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完)

ORDIN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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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灰蓝的大地尚未被金黄的阳光噬,深紫色的屋瓦鳞次栉比,一座座高楼披上黑色的外衣,如是光秃的树干。等太阳完全升起之后,所有建筑的颜色都要推翻、重组,这座城市又将焕然一新,北区照旧延续它的繁华、紧凑、冰冷,南区则一如既往的潦倒、肮脏、凌乱,城中央的“圣洛河”一成不变地自西向东流去,河水从西伯利亚冰原奔涌而下,冲刷着广袤的大地,将丰饶的黑土运送给下游地区,又义无反顾地与大海交汇、融合。这河流见证了历史上的太多变迁,从第一批人类抵达于此,安家立业,到一个城市从无到有地建设起来,一代代人的使命与心血皆为这座城的一砖一瓦集聚了太多能量,以至于老旧衰败的城墙终是抵挡不住广大民众的暴怒,日复一日地破损、倾颓,直至溃不成军。

 

“圣洛督之声”照样在早晨7点准时播出,原先浑厚磁男声被机械女音所取代,每日播报的新闻则被AI自动生成的内容侵占,描述的事情还是那些事情,只是少了人类的采写和审核,内容反而更加真实,面面俱到。音量调到最大的广播无休无止地重复播报:“今天凌晨4点,在Ⅱ区名人堂大街发生一起暴力冲突事件,造成2人重伤,1人轻伤,由于事发突然,公安机关和SIA未能及时抵达现场,从而不能最大限度地规避本次事件造成的恶劣影响,目前受伤人员已被送去医院接受治疗。犯人未被警方抓获,经核查,确认系1名在检察院工作的自由党党员,全名李旻浩,男,32岁,出逃时身穿黑色大衣、白色衬衫(有血迹)、黑色裤子、黑色皮鞋,请广大市民外出时注意安全,如遇到犯人,请踊跃举报,凡提供有价值线索得以案件侦破的,将给予奖励金额5000元,并对举报者保密。同时规劝嫌疑人主动到Ⅱ区公安分局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举报电话为……”

 

“自‘10·7’暴乱发生以来,各大街道的‘打砸抢’事件屡屡发生,各区均进入一级警戒状态。据雇主工会Maxi的统计数据,全市损失估计超过8000万元,短短五天时间里,圣洛督保险公司协会已收到‘1600项索赔’的申报。圣洛督经济部称,尽管尚未做出准确的评估,但约有‘200多家企业遭到破坏、袭击或纵火’。其中包括50家烟草店,50家银行分行和100家零售店。”*

 

“此次暴乱延伸至Maniac、Miroh、Collison3个南部及北部城市,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其中Maniac市长表示,将对本次暴乱采取强制措施,其余两市尚未明确表态,其他城市的损失数据有待进一步统计。据Chat-S分析,本次暴乱的起因与此前五区地下不明气体泄漏密切相关,正相关指数高达95%,该气体成分不明,作用不明,但显然对部分人群造成了不良影响。有市民反映,在入这种气体后,人变得冲动、易怒、有暴力倾向,一些人甚至开始自称自己不是人类,而是经过人体改造的“残次品”——ORDINARY。一夜之间,‘ORDINARY’这个单词成了流传大街小巷的网络热词,但它究竟为何方神圣,至今没有相关部门和专家人士为我们做出解答。圣洛督之声将持续为您关注最新进展。”

 

待这一轮广播结束,在新一轮内容未自动生成之前,机械女声将循环播放4次,接着插播几首爱国歌曲,以期缓解过于紧张的局势。按理说,公共广播这么频繁地在大街小巷里“喧嚣”,定会引发市民的厌烦,但现在放眼望去,每块区域的街道都像是死了一样,了无生机。整整一周的时间里,原本繁华热闹的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池,罢工事件与日俱增,物资供应也受到了阻碍,铁路、航线停运了大半,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正常,人们迫不得已在超市门排成长列,按照政府的要求领取定额物资。社会治安也大打折扣,虽然公安机关和SIA出动了所有警力,尽全力维持城市秩序,但还是难以规避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大部分市民退居在家里,不敢出门了,每天都靠着社交媒体缓解焦虑,然而一看到自动推送的新闻,负面情绪遂卷土重来。

 

政府又发布了应急例,在圣洛督“七宗罪”的基础上新增了20项,把责任细化到部门、企业和个人,发挥的效力却并不理想。单从迄今为止收集到的数据来看,“27项”不仅未落实到位,还增加了各级人员的负担。如若所有人都要尽义务来保护这座已经腐烂的都市,那他们损失的权利又由谁来弥补?政府这么做无非是亡羊补牢,只会进一步引发民愤,丧失他们微乎其微的公信力,而把连任的权利让渡见缝插针的对手。现在很少有人关心政府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大多数人更在意谁能来打破、扭转这个局面,对于缺乏公信力的机构,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已经有不少富裕人家盘算着向外逃离,逃离这座供养他们多年、用人民的血汗垒砌起来的城市,他们的先辈可能曾在战场上扛枪杀敌,拿过卫国战争的荣誉勋章,战争结束后又参与到城市复兴的工作,成为享受第一批红利的合法公民和荣誉人士。可也有大量的退伍士兵不被听到、不被看到,承受着战争给他们带来的巨大伤害,在南区风餐露宿、苟且偷生。

 

这种伤害不单单是肉体上的,更是精神与灵魂上的,有的人认为战争从未结束,连做梦都在打仗,在梦魇中无数次轮回,觉得梦境才是真实的世界,而现实都是虚幻的、伪善的,将童话故事美好的一面暴露出来,反而让人难以置信。或许正是因为战争中的浪漫与美好弥足珍贵,当这些老兵回归丑恶的现实,重新体验人世间的善意,他们看到的是一大片花海,在此之前呢?那可都是同伴们的尸体啊!战争与和平的巨大落差加剧了他们精神的衰竭,不是他们不愿意回归正常的生活,而是被战争伤得太深、太重了,以至于他们已经无法适应战后高速发展的社会,更遑论展露出一副幸福的模样,况且解体后的国家也没有给予他们应得的待遇,资源永远只握在一小部分人手里,人们在街上行走,不再是穿着统一的军装,而是穿着不同的工装、西装,连私服都划分了高低的档次……

 

他们就这么被社会遗忘了,残存于历史之中,等待着死亡将他们真正毁灭。这是这座城市的悲哀,也是这个时代的悲哀,大多数人早就没了信仰,信仰于他们而言就像舞池里的垃圾,过后弃如敝屣。人们平凡且麻木地活着,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生活,面上却流露出满足的神情,实则内心早已空虚不已,久而久之,连人类罕有的激情都忘却了。无论是冲突还是文明,都不会改变这个社会的本质,两者皆是社会发展延续的结果,它们不能超脱于社会而独立存在,故而无法为一切问题做出客观公正的解答。

 

究竟是为何变成了现在这样?我们的国家曾经如此美丽,我们的城市曾经那么幸福,人们的生活曾经无比单纯、快乐,罪恶貌似从不存在。可当人们意识到这个国家已经从内部开始腐烂的时候,战争蓄势待发,人们被政府欺骗,接着扛起几十公斤重的武器,向着本应是自己同胞的敌人开炮——向着胜利前进!前进!前进!

 

没有人料到,数十年后,悲剧再次重演,舞台从前线搬到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城市,圣洛督成了一个巨大的坏疽,将它所有的病痛、所有的罪症反噬给它的子民,导致整座城市的崩溃。当天光彻底照耀大地,圣洛督已不似从前那样充满朝气和活力,街边的丑陋及罪恶在阳光底下一览无余,随时随地都有上演流血事件的可能。看呐,又是那宽阔的大道,那栋耸立的高楼,在光照下闪耀着鲜艳又刺眼的色泽,四处却是人迹罕至,门可罗雀了,它保留了一座城市该有的功能,唯独作为主体的人消失了,于是所有为人类服务的建筑、设施、工具均丧失了它们被制造出来的意义。

 

钟声敲过八下,“圣洛督之声”向隐匿起来的听众发出最后一声道别,暂时性地归于沉寂,一小时后将播出全新的内容。在这一个小时里,AI将根据各大媒体发布的最新资讯择优组合,以期推出更有价值的报道。机动的记者冒着巨大的风险走街串巷,手中的镜头不容错过每一起冲突,新闻伦理让步于叙事奇观,一方面,大家都想尽可能地还原事实,另一方面,大家往往对眼前的事实袖手旁观。

 

广播的喧嚣一过,掩藏于下的噪声浮现出来,康佩斯大道在一片纷乱中又开启了它新的一天。一些年轻人站在街头举牌抗议,要求官方表态发声,大大小小的零售店被反抗分子占领,物资齐全的商店被洗劫一空,水泥路上随处可见玻璃碎片,没有人敢单独行动,生怕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会有一群陌生人突然跳出来,把自己揍得头破血流。秩序的紊乱助长了一些人的好战情绪,社会压力与日俱增,在不安定的环境里,明哲保身即是明智之举,有的人选择加入示威者群体,寻求共鸣,发泄对政府的不满,也有的人四门不出,蜗在家中,等待着暴乱的结束。

 

某户的阳台前,一个男人正倚着栏杆抽烟,他面无表情地望着一派混乱的街景,指尖的香烟燃至末尾,身后则传来敲窗的声音,他回头一看,见屋子里的青年正站在落地窗前,朝他打了个“走”的手势,他会意,在栏杆处掐灭烟头,上前拉开落地窗,走进里屋。

 

房间里,青年刚拾掇完自己的行李,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他盯着抽完烟的男人,倏地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调侃道:

 

“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没料到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是啊,我还记得小时候在城市里穿梭、游玩的场景,大伙过得淳朴、踏实,再后来发生了战争,整个国家分崩离析,人们在苦难中受罪、苟活,痛不欲生。然后就在某天,战争结束了,城市得以复苏,人们回归正常的工作和生活,貌似此前的一切从未发生。”男人感叹道。

 

“可真的是这样吗?二十多年后,一切重演,这里的人民再次被属于他们的国家和城市欺骗。”青年语重心长地说道。

 

“所以,历史从未结束,它只是换了一种面貌留存于世间。”

 

青年闻言,叹了气,说:“你说,当下发生的这一切,是不是因我而起?”

 

男人上前抱住青年,摇摇头说:“龙馥,还是那句话,不要把责任归咎于自身,你没有任何过错。”

 

“错的是政府和Thunder集团,两代人的矛盾用了几十年时间都没有解决,终有彻底爆发的一天。”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会感觉到那些事和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会觉得那些事就在你眼前上演,哪怕你并不在第一现场……我已经和它们建立了联结,方灿,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李龙馥说罢,推开了对方,走向地板上堆着的那袋黑色的行李。方灿见状抓住他的胳膊,挽留道:

 

“你就要这么一走了之吗?”

 

李龙馥怔愣住,没有回头,而是看着前方说道:

 

“徐彰彬失踪了,我要去找他。”

 

“怎么找?你想去哪里找他?你有线索吗?万一是他故意躲着你呢,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点,李龙馥?”

 

李龙馥颤抖了瞬,挣开方灿的手,回过头,一双眼睛直直地望向对方。

 

“既如此,我更要去找他。十几年的友谊,不是说散就散的,我不想一切就这样结束。”

 

“那也要冷静下来,想方设法找到有用的线索。”

 

“我不是警察,我没那么专业。”李龙馥苦笑道。

 

“有我在,龙馥,我在这里。”方灿坚定地说着。

 

“我不想拖累你,方灿,你还有你的人生,你的事业,不必为一个异类葬送你的前途。”

 

“你不是异类,你是活生生的人,况且,我愿意这么做。”

 

“我之前说过了,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我想要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方灿轻轻捶了捶自己的胸。

 

李龙馥唔了一声,眼底闪出泪光,又被他憋了回去。他镇定了会,终是低低叹了气,接着弯下身,从黑色行李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东西,向后扔给了方灿。

 

那是一把“沙漠之鹰”,恰恰是他们此前在地下室里使用过的武器。

 

方灿盯着手里的手枪,用手指摩挲锃亮的枪身,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令他回忆起在地下室的经历。那天在地下室里,是他用这把手枪击中了蜘蛛的眼睛,紧接着,李龙馥趁势而上,一个跳跃骑上了蜘蛛的腹部,下一秒,李龙馥扬起匕首,将利刃狠狠刺进了蜘蛛的皮肉,霎时青绿色的血浆喷溅而出,沾染上李龙馥的面容。巨型怪物从里撕扯出尖锐的叫喊,将腹部猛力一摆,李龙馥承受不住冲击,整个人被甩飞至几米开外的空地,他痛叫了一声,又迅速地爬起,亮出一副准备攻击的架势,旋即一个垫步,朝蜘蛛再次冲了上去。

 

方灿见状,对他大喊一声,将手枪抛给了他,他盯着在空中呈抛物线下落的手枪,精准地接过,刹那间,他将枪对准了蜘蛛的眼睛,如方灿初次教他的那样,稳当地扣下了扳机。

 

彼时,从他们身后传来机器运转的声音,与蜘蛛撕心裂肺的惨叫不谋而合,李龙馥本能地向后望去,见“水母”顶端的天花板向两旁缓缓伸展,张开了一道黑色的缝隙,这道缝隙越来越大,逐步暴露出建立在天花板之上的空间,他看到了装潢复古的房间,老旧的家具,积攒许久的尘埃四处漂浮,再是房间也从下至上分成了两半,显现出其上的布局……他凝望着眼前的奇观,紧张地咽了唾沫,难以预料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事到如今,任何可能的变故都不足为怪了,他已经见证了大量颠覆传统认知的事件,这些事件刺激、锤炼了他,令他练就了更加强大的人格,他不会轻易在困难与挫败面前低头,而是咬紧牙关、昂首挺胸地面对它、直视它。

 

如若命运使他受难,他会尽全力与之抗衡,而非加剧自己的不幸。天空蔚蓝的色泽填补了建筑破开的缝隙,杂沓的、属于室外的噪声漏了进来,一束微光照射而下,正正洒在“水母”上方,盛在玻璃钢内的粉色液体波光粼粼起来,下一秒,所有液体全然汽化,从机器的顶端向外溢出,沿着开辟出来的缝隙向上漂浮。恍惚间,李龙馥像是听到了一声呼唤,一个极其熟悉、温柔的声音正在呼唤着他的名字,他不由身体前倾,缓缓向前一步,又一步,寻着声音前进。他全然无视了周遭的环境,身心着魔一般,投入到如塞壬海妖的呼唤中去,方灿在后边叫着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嘹亮,他未听见,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巨大的机器下方。

 

另外三人盯着他的背影,表情各不相同。方灿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李旻浩疑惑不解地杵在原地,梁精寅则冷静自持地观察着李龙馥的举动。那巨大的蜘蛛遭到接二连三的攻击后,竟瘫在原地一动不动了,身上的伤正向外淌着幽绿的血。李龙馥缓缓停在机器下方,双眸紧盯着操作台上的按键,接着,他仰起头,视线射向天花板的缝隙,穿过层层叠叠的房屋,直抵湛蓝的天幕。

 

“原来如此……‘上帝之泪’其实就是……”

 

他突地大笑出声,诡异的笑声洋溢在苍白的空间里,显得他像一个可怖的恶魔。就在其他三人诧异的当儿,笑声戛然而止,他又自言自语道:

 

“Joseph……没想到你和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没人知道这名青年的内心究竟经历了什么。方灿朝后退了一步,竟觉得眼前的李龙馥变得些许陌生起来,在旁的李旻浩也察觉出了异样,警觉地举起手枪,梁精寅照旧不为所动,轻描淡写地对李旻浩提醒道:

 

“Lee Know哥,进度已经加载完毕了。”

 

梁精寅朝李旻浩抛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示意对方做出下一步的举动。李旻浩会意,朝倒下的蜘蛛命令道:

 

“给我起来,继续攻击。”

 

然而蜘蛛并没有依照李旻浩的命令继续行动。李旻浩僵在原地,再次朝蜘蛛大喊道:

 

“你这头死蜘蛛给我动起来啊!!朝他们继续攻击!!”

 

就在他喊出命令的刹那,蜘蛛猛地从地上弹起,迅疾地扑向了李旻浩所在的方位。李旻浩惊讶地瞪大眼睛,躲避不及,整个人被受伤的蜘蛛重重地压在地上,他痛叫一声,拼命地挣扎起来,怪物的四肢却牢牢地桎梏住他的手脚,令他动弹不得。

 

“啊,命令怎么就失效了呢?”

 

梁精寅笑眯眯地问着,将目光转移到李龙馥身上,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终是叹了气,恍然道:

 

“因为——从始至终,‘上帝之泪’就不是别的任何人。”

 

“上帝之泪就是你,李龙馥,所以这台机器才听取了你的命令,而不是以你为媒介,让他者成为终端。”

 

梁精寅道出这句话后,举起手枪,朝愣在原地的方灿开了一枪。

 

“唔!”子弹击中了方灿的左腿,后者单膝跪地,眉头紧锁,用手捂住向外淌血的伤。

 

“方灿!”李龙馥大叫起来,将枪对准了梁精寅的方位,面上爬满了燃烧般的愤怒。

 

梁精寅仍旧举着手枪,以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走向前方被压制的两人,啪嗒啪嗒的皮鞋声在空旷的大厅内格外刺耳。

 

“我也是黑进Thunder集团内部的系统后才发现,整个‘OTP’计划看似十分复杂,实则跟‘1+1=?’这道数学题一样简单。不过它可不是普通的数学题,而是微积分——想象一下无限大的符号,如此简单的加法竟能达到惊人的效果……”

 

“Joseph——才是这个计划的开端,也是结束。而你,李龙馥——你虽有着不幸的身世,却获得了幸运的馈赠。在李旻浩与你的血液融合之前,你就已经接受了Joseph的洗礼——不管他是以什么方式与你结合,作为母体的他与你的基因混融了,才有了现在的结果。”

 

“所以,从刚刚我提取你的血液开始,结果就已经注定了:Lee Know的血液没有任何作用,你的血液才是‘OTP’的钥匙,这台机器读取了你的基因,并将讯息传递给了其他仍存活于世上的ORDINARY,包括你眼前的这头怪物——其实仔细一看,它虽然演化成了蜘蛛的模样,可它拥有着人类般的腿……”

 

他严肃地说完这些,路过受伤的方灿跟前,怜悯地朝方灿瞟了一眼,又一步一步地走到被怪物压制的李旻浩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李旻浩狼狈的模样,冷冰冰地说道:

 

“所以它才不会听取你的命令。我骗了你,让你以为李龙馥才是答案的关键,实际上,Joseph才是那把钥匙,不过现在为时已晚,不可挽回了。”

 

“抱歉了,Lee Know哥,和你合作还是很愉快的,有缘再会。”

 

话音刚落,一枚子弹从梁精寅的身后爆出,后者迅速地闪避,却还是被子弹击中了一手臂,他啧了一声,向后瞥去,见李龙馥正举着马格南手枪,枪的硝烟呈一白线向上生长,他从大衣内侧掏出一颗闪光弹,拽了保险丝,朝李龙馥的方位扔去。"嘣"的一声,整个大厅一径亮堂的白,李龙馥朝梁精寅所在的方位又开了几枪,直至用完所有的子弹,他徒劳地、反复地扣着扳机,整个视野被刺目的白色蒙蔽,待他终于恢复了视力,那抹漆黑可憎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他不甘心地追上去,奔出洞开的大门,向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左顾右盼,仿佛迷失于没有尽头的黑夜。

 

他恼怒地大吼一声,崩溃地跪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奋力挣扎、呐喊起来。他的咆哮声渐渐引了在空间内彷徨的怪物们,它们茫然地向着声音的源头汇聚,形成一个放射状的包围圈,在血腥暴虐的外表之下流露出几丝母温存。它们慢慢地向中央无助、孤独的他靠拢,却无法给予他人关怀。

 

从始至终,它们都无法理解他的内心,仅仅让畸形残破的身躯顺从某一感官的牵引,在它们有限的认知世界里,恍若出现了一位神明,正为它们指引了前进的方向。现下,这位“神明”正蜷缩在“众臣”面前哭泣,毫无保留地展现出他软弱、易碎的一面。

 

待他发泄够了,筋疲力尽,抬起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他艰难地立起身子,环顾着周遭奇形怪状的生物,遂恢复了冷静严肃的表情,一字一句地命令道:

 

“找到他,找到这个叫梁精寅的人,无论用什么手段、什么方式……”

 

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在漫无边际的沉默之中,那些怪物倏地扭动起来,不约而同地变异、分化,皮肉与骨头发出咯喇咯喇的声响,似浪潮般延绵起伏。当黑暗的空间再次归于沉寂,一个个身形相似的“人”如同士兵列队那样整齐划一地依次排开,他们高矮不一,体型各异,唯一相同的,是身上那专属于人类的皮囊,底下正流动着鲜红的血液,胸腔内的心脏鼓鼓跳动,传递着生命的脉搏和热度。

 

“但是记住,不要杀了他。不要成为罪恶的传火人,哪怕你们源于罪恶。”

 

“要用正确的方式惩治恶人。然而正确与错误由谁来界定,可能已经不是现行的制度和法律能说了算的事了……”

 

“所以……”

 

他屏住呼,对他们宣告了最后的命令。

 

 

 

“接下来的日子会很艰难,你做好准备了吗?”李龙馥坐上副驾驶座,边系安全带边对坐在驾驶座的方灿问着。

 

方灿用机械手臂敲打着方向盘,双眼平视着前方混乱的街景。他没有立刻回答李龙馥的问题,而是脚踩油门驶出了街区。街道上随处可见不同内容的传单,像落花一样四散在肮脏的水泥地面,大街已无人清扫,加之疏于管理,让这里看起来像是城郊的垃圾场,而非曾经万分繁华的北区。他们开车穿过康佩斯大道,向着西边出城的高速公路行进,沿途路况凄清,偶有几辆摩托车呼啸而过,车上戴着头盔的叛逆青年对着他们的玻璃窗竖起中指。李龙馥反倒没有被冒犯的感觉,笑着调侃道:

 

“像他们这样在马路上飙车,无所顾忌,无所畏惧,无忧无虑,恰恰是许多人向往的生活方式。”

 

“曾经的你好像也是这样的,只不过后来发生了各种各样的糟心事,给你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是啊……呐,方灿,如果那时我没遇到你,还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不要谈如果,这是命中注定。”

 

“你这么一讲,倒还挺浪漫,但那时的我可是对你恨之入骨。”

 

“然而现在,我们坐在了同一辆车上,共同亡命天涯。”

 

“你这个形容……算了,我搞不懂中年大叔的脑回路。”

 

“龙馥,”方灿放缓了车速,朝旁边的人望了一眼,“我已经做好要和你共度余生的准备了。”

 

李龙馥闻言,肩膀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闭上眼,眼底的睫毛扑闪了会,又在眼皮的张力下撑开。他抬起手抹了抹眼角,望向正在开车的方灿,见对方也在用余光注视着他。他深了一气,缓慢地呼出,接着一字一句地问道:

 

“方灿,接下来的日子会很艰难,你真的做好背弃一切的准备了吗?”

 

方灿拐过方向盘,轿车转了个弯,驶上出城的高速公路,彼时车载广播响起悉悉簌簌的杂音,李龙馥打开车窗,将手肘撑在窗台上,眺望逐渐远去的城市。凉风在车窗边缘猎猎作响,吹散他额前的刘海,他在里轻轻地哼着一首旧时代的曲子,任由风声亲他的耳畔。方灿向他瞥了一眼,问道:

 

“冷吗?”

 

“还好。”

 

“营养剂带够了吗?”

 

“能撑一年,不过要省着点用,怕之后连营养剂都要停产了。”

 

“如果这真的发生了,你会死吗?”

 

“可能会吧,谁知道呢。但在此之前,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活着,我曾经跟一个女孩做出了承诺和约定,我把一封信交给了她,里边写了一个地址,我们将会在那里重聚。”

 

“在哪里?”

 

“Voices酒吧,我想把那里盘下来,改造成我自己的地盘,不过能不能活到那天就不一定了。“

 

方灿愣怔了瞬,遏制住内心痛苦的情绪,淡淡道:“我不希望你死。”

 

“人终有一死,只是时间问题。”

 

“Joseph呢,死了吗?”

 

“不知道,消失了,也可能是逃走了。”

 

“结果留下了这么一堆烂摊子。”

 

“方灿,不仅仅是他的问题,也是这个社会——”

 

“现在插播一内容——现在插播一内容——”

 

车载广播发出了节目播报的声响,远方则传来悠悠的回音,坐在车内的两人细细聆听,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属于人类的音色取代了机械女声,一个低沉的、浑厚的嗓音似暖流一般流淌进了车内的空间,向所有在听广播的人道出了一声亲昵的问候。方灿听出那是谁的声音,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右脚则踩上油门,在空旷笔直的高速路上全速驰骋,义无反顾。

 

尊敬的圣洛督公民们!亲爱的朋友们!

 

很抱歉会以这种形式和大家相遇。你们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希望大家要明确一点:圣洛督正在遭受史无前例的崩溃。这点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和你们的利益、安全休戚相关。

 

如各位所见,圣洛督在一夜之内陷入了暴乱和恐慌当中,而它的子民被蒙在鼓里,不知矛盾源于何处。那么,作为当事人之一,我认为有必要跟大家谈谈这次事件。请不要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不要把我当成一个你们每天擦肩而过、看都不会看一眼的路人,让我们暂时性地抛弃有色眼镜,平等地倾听、看待这次事件。

 

首先,得从圣洛督的历史谈起。22年以前,地球上还有苏东这个国家,它发源于斯拉夫文明,曾存在过漫长的无阶级的原始社会,后经历过无数次的征服与割据,演变成庞大的帝国,再是世界大战袭来,它的体制得以进一步革新。然而在漫长的建构与解构当中,这个国家一直处于内部分裂的状态。以我们所在的国家为例,它一直都是苏东的顶梁柱,当时的领导人实行一党专政、国有化、计划经济体系,企图快速地建立起一个坚实庞大的国家,而在整个过程当中,加盟的其他国家没有任何主权。

 

这些体系的建设,乍一看是民主的,实则是集权的、专政的,它非但没有解决社会经济的矛盾,还成为了民族主义的培养皿。到了上个世纪末,社会问题日益突出,民族问题进一步显现出来。这一切均有影像和数据支撑,只是我们的政府借由禁书令的政策,将丑恶的历史一一覆盖、掩埋。

 

这个时期内,苏东领导层并没有深入展开调查,分析形势,采取适当的措施补救、改善社会经济件,而是选择投机取巧——他们想通过非常规的手段直接统治所有公民的意志,把公民玩弄于股掌之中。

 

在这样的意志统领之下,"OTP”应运而生,这个计划全称为“ORDINARY Technology Project”,旨在制造并控制一批精良的队伍,让他们为政府效力。然而,无论是多么牢靠的政体,也有岌岌可危的时候,更何况是自诞生初期就矛盾百出的苏东。党派内部展开了激烈的权力斗争,交战的势力分为两股,一股是支持的,一股是反对的,接着,他们利用内部的斗争开始煽动、鼓吹民族主义情绪,并向潜在的支持者许诺任何事情,他们为支持者描绘了美好的民主蓝图,却完全忽略了社会中真实存在着的贫困、物资短缺和战乱问题。

 

可他们还是背叛了人民的信仰。当第一辆坦克驶向红场的路面,一切不可挽回。党内试图通过武力手段引发一场革命,然而在大众看来,这一段历史就像一场战争游戏,死亡的价值被大幅削弱,还助长了精英们的政治野心与好战因子,成为他们宣扬民族主义的核弹。战争非但没有解决任何问题,还滋生出更多的民族矛盾,自苏东解体以来,我们的国家陷入了长期的混乱当中,税费上涨了2倍,水费上涨了1倍,电费上涨了3倍,家用燃气费则上涨了数十倍,激进分子与日俱增,媒体上随处可见抢劫、爆炸和枪击的新闻。

 

后来居上的保守党政府为了稳定秩序,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却变相地限制、控制了人民的权利。一些财阀金融集团,被政客们用来维护党和政治,更有甚者,是财阀的势力渗透进了党和政治之中。强大的财阀控制了软弱的政府,在政府内部埋下了腐败的种子。他们通过操控政府来操控人民,政治选举只是一块遮羞布,一块掩盖了权力和财产在各个寡头家族之间重新分配的遮羞布。*

 

在腐败的统治之下,曾经美好、平等的圣洛督,被一刀两断,划分成了两块完全独立的区域。生活在南北两区的人民无法拥有平等的权利和工作的机会,南区的贫困问题成了这一区域的首要矛盾,而在北区——充斥着大量纸醉金迷的挥霍和享乐,一些人对南区人的贫苦、绝望不闻不问,背弃同胞,成为极端个人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代言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选择和生活方式,但我在这里必须要强调一点——无论是南区还是北区,都被纳入腐败政府的麾下,随时等待宰割。这不是阶级分歧,而是的对人民的欺骗和劫掠。从恢复和平至今,政府犯下的罪证罄竹难书!禁书令限制了公众的文明开化程度,禁枪令表面上是遏制了暴行,实则是让那些手无寸铁的反抗者们遭遇夺取政权的恐怖分子的屠杀。之所以称他们为恐怖分子,是因为他们配有枪支和弹药,甚至占领了国库,中饱私囊,压榨人民的汗水和劳动成果。

 

SIA就是“恐怖分子”的典型代表。他们篡夺了执法权力,让检察院和公安机关听从他们的摆布,并制造了一系列恐怖行动,又在主流媒体的粉饰下得以洗涤他们的罪孽。他们把罪行强加于他者,把帽子扣在个别违法犯罪分子之上,甚至不惜牺牲遵纪守法的公民。在拥有将近五分之一失业人的圣洛督,却有这么一批只占0.01%的人在城市里大行其道、肆意妄为,成为“吃人社会”的头号玩家。

 

再回到"OTP”的议题。当前的局势持续恶化,而这一切的导火索源于"OTP”的重启,政府、Thunder集团、SIA这三股势力功不可没,但他们也让圣洛督的公民知晓了一点——在人类之外,还有ORDINARY的存在。

 

一周之前,ORDINARY于大部分人类而言绝对十分陌生,人类并不知晓其为何物。直到开始有人在公共场合内自称自己是ORDINARY,这个单词、这类群体如病毒那般蔓延至整座城市。可在此之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ORDINARY并不存在。我恳请广大公民试想一下,你身边是否有这类人群,他们无法正常进食,不得不靠营养剂维生,医院对他们的诊断是“无法根治的胃病”,可在现代科技如此发达的当下,你们还会相信有不治之症的存在吗?

 

就连人类都能被改造成“非人类”的存在。在ORDINARY诞生之前,他们也和你们一样,都是经自然分娩诞下的人类,却被政府和Thunder集团俘虏,成为人体改造的实验品。在整个实验过程中,有人被改造成了可怕的怪物,也有人幸运地维持了原生的模样,体能则比人类更胜一筹——他们具备强大的自我修复功能,体格也比一般人类健壮,他们不用进食,单靠营养剂足以维持生命,他们不易衰老,到了一定年龄之后,容貌不再改变。

 

听起来或许让人十分羡慕,但大家也别忘了,他们从始至终都是“异类”。在实验机构里,他们经过各式各样的训练,旨在扩充国家军备,在国家需要的时候随时能上战场打仗。他们没有人权,被当成兵器使用,如若真的死了,不会有人为他们感到惋惜、同情,也不会有人为他们举办葬礼。可必须要再强调的一点:他们曾是人类!他们曾是活生生的人类!

 

《人权宣言》曾指出:人生来就是而且始终是自由的,在权利方面一律平等。社会差别只能建立在公益基础之上。可事到如今,这金规铁律已经不适用于这个高速发展的病态社会。人们蛮横、专行,只为自己考虑,而在几十年前,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曾经团结一致,共同击退了侵犯我国领土的敌人。上一代人的家国情怀貌似与生俱来,他们认为国家高于一切,在国家兴亡面前,自己的利益微不足道,而辗转至下一代人时,这种信仰不复存在了。

 

这是时代的悲哀,也是社会的悲哀。我想直白了当地说清楚:观念的变迁激化了人民内部的矛盾,我们无法再像曾经的“命运共同体”那样,一齐为衰败的国家付诸救助它的使命。人们变得自私、冷漠、事不关己,可真到了需要大家团结一致、奋起反抗的时候,你们还会不为所动、袖手旁观吗?

 

现在,我们每天走过的街道满目疮痍,城市陷入前所未有的纷乱当中,社会秩序分崩离析,而在所有的反抗、斗争与起义中,我们必须搞清楚什么是主要矛盾:捍卫我们的主权、安全、国家利益和价值观,这是主要的,国家的利益是我们共同的利益,没有国家就没有人民的生活,但我们必须要消灭腐败的旧势力,建立一个真正朝着共同幸福目标前进的国家。但是,当今的件还不足以构建这样一个国家,它需要不断地迭代和修正,这需要全体人民的共同努力。

 

作为圣洛督的子民,我们或许还没强大到拥有颠覆国家的力量,但我们有义务让圣洛督做出更好的改变,把它建设成一个对所有人都更加友好的城市。除了北区的人民之外,南区的人民同样享有在这座城市生活和工作的权利,ORDINARY亦是如此,他们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除了这个身份之外,并不高人一丈或低人一尺。判断一个人的标准应该基于道德和法律,后两者应并立互补,这既需要意识形态的更新,也需要社会制度的变革。

 

自由意志是人人梦寐以求之物,可获得它、享有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ORDINARY来说,“自由”旨在获得物质上的丰盈与精神上的认同。然而,在二元对立的人类社会阶层之上,ORDINARY无疑会成为第三方的化身,且必然会加剧三方之间的矛盾。获得不同人类阶层的承认,成为了ORDINARY立足于人类社会的核心任务。

 

在此,我认为有必要提出两个问题:

 

所有人是否愿意统一目标,为自己的基本权利与恶势力斗争?

 

以及,作为人类的你们,是否愿意接受曾作为人类,幸存于战争,如今也要站起来捍卫自己权利的ORDINARY呢?

 

最后,请允许我向广大的ORDINARY庄严宣告:

 

“无论如何,都要与人类平等地共存下去。”

 

“因为自由,就是生而为人的权利。”

 

 

——完——

 

 

*标记内容参考自近日法国暴乱新闻、普京万字演讲及《人权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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