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ORDINARY

36

 

 

当一束阳光自暗云中倾泻而出,笼罩城市的黑夜缓缓褪去,一颗蛋黄般的太阳爬上了死气沉沉的天空。方灿半个身子倚靠在床头,脑袋钓鱼般向下耷拉了一瞬,又猛然甩了上来,他揉了揉酸痛的和肩膀,紧紧地皱了皱眉,遂睁开眼,眨巴着眼皮,眯眼眺望那抹寂寞的金黄,以及不远处仍在沉睡的对岸。

 

方灿昨夜失眠,日出前才迟迟睡去,至醒来的这刻,中间间隔不到一个小时。前些年刚参加工作那会,他也失眠得厉害,人一躺在床上了,精神困顿,身体仍留存着白天出任务时的肌肉记忆,令他难以放松下来立刻入睡,况且他一闭上眼睛,现场的紧张感与压迫感像蚕啃桑叶一样残食着他的神经,他几乎无法抽身,于是一整夜都在半梦半醒的煎熬折磨中度过。等他渐渐习惯了警察工作的节奏,面对大案不慌不忙的态度成了多数人心中的榜样,苦扰他的反而成了个人的私事。就像每个奔三的人那样,当他在工作中站稳了阵脚,并不意味着他从今往后的人生能风平浪静,现实中还有太多太多的危机等待着他,事业,婚姻,家庭……尽管这个世界不再像从前那般保守,仍有太多太多的人承袭了前人们的路子,回归传统,墨守成规地走完一辈子的人生。

 

某些时刻,他常常为自身的自由感到庆幸。活在这世上的人们都是在自由地坐牢,而他相比许多人要更自由些,没有长辈们施加的压力,不用操劳婚姻、孩子这类的问题,从事着体面的工作,有一份足够他养老的薪水,以及……他苦笑了阵,觉得没有再往下想的必要,遂从床上起身,对着朝阳伸了个懒腰,才慢慢地走进浴室洗漱。

 

方灿对着镜子梳理头发,没几天的功夫,他的黑发已经丧失了光泽,甚至冒出了几根明显的鹤白。苍老开始在他的身上流淌,把他的活力与激情冲刷成了黯淡的礁石。他已经不年轻了,不再像之前那样,受个伤不过小打小闹,休息一天即可整装上阵。这次在舞会和医院的遭遇,给他带来了身心兼具的重创,就算后期经过营养剂的治疗,他也能感觉到那些液体根本不是良药,而是毒药,正一点一点地摧毁着他的理智。他的下巴长出了青灰色的胡茬,根根分明,显得他更加沧桑,奈何临出门前没有过多的心思收拾行囊,而是两手空空地入住,不由为自己的倏忽感到懊恼。

 

酒店设施老旧,件有限,不一定会对客人提供更加私人的客房服务,方灿就此作罢,又潦草地洗了把脸,拿纸巾擦干脸上的水珠,这才从浴室里出来,取下卡槽里的房卡,预备下楼退房。整座酒店就像是死了一样,走廊的花纹地毯样式古典,零零星星生了褐色的霉点,看似很久都没有人清扫了,墙面则像溃烂的腔内壁,凸出了大大小小的泡沫,方灿忍着不适,与那些夜里并未看清的衰败擦肩而过,搭乘电梯到了楼下大堂。大堂前台的值班人员不再是昨夜打盹的青年,而换成了一个迟暮的老人,老人身着一件洗旧了的灰色圆领T恤,领前点着几枚深色的圆渍,一头毛毛糙糙的白发从中间谢了顶,剥脱出一块光秃秃的皮肤。老人睁着一双鱼泡眼,下眼白占据了瞳孔的三分之一,眼下的皱纹绵延至鬓边,两团青紫的眼圈加重了眼窝的轮廓。

 

方灿站在前台边,与老人将将对视,蓦地感到一丝紧张,颤颤悠悠地掏出房卡,朝老人不自在地说道:

 

“您好,我要退房。”

 

老人直勾勾地盯着他,方灿望着老人的脸,蓦地想到了秃鹫的面孔,遂把目光移向了墙上挂着的时钟。指针分分秒秒地走过,他却产生了时钟停止运转的错觉,包括他目前所处的空间,皆随着时间的停留而静止不动,他被挟持进了时空的恶作剧中,渐渐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老人的喑哑的嗓音唤醒了他的知觉:

 

“年轻人,你可以离开了,再见。”

 

方灿又回望了老人,瞥见老人的眼底里闪过一丝空寂的哀伤。他怔住了,一时半会杵在了原地,竟忘了自己可以直接离去。他与老人对视了几秒,轻轻地鞠了一躬,朝老人道:

 

“保重。”

 

“保重。”

 

当方灿走出酒店大门,又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窥向前台的方位。若是战争打响,老人恐怕是首当其冲的,他们没有挑枪扛炮的蛮力,没有争分夺秒的速度,既不可能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也不可能在逃亡中跋山涉水,在避难所里,他们可能会被当成累赘,受到歧视,有人可能会大喊:“反正都是个老不死了,打死他,我们能省下一份粮食……”除了战争带给他们的伤痛之外,他们早已罹患大大小小的病症,需要定时去医院治疗,若是不能及时救治,是死路一……

 

苍老就是持续死亡,疾病也是,贫穷也是,歧视也是。这些人甚至还没被坟墓埋葬,已经死去了,在社会上被动地死亡。方灿于心不忍地撇开视线,捏紧了拳头,感到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圣洛督在晨曦的亲中悄然苏醒,今天貌似又是新的一天,可这座城市和这家酒店一样,早已在某些病症的侵蚀中率先死去,只剩下一副空虚的肉体。他沿着面前的大道行走,路过徐彰彬居住的公寓时,他没有踏进公寓大门,目光流连过那方熟悉的窗户,窗帘尚未拉开,李龙馥还在沉睡,他苦涩地笑了一下,朝着那缕阳光继续前进。

 

天光大亮,街上开始有了行人,他们一如戒严执行后那般行色匆匆,手里总是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里头盛装着能淘到的物资。现在已经有了地下市场,有人开始倒卖已经在超市货架上消失的商品,尽管价格提高了不止一倍,仍有人愿意出高价购买,恐怕没过多久,人们就会在市场里明目张胆地拍卖,交易的物品是普普通通的猪肉、牛奶、急救药箱……人人自危的时期加剧了社会的荒唐,这是一种集体潜意识,不需要言传身教能心领神会,每个人都成为了构建的一缕彩带。

 

路上开始有人卖起了早点,雪白的烟雾自店面内生长而出,缥缈如枝攀附着空气,又在半空中消失不见。方灿嗓子干涩,觉得自己并没有进食的,路过那家店的时候,方灿才发现店家只摆出了一筐加热好的面包,牛奶也只有几袋,装在了不着一字的透明薄膜里,搁在旁边的纸片上标着价格——每样一律50元。方灿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店家走到了他的面前,那是一个系着格子围裙的胖女人,一头红色的羊毛卷扎在脑后,面上碎着雀斑,鼻头红润,唇肥厚,女人试探而古怪地打量着他,一脸要买就利索点的表情,方灿却摇摇头,说:

 

“你还是把这些东西留给自己吧,大家都不好过。”

 

方灿又起脚离开,并未回头,女人面无表情地目送他离去,慢慢悠悠地流转回店里,继续守着这方冷清的店面。他向着一区的地盘行进,与形形色色的路人一样,目的明确又茫然若失,渐渐迷惘在了路途之中。他要去找金昇玟,要去找对方一探究竟,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他自己疯了,他要亲自面对他,抓着他的肩膀再次盘问白鸽案的细节,他猜想对方一定知道些更隐晦的秘密,只是对方一直讳莫如深。既然金昇玟与李旻浩的关系不清不楚,金昇玟一定知道些什么,要比他目前所掌握的情报更令人大跌眼镜。

 

徐彰彬在那本《维特之烦恼》里屡屡圈出了一个单词——“自由”。莫非象征着自由党?亦或是更高深的利益?方灿将破碎的信息一个接着一个地挑了出来,试图拼凑在一起,却发现最关键的部分缺失了——一定有一个鲜为人知的阴谋,是徐彰彬瞒在心里,未能亲自托出,而通过别的方式抽丝剥茧地给予线索。恐怕这个关键的部分一旦被外人知晓,会迅疾地爆发一场翻天覆地的灾祸。

 

方灿绷紧了神经,上吐露出了根般的血管。他凭借记忆走到金昇玟所在的法医机构,保安拦住了他,见他一脸凶相,差点就要掏出警棍,方灿冷静下来,朝保安说明了来意,保安却不耐地摇摇头,扯着嗓子道:

 

“上级有令,凡是不能出示相关证件的人员,一律不准放行。”

 

“可我认识这里的一位法医,他叫金昇玟,工号是SL0922,您可以在系统上查下他的信息,如果方的话,能否联系下他,让他亲自下来接我?”

 

方灿礼貌地询问,保安疑神疑鬼地盯着他,终是咂了咂,一坐在电脑前,粗糙的手指放在键盘上啪嗒啪嗒了阵,视线又从屏幕上移开,向上瞟着方灿的面庞。方灿友好地微笑,保安又举起固定电话的听筒,拨打了一个号码。

 

“喂?SL0922,在办公室吗?有个人在大门说是要见你,你下来接一下。”

 

保安“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方灿充满谢意地点了点头,保安擤了擤鼻子,发出牛一般的哞哞声,又朝他没话找话地说道:

 

“唉,世道不太平了。”

 

“每天都不太平。”方灿笑着回应,视野里蓦地出现一个蓝色的身影。金昇玟从机构大楼里走出来,难得没穿白大褂,身上罩着一次防护服,看样子是要准备解剖,或是做些别的更容易弄脏衣物的事。金昇玟见到他了,面露惊讶之色,又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走到他的面前,先是叹了气,又轻飘飘地问道:

 

“什么事?”

 

“有事找你,带我上去。”

 

“为什么事前不先联系我?”

 

“怕你会不想见我,直接拒绝,所以我主动找上门了。”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想见你?”

 

金昇玟不以为然地瞟了他一眼,又对他道:

 

“走吧,事不宜迟。”

 

方灿跟在金昇玟后边进了大楼。楼道间弥漫的消毒水味比医院还浓重,方灿还以为自己进了什么生产车间,强忍住那股恶心的感觉,捂住了鼻子,咳了声嗽,金昇玟察觉他的反应,从衣袋里掏出一枚罩,递给了方灿。

 

“戴着这个吧,会好受些,我已经习惯了。”

 

“干你们这行的都要有个铁肺。”方灿说罢,干脆利落地戴上了罩,霎时闻见的气味淡了几分,令他松了气。

 

“还要有个铁胃,对着尸体吃饭也能不呕吐的那种。”

 

“你这是准备做什么?”方灿瞄着对方身上密不透风的一次性套装,不由抛出了疑问。

 

“待会要做个血液喷溅模拟,当然,如果你想围观的话,随时欢迎。”金昇玟皮笑肉不笑地说着。

 

“最近又出了什么案子?”

 

“不是‘又出’,这里不好解释,待会和你说。”金昇玟神秘兮兮地说着。

 

“你知道我来这趟不单单是为了看你做血液喷溅模拟的吧?”方灿适时提醒了对方。

 

“知道,你肯定是为了某个尚未解决的难题而头疼,所以找上了我,我说的对不对,方警官?”金昇玟调笑道。

 

“我现在已经不是方警官了,你应该也清楚,我早就停职了。”方灿无奈地说着。

 

“不然也不会抽出时间来找我,你最近可是个大忙人啊,感觉有段时间没见你了。”金昇玟意味深长地说着。

 

“……发生了点事,但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方灿低低地说着。

 

金昇玟稍微放慢了脚步,偏偏问道:“关于李龙馥的,是吧?”

 

方灿朝金昇玟瞥了一眼,没有回答。

 

“都写在你的脸上呢。我听区局那边说,你不仅停职,还在家里养了个小美人,两个人整天黏在一块,我还以为你会很开心的。”

 

方灿扯过金昇玟的衣领,把人拽在了面前,用眼睛逼视着对方的脸庞,一字一句道:

 

“金昇玟,玩笑到此为止。”

 

金昇玟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的姿态,说:

 

“行,行,抱歉,我也是一时快,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所以能放开我了吗,方,警,官?”

 

方灿无语凝噎地松开了手,金昇玟如临大赦地退到了一旁,整理了会身上的褶皱,方灿盯着他的动作,终是把心底里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你和他真是越来越像了。”

 

“谁?”金昇玟疑惑不解地问着。

 

“李旻浩。”

 

“……”金昇玟哑然了,转了转手腕,后又嗤笑出声,里嘀咕着什么,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和他不一样的。”金昇玟说完这话,把方灿领到了一个布置完毕的房间外。

 

这间房约莫40平方米的面积,一径刺目的白,白得有些晃眼,方灿皱了皱眉,显然不太适应这么亮堂的光线。墙壁和地面的边缘线刻画着标尺,从上至下、从左至右铺满了透明的塑料薄膜,中央则放置着一个半身人像,人像的下端用直立的杆架支撑,咋一看有点像射击室里的弹靶,就在离他们不过五步的右墙根处,倒放着一把锋利的钢斧,斧面正耀着一层阴冷的寒光。金昇玟回头看了看方灿,突地皱了眉,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朝对方说:

 

“啊,瞧我这记性,我忘了给你防护套装了,你等着,先别急着进去,进去的话需要穿鞋套,等我5分钟,不准进去,听到没?”

 

方灿瞧见对方情绪激动的模样,苦笑道:“知道了,金医生。”

 

金昇玟又急匆匆地跑远,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大袋东西,他把这包东西甩给了方灿,自己率先戴上了塑胶手套,下身,用蓝色的一次性鞋套包住脚上那双沾染了灰尘的白色运动鞋,方灿学他的扮相一样一样地套好,手里最后只剩下个面罩,一脸疑惑地朝他问道:

 

“这个也要吗?”

 

“如果你不想被溅上一脸不明液体的话,最好戴着,虽然不是真血,也够你洗一阵子的了。”金昇玟冷冰冰地回答。

 

待两人都裹成了装在套子里的人,遂一前一后地走进房间,方灿关上了门,环顾着室内的细节,把目光定格在置放于右侧墙面的斧子上。

 

“你要怎么做?”方灿试探地询问着前方的背影。

 

“拿斧子砍,之后可能会用到棒槌,甚至是手枪。”金昇玟走到那把斧子跟前,抄起柄杆,拿在手里掂了掂,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方灿觉得眼前的人貌似危险了几分,咽了唾沫后,又问:

 

“为什么要做这个?”

 

金昇玟意味深长地露出一个微笑,回答道:

 

“一是为了分析犯罪现场的血液喷溅情况,二是提前做些准备。”

 

“什么准备?”

 

“如何更真实地伤害一具人类的身体,让犯罪手法有迹可循,从而追踪到一个可能存在的杀人犯。”

 

金昇玟说完这话,走到那具人形雕塑面前,高举起双手,重重挥下了斧头。白色的头颅破碎、迸裂,霎时血花四溅,鲜红的花朵爆放,糜烂在白雪皑皑的空气之中。金昇玟的身上斑斓着密密麻麻的红点,斧头再次抬高,如鱼儿跃出水面,在空中定格了一秒,又“嘣”的一声砸入了血海里。

 

 

 

金昇玟脱下身上的防护服,用干净的毛巾擦拭着脸上的汗,如释重负地吁出一长气。方灿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两胳膊搭在大腿上,正一一吐地抽烟。金昇玟拧开了一瓶能量饮料,举起瓶子灌了几,又问方灿要不要喝,方灿仅消瞟了他一眼,继续着纸烟。火光在眼前忽明忽灭,灰白的烟雾遮挡着他的脸庞,金昇玟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朝他打了个响指,说:

 

“方大队长,这就泄气了?”

 

方灿盯着金昇玟的眼睛,无声地叹了气,烟丝从牙齿的缝隙中漏出,喷在了金昇玟的脸上。金昇玟没有嫌恶地挥开那些烟雾,而是夺过方灿手里的香烟,站起身,捻碎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方灿仍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整个人宛若一尊坚冰,金昇玟把使用完的防护套装揉成一团,塞进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里,又扎了一个不紧不松的子,预备下班后再处理干净。

 

这时,方灿终于抬起头,开道:

 

“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意思?”

 

“为了所谓的真实,不惜用虚伪手段雕饰,这样还是真实吗?”

 

“上级有令,不得违逆。”金昇玟干脆利落地回应。

 

“你别他妈和我扯这套,”方灿站起身,一步一步地逼近金昇玟,“你还瞒了些什么?关于那具红发青年的尸体,是不是还有我和其他人所不知道的细节?”

 

金昇玟面对他的威胁,没有畏怯,而是挺直腰杆道:

 

“方灿,我们都是吃公家饭的人,很多东西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

 

“从你中听到这样的话,真是令我惊讶呢,金医生。”

 

方灿冷冷地笑着,金昇玟也不甘示弱地瞪视着他,两人僵持了会,仿佛有火花在彼此之间的缝隙中四窜。过了会,办公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使他们分了会神,面色有所松动,方灿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与金昇玟的距离,倚靠在方才就座的那张办公桌旁,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

 

“金医生,SIA那边的人过会就来了。”一个陌生女人的脑袋探进了办公室内,在看到方灿后,面上闪过了一丝惊讶,旋即强颜欢笑起来,说:

 

“抱歉,我不知道你有访客。”

 

“没事,他们到了的话,及时通知我。”金昇玟没有回头地说着。

 

女人又踢踏着平底鞋离去,办公室里又剩下方灿和金昇玟两人。方灿深了一气,掏着外套内袋,欲图再取出根烟抽了,金昇玟用一声咳嗽打断了他,说:

 

“白鸽那个案子,我存有两份案卷,一份交了上去,一份由我自己保存,我自己保存的那份是手写的,修改补充了很多资料,我不敢存在电脑里,怕被他人窃取。”

 

“这份档案,目前锁在了我的保险柜里,”金昇玟指了指自己办公桌下的保险柜,“我可以告诉你保险柜的密码,等我离开以后,你要把办公室锁好,才能打开这个保险柜。”

 

方灿闻言,挑了挑眉,说:

 

“你为什么不能亲自告诉我?”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红发青年的死因绝不仅限于警方所看到的吧?”

 

“嗯。”金昇玟言简意赅地回答。

 

方灿捏紧了拳头,上爆出了青筋,“一个月过去了……金昇玟,你可知道,你隐瞒死因的行为引发了多少的连锁反应?你竟然还能像现在这样坐视不管?”

 

“我当然知道,一开始我觉得挺有趣的,很多人都不清楚事实的真相,一群迷途的羔羊即将跑向悬崖,再坠落深渊……但后来我才发现,我也是被利用的那方,李旻浩,那个疯子,利用了我,让案件发酵,并逼迫我说,我们是一线上的蚂蚱,若是把事情抖出去,谁都没有好的下场。”

 

方灿冷笑起来,用一种轻蔑的眼光注视着对方,说:

 

“所以你现在是后悔了吗?来不及了,若你提早将掌握的线索告诉警方,一切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一发不可收拾。”

 

金昇玟一时无言,无边无际的沉默在面积不大的办公室里游荡。良久,金昇玟的手机响起了提示音,他看了看屏幕,后对方灿道:

 

“密码是李旻浩的生日,看完后记得放回去,不准拍照,不准复印。”

 

金昇玟撂下这话,把手机收回白大褂里,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办公室。

 

方灿凝滞了瞬,轻呵了一声,垂下头摇了摇脑袋,嘀咕了几句,又将目光移向那个严丝合缝的保险箱。他走到办公室的门前,轻轻关上了门,落了锁,接着走回金昇玟的办公桌旁,蹲下身子,用手指按着密码盘上的数字键,将那串生日输了进去。保险柜“嘀哩”一声,电子屏上显示出开锁成功的提示,方灿拉开了保险柜的门把,见里头躺放着一沓沓材料,分门别类地放在用牛皮纸制作的档案袋里。方灿将那些文件全数取出,一件又一件地翻找,终是找到了在牛皮封面上以粗黑字体标注着“白鸽案-20XX年9月15日”的文件袋,封的卷线像是绕来绕去的迷宫,等待着他的破解。

 

他迫不及待地绕开那白线,接着开启了档案袋的封。一份装订成册、整理得密密麻麻的笔记从开处兜出,滑到了报告堆积如山的桌面上。方灿坐在金昇玟的工位前,拨开那些多余的物品,腾出一个相对干净的空间,仔仔细细地翻看着笔记,不容错过每一处细节。金昇玟显然花了不少功夫来整理这份材料,并用不同颜色的笔迹划分不同区域的内容——死者姓名:未知,记作N,性别:男,年龄:22-24岁之间,死因:经一系列的分析得出,判定为……

 

方灿盯着那行文字,像是被人用力扼制住了咽喉,张结起来。过了会,那只无形的大手松开了他的脖,他得以呼哧呼哧地喘气,缓回了精神,继续阅读着金昇玟用一笔一划写下的文字。

 

经过一个上午,金昇玟迟迟未归,也没给方灿留下任何一消息。方灿余震未消地阅读完那本册子,靠坐在金昇玟的办公椅上发呆,双目失焦地望向某处,仿佛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他把那份文件收回档案袋里,放进保险柜内,将档案袋夹在了其余文件的中间,接着关上了保险柜那扇厚实的金属门,把这些难以示众的机密锁在了不过一百立方的狭小天地。

 

他从座位上起身,步履沉重地走向办公室的大门。门开了,走廊内空无一人,寂静得像是废墟,方灿迈起脚跟,一步一步地朝大楼外行去,空气中仍旧弥漫着浓重刺鼻的气味,整座大楼宛若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巨大尸体。本来也是如此,方灿嘲弄地想着,在安静的走道间穿梭,来到室外,直直向着来时的入走去。时间已过正午,太阳高高地照耀着大地,令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水银般的光泽,方灿路过保安亭的时候,里头的保安叫住了他,探出个长满皱纹的脑袋,冲他喊道:

 

“下次还来的话,如果值班的人是我,我会直接放你进去。”

 

方灿对保安礼貌地笑笑,凹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说:

 

“不会再有下次了。”

 

这次他并未选择走回徐彰彬的公寓,而是在路边等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才看见远方驶来一辆明黄色的计程车。隔着段大老远的距离,他大幅度地摇撼着双臂,欲图让司机尽早发现自己,以期能在较短的时间内上车,直接开回那昨天下榻的大道。司机见着他了,把方向盘往右打,放慢了车速,渐渐停在了方灿的面前。

 

方灿拉开副驾的位置,弯腰坐了进去,对司机说了声谢谢。汽车发动,而他在脑海里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无论与李龙馥之间产生了什么样的误会,当务之急是要把自己所看到的、所知晓的真相全盘告诉对方,否则一切都会悄无声息地肢解、崩坏,变得万劫不复。他必须要赌一把,赌李龙馥能在意他的说辞,能理解他的用心,更能明白——既然走到了这步,那就必须朝着这迷雾笼罩的道路忍辱负重地苦行下去。

 

方灿用手指敲打着车窗旁凸出的台面。司机见他一脸凝重,不由打开了车载广播,圣洛督之声又在播报国际形势,字正腔圆的女音缺失了感情基调,照本宣科一般一字一句地念了下去,似是在复述一段事不关己的研究结论。方灿听着那些新闻,朝司机问道:

 

“你相信战争会来吗?”

 

“相信这个的人多半没有好的下场。”

 

司机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打算,用两只宽厚的大手平稳地操作着方向盘,仿佛要在这辆车上行驶完他的一生。方灿将目光瞥向窗外,机械的女声在耳畔流淌,却滴不进他的脑海,他在空旷的思绪中无限走神,双眸望向那些高大的楼群,密集的房屋,这座城市几乎没有一颗直抵云端的苍天大树,丧失了绿意盎然,而被冷冰冰的水泥钢筋浇筑殆尽。方灿的眼角湿润起来,又被他不着痕迹地抹去漏出的泪水,他在广播女声的陈述下茫然地望着飞驰而过的建筑群,觉得自己仿佛身在一艘流亡外地的轮船,船上的人被贴上了神志不清的标签,他们将要在神秘而广袤的大海中长时间地漂泊,直至抵达能接受他们的某一终点为止。

 

待黄色的出租车到地,方灿打开车门,又矮下身子朝司机说了声谢谢,这才关上车门,目送车子扬长而去。他仰望着面前这栋外观复古的公寓,心脏飞快地跳动,又慢慢恢复成正常的速率。他没坐电梯,而是踩着阶梯上楼,空洞的走道内回响着他不知疲倦的脚步声。他在某一楼层停下,推开了安全出的大门,步入一光线昏暗的长廊。长廊两旁排布着样式相仿的木门,方灿走向其中一扇,对着门锁输入了密码。

 

“啪嗒”一声,门开了,从客厅内吹来一阵清淡的香气,让方灿联想到了衣服洗涤后的味道。阳台前的落地窗开了,一张新洗过的床单晾在了外边,微风拂过,床单掀起了四个洁白的角,在风浪中飞舞,柔软轻薄得宛若一片云朵。方灿木木地愣在那儿,连鞋都忘了脱,倏忽听到厨房里传来乒铃乓啷的声响,忙跑过去一探究竟,见一个空荡荡的小锅摔在了地上,李龙馥委屈巴巴地弯下腰,拎起那细锅,拿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瞅着,看看有没有出现跌破的子。

 

李龙馥用余光瞥见了方灿的身影,身子向后瑟缩了阵,有些警惕地望着对方。方灿无奈地挠了挠头,问道:

 

“你这是在做什么?”

 

李龙馥努了努,回答道:“……准备热点昨天做的菜,做了一堆都没来得及吃,不吃浪费了。”

 

方灿挑了挑眉,说:“你不是不能正常进食吗?”

 

李龙馥沉默起来,故意不搭理方灿的问话。

 

“还是说,你是热给我的?”

 

李龙馥闻言一个激灵,耷拉起角,显然被方灿戳穿了他的用意。他噘着巴,将小锅搁进了水池,又解下了围裙,朝方灿道:

 

“我不干了,你要吃自己热去。”

 

说罢欲图走出厨房,擦过方灿时,倏忽被对方箍住了手腕,整个人被拉了回来,李龙馥惊呼了一声,与方灿的距离陡然缩短。方灿注视着他,在他面前微笑,李龙馥觉得面上一阵滚烫,红了双耳,垂下眼,不知所措起来。

 

“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方灿的发言不偏不倚地闯入他的大脑,他抬起眼,见对方仍维持着方才的表情,不由低低骂了句,混账……

 

“当然,我的意思是,在我真打算做什么之前——”方灿饶有兴味地继续说了下去,“我会想和你来一段严肃的讨论,关于我们的一个‘老朋友’。”

 

李龙馥疑惑不解地盯着对方,恍惚地抖出一字:“谁?”

 

“那名死去的红发青年。”

 

“他不是被人枪杀,他是自杀的。当然,如果他确实死了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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