第五章

ORDINARY

05

 

 

方灿携一伙人赶到了第四区的红灯区,说是红灯区,其实也是合法的地盘,类似东方的歌舞伎町,专门为声色犬马而设立。政变后人们的生活质量有所提高,自是扩大了娱乐消遣的范围,保守党有的放矢,鼓励人们消费,从而扩大内需,复苏经济,除此之外,减免税收。人们握在手里的可支配资产貌似增加了,又貌似没变,政府推行自由市场政策,人们能减少不必要的开支,又会把省下来的钱投入到更迫切的欲求中去。

 

然而在偌大的国度中,总有人不满现行政策。自由党针对经济领域,持有不同政见,当今国民收入有序提高,应控制物价增幅,持续推行、完善福利政策,学习发达国家那般普及“全民医保”,也是为国民的健康安全着想。恢复出版自由,撕毁禁书清单,提倡人们广泛阅读,开启明智,现世已不像过去那样愚昧,保守派的谨小慎微终会酿成大祸。除了圣洛督的市长大选之外,国家也在筹谋总统大选,两件程度不一的大事几近同时发生,可见圣洛督的政治压力非同小可。

 

现任市长连任强烈,一改平和的性子,竟主动走上街头开展演讲,另一边的自由党内,市长候选人也发挥三寸不烂之威力,承诺自己若能当上市长,能给群众带来诸多利益,于是从民生方面侃侃而谈,鞭辟入里,竟让普通群众听得眼角含泪。方灿此前慕名观摩了一场演讲,不得不说,作为台下的看客,能被演讲者的情绪所感染、触动,可见演讲者功力之深,他差点就因为自由党某某人士的演讲而放弃了自己的政治身份,转而走向自由之路。理智刹住了他的步伐,况且,他本对党派相争无欲无求,作为人民公仆一员,服务人民才是他的义务、他的本心,他只是被迫选择了政治立场。

 

第四区与第六区之间隔了一个区的距离,区貌和风气几近大相径庭。若说第六区安宁更甚,那第四区是乐园,腹地大多被娱乐行业占领,越往一区走,资本主义的味道越是浓厚。这里的人大多穿着古怪,外表另类,却要比白领阶层更显时髦,模样也更加年轻。说白了都是群毛没长齐的青年,仗着家世、在一区工作颇高的工资,才能于此挥霍如度,现在新兴产业发达,与此同时也需要更多的青春能量永葆活力,否则就可能成为明日黄花。那些互联网行业,加班加到凌晨一两点,第二天中午上工,饶是为员工提供了10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人的精力也会在无穷无尽的业务之中消磨殆尽。

 

方灿曾有朋友在金融中心工作,干了几年之后,浑身乏力,状态低迷,遂提出了辞呈辗转至国外旅游,转了一圈回来,称说自己貌似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于是搬到了别的国家定居,至今没怎么联系,方灿也不知道对方过得如何,是否要比之前在圣洛督的状态好些,如若活得更加快乐、幸福,那也不失为一种正确的选择。这里繁华万千,却仿佛没有一寸土地是属于自己的,大伙疲于奔命,日夜忙活,却只为能喝到一热汤,买到一双合脚的皮鞋。旧时代的物质是匮乏的,精神却是丰腴的,新时代来临后,一切貌似又颠倒置换,没个平衡的余地。

 

第四区已夜幕降临。街上张灯结彩,风格设置成了影视作品里爱用的赛博朋克布局,这是区管辖者有意为之,方灿一行人特地换了身派头,以自然地融入人群之中。方灿身着一件皮外套,特地戴了骷髅图案的手套,鼻梁架副金边眼镜,乍一看叫人难以尽快认出,也容易让这里的人放松警惕。“Voices”位于并不显眼的位置,走过去一路弯弯绕绕,途经人烟稀少的小巷,方灿向上望着角落的摄像头,推测死者被拍到的可能性。看来这里的监控也得彻查,得抽空和四局发个函件。方灿渐渐和其他人分散行动,几个人分别在“Voices”临近的几家店内打问,他则径直踏入了刚营业没多久的酒吧。

 

“欢迎,这位帅哥,之前没见过你哇。”

 

油腔滑调的酒保冲他招手,又抛了个甜腻腻的眼神,方灿没有过多反应,走向吧台落座,直接点了杯威士忌。

 

“不如试试我们的新品,Euphoria Morphine,名字长了点,但绝对够劲。”

 

“不用了。”

 

方灿朝酒保勾了勾手指,酒保凑上前,方灿在他耳边轻声道:

 

“你是否在昨夜见到过这个红发的青年?”

 

说罢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把AI修复过的面容展现给了酒保。

 

酒保看到这张脸,先是睁大了眼睛,又用手指指着照片里的人,说:

 

“啊,我见过,昨天来的,长得很难不叫人注意,当时吧里很多人都对他蠢蠢欲动呢。”

 

“他大概待了多久,又是如何离开的?”

 

“这个嘛……”酒保小声说着,“前前后后在这里待了不超过十分钟,一杯酒没喝,就被某个混小子勾搭上了,然后两人就双双出门,比翼双飞燕去了。”

 

“勾搭他的人你认识?”方灿问道。

 

“认识,这里的常客,也难得见到他这么热情。对了,你问这些干啥?我可不随意透露客人的私密信息。”

 

“我是警察。”方灿边说,边亮出内袋里放的警官证。酒保见状,惊讶不已,忙客气道:

 

“您来这大驾光临,是出了什么事吗?”酒保一想到吧里的那些腌臜事,内心胆怯起来,生怕警察查到了那地下生意链,而自己心底的防线不够强大,在警察的逼问下不堪重负,把秘辛说漏了,结果酒吧查封停业,自己丢了饭碗,从此落魄街头……

 

方灿见面前的酒保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说:

 

“别紧张,我来这不为别的,就为照片里的这个人。很遗憾地告诉你,这名青年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我前来调查一些线索。”

 

酒保闻言,内心的震颤要比方才的惶恐更甚,张大了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良久,像是缓了过来,凑上前对方灿道:

 

“警官先生,很抱歉,我对这事一无所知,如若凭我不丰富的储备能帮到您,我也可以安心一些,说吧,您要问我什么,如若我能答得上来,定全然相供,毫无保留。”

 

方灿面对酒保真诚又客套的发言,有些无所适从,轻咳了一声,正色道:

 

“你对这名青年还有什么别的印象,比如说穿着、动作、神态方面的?”

 

“我想想,”酒保的眼珠轱辘上转,“说实话,当时酒吧里光线昏暗,谁都看不清谁,我凭他的轮廓,单单觉得他很帅,一身黑,上戴了项链,举手投足倒不粗野,看来是有教养的人。”

 

“此前你有见过他吗?”

 

“没有,这点我敢保证,如果我曾经见过他,我一定会记得他的。”

 

“那位和红发青年一起离开的常客,你觉得他怎么样?”

 

“李龙馥吗?想必您也知道他的身份了,平时大大咧咧的,表面看似没心没肺,实则对任何人都很体贴。”

 

“他现在是该案的嫌疑人,我希望你可以无所保留地告诉我他的情况,不单单是好的一面。”

 

“啊……”酒保捂住了大张的,“怎么会……明明昨天什么事都没有的……”

 

“所以,也希望你配合警方的调查,请你回忆一下,从你认识李龙馥到现在,他有没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

 

酒保沉思了一段时间,在脑海里回忆、捕捞与李龙馥有关的过往,先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卖关子道:

 

“不过……”

 

“不过什么?”

 

“就……不懂您清不清楚,他有胃病,可他前几年还健康的那会,烟酒都沾,某次喝醉了还和别人吵了一架,打了起来,差点惹来了城管,这事双方互相道个歉,赔个偿就过去了,其实也没啥特别的,之后李龙馥就很少喝酒了,我那时才知道他有胃病。”

 

“他这个病,是很突然的吗?还是一直都有?”

 

“据我所知,应该是一直都有,不过前几年没那么严重,他还能花天酒地,自那次之后,好像是做了手术,所以要格外注意饮食,烟也戒了,酒也少喝了,就是骚包劲不减。”

 

“他有主治医师吗?”

 

“问这个干什么?也罢,既然您问了我回答是,应该是有,据说那名医生一对一给他调理,每年收个10万块钱,不多不少,于他而言可是一笔不小的花销,明明在一区工作,却只能住进六区的房子。”

 

“你认识那名医生吗?”

 

“不算熟络,但见过一面,某次李龙馥又喝多了,吐得不省人事,我为救人才用他手机拨打了医生的号码,医生的面相的确有医生的精明,看起来不太好惹的样子。”

 

方灿闻言,若有所思,换了个话题继续道:

 

“你当时见到那名红发青年的时候,对方身上有没有那种迫切感,像是为了某个目的而来?”

 

“唔,这么说的话……”酒保像是想起了什么,“那人看起来行色匆匆,当时从酒吧门进来的时候,引起了一阵骚动,一群人迎上前去,但他却从人缝中钻了出来,像是要寻找什么。”

 

“他会和李龙馥认识吗?”方灿又问。

 

“不清楚,看着不太像,李龙馥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不过反应十分强烈,有种非他不可的意思。”

 

“除了这些之外,最近这附近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风平浪静得很,城管和民警都巴不得出点事,其他区都因大选而闹得乌烟瘴气的,我们这里倒一贯作风,没啥值得注意的点。”

 

“这场命案发生,你们这也要纳入侦查范围内了,迟早的事。”

 

“嘛,警官先生,谢谢您的好心提醒,多亏和您的这番对话,才让我刚开始上班的这段时间没那么无聊,总之,虽然我人微言轻,也愿意为此案的解决助一臂之力,如您需要的话,”酒保剜出个狡黠的笑容,从上衣袋里掏出张薄薄的名片,“这是我的名片,您可以——随时联系我,只,要,您,需,要,的,话。”

 

酒保这番话说得暧昧,方灿见状微微一笑,伸出手接过那张散发香水味的名片,说了句谢谢。

 

凌晨两点,第四区的大街小巷陷入迷幻的疯狂,各式嘈杂从敞开的酒吧大门内传出,方灿与一个又一个穿红戴绿的人擦肩而过,有的人边吹哨边朝他抛媚眼,有的人站在街头招徕生意,模样五花八门,看到他不由热情地迎上前,却因他冷冷的一瞥而僵在原地。真是群疯子,方灿在心底里想着,恨不得立马脱下身上的装束,而换上板板正正的警服,他绕出这拥挤的街道,向左拐入一羊肠小径,同组的人早已在里头等候多时,脚下洒了一地香烟,方灿见到不由皱起眉头,走上前朝他们点头示意。

 

“调查得怎么样了?”

 

“方队,在附近转了一圈,找了其他bar的人和路人问话,顺着这街问至最外边的店铺,又去红灯区外转了一圈,有人声称确实看到了死者,但不知其从何而来,有个利店的老板声称死者在他那买了一包薄荷糖,但用的是现金,较难追溯来源。”

 

“死者的活动轨迹实属单一,既不是这里的常客,也不像是单纯来玩的,不然不可能就去那么一个地方。”

 

“也有可能是巧合,你想想看,这里是红灯区,店面大同小异,万一人家就是对前面的店不感兴趣,走着走着走累了,于是随找了家店进去,恰巧遇到了嫌疑人,仅此而已。”

 

“巧合吗?据我刚刚了解到的,死者生前貌似行色匆匆,不像是会随找家店纵情声色的样子。”

 

“会不会嫌疑人和死者认识,所以约定好在酒吧里碰面?”

 

“也不太可能,”方灿活动了会手腕,“下午的时候我审讯了嫌疑人,从他的反应来看,应当此前从未和死者见过面,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和身份,刚刚我又去找了在‘Voices’工作的酒保,从他的回答推测,嫌疑人和死者并不认识,就是一夜情的关系。”

 

“呵,一夜情整出了这么个名堂,这可是命案啊。”

 

“交通那边呢,公共交通和出租车都排查一下,公车站,地铁站,这些地方的监控该调的都调,持续扩大排查范围,一定能找出什么破绽。”

 

“是!”“明白!”

 

结束了一天的奔波,方灿再次回到警局的办公室里,松了松领。警局大楼内一片寂静,坚守岗位的同事趴在桌边打盹,也有拉了折叠床休憩的,韩知城在自己的座位上打着瞌睡,唇微张,流着水,像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在睡梦中嚼得吧咂吧咂响,方灿见状,凑上前观察对方的睡相,不由嗤笑起来,用手指戳了戳对方的脸颊肉,一团白肉向下凹进去一个小坑,又回弹至饱满的状态。韩知城的桌边堆着一沓笔录材料,方灿拿起后大致翻了翻,见上边的信息确实要比此前讯问的更加丰富,可见韩知城还是有两下子的。

 

然而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信息,竟然连曾经的交往对象都有……金XX,28岁,朴XX,30岁,林XX,33岁……喜欢比自己大的男人吗?看不出来呢。那为什么会和一个看起来同龄的人玩一夜情?想到这,方灿取出袋里的那张名片,就着上头那串号码拨了过去,一阵忙音后,那头传来嘈杂的人声,随即是扑哧一笑。

 

“喂?是之前的警官吗?没想到你会那么快联系我。”

 

“有个事,想再和你确认一下,李龙馥一般会和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

 

“哦?想不到你会问这个,嘛,这个得看他心情吧,一般都是和那些看起来比较有男人味的大叔啦,他不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觉得幼稚,不好伺候,更喜欢那些成熟的男性。说来奇怪,看到他对那名红发青年有意思,着实让我小小地震惊了一下呢,不过那人确实长得好看,论谁都想与之调情、上床吧。”

 

“知道了,谢谢你,再见。”

 

方灿没等对方回复挂断了电话。没心思和这人掰扯别的,了解需要的内容即可,其他琐碎的事都没必要去想。方灿捏了捏鼻梁,渐渐意识到,越来越多的信息接踵而至,只会让案件本身更加纷繁复杂、扑朔迷离,他深呼了会,坐回桌前,继续整理手头上的材料。上级已经发了函件,让他尽快牵头处理完这件案子,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大选将至,若是以保守党的名义在此案上一筹莫展,定是会影响本党在此地的声誉及支持率,这是党内的每位高层都不期望看到的结果。

 

现下这个节骨眼容不得一点差错。方灿倍感头疼,上边急于破案,下边做牛做马,尽是干些吃力不讨好的活,眼见侦查范围方兴未艾,怕不是会扩大到整个城市,若是深入到南区那边,他们还能掌握巡查的权限吗?这些都不得而知了,至少当下,尽早分析手头上的线索,形成结构化的信息才是上策,从中一定能找到突破,一定。

 

李龙馥仍被关在审讯室内。再过不久,就要超过12个小时的审讯期限,他们必须决定嫌疑人的去留,是放人,还是拘留?答案显而易见,方灿转动着手里的钢笔,在脑内分析接下来的形势。没办法了,虽然这么做有违人道主义,但上头布置的任务不得违逆。

 

方灿呼吐出一长气,从万宝路的烟盒里掏出根烟点燃,云吐雾间,烟丝在脸前变幻莫测,他缓慢地抽完了一根,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在椅子上又坐了会,遂站起身,起脚朝一楼走去。

 

半夜的警局鲜少有人走动,值班警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看到方灿一身朋克打扮走向审讯室的位置,不由噤声,一脸诧异地追随他的背影,接着窃窃私语起来。方灿没理会身后人的八卦,停在审讯室的门前,敲了敲门,旋即推开,里头只剩下笔录员和嫌疑人,笔录员仍在待命,模样有些疲惫,李龙馥则在看到他后,蔫巴巴的身子坐直,神情紧张地瞅他,喉结轱辘滚了一下,方灿朝笔录员打了个眼色,说:

 

“你去外边叫那些值班的警察进来,嫌疑人要换个地方了,即日起拘留十四天,立刻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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