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ORDIN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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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边境关一如往常,守边的战士全副武装,03式步枪背在身后,一张张神情肃穆的脸庞半露在“阿富汗卡”式作训帽与黑色罩的遮挡之下。这里是一个国家最薄弱的部分,承载着武装冲突及非法偷渡等种种不安定因素,政府每年花在国防上的资金堪比一座油矿,军事行动就像是板块交界处的地震,总是发生得令人猝不及防。近日的新闻报道都在聚焦苏东内部的党派纷争,看似在围绕国际问题方面出现了不小的分歧,实则掩人耳目,用外部的变革粉饰内部的腐烂。

 

政府近日加强了武装,起早贪黑的上班族明显感觉到街边的警察多了一番,却并不清楚究竟是为何而大动干戈。难不成最近会有恐怖袭击?或是街头游行、抗议……可这个国家的绝大部份地区依旧保持在正常的生活状态之中,并未出现资源紧缺、物价飞涨的情况,于是让人们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无非是常态化的军事演练而已,并非有什么特别之处。这么想的人往往也只是捕捉到了现象,不能指望他们在政治上有所建树。

 

边境地带虽掌控着这个国家最脆弱的外壳,却始终与国家的核心地区相差了一段不可磨灭的距离,在这里,信息超前与信息滞后是同步存在的,信号塔的搭建也未能解决首都的新闻时隔一两天后才能通过断断续续的杂音传达到战士耳边的问题。所幸这里的人没有互相猜疑,越是原始的环境,越考究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程度,况且这里的环境也不算太差,有固定的住所,热水三天供应一次,不缺粮食、燃油、弹药和烟酒,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女人。男性荷尔蒙充斥的地方只会让这群许久未沾荤腥的壮汉们越发饥渴难耐,恨不得在仅有半天的休息时间里驱车驶往最近的城镇,找个一夜幽欢。就算他们没日没夜地想家,就算远在天边的妻儿们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他们的归来,他们仍旧会这么做,用短暂的欢愉弥补不得抒发的缺憾。

 

总而言之,可以把他们想得崇高、热忱、死而后已,但你永远无法忽略和否定人性阴暗的那面。一个战士打了个呵欠,惹得其他所有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打了呵欠,站在最左边的应该是本组的组长,身高在一行人中分外瞩目,北方地区难得的小个子,要比其余人矮上一截,却身姿挺拔,宛若一棵屹立不到的雪松,他身上的肩章是这行人中颜色最多也最复杂的,看来还是个有过功勋的将士,至于是在哪场战役立了功还得等他本人亲自回答。其余人的精神风貌在他的领头下未敢马虎,大伙神情肃穆,目光笔直地对准前方,生怕在那荒无人烟的平地上错过任何可疑的事物。

 

边境地带的风吹草动均有可能酿成一场大的灾祸,若是不能在蔓延之前及时阻止,接下来的工作只会更加繁重。边防军的任务虽然艰辛,却是保家卫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对于这些人而言,思想觉悟绝对不能落后,否则难以支撑他们在天寒地冻的环境里站上好几个小时。

 

前方的荒野上出现了一个灰色的小点,最先发现的还是那位短小精悍的组长。这位组长朝众人比划了一个手势,所有人立即进入戒备状态,枪支上膛,枪对准前方的某处,指尖扣在扳机的位置,所有人举枪的姿势整齐划一、蓄势待发,所有人都在紧张地等待、猜疑,也在用那极其微弱的可能性祈祷这里不要发生什么流血事件。

 

灰点逐渐移上了边境线前那修得还算笔直的马路,有人加重了呼,有人睁大了眼睛,有人扣着扳机的手贴得更紧,所有人都在紧盯着这一不速之客,好从那模糊不清的身影上分辨出更进一步的信息。灰点逐渐变成了灰影,令边境线前的一行人呼一滞。要说那是个人,貌似没有半点人该有的样子,全身上下的颜色全搅和在了一块,融成灰色、黑色、红色,理应是面部的地方糊抹成了一团昏黑,顶上的毛发像是交错的枯枝,密密匝匝,黑白相间,让人理不清原来的色泽。灰影身上包裹了破烂的布料,一层叠着一层,像是桉树老朽的树皮,或许并不具备保暖的功能。

 

这是一个模样似人非人的存在。边境的一行人绷紧了神经,心中的疑云越发浓烈,开始有人互相小声地提醒,被组长一声咳嗽止住了窸窣的声响。组长依旧岿然不动,神情淡然,像是见多了这样的情况那般显得老神在在。组员们又恢复至镇定自若的状态,调动全方位的感官来预判、推演灰影接下来的行动。

 

灰影离他们越来越近了,近到轮廓逐渐清晰,显现出一瘸一拐的双腿,被破布缠绕的胳膊,两只看不清原本肤色的脏手正栓着一根粗硬的枝干,枝干在平地上"笃——笃——"地戳着。有人瞪大了眼睛,有人欲图上前一步,组长又是一声咳嗽,斜眼瞟了瞟手下的这批人,其他人不敢轻举妄动了,皆屏息凝神地等待灰影的接近和即将发生的一切。

 

灰影颤颤巍巍地朝边境线踱来,前排的士兵已经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哪怕他们要攻击的对象很有可能是个手无寸铁的老弱病残,然而在国家命运面前,个人往往不值一提,为了国土安全,牺牲一两个微不足道的人类并不值得谴责,甚至要歌颂这所谓的人道主义、集体利益。随着灰影的逼近,一行人心中逐渐云集了对"这个存在"的各种猜想。别国的偷渡者?战犯?难民?要么就是哪个穷人不要命地跑来他们的国家乞讨面包……大家都尽量往最坏的方面想,觉得面前这东西压根和正常的人类沾不上边,会不会是某个失败的实验品,在疏于管理的地方逃出生天?

 

战士们阻止不了思维上的天马行空,灰影的到来并没有给他们明确的答案,因为灰影在抵达终点之前倒在了半路,整个身子往地上栽去,与灰黑色的路面融为一体。组长朝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要那人走过去查看灰影的情况,那人谨小慎微地迈出一步,又迈出了一步,接着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枪支的枪始终对准倒在地上的不明物体。

 

其实他们都知道那是个人,只是不想承认罢了。若那的确是人,首先要知晓这人姓甚名谁,他的国籍、来历,为何会出现在边境线外,还弄得周身狼狈。自古以来,不少别国间谍会乔装成乞丐或者难民在边境祈求军人们的帮助,为了博取同情,这些间谍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于军人而言更是要培养明辨是非的能力,还要提防潜在的袭击。比如说现在,面对一个来历不明的生物,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它"造成危险之前及时扼杀所有不利因素,为此使用暴力手段也在所难免。

 

战士一步步地接近,灰影像是一块凝固的水泥,卧在地上一动不动,战士加快了脚步,行动越发迅速,在离"水泥"仅有一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伸出步枪,用枪戳了戳灰影的脑袋。灰影毫无反应,看样子失去了意识,战士却不敢放松警惕,又上前一步,挑起脚尖碰了碰灰影的肩膀。

 

"死了?"

 

"喂?"

 

"先生,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还能站起来吗?"

 

能说话吗……

 

战士朝后方的队友比了个手势,其中几人立刻迎上前,形成包围圈,围住了倒在地上的不明生物,剩余的人则维持原样站在原地,以防声东击西。待那几个人架着这具“尸体”往回走时,在场的大部分人莫名松了气,认为它不会造成实质的威胁。接下来的过程还算顺利,它被送上了一辆装甲车,径直朝最近的入境办公室驶去,一路畅通无阻,仿佛今日与昨日相比又是平常的一天。

 

接待的办事员显然对这名不速之客感到头疼。这名流浪汉的身上并未有过多的身份标识,加之外形肮脏不堪,更让人难以辨认。办事员把流浪汉关进一个单独的房间,又集体在另一个房间里进行讨论,内容不外乎这人该怎么处置,转移给哪个单位,需要办哪些手续……

 

当流浪汉恢复了一丝意识,在光线昏暗的空间里呼充满尘埃的空气时,正对着他的木门开了,一束白光漏了进来,随之灌入的微风将尘埃搅成了毛绒绒的形状。一双高跟鞋出现在地面的光束之中。来者是个相貌威严的女性,看上去位高权重,一双眼睛随意地在他身上扫视了一下,又迅速收回了目光。他呆愣地盯着对方,仿佛丧失了思考和语言能力,张着干裂的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女人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大大方方地坐下,又跷起一腿,双手交叠在胸前,扬起下巴,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令他不寒而栗。那是审视猎物的眼神,作为一个曾在高寒地带的森林里拔枪四顾的猎手,他对此再清楚不过。女人坐下来后没有立刻开,而是平静地注视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用餐刀优雅地切开他的皮肉。

 

他惶恐不安起来,心脏剧烈地跳动,身上已泌出了一层薄汗,他低下头,不敢直视女人的双眼,露出一头鸡窝般的乱发。经过长时间的漂泊,他的头发在风雪的作用下早已褪去黑色,结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缺失营养的发根犹如衰败的枯草,却顽强地与他的血管黏连。女人注视着他头顶肮脏的脑旋,发出了进入这个房间以后的第一句问话。

 

“你走了多久?”

 

女人的声音宛若一座铜钟,在不算宽敞的空间内来回响彻。他旋即感到一阵耳鸣,再是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自胸腔溢出,临到边又化为无可奈何的蠕动与沉默。他太久没有开说话了,语言功能退化的同时好,行为亦跟不上大脑处理信息的速度,上唇和下唇笨拙地碰撞,嗓子像是冒了烟那般沙哑,他仿佛失去了原本的声音,变成了一没有回响的井。

 

“忘记怎么说话了吗?”女人又问。

 

声带在漫长的漂泊中退化了,他掐着自己的喉咙,呼着大的空气,力图找回失去的声音,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声。女人掏出别在腰间的对讲机,对着话筒说,拿瓶水进来,约莫三分钟后,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身着军装的青年从微敞的门缝中步入室内,逆着光的身影看不清脸,青年上前几步,走到他的身边,将水递了过去。他呆若木鸡地接过,又茫然地望着手里的塑料水瓶,像是不知道这一最简单的物件该如何使用。

 

女人留意着他的反应,眼神凝重几分,空气里涤荡着令人尴尬的沉默。过了会,女人动了动唇,说:

 

“Ewan,你帮他开吧,我们的客人貌似忘了该怎么喝水。”

 

被称作Ewan的青年面无表情地夺走他手中的水瓶,做了个扭开瓶盖的动作,把启封的矿泉水重新递回给他。他再次接过,就着瓶一股脑地灌入大半瓶水,差点呛得咳嗽,待瓶中水饮尽,他又举起瓶子上下摇晃,张接住最后那几滴少得可怜的甘露,整个身子不由向上伸展,直至完全站立。Ewan略带同情地留意着他的动作,女人则神色不改,像是在看一部普普通通的肥皂剧。一直到塑料瓶再也滴不出水,他恋恋不舍地望着空空如也的瓶子,接着泄气地坐了下来,耷拉着脑袋,一副失去了挚爱之宝的蔫样。

 

“我……我……”

 

他艰难地开,竭尽脑海能搜寻到的全部词汇,最终只能别别扭扭地吐出这么个单字。他又开始发出稀奇古怪的声响,一会是鸟叫,一会是狗吠,一会又是虚弱的狼嚎,像是不同种类的动物将魂魄附在了他的身上,万兽,唯独没有一点正常人类该有的模样。Ewan戒备地摸向腰间的手枪,女人抬眼示意对方不要轻举妄动,又倾上前,再次发问:

 

“你是谁?”

 

“我……我……”

 

“听着,先生,你这样的伎俩我见多了,监狱和情报局里到处都是你这样的人,我不知道你会演到什么时候,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尽情地演,我们也会尽力配合,但国安局的那帮人可不会有这么多耐心。”

 

女人意有所指地说完,遂居高临下地靠着椅背,瞪着一双骨碌碌的灰色眼睛,宛若一只苍鹰,即将扑向它唾手可得的猎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却只能干巴巴地回望,一瓶水并不解渴,他还想喝更多,只是他不知该如何提出自己的请求,而不显得唐突和冒犯。

 

“所以,希望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将你的信息交代清楚,当然,如果你觉得花一天时间也说不完,你可以继续留在这,我们会提供住宿和食物,你可以把这里当成是一家旅馆,只是没有旅馆那么轻松自在。看到那边角落的摄像头了吗?这里每隔六尺就会安装摄像头,用来监视每个人的行动,哪怕是身居高位的人也不例外。”

 

“先生,西面和南面都在打仗,或许你是一介难民,也有可能是别国的间谍,针对前者,我们会提供专门的庇护所,针对后者,我们则会把你送进更机密的地方,可能这也是你所希望的,但是,我必须要强调一点,在这里,撒谎比说真话更有用,也会付出更高昂的代价。”

 

“所以,你的选择是?”

 

女人话音刚落,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蠕动着唇,咂摸着接下来的回复。他欲言又止了几次,终是深一气,将埋藏于心的那句话问了出来:

 

“我……我……能再喝一瓶……水吗?”

 

他觉得嗓子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发出的声音也不是自己的,而是属于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他的嗓音沙哑、沉重,犹如一台老式发动机,随时面临着抛锚的风险。他艰难地说完,倏地后悔了自己的行为,心虚地低下头,额上冒出冷汗。女人听罢他的话,忍俊不禁地勾起角,朝Ewan命令道:

 

“Ewan,帮我们的客人准备一桶水吧。”

 

他在这栋不知底细的建筑里待了七天七夜,期间被关在一个类似拘留所的小房间里,门外有人二十四小时轮班值守,就连上厕所都有人跟在他的身后。他不被允许外出活动,更遑论见到更多的人,他貌似被“保护”得很好,实则深陷囚笼,连意志都要被外人支配。再也没有人讯问过他,秃鹫般的女人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着装统一的“工作人员”,可能是警察,保安,军人,他在这些人的包围下战战兢兢地度过了一周。一周后,一辆装甲车停在了建筑物门,几个重装士兵从车上下来,在门前排成“八”字形的队列,一个头上套了黑色麻袋的人被另外几个身着军装的男人从建筑物里押送出来,在重装士兵的凝视下停在了队伍中间,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不过是个需要被送往下一处地点的囚徒,在新地点上迎接他的下一个编号,可能是四号,十号,四十四号,国家机器向来爱用编号取代人的姓名。

 

他在车上颠簸了许久,以为自己在黑洞里巡游,麻袋从后边扎了几个子,前边则又黑又闷,令他喘不过气,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车内开了空调,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及火药味,有人在车厢里抽烟,戴着头套的他并不知道那人是谁,只觉得可供呼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他就要窒息了,生命可能仅剩下最后不到几分钟的时间,而车内的人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快要在黑洞中迷失自我时,车辆渐渐放慢了速度,拐过了一个大弯,他不由自主地往旁边倒去,被另一个人扶住,他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般朝旁人呼唤道:

 

“先生……先生……能帮我把头套松开些吗?我快要窒息了……”

 

无人应答,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没人会在意他这个不知底细的“俘虏”。当他以为自己就要被一块黑布置于死地的时候,有人扯住他头上的布料,接着一股脑地将头套剥了下来,四周的光线霎时如一根根针刺入他的眼周,他的眼球像是被灼烧了那般疼痛、火辣,他拼命地眨着眼,眼角逼出泪水,身子向下弓去,引得其余人哄堂大笑起来。

 

“这水平,绝对不会是个间谍了。”

 

有人在一旁调侃,操着南部地区的音,让他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再次回到了圣洛督。视野由一开始的白亮变得有层次起来,他逐渐看清了周遭的事物,尽管眼睛依旧酸疼,牵扯到了脑神经,令头部也跟着钝痛,至少当下的这刻他仍活着,原原本本地活着,没有人找他麻烦,没有人要告诉他要去哪,他只管言听计从,顺带可怜可怜自己的悲惨命运。

 

装甲车在荒凉地带行驶,这片地区貌似寸草不生,缺乏树木和建筑,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有且仅有一望无际的平原,电线杆在天空中延展,伸向远方,可能尽头是某一座小镇。渐渐有了别的车辆在道路上行进,目的未知,可能和他们一样,也可能背道而驰。他仍在不间断地眨眼,试图看清眼前的所有,五名装甲兵围在他的身边,用冰冷、戏谑、露骨的目光扫射着他。这些人的面容被面罩遮挡了大半,让他体会到了些许不公,为何自己要被如此毫无尊严地对待,这些人和自己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不都一样是人类吗?

 

他缠绕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又时刻观察着车厢内的气氛,每双眼睛都在监视着他,都在猜测他的身份,而他只能默不作声,用咽唾沫缓解自己的紧张。装甲车继续前进,他注意到前方有片低矮的建筑群,房屋鳞次栉比,外围则竖立了高高的铁网,细小的人影在阡陌交通中走走停停,他不由生起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在漫长又孤独的漂泊后再次拾起生活的恍然。

 

车辆从铁网的开处驶入建筑群的街道,引得行人驻足张望,他隔着防护玻璃扫视着行人的面孔,在这些人身上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落魄、穷困、潦倒,面上充满着生活的失意和茫然,又夹藏着想要逃离此地、追逐新生的渴望。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圣洛督的南区,或许在某间件简陋的屋舍里,他将再次见到他的姐姐,他在这世上的唯一至亲。

 

在这里,板房和砖房仅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地,更多还是一顶挨着一顶的帐篷,每顶帐篷都有自己的主人,敞开后别有洞天,各式各样的小家具占据了大量的空间,令狭小的帐篷更加拥挤,然而这里并不是人们的最终归宿,他们只是在这里暂时落脚,待战火平息,他们可能还会回到家乡重建家园。这里是政府搭建的难民营之一,商店、诊所、学校、车站、警局等设施一应俱全,能满足人们的基本生活需要,而在难民营的西南部,政府专门划分了大片区域来安葬那些死去的居民,若是战争仍在继续,大部分人可能会选择留在这里生老病死,蹉跎完他们微不足道的一生。

 

你想这样吗?这是他在这里听到的最多的问题。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模棱两可,若说他想,那肯定违背了他的本心,可他别无选择,他不可能公开自己的身份,否则将会牵扯出更多罪证——比如说他是如何躲过困难重重的边境检查,非法入境西伯利亚,又是如何在险境中生存,最终狼狈归来的。为了不让自己蒙受羞辱,他甚至还杀了人,凭一杆猎枪制裁一个无辜的生命,要是这点也被翻出来,等待他的将不是柴米油盐的难民生活,而是岌岌可危的牢狱之灾。

 

所以,他必须尽可能把自己伪装成一位流离失所的难民,身为难民,意味着他哪怕曾经犯下了什么过错,都不妨碍他享有受政府救济的权利,就算真的被某个人知晓他杀了人,他大可以用正当防卫为自己辩护。这里的人大多如此,能在战争中存活的人往往背负着人命,或见证至亲的死亡,或代替某个人活了下来,谁都是幸运儿,又不幸地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难民营的工作岗位尚能自给自足,可随着居民的不断增多,越来越多的人面临失业的风险,他们不得不外出更远的地方寻找新的工作。

 

初来乍到,并不是所有人都表现出一副全然友好的样子,听闻这里曾闯入过恐怖分子,于是各式各样的审查变得格外严格,一部分人对待新面孔的目光总是裹着层警惕,让人脊背发毛。经过层层检查,他被分配到一个大帐篷里,和七个人共用不超过八十平米的空间,帐篷内缺乏供暖系统,夜晚总是冷得刺骨,令人难以入睡,他常常在半夜被冻醒,在鼾声的陪伴下瑟瑟发抖直到天明。

 

安置了一万人的难民营俨然成为一座小镇,却缺乏基本的淋浴系统,若是要洗澡,必须前往唯一那家位于中央地区的澡堂,排队等候一段时间才有可能洗去身上的脏污。热水供应也不是全天候的,去的晚了只能潦草地冲个冷水澡,在温度降低的秋冬季节,这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领他去澡堂的人是他的室友之一,剃极短的寸头,两壮硕的胳膊爬满了青黑的纹身,看上去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实则待人热心,当帐篷内的其余人并未对他表示欢迎的时刻,青年率先站了出来,礼貌地询问他的姓名。

 

"Jo……Joseph……"

 

他嗫嗫嚅嚅地说着,把自己的教名告诉了青年,青年爽朗地一笑,自我介绍道:

 

"我叫Carl,在这里生活两年了。"

 

Carl并不是最早来这里的那批人,却和大多数人混得很熟,他在"镇上"的某家理发店工作,利用关系为Joseph谋了份足以养活自己的差事。Joseph到这里的第一件事是将自己从头到脚清理了一番,搓下了足有两公斤重的老泥,接着被Carl带进发廊理发,他身上浓密的毛发衬得他像是个刚脱胎丛林的原始人,所幸他在野外生存不算太久,没有完全丧失人类的特质。恢复正常的谈吐差不多耗去了他半个月的时间,每天都需要和一群志愿者打交道,练习听说读写之余,也得从事必要的劳动。难民营不是混吃等死的地方,它和坐牢还是有本质的区别。为了维护居住的权利,这里的每个人都要通过劳动维持这座小镇的正常运转,就连相对弱势的群体也不例外。

 

人们总有办法谋得一份差事,这里的工作岗位有限,若是某个岗位出现了空缺,很快有人及时补上。老弱妇孺尚能待在住所里操劳家事,男人则必须发挥他们养家糊的本领,在战争结束之前,做好可能会长时间待在这里的准备。Joseph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来适应这里的节奏,相比上一段经历,在难民营的生活堪比一种馈赠,能让他重新体会身为人类的感觉。他几乎无牵无挂,只需惦记自己是否吃饱穿暖,顺带为这里的人提供服务,帮他们做简单的按摩,同时推销店里的产品。

 

一切貌似井然有序地进行,可他总是能在顾客的里听到——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只想回家,回到我的家乡,我的房子还在那,这里并不是我的家,它只是一个供人住的地方,仅此而已……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我的母亲还留在那儿,她年纪大了,不愿和我一起走,我必须回去,找到她,说服她离开那儿,和我一起去别的地方,去哪都行,只要不留在那里,来这也不行,这里就是温水煮青蛙,你不知道政府哪天就会把我们无情抛弃……我想去英国,欧洲的某个地方也行,但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在这里工作只够日常的花销,它只会给你这么多,不多也不少,这会绊住你,缠住你,让你难以寻找别的出路……

 

逃?逃啊,逃啊,你以为逃出去是那么容易的事吗?这里就像围城,进去的人想出来,可等你出去了,你又该何去何从,除了你即将灭亡的祖国会认同你的身份之外,没有任何国家会愿意接纳你这个难民,他们只能看到你的难民身份,而看不到你和他们一样,也是存在于这世上的活生生的人……有人在这里结婚、生子,三世同堂,也有人省吃俭用,为将来能够脱离这种生活积攒每一分希望,也有人不卑不亢,日子千篇一律地过,貌似现在的生活与以前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差异。

 

于Joseph而言,他对现在的状态称不上满意,也不讨厌,只要能让他有住的地方,混饭吃就行。在西伯利亚的荒唐生活都熬过来了,在难民营的日子还会差到哪去呢?他时常自我安慰,没被送去执法机构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尽管他确实隐瞒了自己的过往,这也是万般无奈之举,在极端环境之下,任何人都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处境。

 

他在这里生活了一阵子,期间从八人间的大帐篷搬去了两人住的小帐篷,新室友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听闻在战争中失去了自己的妻儿,这一沉重的打击使男人性情大变,无法在外人面前敞开心扉,言行举止也变得十分古怪。Joseph时常听到男人在自言自语,叽里咕噜地说着一串串别人听不懂的话,这让Joseph感到异常难堪,亦放松不了警惕,生怕男人下一秒就会抡出拳头,揍得他血流不止。所幸男人只是喜欢说些稀奇的话而已,整体的行为并不具备攻击性,让本就缺乏距离感的群居生活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Carl照旧会找他聊天,对方应该是他在难民营里唯一的朋友,而他不过是对方众多朋友当中的一个。Carl在某天问他,有没有想过出去闯荡一番事业,他对此感到无比好奇,以为对方又想出了什么天马行空的点子,然而Carl也仅仅提了这一,并未就此展开说明,于是他也不了了之,并未放在心上。

 

孰知对方真的在某天消失了,仅留下几样个人物品,以及一串让人难以琢磨的文字——愿上帝之泪能眷顾此地。Carl的失踪并未激起波澜,像是所有人对某个人的离去早已司空见惯,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遇见和离别,一如这世上的其他地方,人们早已把这两件事当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Joseph则感到些许遗憾,对方尚未揭晓密辛就此别过,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能保持联系的讯息。

 

他唯一的朋友在他到来此地的一年后销声匿迹了,而他照旧留在这里生活,一切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的突然消失而发生较大的改变,人们按部就班,节奏如故,在稀松平常的环境中等待可能的不测。

 

待在此地的一年内,他逐渐褪去了因流浪而变得粗糙的皮囊,重拾年轻与鲜活,加之平时注重对形象的打理,他俨然成长为一个初具姿色的青年,但他对自己的容貌没有明确的概念,他不会刻意照镜子观察自己的相貌,也不会把外表当成可供流通的货币或摄人心魄的武器,他更多通过他人的评价了解自己的魅力,却不会恃宠而骄。开始有女性向他投以求爱的目光,可他却不为所动,一如既往。

 

有人向他打听他的身世,他一笑了之,称说:我和在座的每位一样,都是战争中侥幸存活的不幸者。有人声称从未在故乡见到过他,他很有可能是敌人派来的间谍,他反驳说:若我是间谍,那这里的千千万万人都有可能是间谍,这里就不应该叫难民营了,而该改称为间谍营。有人询问他是否会跟随Carl的脚步,离开这里,去追逐崭新的人生,他不置可否,反而让外人更加好奇他的志向。

 

从始至终,他的存在即是"无解之谜",没人知晓他之前的身份,更不清楚他之后的打算,他对此亦讳莫如深,从未向任何人道出他的真实想法。他的神秘引了诸多渴求、探寻的目光,甚至有人潜入他的帐篷肆意翻查他的物品,被他第一时间抓住罪证,直接送进了警局。有人开始以匿名信件的方式威胁、恐吓他,而他依旧无动于衷,像是在传递某种信号——你们尽管来找、来寻,但你们永远不会发掘出一丝端倪。

 

他悄无声息的应变成效显著,身边试图进犯的气息慢慢远去,他又回归成一个独立的人,从事着独立的工作,经营着独立的生活。大伙的注意力分散到了其他方面,有操心生计的,有头疼开支的,有担忧供给的,难民的增多令资源的分配变得更加有限,人们已经无暇顾及他人的琐事。

 

Joseph仍在理发店工作,他逐渐接手了剃头的活,在修剪的基础上又融入了别的花样,通过调整头发的长短稀疏来描绘不同的图案,将顾客的头皮当作画布,以施展他的艺术天赋。他的创意在难民中很受欢迎,尽管有人并不喜欢花里胡哨的造型,也并不妨碍他表达自己的想法。

 

在难民营里,理发师的工作赚不了几个钱,却为他积累了良好的碑,让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信任他、为他的劳动买单。他的成功为他带来收益的同时,亦助长了竞争对手的嫉妒心理,对手不惜冒充顾客去偷师,被他一眼识破,每每至此,他总会以最普通的手法结束自己的裁剪,并附上一句:好走不送。

 

可能正是他人的嫉妒为他铺垫了一与众不同的道路,让他的人生再度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装甲车又来到镇上,全副武装的士兵在中央广场召集所有年轻力壮的男人,乌泱泱的人群挤占了大部分空地,外围零零散散地站着妇女、老人和小孩。其中一名矮个子士兵举着喇叭,拿着一纸长长的文书,字正腔圆地向男人们宣告政府最新下发的征兵令,使在场的众人绷紧了心弦,忧心忡忡起来。

 

"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我们何时才能过上安宁的生活呢……"

 

"难民营就是个骗局!我们都被骗了!政府是在利用我们!"

 

广场上一时纷乱不堪,七八的嘈杂盖过了庄严肃穆的宣读,矮个子士兵从腰间掏出手枪,朝着天空当众鸣了一枪,霎时"嘣"的一声,所有人都错愕地望向高抬手臂的士兵,但见他面目可憎,以冷血的眼光逼视着群众们的脸庞,从里一板一眼地吐出:

 

"国家发号施令,你们别无选择,200人,你们只需提供200个人,这是国家对你们的最后宽限,后天必须交出名单。"

 

挑选志愿军的两天时间如两个世纪那般漫长,难民营笼罩在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怖氛围之中,人群中诞生了领导者,由此人做出关乎所有男人命运的最终决策。Joseph起初对此漠不关心,他自认为他的名声足以使他摆脱这一困境,不料他的命运恰恰没有把握在他自己手中,从过去到现在,他走的每一步路都深受他人影响。

 

两天后,在最终确定的志愿军名单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Joseph”白纸黑字地写在最醒目的第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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