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ORDIN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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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灿在徐彰彬家中翻出了一个没有使用过的笔记本。这年头纸张锐减,除开必要的材料打印,大部分单位都采用无纸化办公,政府部门更是要以身作则,倡议全民环保。尽管如此,每年仍会存在铺张浪费现象,只是在政府的工作报告中含糊其辞,重点皆放在展望未来,我们的下一步目标是……

 

方灿撕开笔记本的包装薄膜,回想起之前跟在上司后边埋头记录的时光,面上不由绽出一抹笑容。笔记本泛着股木材味,方灿在桌面上摊开,执笔做着些临时的记录,李龙馥坐在他对面,木然地盯着他的动作,手掌托着下颌,眼皮眨了又眨,末了道:

 

“所以,要讨论些什么?你说红发青年其实是自杀而死,是怎么一回事?”

 

方灿抬起眼睛,视线上移到李龙馥的面颊,目见对方表情平淡,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笑意,神色黯淡几分,又恢复如常,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朝对方道:

 

“关于那具尸体,你还记得哪些细节?”

 

李龙馥闻言本能地一抖,绷紧了面部的肌肉,不自然地摩挲起手指。方灿看出了他的紧张,温声道:

 

“如果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的,我不会强迫你去回忆,我们都需要时间去修复疮疤。”

 

李龙馥却摇了摇头,说:

 

“方灿,我不是害怕,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曾在你面前死去,真实到你反而不愿意去相信。这一个多月以来,我时而做梦,大部分梦都比较扭曲,显然是现实生活中不会存在的,但每当我梦到身边的人,熟悉的人,看到他们在虚幻的场景中做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我竟然会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这些情况是会在现实中发生的,是能真实存在的……别人可能无法理解,会觉得我疯了,但我没疯,况且疯狂不都是人为定义的吗?就因为这个人的言行举止与其他人不同,别人就会觉得他是异类,是需要提防、排斥的存在……如若这样去想,其实每个人都是疯子,每个人都在试图寻找、融入属于自己的圈子,而与某些群体划清界限……方灿,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疯了,可我真的没疯,我不过是在最大限度地设想一个世界能混乱到何种程度,你看看那些科幻作品,不都是把那些所谓的杞人忧天预言性地描述出来的吗,我……”

 

李龙馥说着说着,情绪越发激动,瘦削而突出的肩头颤颤巍巍,像是一台故障的机器。方灿望着对方,眼神里闪过一丝忧虑,此时的他更想做的是从座位上站起,走到李龙馥的身边,弯腰抱住对方,一如他之前做过的那样。可他现在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继续聆听对方接下来的发言。

 

“他没死……他没有死……我很确定,我在舞会上见到他了,他就在我的身边,完好无损、安安稳稳地活着,尽管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副会动的尸体,能正常地思考、说话、行动,和人类几乎没有区别……这一切听起来是不是太荒谬了?或许我也和他一样,是一具‘活着’的尸体,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然后用另一种方式活了过来,在二十年间一直都在试图融入这个社会,与此同时不让别人发现我的异常,尽管你会努力说服自己,这是一种疾病,你只是得了一种现代医学也难以治愈的病症,你只需要乐观地活着,用温和疗法不断延续你的生命,一切并没有那么可怕,有关心你的人,爱你的人,你只管好好地活着,用工作维持你的生计,这就足够了。”

 

李龙馥垂下眼,又抬起眼,双眸湿漉地盯着方灿,继续道:

 

“可是……可是……当你意识到,你和别人的确不同,你无法正常进食,伤能快速愈合,心脏中枪也不会死亡,你还能稀松平常地看待你自己、看待你的生活吗?他人的鄙夷其实并不可怕,只要我拥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任何人都无法压倒我、击溃我,杀死我的恰恰是我自己——因为我已经不信任我自己了,我不知道自己还会变成什么模样,是像地下室那些怪物一样沦为行尸走肉,还是突变成更加残暴的形态?方灿,你难道也不害怕吗?坐在你对面的人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你也明明白白地清楚,这个‘人’不是人类,和你所认识的人类大相径庭,可你还是得装出一副平常的样子与之交流,你明明白白地清楚,这个只能用‘它’来形容,而不是‘他’……”

 

“龙馥。”方灿打断了对方的发言,把摊开的笔记本推至对方的面前。

 

“我知道你现在很混乱,我能理解你的心境,但如果我们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一切都会演变成一场没有结果的辩论,我不是你,没有体验过你的生活,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你也肯定不想听到那些安慰的话,因为我也不想听,任何安慰都是片面的,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满足某个人的同理心罢了,被安慰的人未必需要这些不负责任的发言,安慰并不能带来什么实际的意义,都是自我感动罢了,你知我知,所以我不会试图去安慰你,更不想以我的立场和你展开更进一步的对话,因为我总觉得这样会冒犯你,亦或是让你觉得我们并不在同一片天空下生活。现在,我只想和你好好谈谈这件事,你所困惑的、惘然的,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解决,亦或是永远无法解决,它将作为一个漫长的命题,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而不断延续下去……”

 

“只要还有新事物的诞生,世界就注定如此,这已经不是我们能触达的范围了,就连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都未必能研究通透,更何况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平凡人呢?”

 

“光靠你一个人,是无法解决困扰世世代代、千千万万的人类子民的难题的,没有人能做到,但也没有人希望自己一直孤独下去,谁都想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依靠,成百上千的人联结在一起,在他们所属的圈子里共享信息,互相拯救,亦或自相残杀,留下来的人继续探索问题的答案,死去的人貌似就是死去了,他们跟不上时代的节奏和变革,只能作为历史材料出现在现代人的视野里……但是,总有一种看不见的绳索将我们串联,只是尚未完全聚拢,我们的行为或许一开始是孤独的,然而若是接触更多的人,能体会到更多的共鸣,共鸣需要时间筛选,但它能让你意识到,你不是孤独的个体,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和你一样,正为某个问题所困扰。”

 

“所以,龙馥,不要把自己困囿于囚笼之中,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猎奇与不公,但是不要轻易投降,我们仍旧能够做自己。你不像我,老大不小的了,这时候要我再去谈理想,恐怕连我自己都觉得是个笑话,但我不后悔,我从来没后悔过走上警察这道路,我犹记得那个白天,当我跟随那名警察上了警车,当他向我问出‘你想不想当警察’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明白,我生来就是要朝着这道路前进的,此前所有的经历不过都是铺垫。我大可以去当记者,去当教师,去当公司的小职员,这些职业相比警察未必轻松多少,却不能让我体会到那种极致感——”

 

“你正朝着一殉葬的道路前行,为此,你必须时时刻刻努力地活着。我成为警察并不是因为我不畏惧死亡,相反,正是对生的敬畏,才让我穿上了这套戎装。我在这个地方待了这么多年,眼看这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旧城区迁至南边,若是跨越大桥抵达对岸,你会亲自见证,原来一个城市可以分化到这种程度——几十年前的砖瓦房,随处可见的垃圾将巷弄围堵得水泄不通,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霉烂的气味,人们脸上的表情是茫然的、麻木的,你从那些堆满皱纹的脸上只能看到死亡,没有生机,生机源自易、酗酒、赌博、毒品……”

 

“这样落后的局面需要被改变,可单靠我的力量、你我的力量,是难以扭转这样的局面的。我们能做的,一方面是向上级提出相关意见,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能形单影只,也有可能与更多人并肩而行,任何大的变革都需要时间,需要变革,需要契机,而在这艰辛的等待中,我们能做的,另一方面,是过好我自己的生活,不要亏待自己,就算这个世界糟糕透顶,你也有做你自己的权利。”

 

李龙馥颤抖着唇,嗫嚅道:

 

“可是,我真的能做我自己吗?方灿,这和你说的不一样,你们好歹还是人类,是同一个群体,但我不一样,我……我是怪物……是人人都会惧怕的怪物……”

 

李龙馥沉吟了,用双手抱住头颅,表情痛苦不堪,方灿见状,从座位上站起,走到李龙馥身后,弯下腰紧紧抱住了对方。他把下巴埋在李龙馥的肩窝,在对方耳畔一字一句道:

 

“你不是怪物,你不是,那些把你制造出来的、妄图利用你去干预政治的人,他们才是怪物,他们才是人面兽身的恶魔。”

 

李龙馥握住方灿的指节,摩挲着对方手上的老茧,向后仰靠在方灿的怀内,呢喃道:

 

“方灿,听你这么说,我貌似好些了,又貌似没有,但有点你说的很对,我们是该回归正题了……抱歉,聊了这么多有的没的……”

 

“不要自责,你有这样的想法其实很正常,只是我们确实不该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这只会加剧你我的忧虑。”

 

李龙馥叹了气,松开了方灿的手指,耸了耸肩,示意方灿回到原位。方灿无奈地撇了撇角,重新走回对面的座位,待他坐下,李龙馥开道:

 

“那名青年叫Joseph,真名未知,年龄未知,但我觉得他与我是同类。”

 

“我在舞会上再次见到他了,当时他戴着红色的面具。他很狡猾,换了个造型,我差点认不出他来,直到我看到了他那双藏在面具下的蓝眼睛。那是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像玻璃制品一样,但你不会想直接和他对视的,就连我也一样,哪怕我曾经注视过这对眼睛,我仍无法全然面对这副面孔……你以为他是人畜无害的,实际上他和毒针一样危险,总是能在无形中置你于死地。”

 

“他复活了……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死过……当时躺在我身边的那具尸体不过是陷入了沉睡,就像睡美人那样……可他的身体冰冷僵硬得就像个死人,没有呼,没有心跳,血液并未流动,但他的表情没有痛苦,而是安详地、沉静地‘死去’……方灿,我真的没有办法有有理地说明,我做不到像警察和法医那样客观冷静,我的描述极其有限,只能表达出我所看到的、我所猜测的,你说他是自杀而死,他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心脏,接着开了一枪,我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打算嫁祸给我,引发了后续一连串的事件,还是单纯就是个致命的恶作剧?我不知道他到底想怎样,无论是最初遇见那会,还是在舞会上的邀请,他到底想怎样,我不得而知……”

 

李龙馥再次抱住头颅,神情痛苦地回忆,方灿眉头紧蹙,缓缓开道:

 

“根据金昇玟提供的法医报告,这名青年,你说的Joseph,死亡时间是在凌晨两点,所谓的致命伤在心脏的位置,伤处用血液绘制了不明的白鸽图案,作为凶器的手枪在当时仍未找到,与此同时,青年身上缺失了一个‘证物’——在你和见过那名青年的人的供中,都提到,他当时戴着一串黑色项链……”

 

“凑巧的是,这些证物在之后都被找到了,但是——与其说是被找到,不如说是藏匿的人主动公开了这些物品,这些证物出现在了SIA的办公室里,也就是说,在当时的案发现场里,可能混入了SIA的人,他们渗透到了警局内部,以随时干涉警方的事务,他们选择藏匿证物,就表明这绝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

 

“且不论SIA那边究竟通过何种手段操控了整个案件,回到Joseph本身,表面看他确实是死了,出现了明显的尸冷尸僵,但是在之后的尸检过程中,尸体并未出现尸斑现象,角膜亦未涣散,也就是说——尸体仍具备活性,哪怕肉眼无可分辨,这副肉体仍在‘新陈代谢’。”

 

“更有意思的是,法医在尸体的鼻翼和唇附近,闻到了苦杏仁的味道。”

 

李龙馥霎时瞪大了眼睛,瞳孔亮了一瞬,像是有流星划过,他克制不住地颤抖,用双手摩擦着两胳膊,不可思议道:

 

“难道说……”

 

“他在这之前就‘死’过一轮,氰化物能使组织细胞不能利用氧而造成内窒息,血液失活,所以验尸的时候,暂时检测不出他的生命体征,况且他装得很像,可能毒药确实抑制了他的行动,但是不足以对他造成致命的伤害——这才是最可怕的,我们总是会将受害者预设成脆弱的人类,而不愿意去相信那些的情况。”

 

“李龙馥,他和你一样,是确确实实的‘不死人’。”

 

方灿说罢,用指尖点了点笔记本上的字迹——【ORDINARY】。

 

“你和他一样,都是这一计划的产物。或许Joseph想要通过他的死亡给你传递这一信息,你一直都被世间的太平蒙在鼓里,你明明观察到了你的与众不同,但你并不能联系到这一层面,换做是我也未必,因为事件的真相着实荒诞不经,可它就是这么原原本本地上演在你我身边。”

 

“徐彰彬瞒你是必然的,他考虑到了你的感受,你可能没办法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可是你迟早要面对——自从Joseph陡然干涉了你的生活之后,你就注定会迎来这一天。”

 

“所以,我现在希望我们能开诚布公地谈,不要再有别的疑虑,留给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了,我们必须想方设法知道Joseph的真实目的——他接近你绝不仅限于此,背后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等待你去挖掘,他之前已经给你留下了提示,那只白鸽,可能还有些别的什么,你暂时并未发觉的细节,很有可能就是整个事件的关键。”

 

“李龙馥,振作起来,不要再否定自己,不要再异化自己,你的确与众不同,但这并不是你把自己排除在众人之外的理由,你照样可以灿烂地活着,作为你自己,成为你自己,不要被世俗的种种影响了你的判断能力——至少在我看来,我为能遇见你感到荣幸,是你改变了我对生活和生命的看法,你的灵魂闪闪发亮,是我在很多人身上感受不到的。”

 

“我知道我们仍需要长久地磨合,所以,给我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我们一起尝试把问题解决,好吗?”

 

方灿流露出恳求和哀婉的意味,他的神情温柔,双眸泛着层苦涩,李龙馥静静地注视着他,从眼眶里缓缓淌下两行泪水,方灿伸出手指,替对方擦拭脸上的泪痕,接着听见对方简短而坚定的回答——

 

“好。”

 

 

 

两人共度了下午时光,夕阳似火,温柔而热烈地延烧至天际,令建筑物的边缘都镀上一灿烂的金线,几幢高楼映射着天空中的云团,宛若金鱼的云朵在剔透的玻璃海洋间徜徉,晒在阳台的被单潮上一层橙红,此刻正平静地等待霞光的褪却。方灿把干爽的被单收了回来,进到房间里铺好,又抬头看了看墙上那幅小鹿挂画,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个微笑,等他回至客厅,听见李龙馥在厨房里捣鼓,于是走了进去,看到李龙馥正在加热昨夜的菜肴,红红绿绿的食材在锅里翻来覆去,噼啪出熟食的香味,方灿了鼻子,走到李龙馥旁边,欲图夺过对方手中的锅铲,却被李龙馥一个侧身躲了过去。

 

李龙馥瞥了眼方灿,轻描淡写道:

 

“我来吧,你不是换了机械臂吗?”

 

方灿侧头望向那只人造的手臂,之前惯用的那仿真手臂在舞会上被子弹打成了蜂窝,就算拿去修理也要耗费大量的成本,价格足够买只新的机械臂了。方灿原本想过再换一只一模一样的,按照人类的形态设计制作,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然而经由这番遭遇,他好像慢慢接受了自己的残缺,接受了自己的不完整,少胳膊并不意味着他会被驱逐出地球,除非他自愿做下一个在月球上踩下脚印的人。他的残缺恰恰是他生命意义的体现——为事业的献身,为人生的怒放,燃烧必定会有损耗,随之而来的光芒却能长长久久地照亮黑夜的一角,他已经不需要任何拟态去融入集体的生活,他只需要做自己,把身上的残缺大大方方地展露,那是他的勋章和骄傲,是他活在这世上、战胜自己的证明。

 

通身黑色的机械手臂宛若暗夜中的精灵,合金外壳时不时游过麦芒般的绿色电流,李龙馥盯着那手臂,走神了会,这才把注意力移回锅里的菜肴,见剩菜加热得差不多了,遂关了火,将热好的菜一点一点地倒进空碟里。方灿走上前,端起那盘小炒,一步一步地走回客厅,李龙馥望着他的背影,角扯出一个苦笑。

 

方灿在客厅里安静地吃着晚餐,李龙馥坐在他对面沉默不语,撑着下巴观望对方咀嚼的动作。方灿的吃相干净沉稳,不似那些粗鲁的男人总是糊抹得满油沫,李龙馥不着痕迹地咽了唾沫,莫名觉得眼前男人有些可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急忙捂住自己的唇。方灿捕捉到他的笑声,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满脸疑惑,李龙馥努了努,说:

 

“看啥?继续吃你的。”

 

方灿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笑容直让李龙馥脸上发烧,后者从座位上站起,拿眼瞪着对方,又踢踏着拖鞋回了房间。李龙馥一股脑倒在床上,扯过被子蒙住自己的面颊,暴露在外的耳廓早已攀上一层赤潮,他在床上不停翻滚,从床头滚到床尾,从床西滚到床东,像只不听话的。他在房间里待了半晌,一直到体内的躁动渐渐平息,这才从床上爬起,顶着一头乱发,捋了捋堆出褶皱的衣衫,踩着拖鞋出了房间,发现餐桌边的人没了影,单留一桌空旷,厨房里则传来哗哗的水声。

 

李龙馥立刻加快了脚步走到厨房门,见到方灿正站在水池边洗碗,连手套都没戴,就这么任由冰凉的自来水冲刷着由金属和电路制成的机械手掌,李龙馥忙小跑上前,欲图夺过对方手中的抹布,孰知方灿也学他之前的样子闪到了一边,李龙馥扑了个空,不服气地皱了眉毛,讪讪道:

 

“方灿,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做了饭,我来洗碗,一半一半。”方灿头也不抬地说着。

 

“那你也得戴手套,万一进水短路了怎么办?”李龙馥不满地问着。

 

“你放心,这手臂是防水的,不像其他机器那样脆弱。”

 

李龙馥被对方的话噎住,依旧来气,不服输地挤上前,身体贴向了对方,就这么挤进了对方与水池之间的缝隙,一只手就要去抓对方手上的抹布,下一秒他却愣住了,浑身僵硬起来,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他整个人毫无保留地介入了方灿的怀内,两人之间的距离趋近于零,而他正准备大喇喇地抢过对方手上的活计,前半段已经发生了,且没有挽回的可能,他在与方灿的肢体接触中感受到了对方滚热的体温,鼻间粗重的呼,以及盘踞在他背后的结实胸膛。仿佛陨落的夕阳陡然闯入他的大脑,灼热勃发至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细胞,烫得他缩紧了身体,又不自觉地追寻那股要将他噬殆尽的热情,他像个在火中呼的殉难者,火焰摧残着他的肉体,却不能泯灭他的灵魂,他在火的戏弄中体会到了生命的尺度——

 

他向后撞上了方灿的唇,这一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发生的,又像是冥冥之中注定如此。他追逐着方灿的,探向对方手腕的手指转向,捧过对方的面颊,两片唇从方灿的唇上挪开,鼻尖抵着鼻尖,唇缝溢出喘息,又低低道:

 

“抱歉,我……”

 

李龙馥抬起眼,双眸闪烁着水光,窥见方灿的黑眼珠里也浮起一层潮气,不由呜了一声,霎时泪如泉涌。他又低下头,躲开方灿的视线,用手背抹去面上的泪痕,方灿却捧过他的脸,亲他的雀斑,一路啄至唇。流理台的水龙头未关,清水哗哗而出,仿佛也在落泪。两人交换着鼻息,渐渐忘却了神志,李龙馥抱着方灿的头颅,动作越发痴狂,像是要把自己融进去那般吮着方灿的唇,方灿搂着李龙馥的腰肢,细细地回应,直至流理台内浑浊的水自边缘线溢出,沾湿了李龙馥的后腰,顺势滑下灶台,两人才像缓过神来那般,彼此心照不宣地分开。

 

李龙馥潮红着脸,用手背擦着唇,接着推开方灿,跑出了厨房。方灿仍愣在原地,双目盯着前方的某点,过了会,他关上了水龙头,阻断了水流的延续,又拿毛巾擦了擦手,顺着李龙馥离去的方位寻找对方的身影。李龙馥冲进了卧室,飞速地关上门,整个人倚靠在门板上剧烈喘息,他听到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心跳快了一瞬,遂用手掌捂住心,尽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龙馥。”

 

一个声音隔着门板飘入他的耳窝,他立即紧张起来,觉得那个声音要赶走他的所有想法、侵占他的全部意志,他不由闭上眼,恳求对方不要敲门,他不知该以何种姿态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哪怕两人不久前才亲密无间,他咬着唇瓣,另一双唇的触感仍残存其间,他无法全然忽视,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了自己的想法,究竟是喜欢,是爱,还是昙花一现的激情与?

 

“我今晚不会待在这,所以你不用担心。”

 

话音刚落,面前的门扉张开了,浮现出一张惨白的脸庞,李龙馥骨碌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抖着嗓音质问道:

 

“为什么?”

 

方灿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一字一句道:

 

“你难道没发现吗?每次你使用完营养剂,你都会想找个人做爱。”

 

“它会让你做梦,也能挑起你的。”

 

“直到现在我才发觉,我们的第一次,貌似就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

 

李龙馥难以忍受地拼命摇头,他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语无伦次道:

 

“不是这样的……方灿,你难道真的以为一切都是营养剂的问题吗?那刚刚又该如何解释?在此之前,我没有使用过营养剂,我……我是……我是……”

 

然而李龙馥迟迟没有道出接下来的话语。剩余的部分溶解在漫长的省略号里,他抓挠着自己的头发,脑海里交杂着与方灿共同创造的回忆,第一次见面那会,他茫然地注视着对方身上的铭牌,下意识地念出了那串名字,当他辗转至亮堂又恐怖的审讯室时,对方仿佛化身为了死神,拿着镰刀一点一点地剜去他身上的皮肉,那时的他对他恨之入骨,却未料到命运再次把彼此的世界线牵连到了一起,他住进了他的家,两层楼的公寓,尴尬的磨合期,激烈的矛盾消融在了禁忌的书籍和葡萄酒的甘美里,他了他,又极其自然地过渡成了伴侣的关系,或许最初在一起的动机并不单纯,但他在日后的相处过程中发现对方是个温柔且替人着想的男人,曾经糟糕透顶的印象逐渐消磨殆尽。在他万般艰难的时刻,对方的出现及时拯救了他,短暂的分别之后,两人又在地下的玻璃舱内相遇……

 

我想你。我想你。他犹记得那时用力地捶打玻璃,只为传递这两句简短的信息,他难得想要说出这样纯情的话来,只是那时的他无法通过声音将讯息传递至对方的耳畔,不然对方一定会知晓,他的渴望要更加热烈、更加激昂,也更加遵从他的本心。

 

他已经不再为任何功利的事物去接近他。当他意识到了这点,当他以为对方同样能理解自己,当他以为自己能坦坦荡荡地说出“我是真心的”这句话的时候,他又为何犹豫不决了呢?

 

“方灿,你不要走,不要走……”

 

他嚎啕出声,冲上前紧紧抱住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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