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ORDIN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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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洛督的宵禁之夜已不比从前。就算政府如何明令禁止普通公民外出,并安插了大量巡逻人员,循规蹈矩日渐被混乱的秩序所磨灭,民间自发形成了志愿组织,既有为群众解决物资粮食方面的小组,也有那些趁机发国难财的,依靠走私倒买倒卖,赚取高额的差价,生活必需品、枪支弹药的价格持续走高,柜台上的奢侈品反而成了最不值钱的装饰。关闭领空虽限制了航运,却助长了陆运及河运,这期间,不少人要么主动、要么被迫离开这座陷入衰败的城市,有的人在大楼爆炸后巴不得当晚就收拾好行李,举家搬离这座家族生活了世世代代的城市。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城市处于无政府的状态,政府依旧不断颁布最新政策,由一开始的紧锣密鼓推至如今的破罐破摔,部分街区的民众都敢于和公家的人直接抗衡,只不过他们被没收了手枪,没有子弹,不得不改用弹弓、砖块、玻璃瓶、辣椒水气球这类人人都能捡到或制作的“武器”。

 

令当今新闻工作者啼笑皆非的一幕是,前些天在五区发生了一场暴力抗议活动,几十名群众联合起来,在区税务局大门前高举横幅,投掷垃圾,要求当局下调税率,严惩走私行为,实际上他们来错了地方,收税的可不是管税率的,亦没权力惩治违法犯罪。这群反叛者的领头估计觉得此政府机构离他们的据点最近,来回不需要花费多少成本,于是按图索骥,把希望寄托于没有实际决策权的机构。好处和坏处是相伴相生的,他们这一闹招来了武装警察,其中一名武警把烟雾弹投进灰泱泱的人群之中,一个眼疾手快的女人像是为母鸡接生一般,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那枚烟雾弹,接着满脸嫌恶地扔回给了警察。

 

一名摄影记者及时捕捉了这千钧一发之景。他一边对着屏幕检查照片,一边自叹技术的卓绝,想着这张照片要是公布出去,定能引起非同小可的反响。这张照片的影响恰恰印证了摄影记者的猜想,社交媒体开始大量转载这张照片,多米诺骨牌般从圣洛督本地一直传播到了荷兰,并在次年3月成功获得荷赛大奖。人们通过这张照片看到的不仅是女人的豪迈和飒爽,更是一种毫无秩序的疯狂,在人人自危的时代引发了当事人的共鸣和旁观者的反思。

 

李龙馥走出徐彰彬的公寓后,没有立刻迈出公寓大门,而是坐在消防通道的楼梯上划拉着近日的咨询。千篇一律的议程设置,本地的民生,外界的动荡,本国的成就,主流媒体无外乎报道相似的信息,底下的评论亦经过严格的审查和筛选而呈现于公众面前,几乎看不到一负面的评价。可离开这些媒体账号,在偌大的公共领域内随手一搜,总能搜罗出一咄咄逼人的言论:光会说漂亮话,却没有严格抓落实,你们有解决民众需求吗,衙门才是最不了解基层的!*每年信访信箱收到多少反馈,又解决了多少问题,普通人不得而知。数据这种东西顶多做做样子,毕竟没人真切关心数据背后的真实,国家将一个数字摆在那儿,人们总会倾向于相信这个数字,而鲜少表示怀疑……

 

李龙馥决定不再去看看那些咨询和言论。当今事态,做什么都有可能会被批判,支持政府的会被说成是狼狈为奸,反对多数的被打成极端分子,不愿参与的被指控成冷血动物,哪一种态度都将招致批评和驳斥,可这世界本就涵盖了无数观点,人活着必定会向往某种理念,可人却不是为理念而活。*或许人人都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世界不应该被单一的力量收束,而要朝着多元化的方向前进,才有可能大放异彩,才有可能推动人类社会长长久久地发展下去。

 

李龙馥叹了气,揉了揉额心。他从袋里掏出某样东西,那是一个黑色的小型装置,他将手机关机,按下了装置上的红色按钮,头顶的声控灯闪烁一瞬,他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接着利落地站起身,一级一级地下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公寓。

 

他为自己使用了电磁脉冲,如此一来,身体里的追踪器能丧失信号,方灿醒来后将无法捕捉到他的行踪。他知道自己这趟可能有去无回,命途限重,可他毫无悔意,是时候做个了断了,对曾经,对现在,对未来,若不趁今天解决所有的疑虑,那他可能会抱着莫大的遗憾苟活于世。如此一看,他的背影凸显出了悲壮,可他明白自己不是英雄,也对英雄主义嗤之以鼻,他不过是妄图改变现状的一个细小的、卑微的齿轮罢了,重要程度还不及一颗螺丝钉。而若真的成就一番大事,那也是浩瀚的历史银河中一粒闪烁不定的星尘,至多能让这星河维持那亿万分之一的光亮。

 

与其考虑自己会有何种成就,他更关心自身的迫切需要能否被人回应。他需要答案之书内的某一页为他指点迷津,死掉的鸽子留下的讯息,看似晦涩无解实则暗藏玄机,上帝之泪,红色的蛇,断裂的乐园……仅有他能知晓的暗号,一律上演在那密不透风的高墙之中。这堵墙即将要被他的锲而不舍撞破,为了洞悉真相,他宁愿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服输。

 

Joseph,Joseph,Joseph……他在心底里默念那个牢记于心的名字,倏忽从里笑出一声,接着演化为疯疯癫癫的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从外套内袋掏出了徐彰彬家里藏匿的手枪,快速地举起枪把,将枪对准了四点钟的方向,“嘣”的一声,子弹击中了某物,发出沉闷的声响,旋即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大叫,一名执勤的巡逻警员在距他身后几十米远的位置跪倒在地,浑身抽搐,痛苦不堪,他漠不关心地吹了吹枪,将手枪收回外套内,继续向前走去。

 

一路上他遇到了当地的民间组织,这些人专门从事夜间的走私活动,人人皆配备武器,一来能随时与附近巡逻的警员较量,二来能够提防同行的袭击。现时什么生意都要靠抢,干不法勾当的人都想搞垄断那套,好处自是不用多说,一劳永逸,李龙馥曾看到倒卖黄金的新闻,将那些在黑市上用于交换物资的黄金流通到国外,从中赚取差价,反正黄金在这里不值钱了,在国外依旧珍贵。那些人看到李龙馥也在街上晃悠,起初纷纷将手摸向腰间枪把的位置,拿眼上下打量着这名模样漂亮却深不可测的青年,接着从他身上的气质辨认出,呵,又是一个活得不耐烦的人,于是扯出一个虚伪的微笑,嘘寒问暖一番又各行其是。

 

李龙馥在那些人中发现了几张年轻的面孔,看样子还未成年,神情却流露出冰冷的世故,从那些五官尚未长开的脸上仿佛能窥见树木的年轮,让人无法想象他们的生长环境,至少不会像他的过去那般养尊处优。养尊处优又何妨呢?还不是被如今的世道教授了令人难忘的一课?他甚至宁愿打小活在这混乱的水深火热之中,也不愿在成年之后体会这强暴式的落差。这世界这社会即是一个巨大的嫖客,每个人都是它豢养的罢了,反正最后都要被玩弄几番的,早来或晚来只是时间问题。

 

李龙馥从那些年轻的面孔前走过。一个目光狰狞的男生盯着他许久,那双眼睛来的光芒仿佛要刺穿他,夹杂着排斥与怨恨,他却觉得这样的眼光于他而言不足以构成威胁,反倒是那个仅见过几次的邪佞笑容令他永生难忘,如影随形,像是要淹没他的晦暗深海。

 

他这一路仿佛走了很久,物理时间则为分针刚走过两刻。二三区的街道由于宵禁,用于照明的路灯一盏隔着三盏,形式地点亮,更不用提那些商铺的店面了,昔日的辉煌落入漆黑的坟墓,曾经光鲜的表面都覆上了灰蒙蒙的尘埃。沉寂的街道反倒给予违令者可趁之机,只要小心谨慎,反应迅速,黑暗即是不可多得的乐园。李龙馥贴墙行走,手指滑过一块块凹凸不平的石砖,想象工人曾在此地垒堆砖块的情景,现在物是人非,还有谁能记得那些靠自己双手建造城市的先驱者们?先驱者们又何去何从?现代人总是以不经意的冷漠对待前人创造的成就,而以恶意抨击未经淘汰的落后,这种落后并非冥顽不化,恰恰是时代变迁后残留下来的零件,既跟不上这个时代的节奏,也回不到过去的时光,只得成为一种游离不定的余烬漂泊于世中。

 

待他抚过一道又一道石墙,穿过一径又一径黑暗,躲过一枚又一枚子弹,他终于来到了一区的中心,那幢危楼的脚下。他举头仰望着死气沉沉的大楼,林立在大楼旁的几栋建筑仍零零散散地亮着灯火,如是作伴在天体轨道的卫星,共同守护着这颗死掉的星球。一阵寒风袭来,吹翻了他的衣摆,掀起了他的刘海,他紧了紧外套,再次掏出手枪,毫不犹豫地上膛,若是必须要在这里打出子弹不可,那他一定要比对方更快一步。对方的身手他不是没见识过,令人难以置信的同时,又叫人感叹这世间的种种可能。

 

毕竟他也曾切身经历过那种怪物般的体验。那时的他乐在其中又惴惴不安,如若再一次拾起这夸张的能力,他又会以何种心态待之用之呢?

 

大楼的翻修工作持续推进,外边已架设了钢筋绿蓬,碍于宵禁,夜间不得施工,一派未完成的景象,在夜风呼啸的作用下宛若笼中困兽,又如海上塞壬,发出此起彼伏的哀嚎。这栋大楼正在哭泣,李龙馥仿佛看到了源源不断的灰色眼泪从楼体的缝隙中缓缓溢出,顺势而下,汇聚成一凄凉的瀑布。大楼的入处架设两台探照灯,探照灯直指左右两边的区域,两三个戴着白色安全帽的人在工地外围来来回回地行走,单看扮相疑似工地的守门人,又似装的巡逻队员,他们的身影将灯光切割成形状不一的光片,影子拖拉得时长时仄。

 

李龙馥屏住呼,藏在暗处,在脑海中列举着行动计划,正当犹豫之时,一道疾风自他面前劈闪而过,他来不及做出反应,那股风迅速熄灭了,仅留下淡淡的香气。他瞪大双眸,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巡场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如一匹匹耗干了力气的骏马,李龙馥不可置信地踱步上前,查看其中一具躺在地上的躯体。在探照灯明朗的光线中,那人的被划出一道细细长长的子,殷红的鲜血汩汩流淌,在地上蔓延成了圆形的血泊。

 

李龙馥捂住唇,忍住那股干呕的冲动,终是跌坐在地,呼哧呼哧地喘气,用拳头舒顺着自己的胸。待精神稳定下来,他立马从水泥地上站起,不容迟疑地走向前方被架设成工地出入的大门。进入大楼之前,为以防万一,他还是从一具尸体的头上取下了安全帽,在自己的头上戴好,安全帽的重量压得他身子一沉,亦时刻提醒着,危险就潜伏在四周。

 

他缓缓进入了那片黑暗。

 

 

大楼主体结构不至于被毁灭殆尽,幸而施工单位没有在选材用材上偷工减料,楼体本身质量过硬,未安置炸弹的区域至多摇撼了一会,钢结构并未从内部产生断裂,故而爆炸非但没有波及下部的办公区域,还给这栋大楼的所有员工提供了长期休假的契机,无论是在实验室和办公室来回奔波的主职人员,还是成天坐在办公室编撰公文的行政专员,亦或是流连于大楼各处,负责后勤保洁的“清道夫”们,皆平等地享有劳动法保障的休假权利,且无限期地处于复业状态。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伙人受世人艳羡,又遭世人鄙耻,而在圣洛督当前的语境之下,这伙人没什么好羡慕的,与其在家庸庸碌碌,每个人都巴不得给自己找点事做,生怕这次休假成了长期流放,流放的代价即是失去工作,失去赚钱养家的资本,连那半点活着的意义都被消磨殆尽,人还何苦在这世上生活?

 

李龙馥现在的状态恰恰如此。模特工作暂停,经纪人让他在家好好休息,现在的局势着实不适合在外拍摄,就算拍出来了,又有多少人会看那些陈词滥调的广告?民众的关注点早就不在这些靓丽的画报上了,他们更在意自己的死活,久而久之连死活都抛诸脑后,变得麻木不仁,缺失价值判断的标准,成了彻彻底底的行尸走肉。加之这段时间的遭遇,他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况且他也不是孤独一人,还有他惦挂的人陪伴在他身边……

 

李龙馥闭上眼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和呼,再睁眼时,视野里先是一片漆黑,后渐渐呈现出大楼内部的景象。幽暗压抑的厅堂,杂物堆砌的地面,原本干净的墙面上被人用喷漆恶意涂上了不堪入目的符号——女人的,男人的,宛若的场面……李龙馥别开眼,厌恶地皱了皱眉,又转向那扇早已停止运行的观光电梯。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电梯,尽管周遭的景象毫无保留地显示这栋建筑尚未供应电力,可他仍觉得那扇紧闭的门扉正在朝他呼唤,呼唤他尽快前来,它将向他敞开神秘之门,承载他通往某个未知的国度,断裂的乐园,红色的撒旦正于前方等待……他竟体会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感,迫使他将步子迈得又快又稳,他的汗毛倒竖,冷汗直流,可他毫无畏惧之意,士兵赴死一般光明磊落,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他,他仿佛闻到了火药味,听到了炮弹轰炸的声响,看见了一批批在战场上死掉的人。

 

啪啪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厅内回荡。他解下了安全帽,将安全帽丢在了地上。他知道自己离那道死亡之门不远了,可究竟是肉体的死亡,还是灵魂的祭奠,都是他难以预料的发展,他只得在命运的驱赶下朝着既定的道路前进,这其中是否有变通的可能,他亦不得而知。他知道那个人就在这里,尽管他看不见他、听不见他、闻不见他,他仍能从身体的反应上察觉出那人赋予他的影响,宛如猎物于不经意间攀附了无形的蛛网,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这只不可名状的蜘蛛监视着,等待着血雨腥风的屠宰。

 

他冷静地保持着直立行走的状态,从未如此铿锵有力、情绪激昂,与其说是他向那扇门走去,不如说是那扇门迎他而来。蛇说,你应该走向窄门。你若寻求,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开门。他用唇默念着纸上的那三句原文,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越来越近的窄门。终于,他停下了步伐,停在了窄门面前,窄门朝他悠然一笑,没等他举手敲门,嘎啦一声,电梯的提示灯陡然亮起,旁边的按钮显示了楼层,叮咚,电梯门缓缓向两旁开启,一道蓝色的光线从门缝中溢出,逐渐扩散开来,而光线的正中央,立着那红色的蛇。

 

李龙馥呼一滞,怔怔地望着前方的景象。他鼓足了勇气,毫不退缩地站直了身体。

 

红色的蛇也冲他悠然一笑,吐出了红色的信子。红发的青年一袭黑衣,神情诡异,接着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掌,对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所以,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李龙馥冷冰冰地反问。

 

“知晓真相。”青年意味深长地说着,“当然,我相信你对此从未怯懦,你一直永葆强烈的好奇,但你可曾想过,这份好奇会要了你的命?万一真相并不值得让你抛弃性命,亦或是让你后悔了自己的选择,你还会像现在这样不顾一切地探究真相为何物吗?”

 

李龙馥闻言,思索了阵,说:“你的问题里有两个预设,第一,我当下的行为可能会让我丧命,第二,真相本身会使我丧命,在确定第二个命题是否为真之前,”李龙馥向前踏了一步,迈进了电梯里,无视了青年抛出的邀请,“我觉得你暂时不会置我于死地。”

 

“你为何如此笃定?”青年脸上的笑意更深。

 

“若你要杀我,在刚刚就应该动手,而此前你甚至还有两次机会可以杀我,却都没有付诸行动。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讲,一个多月以前,你已经让我‘死’过一次了。”李龙馥意有所指地说着。

 

“不错,看来你仍旧念念不忘,但我也是被逼无奈,毕竟,我对你本无恶意。”

 

青年说完,电梯门缓缓阖毕,李龙馥站在青年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及一尺。李龙馥面无表情地逼视着青年的双眸,下一秒,电梯上行,像是已经确定了终点,又像是无休无止地缓慢攀升。青年盯着李龙馥的面庞,蓝色的眼睛流露出神秘莫测的光芒,接着,他收回了笑意,角熨平,朝前迈了一步,又一步,拉近了与李龙馥的距离,在对方耳边淡淡道:

 

“好久不见,Felix。”

 

李龙馥旋即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一股不安感陡然爬了上来,占据了全身的每个细胞。当他听到青年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脑内如有电流划过,唰的一声,启动了某个停止已久的区域。他忽然头疼欲裂起来,疼痛蒙蔽了他的双眼,红与黑在他的视野里交错,他剧烈地摇动头颅,欲图要把仿佛掏挖他整个大脑的疼痛竭尽全力地甩出去,他不停地颤抖,眼角冒出了生理泪水,却于事无补,疼痛仍在延续,近乎要撕裂他的全身,可他不能在这里颓丧地倒下,他感到青年那两束嘲讽而冷峻的目光在他身上侵袭、肆虐,若他就此认输,等待他的必将是青年中所说的死亡。

 

“你……你究竟是谁?”李龙馥咬牙切齿地问出声,双眼睁瞪出血丝,他不甘示弱地站直了身体,脑内的疼痛有所减轻,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神经体对他开了个恶劣的玩笑。

 

青年冷眼望着李龙馥的反应,缓缓道:“那些人都称我为Joseph,但这个英文名中规中矩也只是个代称,我真正的名字,叫黄铉辰。”

 

“想必现在的你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可搁在以前,你曾对这个名字烂熟于心。”

 

黄铉辰说罢,突然伸手捧过李龙馥的下巴,逼迫对方直视自己。李龙馥没有挥开黄铉辰的手,也没有移开目光,而是向前瞪视着那双蓝色的眼睛。蓝色如澄澈的海洋,如晴朗的天空,如漂亮的宝石,可赋予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寒冷与可怖。李龙馥颤抖着双唇,迟迟不着一字,黄铉辰放下了手腕,稍微活动了会,但见李龙馥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不由轻笑一声,说:

 

“现在的你自然是不记得那些往事了,这不怪你,但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你没有童年的记忆,你的记忆停留在孤儿院的时期,在此之前,你从哪里出生、在哪里长大,你都不得而知,甚至连模糊的印象都寥寥无几,这应当引起你的怀疑和重视,可你从未探究你的过去,在貌似无微不至的呵护下长大成人,结果混成了这副模样——拥有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成为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做模特能做一辈子吗?你迟早会衰老,干这行的都是吃青春饭的,而你单凭个人的兴趣和意愿选择了你想要的生活,若是从长计议,我可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副狼狈的模样。”

 

“你本应值得更好的生活,可惜,是那些人害了你,是圣洛督害了你,是整个社会害了你。”

 

李龙馥闻言,不苟言笑,镇定道:“我这趟来不是听你对我评头论足的,你理应比我更加明智,而不是在这里转移话题。”

 

“我没有转移话题,相反,我是在引导你——”黄铉辰又上前一步,这次他与李龙馥的距离更加贴近,鼻尖就要碰到鼻尖,“引导你去回忆,那些人对你进行了洗脑,能让你忘掉过去,以一副全新的姿态迎接你的新生,因为他们惧怕了,胆怯了,不得不封闭你的过去,再是封闭更多人的过去,可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这样做其实是在加害,你将永远被蒙蔽在假象之中。你以为这个世界是这样的,是因为他们想让你看到这样的世界,你以为你的非比寻常是一种疾病,是因为他们在你的病历上强行加入了这病史,你的确与众不同,你应该为之骄傲和自豪,但他们却逼你相信,这是疯癫,这是绝症,这是人世间难以接受的疖疮。”

 

“所幸,我终于找到了你。李龙馥,我们本是一类人。”

 

黄铉辰念念有词地说着,李龙馥听完这番话,克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他闭上眼,复睁开眼皮,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们以前认识,对吗?”

 

黄铉辰又笑了一下,说:

 

“何止是认识,我们曾经‘密不可分’。”

 

“何出此言?”李龙馥质问道。

 

“你看,你又打算和我玩文字游戏了——你已经忘却了那段过往,我该怎么解释才能让你相信我的只言片语,亦或是——亨伯特单方面的独白?”

 

“你什么意思?”李龙馥没有想到对方会抛出这个譬喻。

 

“只是个形容罢了,并不代表我对你产生了的情思,但是,我必须要强调,以前的你,可是很喜欢我的,Felix。”

 

“住,你不要再说那个名字。”李龙馥恶狠狠地瞪视着黄铉辰。

 

“此话没有半点假意,然而那时的我没有相机,不然我一定会拍下你的表情,那是对兄长的憧憬、崇拜和信赖。”

 

“呵,我看就是你单方面的意。”李龙馥冷言道。

 

黄铉辰突然将李龙馥重重按在了电梯内的厢壁上,“咚”的一声,李龙馥觉得整个脊背都嵌入了身后的金属墙壁,对方力道之大令他皱起了眉头。两人僵持了会,彼此怒目而视,似有火花即将爆裂开来,黄铉辰又剜出一个冷笑,不在意地甩开了手,李龙馥则不甘示弱地捏紧了拳头,下一秒就要揍上黄铉辰的面颊,却被他忍住了那股得不偿失的冲动。他自知与黄铉辰力量的悬殊,若是贸然行事,定会承受更大的代价。

 

“你说我们曾经‘密不可分’,是怎么一回事?”李龙馥决定就着对方的话头深挖下去。

 

“就是字面意思,我曾经和你相处过一段时间,在你很小的时候,你那时的身高不及我的膝盖,刚学会走路,还不会说话,是我一点一点地教你发音,教你认识简单的文字……那时的你就像一个小天使,整天缠在我的身边,我会带你在花园里散步,把你架在上,而你总是会伸手去触碰树上的叶子和果实……”

 

黄铉辰似是回忆起了过往的场景,表情难得温柔几分,倒让李龙馥感到一阵恶寒。李龙馥回想起之前做过的梦,不由加重了呼,心脏快速地跳动。不可否认,那一张张曾在他梦境里出现过的模糊面容,确确实实与眼前的青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种不易察觉的熟悉感于此刻淋漓尽致地喷薄,又令他摇摇欲坠、痛不欲生起来。他难以忍受地抓住自己的胳膊,连牙关都在打颤,血液倒流回他的大脑,顷刻间,他的脑海里仿佛什么都不剩了,一个深不见底的虫洞在他眼前辐散,即将噬他所拥有的一切,再与那些遥远的记忆相连,可相连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虫洞的混沌将对他造成绝无仅有的伤害,他可能会在联结过程中死去,也有可能进入迷失之域,永远漂浮在混乱无序的记忆宇宙里。

 

黄铉辰怜悯地注视着他濒临崩溃的模样,终是缓缓上前,张开双臂,牢牢抱住了他。他低头亲着他的额头,感受着他在怀里的颤抖,用手掌顺着他抽搐的脊背,接着发出一声怅惘的叹息,喃喃道:

 

“这一切,该从何时说起好呢……”

 

 

*本章部分观点化用了加缪的《鼠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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