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下)

ORDINARY

44(下)

 

 

“Jo——se——ph?Jo——se——ph?Jo——se——ph——“

 

学龄前的孩童伸长,嘟着儿唤了三声,粉嫩的小脸有些苍白。她手里正揣着一个未还原的魔方,不同的色格凌乱交错,几根肉粉色的手指反复捏着它,在方块上面敲打起节奏。四周还有几个同她一样的孩子,他们稚嫩的身躯在地上坐着、躺着、趴着,手里皆捧着玩具。这是一个约莫只有二十平方米的房间,正方形,摆有圆形的桌子和板凳,地板上铺着一张彩色地毯,上边刺绣的图案是一片抽象的田野,天花板上亮着冷色调的白光,照得整个空间刺刺的,显得晃眼和单调。屋子正中央站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头发留及肩膀,一径浓郁的黑色,配合其亚裔的面孔,倒在这堆欧美长相的孩子中显得格格不入。

 

男人听到声响,朝小女孩望去,小女孩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表情尽是受到关注的得意,她放下手中的魔方,对男人张开双臂,嘟着唇说:

 

“Joseph,我饿了。”

 

被称作Joseph的男人轻轻微笑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小女孩跟前,把女孩抱了起来,在她耳边温声道:

 

“Lucy,还没到开饭的时间。”

 

“可是我饿了。”女孩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些许任性。

 

“现在还不行。”Joseph说罢,蹲下身把女孩放回了原地。女孩鼓起双颊,满面通红,不服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拿起地上的魔方,重新把玩起来。这一次,她的手指唰唰地转动着方块,非常快速地还原了整个魔方,Joseph盯着她指尖的残影,意味深长地扯出一个微笑,点评道:

 

“相比上次,你慢了0.5秒。”

 

“还不是因为饿的?我饿了——我要吃东西——”女孩刻意拉长了语调,摆出一副可怜的催促模样,Joseph不为所动,走上前用手指关节弹了弹女孩的脑门,女孩吃痛地怪叫起来,不满地瞪着Joseph的脸,Joseph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再次温声道:

 

“现在还不行哦。”

 

照顾完这批孩子,Joseph从房间里走出来,步入死气沉沉的走廊,头顶扑射下来的灯光泛着层发绿的白色,把空旷的走廊照得更加诡异。四周鸦雀无声,毫无半点人烟,走廊上的每个房间门扉紧闭,没有窗户,外人看不见里头的景象。他顺着走廊行至拐角,左右两边各通往一扇大门,他选择朝右走,踩着皮靴的脚刻意放慢了速度,行动时几乎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实际上他并不想这么鬼鬼祟祟,他只是不喜欢鞋跟踢踏在地上的声音,嗒嗒嗒,一下又一下,像锤子敲着人的脑袋。右边的门廊通往一方绿意盎然的温室,闲暇时分他总喜欢来这一个人待着,照料林木与花草,温室里那片小小的向日葵田被他打理得生机勃勃,在一丛丛植物中是开得最旺最艳的。他喜欢向日葵,这种花予他希望之意,让他千篇一律的生活没那么单调乏味。待在这里处处要守规矩,处处要看人脸色,和军队没有什么两样,但他也没那么听话,他只管做好自己分内的事,若是别人想从他这里捞点油水,他定不会全然配合,反而会使点绊子,让那人在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好过。

 

唯独这些花花草草最是听话,不会反抗,只会顺从,所以他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这上边:一天中抽出七八个小时与这些生灵相处,有时甚至直接在温室里睡下,再醒来时人已经翻到了土壤里,浑身是泥。帮他洗衣服的佣工总是得先搓洗掉衣物上的污渍,才能借助现代科技的手段:放进洗衣机里清理一轮,对此屡屡表示不满,他却无动于衷,照旧耍着性子。这里的人大多拿他没辙,却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捅出什么乱子,任由他把温室划分为自己的地盘。上一次的惩罚早已为他敲下警钟,整个机构加强了监控的力度,但凡他在这一范围内活动,每时每刻的行为必然处于森严的监视之中。

 

然而那次的错乱并不完全怪他,纵使他必须付出更大的责任。代价就是七天七夜的禁闭,只身一人待在暗无天日的房间,墙上没有窗户,他看不到外面的天空,仅凭心脏的跳动感受时间的流逝。没有人送饭给他,所幸他的身体已能饱受煎熬而不受伤害,有如钢铁之躯,他甚至不需要进食能长长久久地存活,右腿在改造中重新长出,变得要比以前更发强韧。已经没有任何事物能摇撼他的身躯和意志。他回想起火车上的男人、对方那副道貌岸然深藏不露的脸,但他还是颤抖着手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他自逃离圣洛督之后第一次使用自己的真名。亚裔的姓名,不同于教名,更能凸显自己的血脉,他为自己的名字感到羞耻,以至于在之后的日子里,他都不允许别人指名道姓地叫他,他有了个新的称号,“那个人”,只有上级和不谙世事的孩子才会叫他“Joseph”。

 

照顾那群孩子并非他的本意,或许机构里的那些人仍想发掘他善良、充满人性关怀的一面,他也的确按部就班地执行,只是这些孩子没有如他料想的那般听话,相反,一个个都心怀鬼胎,缺乏孩童的天真和朝气,几乎所有孩子的眼神里都浮着层轻蔑的世故。他对那种看垃圾的眼神感到不适,认为这群孩子过于早熟,然忆起自己的童年,又觉得曾经的自己和他们相差无几,搁在乱世,不少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们这群在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体会不到人间的疾苦,却拥有一种更纯粹的恶意。

 

他不是一天两天被那些孩子用弹弓弹射脑袋了,小打小闹还算正常,直到有一次,一个平日喜欢调皮捣蛋的男孩踩塌了他的花田,他发现后,狠狠把男孩按到了墙上,对其施以可怖的神情,直让男孩胆战心惊,尿湿了裤子。这事后来在这里传开了,他被孩子们冠上了“食人魔”的称号,一些孩子见到他都躲着他,躲得远远的,生怕他露出锋利的獠牙和兽爪,倒能让他安安心心地照料花草。他待在温室的时间更加长久,能做到一整天闭门不出,费尽心思地培育新的植物,机构里的人对他古怪的行径司空见惯,只要不惹出什么乱子,不妨碍机构的正常运营,他能随心所欲地做任何想做的事。

 

自由的代价是囚禁,如无特殊情况,他余生都不能踏出此地半步,而要一直作为实验对象留守观察。实验,这个词看似不同寻常,实则和他目前的生活息息相关,然而他并无权限知晓更深层面的信息,只得像小白鼠那样被蒙在鼓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工作人员一遍又一遍地读取从他身上测试出来的参数。生命体征,正常,心率,正常,心电图,正常……每天都要抽出一个小时例行检查,再把他们打发回各自的位置上,继续他们的任务。实验成功后,他被分配到所谓的行政组,负责看护一批批“被运送过来”的孩子们,既要照顾孩子们的起居,又要防止各式各样的意外发生。孩子总是不稳定的变量,他深谙此道,却没那么尽职尽责,他无法对这些不知人情冷暖的孩子产生同情,认为他们不过是尚未长大的恶魔,或许在某天就会褪去人类的皮囊,露出邪恶的一面。

 

反正都是一群在不断进化、不断迭代的实验品罢了。他的被扣上了抑制环,若是把这枚小小的锁扣摘下,他的指数定要狂飙到阈值以上,届时不是简单的仪器报警事故了,而有可能酿成更大的灾祸。某段血红的记忆映入脑海,他在实验室里暴走,误杀了几名医生,把人的肉体撕成碎片,热腾腾的血液自破损的劲动脉喷溅而出,浇了他一身淋淋沥沥的血点,愈来愈浓的血腥味裹挟着他的全身,而他乐在其中,怡然自得,彼时“唰”的一声,白色的麻醉气体自天花板的管喷射而下,与空气中的血雾融为一体,排山倒海般将他尽数没,霎时天旋地转,他彻底失去了意识,沉入一片红色的汪洋。人血的味道仿佛还残留在鼻尖,他闭上眼睛回味,用力捏紧了指骨,发出喀拉喀拉的响声。温室花香馥郁,树木青葱,算是此地难得一遇的风景,他在偌大的空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沿着小径绕了一个又一个的圈,思忖着要不要在这里添置一台黑胶唱片机。门外突地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温室的大门被“邦”的一声撞开,冲进来一个瘦小的、浑身脏兮兮的孩子。Joseph停了下来,诧异地望着那个孩子,见对方露出来的皮肤上交错着青青紫紫的伤痕,不由皱了皱眉头。他缓缓走上前,离那孩子越来越近,注意到孩子个头不及他一半高,头发留及肩膀,让人分辨不出具体的性别。最终,他在孩子面前蹲了下来,抬眼望着孩子低垂的双眸,以及稚嫩脸颊上星星点点的雀斑。

 

“你叫什么?”Joseph问。

 

孩子紧抿着双唇,眼神犹疑地盯着他,对他的存在表露出不安与害怕。

 

“别怕,我不是坏人,告诉我你的名字。“Joseph又轻轻地补充道。

 

孩子动了动唇,睁着双漆黑而空洞的大眼睛,对他讪讪道:

 

“Fe……lix……我是Felix。”

 

“好的,Felix,我是Joseph。”Joseph堆出了一个友善的笑容,“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Felix听见他的问话,浑身颤抖起来,紧张地咽了唾沫,旋即摇摇头,说:

 

“不能说……我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你在这里很安全,他们不会进来这里的。”Joseph伸出手,轻轻牵住了Felix的手腕。

 

Felix没料到对方会做出这一举动,本能地想要抽出手腕,却被对方握得更紧了,掌心的热度传递到他的血管里,他不由有些惊讶,发觉面前的青年并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冷血。他放松了身体,任由青年抓着自己的手腕,两人互相对视,眼底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良久,他嗫嚅地开,说:

 

“他们在外面追我,要赶我走。”

 

“他们是谁?”

 

“那些孩子……就是……年纪最大的那一批……”

 

Felix说完,又颤颤巍巍地垂下头,Joseph闻言,不由会意地一笑,拍了拍Felix乱糟糟的脑袋,温声道:

 

“好的,Felix,我知道了,之后要是遇到类似的情况,你可以来我这里,这里很安全。”

 

Felix迟疑地抬起眼,怔怔地望着他,说:

 

“可是他们说,温室就像地狱一样,住着一个会杀人的恶魔。”

 

Joseph笑意更深,反问道:

 

“你觉得是这样吗?”

 

Felix注视着他的笑脸,思考了一会,摇摇头说:

 

“不是这样,无论是这里,还是你,和他们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Joseph又轻拍了拍Felix的肩膀,把手掌搭在Felix的肩上,问道:

 

“那Felix想和Joseph交朋友吗?”

 

Felix显现出茫然与错愕。他用打量的眼光瞅着青年的面容,欲图从那笑意盈盈的脸上捕捉到些许端倪。他不知Joseph是敌是友,尽管对方看起来并无恶意。在此之前,他已经见识过了虚伪的善意,那些同龄的孩子对他并不友好,不会因为他是“同类”而表现出惺惺相惜的一面,相反,他们的行为举止尽是歧视与排斥。呐,Felix,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吗?为什么?因为你在课上总是最拖后腿的那个。

 

所以呢,因为表现不好就要被欺负吗?他不能理解这些人的逻辑,当然也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自有记忆时起,他貌似一直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闭塞,冷清,残忍,深不见底。穿着白大褂的大人给他注射药物,把他关在逼仄却充满仪器的房间里,用冰冷的电线缠绕着他,让他气,呼气,闭眼,眨眼,注视着某样物品,大人们则坐在一旁读取电子屏上不断变换的参数。他没觉得自己有多特别,也没觉得自己值得被这些大人这般观察、研究。应该是在做什么研究吧?他不清楚,反正他也是不经意地从“老师们”的窃窃私语中听出来的。“研究”又是什么意思呢?他不得而知。

 

他仅见过几次Joseph。印象中,这个黑发的青年貌似也是他们的老师,经常在某间小教室里进进出出,一个他认识的女孩在那里上课,说是上课,其实就是摆弄各式各样的玩具,老师们指导他们怎么做,而他们要在短时间内快速反应,比如说用最短的时间还原魔方,将积木搭成某座建筑的模样,孩子们不知道老师的用意为何,单纯觉得好玩,一次又一次地配合大人稀奇古怪的要求。大一点的孩子去到更大的教室里上课,通过学习数学、语言、生物、自然地理等科目获得更多的知识。在他们的认知体系里,“学校”这一词汇是缺失的,他们对校园生活没有实质的概念,“禁止使用电子产品”这一例更是让他们与世隔绝,难以知晓高墙之外的世界。

 

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园,具备富余的场地和物资,却让人看不到半点希望。除此之外,这里的大人无不戴上了伪善的面具。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地,抑或是生下来就待在这里了,这里的人让他感到陌生,尽管朝夕相处了数日,他仍旧不相信他们,不相信自己属于这里。是否还有这种可能——这世上还存在着另一种生活,一种与他目前所过的截然相反的生活?他从图书室书架上的某本画册中得知,有个叫“地球”的东西,蓝绿相间,呈不规则的球体状,分为南半球和北半球,共有七个大洲,每个大洲内皆有不同的气候、国家、人文,尽管他不认识几个字母,拼不出完整的单词,他仍被画册上五彩缤纷的图案深深引……当他被某个老师抓到坐在角落里翻阅画册时,老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质问他道:你怎么进来的?这里只对十二岁以上的孩子开放……他件反射地望向墙壁上的通风管道,眨了眨眼,一时不知所措起来。导学员拉着他的胳膊沿着长廊疾步行走,路上与一些穿白大褂的研究人员擦肩而过,当然也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青站在一边,满脸戏谑地打趣、取笑他,而他只能一言不发,默默忍受。

 

导学员将他带到了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办公室的正前方摆着一张宽大实心的木桌,木桌后方的那面墙上,一本本书籍由高及低地陈列在书架上,从左到右整齐地竖立、排开,宛若阅兵场上整装待发的士兵。他目瞪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书,如此崭新、厚重、内容待人汲取的出版物,这在文化匮乏的环境里是极其罕见的存在。他身边没有一个人会阅读,阅读对他们来说就像僭越禁忌那样稀罕而刺激。他是在躲避其他孩子们的追逐时偶然钻入了通风管道,接着发现这仅容得下他身躯的管道四通八达,成为了他探索各处的媒介与桥梁。他透过由铁网拼装而成的通风,看见同龄的孩子在玩积木魔方,看见那群不良站在黑板前对着某道数学公式绞尽脑汁,看见穿白大褂的大人在操作某台复杂的机器,看见坐在办公室里的西装男人正抽烟打盹,或是面对另一个人交谈些他听不懂的内容,也于某个时刻看见一名黑发青年正独自待在一方温室里,安安静静、神神秘秘地捣鼓着什么。

 

青年身上那股孤独、疏远、与世无争的气质引了他,他不由出神地望着对方,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青年时而拿着剪刀修剪枝叶,时而举着喷壶游走于花丛之中,一边浇花一边扭摆身体,跳出一段慵懒而自在的舞步。他所看到的这方天地和其余几处截然不同,其他房间内的景象索然无味,充斥着冰冰冷冷的白色和日复一日的画面,这群人待在房间里,永远都在重复着做同一件事,重复着他们枯燥、无趣、按部就班的一天,但他就是觉得,这名青年虽然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事,却不让他心生厌烦,相反,青年乐在其中,甚至潜移默化地影响、感染了他的心绪。

 

这名青年连同这方温室一样,是冰冷空间内难得存在的美景。当他再次被那些邪恶的孩子们殴打、追逐的时刻,他突然想起了青年,想起了曾在管道里望见的那片昏暗而浓艳的绿色,以及那丛夹带尖刺、爆放得出挑的红玫瑰。玫瑰的尖刺曾经割伤了青年的手指,鲜血像细线一样顺着指骨的轮廓蜿蜒而下,虽是极小的伤,看起来却有种脆弱而乖张的美感。青年悠悠地抬起手腕,去猩红的血液,无所谓地甩了甩手,任由珍珠般的血滴溅在玫瑰花瓣上,伤在那一瞬间又重新愈合,恢复至完好如初的模样。他惊呆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侵占了他的大脑,随血液的流动在他的身体里盘旋,他不由自主地凑上前,想要看得更近,听得更近。他的眼里只有青年那抹青黢、颀长的身影,而容不下任何一物,他克制不住地深深气,又徐徐吐出,他知道现在发出的动静可能会暴露自己所处的位置,但他还是难以阻止那怯懦又渴望的心境冲刷他的神经。

 

某一时刻,他在心底里深深地觉得,他们是一类人。这种不自量力的猜想反而赋予他莫大的勇气,为他指引了一过去从不可能踏上的道路,他顺着记忆的回路奔跑,穿过空旷孤寂的走廊,杂沓的脚步声在空气里回响,他听见后方怒不可遏的叫喊,似是一把镰刀架在自己的耳畔。他感觉到离死亡貌似就只差那么一步,他正在生与死的夹缝中漂浮,忽而被死亡这股外力猛地拉扯,忽而又在喘息之余窥见生的希望。他累得筋疲力尽,又不甘在这里跌倒、放弃,若是真的被这帮人逮住,他之后的生活又将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不想被当成沙包那样对待,不想忍耐本不应得的痛楚,不想待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苟且偷生。他渴望自由,自由,不是被这些大人和孩子看作易碎的物品,不是在这个庞大而闭塞的囚笼里来回游走,而是像个普普通通的小孩那样,去到外面的世界,过着正常人该有的生活。

 

他不想再那样下去了。加速,冲刺,周身的每个细胞与空气摩擦生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咆哮,他从未如此渴望,如此笃定,推开那扇门后,他必将迎来炽烈、鲜活、不同以往的新生。

 

他是如此渴望,如此笃定——

 

他凝视着青年那对如湖泊一般的碧蓝色眼睛,用细小的手指握住青年的手腕,无声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很好奇,现在的你,还会像当时那样答应我的请求吗?”

 

黄铉辰紧紧地拥抱着他,任由他在自己的怀里颤抖不止。多年过去,这个埋藏已久的秘密终于真相大白,无数信息错综复杂,记忆碎片再次重组、拼凑,构成一幅幅触目惊心的画面。他闭上眼睛,视野一片黑暗,脑海里不断闪烁的光影却是如此鲜明刻骨。黄铉辰低低叹了气,用手掌顺着他的脊背,指尖停留在他的蝴蝶骨上轻轻拍打,一如当年所做的那样。他感到一阵嫌恶,四肢却使不上任何力气,难以抵挡对方令人作呕的行径。

 

电梯缓慢上升,与大地的垂直距离越来越远,站在这里眺望,整个城市灯火稀疏,繁华不复存在,数幢建筑黑得异常,早已人去楼空。李龙馥渐渐恢复了手脚的知觉,随即朝后退了一步,挣脱开对方的。黄铉辰也于此时松开了双手,笑意不改地注视着李龙馥的双眸。李龙馥脊背发凉,战战兢兢地咽了唾沫,接着挺直了腰板,与黄铉辰拉开了一段距离,整个人靠在了电梯的玻璃厢壁上。寒冷渗进衣裳触及他的皮肤,他退无可退,又不甘示弱,神情凌厉地瞪着对方的眼睛,欲图看穿那深不见底的淡蓝。两人僵持不下,电梯忽然"叮"的一声,李龙馥件反射地瞥向显示楼层的电子屏幕,发现电梯停在了现能抵达的最高点。从这个高度向下俯瞰,圣洛督稀稀落落的灯光更加渺小、孤寂,宛若一即将消逝的星河,在漫无边际的黑夜当中耀出最后一丝光亮。

 

黄铉辰向前迈了一步,再次拉近两人的距离。李龙馥屏住呼,捏紧了拳头,盘算着攻击的时机,却被黄铉辰一眼看穿,后者轻蔑地笑了出来,淡淡道:

 

"我劝你放弃无谓的挣扎,在这里,你赢不了我的。"

 

"为什么?"李龙馥咬牙切齿地问着。

 

"你还不具备那样的件。你之前觉醒过了一轮,但那只是暂时的,现在的你,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黄铉辰状若随意地回答。

 

李龙馥闻言,质问道:"那怎样……才能完全觉醒?我到底是什么?你到底又是什么?"

 

黄铉辰嗤笑一声,表情旋即冷了下来,"问题的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Felix,你若寻求,寻找,就寻见。"

 

"我不明白。"李龙馥严肃道,"我不想和你在这里玩文字游戏。"

 

"这不是游戏,Felix,"黄铉辰又上前一步,"这是真理。"

 

"你的记忆出现了纰漏,那帮人洗掉了你的童年,换来一个清白的身份,让你得以过上正常的生活,然而当你追忆起失去的过往,你还会选择沿着这清白的道路继续行走下去吗?"

 

李龙馥绷紧了神经,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黄铉辰俯下身子,下巴越过他的肩膀,唇贴在他的耳畔念念道:

 

"选择权在你手里,红药丸与蓝药丸的差异只在一念之间。"

 

"那么——"

 

"回到梦里的那个问题:Do you want to be ORDINARY?"

 

对方低沉的嗓音在狭窄的空间内回响,如塞壬的歌声那般诡异苍凉。他仿佛被这个声音困囿,全身的细胞皆被对方夺去,唯剩下摇摆不定的灵魂滞留于此。恍然间,他感受到内心的颤抖,一个灼热的、迅疾的念头渐渐袭来,覆盖了催眠的魅语,令他的眼神变得越发坚定。他重新振作起来,瞳孔聚焦在正前方的一点,接着缓慢而有力地回答道:

 

"Yes."

 

简短的词汇涵盖了厚重的力量,黄铉辰再次微笑,站直了身体,与李龙馥将将对视。下一秒,他抬起右手,朝前猛地一推,李龙馥躲避不及,整个身体连同背后的玻璃经受不住他巨大的力道,霎时"咔嚓"一声,玻璃迸裂,透明的碎屑如羽翼般向外飞溅、散落,李龙馥维持不住平衡,本能地朝前伸出双手,欲图抓住那并不存在的救命稻草,全身却向后倒去,在重力的作用下,轰然坠落。

 

黄铉辰留意到李龙馥看他的最后一眼,夹杂着困惑、恐惧与如释重负的悲切,他面不改色,遥想起那个灯红酒绿的夜晚,对方那毫不知情的单纯与魅惑,如一团野火炙烤着他的理性与爱欲,成为酝酿一切悲剧的源头。他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占据这具新鲜年轻的肉体,尽管他本意并非如此,他还是在翻云覆雨中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激昂与快意。当他面对镜子,用破损的指尖在胸膛的伤处描绘那只红色的白鸽时,他早已预料到之后会发生的种种。子弹打穿的部分暂时不会复原,他得以维持那副惨烈的"死相",又在停尸间里苏醒,一步又一步地达成自身不可告人的目的。直至今日,他已跟在对方身边多时,监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从未停歇。当他看见对方在另一个男人身下承欢,他嫉妒得发抖,恨不得闯入那处禁地,将那双鸳鸯一同杀死在罪恶的大床之上。然而他选择了旁观、忍忍耐、等待,将那束雏菊送至对方的面前,留下一封密讯,只有特定的人才读得懂的密讯。

 

"Felix,你看这花,一派青涩,没有向日葵那么茂盛,却蕴含着生机与希望。"

 

他摘下一支白色的雏菊放在Felix的手心,揉了揉对方毛茸茸的脑袋,宠溺地微笑起来。

 

Felix捏起那朵小小的雏菊,踮起脚尖,将细小的花瓣与面前高大的青年比对,嘟着巴道:

 

"哥哥,这花好像更适合你呢。"

 

他不由大笑起来,蹲下身搂住Felix的腰肢,将小男孩整个举了起来,架在自己的肩膀上。两人愉快地在花园里行走、玩乐,貌似世间所有的苦难都与他们毫不相关。

 

黄铉辰留恋地闭上眼睛,复睁开眼,眺望远方不见尽头的黑夜,接着纵身一跃,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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