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ORDINARY

02

 

 

云雨过后的休息着实令人沉醉不醒,李龙馥在睡梦中如堕仙乡,浑身包裹在温热之中,又恍然看到了一些片段,如走马观花那般在他眼前闪过。他梦到了那个青年,梦里的青年头发尚未染红,而是褪成亮丽的金色,他与青年手牵手漫步在花丛中,个子只及对方的手肘,途经一颗大树旁时,青年蹲下身子,把他整个人架在上,而他伸出那双相比现在要细瘦得多的小手,去抓枝杈间垂落的红色果实。那些果实饱满圆润,泛着淡淡清香,可他伸长了胳膊还是够不着,不由撅起了巴,一脸委屈,青年见状,踮起脚尖,好让他离那些鲜果更近,待他的指尖触到果实光滑的表面时,他不由内心一喜,咧笑了开来。

 

然而这抹温馨的场景竟如烟波浩渺那般渐渐散去,留予他的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他在黑暗中觉得自己心脏揪成了一团,疼痛难忍,大脑也跟着晕眩,旋即是触电般的阵痛,他捂着脑袋,用力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张开叫喊,欲图把这疼痛扯出喊出,却于事无补。

 

头痛愈演愈烈,他终是从梦中惊醒过来。公寓的落地窗不知何时开启了上片,清晨的冷风灌了进来,他不由打了个喷嚏,件反射地用手捂着自己的胳膊,触摸到皮肤的时候,才发现赤的皮肉凉透了。原是昨天清洗完,没穿衣服就睡了,又开了窗子,也难怪会着凉,他有些责怪青年矛盾的行径,正不满地向旁瞪去,却像石像那般僵住,呼停滞,眼皮睁开,一眨不眨地凝望旁边仍在平躺的人。

 

李龙馥捂住了自己的巴,大张的震颤般地入空气,再飞速吐出,他差点喘不过气来,浑身哆嗦,心脏飞速跳动,血液汩涌升温,仿佛就要沸腾,下一秒,从他的里爆发出一声尖叫,声音经昨日的情事恍如锯木一般,嘶哑而凄烈,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确认眼前的一幕是否真实,紧接着,他又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伸向那副显然已经凉透的冰冷的身躯。

 

他的指尖触到了青年上臂处的一小块肌肉,向下按了按,原本留存的柔软已然消失,就连盘旋其上的青筋都苍白不已,宛若枯枝败叶。青年死在了他的旁边,死在了他的床上。眼前的人由一具鲜活的肉体变成了一桩枯木。他在心底里反反复复地指证这一可怕的事实,手上的动作仍未停歇,慌乱地抚摸其他的部位,可他无论怎么触碰、揉捏,面前的这副躯体都毫无生机可言,如是蜡像那般陈列于荒谬的祭台。

 

终于,他的手指来到了心脏的位置,隔着一小寸距离避开致命的伤。青年的左胸处开了个小洞,子弹从这里击穿胸脯,打到后背的位置,霎时溅出一大片鲜血,又随时间的流逝而缓缓干涸,可两人所盖的被子上、床上、青年的身上、脸上、他自己的脸上、身上,干干净净,毫无血点的痕迹。就在这诡异而神秘的伤位置,用鲜血绘制了一只白鸽的图案,一双翅膀振翅欲飞,即将腾空翱翔,可就这么死死地降落在心脏的位置,随主人生命的流逝而困囿于此。

 

李龙馥仍处于大惊失色的余韵当中。良久,他动了动已经麻木的身体,感受血液从头到脚回流,再次激活他的生命,他艰难地匍匐,想要从床上下来,却于床边重重跌了下去,整个人翻在了冷冰冰的地板上,他姿态僵硬地倒在地上,与床上那具死尸如出一辙。又过了会,他像是终于找回了意识与力气,一手撑着地面,整个人如折叠椅那般支起身体,缓慢而机械地站了起来。待他终于站直身体,又向后望了一眼青年的脸。青年如安睡一般表情沉稳,像是在睡梦中死去,故而感受不到肉体上的苦痛,不至于面目可憎起来。他在这时又找回了人类应有的情感,扑的一声跪坐在地,整张脸埋进柔软的床榻,失声痛哭,嚎叫埋没在床笫之间,为这个此前素不相识的青年排演了一场简陋的葬礼。

 

等他哭得泪水干涸,浑身乏力,语调尽失,他再次用仅剩的气力站了起来,踱步到电话机前,拿起听筒,用手指拨打了一个号码。

 

“喂?第六区公安大队吗?我要报案……”

 

警车的鸣笛为治安良好的六区徒增了不安与恐惧。一群看客好奇又惊慌地在警戒线外围了一圈,朝里张望着停靠的警车与救护车,伸出手指窃窃指点着,执勤的衣警察正向公寓大楼里的居民询问问题,用笔在本子上飞快地做着笔记。几名记者不知如何得知风声,对着同事携带的摄像机紧张又流利地描述现场的情况。可无人得知案发现场的真相,就连李龙馥这个最近距离接触死者的,都不知道在他那间四十平米的小公寓里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昨晚情色的片段,兴许自己没喝醉,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在高潮之后晕了过去,一觉睡到天明,再醒来时直截了当地面对了一具死尸。他只在影视作品里见到过死尸,那些真人扮演的尸体化妆成各式各样的死相,却都不及眼前这具真实的尸体那般鲜明刻骨。他仍记得指尖上的触感,好比在触摸一小块陶瓷,明知再也拼凑不成完整的花瓶,但他还是固执地捡起了那块残余的碎片。

 

这块碎片割伤不了他的手,却足以刺痛他的内心。他在警察的包围之下惊恐万状,睁着眼,张着,却如演绎默片那般,无知无觉地面对步步紧逼的“观众”。有人在他面前询问,他听着那些话语,觉得自己听懂了,又似懂非懂,回答时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声,有人用笔尖在他面前晃悠,摆动,欲图挽回他的注意力,可他瞳孔失焦、空洞,茫然地望着面前警察的黑色衬衣,那人左胸处别了矩形的姓名牌,一串英文晃入他的眼里,先是模糊重影,又逐渐清晰,他顺着第一个单词念出了声,嗓音喑哑得仿佛不是自己的,简短地停顿,又像孩童识字那般,打结地念出了第二个单词。

 

“Bang……Bang……Ch……Chan……”

 

救救我,能救救我吗……

 

 

“方sir,你看他是不是受刺激了,要不带回局里吧,在这里耗着也是浪费时间,这里留几个人继续查看现场,另外,这栋大楼也要封锁起来,不准许里边的人随意进出,每位住户都有可能是嫌疑人,光是彻查都要耗费大量时间,不过面前这位青年——”

 

正在说话的那名警察用下巴怼了怼仍旧呆滞的李龙馥,朝正在唤回青年注意力的另一位警察咬耳朵道:

 

“他的嫌疑当是最大的,刚从他的书架上搜出了几本当局禁书,甚至还有阅读笔记,你瞧瞧,1984,发橙,日瓦戈医生,乔治奥维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光是私藏禁书这项罪名就足以判他好几年了,你说他会不会是自由党人士……”

 

“嘘——”另一位警察打断了这人的说辞,“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不要妄下断言,于我而言,这名青年受了惊吓,正处于精神失常的状态,再对比一下作案手法,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就连伤都处理得宛若艺术,你说这样颇具‘匠心’的犯罪,会是面前这个目光如鼠、失魂落魄的青年料理而成的吗?”

 

“那也有可能是他装疯卖傻,罪犯不都最爱这一套吗?方sir,我不管你是如何设想,如何争辩,你都无法否定他是最大嫌疑人这个事实。”

 

“那也要等他清醒过来,我们才有继续从他身上找答案的可能,就连那些书也一样,不明就里审问一个精神病患的行径亦是犯罪,我相信你比我更懂这点,韩警官。”

 

被称作韩警官的男人呼一滞,撅了撅巴不再做声,转而面对坐在床边,宛如一座丧钟的青年。从方才对邻里的询问来看,这位名叫李龙馥的青年平日生性活泼,逢人应物开朗大方,与所有人都能处好关系,压根不像是个会开枪杀人的冷血罪犯,在1区金融中心有份体面的工作,从事时装模特行业,有网络粉丝团,做过直播,在直播间里亲自为粉丝庆生,又筹划着一场线下见面会,以公益活动的方式接触、对话残疾人士,听闻近日还有发展副业的打算……这么一个受人青睐、在1区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物,又为何好巧不巧、成为了一桩离奇案件的第一证人以及最大的嫌疑人?两位共事的搭档一时半会摸不清深藏其中的逻辑,遂被一声叫唤剥夺了注意力。

 

“方sir,韩sir,在屋子里找了一圈了,都没有找到疑似凶器的手枪,已着人在方圆五里之内扩大搜寻。根据伤推断,直射距离很短,且用了什么东西堵住伤防止鲜血喷溅,子弹暂时还留在死者体内,得回去让法医解剖,才好判断更详细的信息。”

 

“知道了,二队,你和你的人马留下,注意对此地严加看防值守,不要让记者和无关人员混进来,这个案件若是立刻见报,怕是会引起群众恐慌,舆论方面定要审慎行事,记得和物业那边说明一下,每家每户都要去走访调查,他们不配合的话就带回警局。三队,你这边监控调取得如何了?要逐帧分析,除了挖掘昨晚的异常之外,也要留意这个月里,有没有什么可疑人士出没,有什么情况随时电话联络。如没有其他疑问,大家各就各位,继续忙活吧,此案刻不容缓,又扑朔迷离,不排除连环杀人的可能,尽早侦破,才有可能拯救更多的人。”

 

方警官话音刚落,身边一群同侪异同声地大喊,是!而在旁离得最近的韩警官却耷拉了角,轻轻地叹了一声,被方警官捕捉了,后者旋即一个皱眉,朝前者使了个眼色。

 

“上班时间,不要唉声叹气。”

 

“今晚的炸鸡又吃不成了!”韩警官仰天长叹一气,倒引得其余同事发笑起来。

 

“点外卖不就行了吗?回去了我请客,大家都有份。”

 

韩警官闻言,圆溜溜的眼睛一亮,眼珠子一转,又精神百倍地朝着面前的人眨巴,模样像极了一只松鼠。方警官噗嗤一笑,抬起手欲图刮下对方的鼻梁,又觉得此举在周遭人看来不太妥当,遂装作咳嗽,握了拳捂住,试探性地从喉咙里咳了一声。孰知这声咳嗽竟惊动了床边呆若木鸡的青年,青年睁着眼睛,干巴巴地望了他一眼,纤长的睫毛在眼前扑朔,脸上的雀斑被天光照亮,为苍白的面容增添几丝活力与生机。

 

方灿也朝青年望了一眼,两双眼睛将将对视,却都摸不清对方眼底里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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