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ORDIN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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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洛督的阳光总是浮着一层颗粒聚集般的灰色,令人联想到老照片上的光照。当光束穿破云层,俯照圣洛督的大地,若站在高处远眺,可见圣洛督被中间那自西向东的河流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区域。北半边的绿色工地起起落落,再过不久要生长出颇具现代气息的钢筋泥墙,南半边像是被随意切割的廉价巧克力蛋糕,目光所及之处皆为低矮的古旧房屋,房屋上架设着五颜六色的帆布,像是蛋糕上零零碎碎的糖衣。房屋间的巷弄中,密集的人群如微小的蚂蚁,朝着不同的方向行进、觅食,孩子们的身影随处可见,他们的手里挑弄着弹弓、石子,甚至还有废弃的啤酒瓶,在人来人往的逼仄缝隙内穿梭、打闹,时常招致大人们的反感。

 

一个看起来比同龄人高些的男生撞倒了一位妇人,妇人手中的菜篮掉到了地上,里头的几个鸡蛋在落地之前从篮子里漏了出来,接着“啪”的几声砸在地上,金黄的蛋液流了出来,在肮脏的地表蜿蜒成一滩新鲜的污渍。男生几乎是立刻被妇人身边的丈夫揪住领,紧接着一个拳头揍了上来,直怼他的左脸,他被冲击呼得歪向一边,差点没站稳,腿脚趔趄了会,又被男人补了一脚,这一脚的威力比刚刚那一拳更甚,他的身体不可控制地向后跌去,整个人锄地般摔在地上,差点磕掉了一颗门牙。

 

男人作势地撸起袖子,被女人抱住胳膊,连声劝道,走吧,走吧,别打他了,鸡蛋破了就破了吧,反正还能……

 

男人朝女人大喝一声,女人缝上巴不说话了。男人捡起地上的菜篮,嫌弃地瞅着那一滩粘稠的蛋液,朝地上啐了唾沫,扭身离去,女人亦步亦趋地跟在男人后面,边走边回头,怜悯而担忧地给予了男生最后几眼目光。四周的人群围成一圈,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仍倒在地上的男生,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漠不关心与无所作为是这些人的代名词。男生在地上挣扎了会,用手捂着被男人踹了一脚的腹部,阵痛令他的额头分泌出露珠般的汗水,他艰难地撑起身子,胳膊肘撑得挺直,倏忽又因一股锄到了地面。

 

他的下巴狠狠地磕在了水泥地上,破了个三角形的子,细线般的鲜血溢了出来。有人在他身旁大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指着他的脑袋大喊,看啊,黄铉辰是个窝囊废,光长个不长脑子,碰碎了别人的鸡蛋,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他在此起彼伏的嘲笑和置身事外的目光中再次站了起来。这次,他挺直了腰杆,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土,朝身边那些拿他开玩笑的同龄人们比了个直挺挺的中指。当他经过一天的奔波回到家时,屋中的姐姐惊讶地发现他浑身是伤,右膝上的皮肉剥脱了大半,褪出一块浑圆的红色肌理,伤尚未结痂,敷着层晶亮的黏液。姐姐几近崩溃地冲上前,紧紧抱住了他,用唇亲他的头发,他却像是一块立在原地的木头,连血管都变异成韧皮部的纤维。姐姐替他脱去衣物,又拿搓洗过多次的毛巾为他擦洗伤,他在狭小的、与几户邻居共用的厕所里隐隐战栗,粗糙的毛巾对破了皮的伤无非是一场新的凌迟,他却咬紧了牙关,绷直了身体,不让自己的意志被疼痛轻易击倒。

 

多年以后,每当黄铉辰忆及此事时,他总认为自己走上后续的道路绝非偶然。他的童年恰恰是圣洛督南区居民真实生活的写照之一,龌龊、荒唐、麻木、贫穷,堪比《消逝的童年》。他曾经饥寒交迫,在圣洛督的大雪天里,一个人跋涉一尺高的厚厚积雪,穿过东西伯利亚某片荒芜的苜宿地,去往某座在新闻报道中宣称无所不有的救济站,然而等他到了之后才发现,此地不过又是一个打着救济的幌子欺骗穷人充当廉价劳动力、为来年开春播种的农场罢了。黄铉辰感到十分失望,扭头就走,却被两个体壮如牛的男人架了回来,两只宛若水桶般粗硕的胳膊一左一右地押着他进了农场。

 

他们踩过一段坑坑洼洼的积雪,来到一座低矮的木屋前,其中一个男人用空着的那只手敲了敲门,接着推开门板,一阵暖风从木屋内飘了出来,混杂着罗宋汤的香气,他不由咽了唾沫,一头雾水地被男人摽了进去,将他重重按在了屋内那张唯一的木桌前,木桌后则坐着个有点像老大哥的鹤发老人。老人生着双浓密的斜眉,眉头间有两道深深的沟壑,瞳孔像是患了白内障,颜色颇浅,却不偏不倚地盯着他所在的方位。老人头上戴一顶格纹呢子贝雷帽,帽檐在他的脸上投下灰色的阴影。黄铉辰觉得老人眼神无光,分外阴鸷,又望向对方撑在桌上、交叉了手指的那双皱纹密布的手。岁月给这双手留下了太多的痕迹,令其丧失原先的光泽和水分,变得如枯枝败叶那般脆弱不堪。

 

黄铉辰移开眼,听到老人用沧桑的对他道:

 

“你若是在这里待到明年春天,我可以付你双倍的工资,但若你执意要走,我不拦你,然而接下来的大雪会直接把你淹没在西伯利亚,与其急着回去,不如留在这里熬过整个冬天,这里什么都不缺,床位、棉袄、炭火、粮食,可惜没有女人……我能保你吃饱穿暖,你太瘦弱了,小伙子,年纪轻轻的,不该是这么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

 

黄铉辰动了动唇,又不吭声了。他要是留在这里,就意味着家里的姐姐将会孤身一人,她要凭一己之力养活自己,更要接济同街上的那户贫苦人家。那家人中有四个孩子,父亲在工厂当技师,因某次意外被卷入正在运转的机器,再出来时,人已被搅成了一堆肉泥,母亲是个娇小的女人,要比她的亡夫年轻十岁,十八岁时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男人显然对子嗣的性别感到不满,逼迫女人再生,接着生,一直生到分娩出的婴儿腿间有那团小小软软的肉球为止。

 

黄铉辰认识那名女人是在某天下午,姐姐出门买菜,而他窝在家中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本《罪与罚》是他偶然在集市上淘到的,很久以前的版本,封面早已磨烂,从装订处撕出了一道长长的子。他仅花了十个卢布把整本书装进了自己的裤兜,为了不让街上那群混混们发现,他特地抄了远路,七拐八绕地回至家中。姐姐在那不到三十平米的室内举着破旧的棉娃娃,和一个看起来不到六岁的女童坐在地上玩耍。姐姐一边朝女孩晃动着手里的娃娃,一边说,这个是我,你说,像不像你的姐姐?

 

女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水光闪闪。她看了看玩偶,又看了看姐姐的脸,接着摇摇头,说,不像。

 

“那这个像你的妈妈吗?”姐姐温柔地问着。

 

女孩咬着自己的手指,眼珠转了一圈,接着停留在那个丑陋的、缝补了多次的娃娃上,突然哭了出来。姐姐慌了,忙把娃娃放下,把女孩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女孩瘦薄的脊背,连声道歉着,女孩的鼻涕眼泪沾上了姐姐的胸襟,糊抹出几块形状不一的灰渍。

 

黄铉辰看到这幕景象,噗嗤笑了出来,朝她们不合时宜地说道:

 

“姐,你这样会招小女孩讨厌的,她妈妈才没那么丑。”

 

于是换来一个毛栗子和持续一天的家务活。他们的家只有一张床,平日都是姐姐睡在床上,他自己则在地上铺块破了皮的床垫,棉絮从里头漏了出来,又被他硬塞回去。除此之外,屋中的家具屈指可数,一张圆形的木桌,两把不算牢固的木椅,一个放置餐具和生活用品的木架,一座缺失了门板的杉木衣柜,一盏闪烁不定的老式台灯……这些家具,连带这间屋子,构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黄铉辰用湿了水的抹布擦拭着木架上的灰尘,身旁监工的姐姐背对着他换好了衣物,一淡蓝色的长裙,收腰的设计,领则缝制了蕾丝花边。姐姐对着墙上那扇蒙灰的玻璃窗照了照自己的样子,用胶圈把脑后的长发扎了个低低的马尾,在玻璃窗前又转动了会身子,接着对他道:

 

“我去买菜了,好好干活,我待会就回来。”

 

黄铉辰“哦”了一声,遂听见皮鞋擦地的声音,听见大门开了又关的声音,室内在一连串的响动后又恢复了寂静。他把毛巾留在架子上,接着转身扑向了那张窄小的床榻,从床垫下取出了那本在集市上淘到的旧书,靠在水泥墙边翻阅起来,一读陷入忘我的境地。

 

日落前的夕阳穿过生发霉点的玻璃方窗,在墙上投下斑斑驳驳的橘黄,一阵敲门声自门板传来,坐在床上阅读的人起初没有听见,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敲门声倏地急促起来,像是在对他传递着紧急信号,他终于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有些不耐烦地望向那扇紧闭的门扉。

 

他放下书籍,蹦到了地面上,踩着鞋帮子跑过去开门,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沐浴在橙红夕阳中的女人,瓜子脸,碧蓝的眼睛,睫毛卷长,唇红润,乍一看还很年轻,黄铉辰还是窥见了女人眼角边那几道浅浅的皱纹。

 

女人见到他了,倒没有过多惊讶,而是微笑起来,对他问道:

 

“是铉辰吗?你姐姐在不在?”

 

黄铉辰反而惊讶起来。他怔怔地盯着女人的脸,结结巴巴地回答:

 

“姐姐她……出去了……”

 

“去哪了?”

 

“市场。”黄铉辰虽是这么回答,也不清楚姐姐究竟是否真的去了集市。

 

“好的,等她回来了,你就说有个叫薇吉妮的女人在找她。”

 

“这是您的名字吗?”黄铉辰问着。

 

“是,”女人的笑得更深了,“这是我的名字。”

 

黄铉辰日后才知道,姐姐与薇吉妮的交情远不止他表面看到的、臆想的那般浅显。薇吉妮是个温柔的女人,至少在黄铉辰看来,她与街坊邻里谣传的风言风语很不一样。那天下午,姐姐回来之后,黄铉辰同姐姐道出了女人前来的事,姐姐的脸上闪过一丝光亮,又慢慢暗了下来。姐姐对黄铉辰说,知道了,前往公共厨房开始准备今天的晚餐。

 

晚餐于他们而言是上天的馈赠,就像每个基督徒在饭前都会进行祷告一样,毕竟谁都不清楚今天这餐结束之后,第二天是否还能享有足以果腹的吃食,于是对待每餐的食物都格外谨慎、敬重。黄铉辰却不以为意,就算他们所在的地区物资匮乏,可地区之外,人人皆为饕客,那些大富大贵的人什么都吃,什么都能做成菜肴摆上餐桌,接着被分食得所剩无几,而他们这些被困在贫民窟的人,所受的待遇还不如那些沦为食材的家畜。

 

今天桌上摆着炒豌豆和煮南瓜,外加一小盘兔肉,青黄不接,主食是有些潮湿的面包。黄铉辰面对桌上这些看了就让人没什么食欲的晚餐,皱了皱眉,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姐姐已经双手合十预备祷告,在看到他不为所动的样子后,略有不满地责备道:

 

“Joseph,你忘了我们要做什么吗?”

 

“我以为我们今天能吃得更好的。 ”

 

姐姐闻言,倒微笑起来,说:

 

"今天去市场去晚了,所以只能买到这些,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这样你就可以买到你喜欢吃的东西了。"

 

黄铉辰努了努,忍住了戳穿对方的冲动。他今天下午明明还看到了纸袋子里装着的被另一层纸包裹得鼓鼓囊囊、皱皱巴巴的东西,包装纸上渗出几块深色的油渍,纵使他看不出来那是什么,他还是凭借空气中隐隐的飘香判断出那是一只刚出炉没多久的烤鸡。

 

他们上一次吃烤鸡是在什么时候呢?复活节?感恩节?耶诞节?黄铉辰记不清了。印象当中,自很久以前开始,全家就没吃过像样的肉类食品,姐姐买的最多的肉类是沙丁鱼罐头,黄铉辰光是看到罐子外的那蓝色包装袋就克制不住地干呕,用节食表达自己对吃饭的抗议。某段时间里,他们甚至还凑不齐三餐,时常把早餐略过,抑或是早上吃得多些,熬过漫长的午后,才来到较为正式的晚餐。

 

那时的黄铉辰瘦弱不堪,姐姐担心他营养不良,在北区谋到了一份在肉联厂上班的工作,平时总能拿到一些内脏、肥肉、稀罕的"边角料",再随一群渡江大军穿越河流,搭乘交通工具回到南区。黄铉辰有时总会想,究竟是发生了何种变故,才让他们沦落到如此境地。家里的床底下藏着一个有些发霉的木盒,木盒外落了把黄铜锁,几经擦拭能崭新如初,黄铉辰不知道钥匙在哪,可能被姐姐藏了起来,或者根本就没有钥匙,他隐约觉得,这个盒子里可能装着能揭露一切的秘密,从而让他知晓家族的历史,所有的一切迎刃而解。

 

姐姐上班的时候,黄铉辰时而随一帮童党外出游乐,说是游乐,无非就是换个地方撒野罢了。在家他不算听话的人,到了外边更是无法无天,总能玩得一身伤,回到家了又被姐姐训斥一通。久而久之,姐姐对他遍体鳞伤的样子见怪不怪,只是默默地为他擦拭身上的脏污,用碘酒消毒,再裹上纱布。她不会过问他身上这些伤是从哪来的,但还是会把不满与怨愤的表情写在脸上。

 

黄铉辰有时会觉得姐姐并不喜欢自己,觉得自己的存在于姐姐而言是个累赘,觉得他们甚至可能并没有血缘关系,自己可能是某个被姐姐捡到的孤儿,在同情心的泛滥下,这个孤苦伶仃的女子将他含辛茹苦地养大,他却未能做到报恩。他或许是想给姐姐准备些什么的,漂亮的衣装和首饰,体贴的伴侣,合格的弟弟,以及一个体面的家,但现在的他尚做不到一一兑现。光是食物的问题就令他们头疼不止,何谈更进一步的生活品质呢?

 

黄铉辰有时也会问,我们为什么这么穷啊?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为什么北区的那些人就能贪图享乐,而我们只能以老鼠为邻?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有更好的生活呢?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莫大的好奇让他情不自禁地撬开了那把铜锁,当锁扣在他暴力的驱使下战战兢兢地破开时,他如愿以偿地打开了多拉的魔盒——盒子里放置着一摞老旧的证件,勋章,以及一块黄铜怀表,这在蒸汽时代是权力的象征。黄铉辰把玩着那块怀表,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又翻开了那本红得发绿的证件。这是一本军人证,人像照片早已模糊不清,字迹更是像在大雨里浸泡过那般,变成了一团团水墨般的灰渍,叫他难以辨认。

 

然而他隐隐感觉,这本军人证足以牵扯出太多过往,却像藏匿它的人那样讳莫如深。他并未摊开那些古旧的物件质问姐姐,这些东西究竟为何物,而是默默地将它们一一收好,把铜锁还原成从未被打开过的假象,哪怕它已经在他的摧残下碎出一道细小的裂痕。

 

或许是他的祖父、外祖父,抑或是他的父亲吧,可他不得而知了。从小没有与父辈相关的记忆,他从来没见过他的父亲、母亲,那段记忆像是被凭空抽离了,在他的脑海里只剩下巴洛克式的蒙太奇片段——姐姐坐在窗边读诗,橘黄色的阳光透过朦胧的玻璃照射进来,一边是褪了色的头发,一边是蒙上阴影的侧脸,他呆呆地盯着对方,一直到姐姐将垂在耳边的碎发梳到脑后,一双浅棕色的眼睛朝他瞟来,他呼一滞,移开目光,旋即听到一声轻笑,复望向姐姐的脸。

 

姐姐正在对他微笑。时间并没有给这张脸刻下太多的痕迹,青涩,童真,勇敢,这些属于年轻人的特质仍留存在她的脸上,她从未让他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而是让他见证,她是坚强、独立的女性。他亦从未见过她身边出现了什么伴侣,除了他的陪伴,她始终孤独一人。

 

晚饭结束,姐姐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回来时,黄铉辰装作在地铺上睡着了,接着听见姐姐的脚步声离自己一点一点地近了。女人停在他的身前,弯下腰,用那只泛着花香的手抚摸他的脸颊。

 

他在艰苦的环境中成长,而姐姐从始至终、毫无怨言地陪伴在他身边。等他到了十四岁的年纪,姐姐为他争取到了在学堂上学的机会,私人开设的小学校,几十号孩子挤在不过二十平米的小教室,连课桌都是二十年前遗留下来、被淘汰的废弃物资。黄铉辰总挤在教室后排,没有专心听课,而是随一群贪玩的童党们传阅那本全英文的《三个火枪手》,其实他看不懂,这里没有人能看懂,包括那位站在讲台上写着粉笔字、高中没读完就出来闯荡的老师。粉笔头磕在黑板上的声响掩没了后排男孩们的逗笑声,黄铉辰捂着巴,倏忽被人指着鼻子喊道,老师,他上课开小差,老师停下了书写的动作,转过身,皮笑肉不笑地扫视一圈,接着问道:

 

“谁开小差?”

 

“Joseph!”

 

领头的那个男孩捧腹大笑起来,全班人被这一笑声感染,也跟着哈哈大笑。嘲笑声与嬉闹声此起彼伏,老师的脸越来越黑,黄铉辰则不以为然,从鼻子里哼出一气,踩着同学的大腿跑出了教室,出了门直接闯入某狭窄吵闹的巷子。这间破教室无疑是某个安插在一排排砖瓦房中的房间,周边是各式各样的居民,有人行色匆匆,在人群中摩肩接踵,有人无所事事,叼着根狗尾巴草躺在并不结实的躺椅上晒那渗不进来的太阳。黄铉辰一路飞奔,擦过无数人的肩膀,从小巷的这头奔至那头,接连转了好几个弯,差点一脚踩烂堆在地上的蔬菜,这才冲入对他来说无比熟悉的街区。

 

他经过一扇又一扇的门窗,黑色的影子投映在墙上,随他的跑动扭曲、蜿蜒,如是与他共舞的伴侣。今日阳光灿烂,光线刺破屋顶间的缝隙,在水泥墙和水泥地上切割出一金黄色的矩形,他在矩形之间穿梭、涌动,从这一幕进入下一幕,终是定格在一扇凹凸不平的木门前,木门上的一个窟窿正对着他,像是一只独眼。当他将手搁在门把上的时候,他犹豫了,旋即矮下身,对着窟窿偷窥门内的景象。

 

床上两具鲜白的肉体正在痴缠、交叠。他认出其中之一是姐姐,另一位同样是个女人,女人压着姐姐,用自己的性器官磨蹭着姐姐的那处,姐姐大张着双腿,脚趾向内舒卷,从唇间溢出微弱的喘息,又化为声调渐高的浪叫,她抓着女人的手臂,指节间的缝隙漏出白色的脂肪,女人啃咬她的胸脯,吮她嫩粉色的,室内交杂着黏腻的水声,呻吟声,以及那句微弱而颤抖的——

 

吉妮……吉妮……

 

黄铉辰捂住巴,狼狈地奔逃,这次他在路上撞倒了停靠在墙边的潲水桶,污水从桶内泼了出来,差点洒在路过的行人身上,而他没有停下脚步,沿着房屋的墙壁继续奔跑,连身后传来的叫骂声都不曾听见。可他的心脏早已震颤不止,他的血管和脉搏突突跳动,汗液自皮肉中蒸腾而出,沾湿了他的前额、上衣,令他像淋过一场大雨那般狼狈不堪,他觉得自己不能停下,不能停下,一定要跑到大汗淋漓、跑到精疲力竭为止,跑到疼痛开始肆虐他的全身,令他无法继续行动、不得不放慢速度调整呼为止。

 

他跑到了南区的桥边,所有的小路于此地汇聚,视野瞬间变得开阔起来,由钢筋混凝土构架而成的平坦大道连接了两个天壤之别的区域,剥削自北涌入,牺牲自南溢出,不合理的天秤自中央开始崩坏,那些为生计涌动的车水马龙就像难民的潮流,它们既不属于繁华的都市,也不甘于落后的环境,渴望着这座桥梁能让它们与更好的时代相连,殊不知桥梁仅仅是桥梁罢了,除了发挥它的物理功效之外并无其他用处,它们不能把阶级的同化归咎于一运输通道,更不能指望这桥梁帮助它们通往经济发达的北区时,还能顺带帮助它们升官发财,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哪怕名利与资产并不是衡量幸福快乐的唯一标准。

 

他站在桥头,俯望桥墩,又顺着来来往往的车流和行人逐渐远眺对岸,一座座灰蓝色的建筑在距离的作用下变得飘渺虚幻起来,恰似这缓慢流动的河水,几艘轮船在河道间航行,去往未知的远方。黄铉辰凝望着眼前的一切,耳边滚着嘈杂的人声、车声、船只的汽笛声,一缕缕青烟自河面升起,在半空中凝结成一团团灰云,又随风消逝。河岸边,几个孩子在长满野草的堤坝上嬉笑、玩乐,有个剃寸头的男孩将裤腿挽到了膝盖上边,跑进冰凉的河水里抓鱼、打水漂,后头的孩子横七竖八地蹲坐在石坝上看着,叫着,几乎没人关心这群孩子的安全问题,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在简朴的件下也能收获无与伦比的快乐。

 

黄铉辰近乎艳羡地望着这群野孩子们。在他的巷子里,这些稀松平常的快乐几乎永不沾边,永远存在着歧视、排斥、殴打,不是他欺负别人就是别人对他痛下狠手,为了生存,他不得不装备一层自我保护的外壳,他无法做到与那些混混们心平气和地相处,因为他们也不是这样的人。温柔不属于他的世界,暴力才是,从始至终贯穿着他生活的全部,就连姐姐和宗教的存在都未必能感化他的内心。

 

他在大桥边驻足许久,一直到白天逐渐褪去了颜色,靛蓝色的黑暗缓缓降临,河边游玩的孩童陆陆续续地回家,那个在河床里嬉戏的孩子浑身湿透地上岸,却被同伴们接二连三地抛下,边往上爬边骂出难听的脏话,一张脸因恼怒涨得通红。黄铉辰瞟向那个男孩,男孩在看到他后,对他做了个古怪的鬼脸,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男孩朝自己快步走来,渐渐逼近,接着擦肩而过,他能感觉到男孩在他背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匆匆远去。

 

黄铉辰回过头,顺着男孩离去的方向跟了上去。路面上的车流和行人密密层层,将大桥装点成一金光闪烁的带子,光点又呈放射状向外辐散而去,变得稀稀疏疏,又淹没在更加广袤无垠的黑暗之中。黄铉辰跟着男孩,穿过纵横交错的窄巷,所及之处越发昏暗,他只能凭直觉跟在男孩身后,视野的黑暗反而放大了其他感官,他甚至能听见老鼠啃食电线的声音。

 

男孩在某个角落停了下来,黄铉辰隔了段距离也停了下来,接着看到男孩转过身体,骨碌着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巷子内仅有一盏光线微弱的白炽灯吊在半空,男孩摆出一副试探的表情,迷惑不解的同时,又隐隐从面上流露出一丝恐惧。

 

黄铉辰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停在男孩的对面,从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钞票,对男孩问道:

 

“你能给我吗?”

 

再回到家时,姐姐双手叉腰地站在门前,失望与愤怒同时浮现再她的脸上。黄铉辰避开了姐姐的目光,欲图从姐姐和门框间的缝隙钻入家门,却被姐姐拦了下来。

 

“去哪了?”姐姐严厉地质问道。

 

黄铉辰没有回答,而是执拗地挤了进去。女人被挤到了一边,踉跄了会,差点没站稳,而他毫无悔意地走到架子前,一把扯过换洗的衣物,又瞥了眼那张窄小的床榻。他注意到床铺换了新的床单,新的被套,天蓝色的碎花,象征着清新,却让他感到几分暗恐。他不着一字地再次与姐姐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走到几十米远的公共澡堂。说是公共澡堂,就是个四周围了围墙的简陋浴室罢了,室内并不通风透气,总散发着一股皂角的霉味,地上更是爬满了青苔,前几年才安了固定的花洒,却没有热水,若要洗个体面的热水澡,得亲自前往锅炉房烧一大锅水,再累死累活地拎回浴室,兑冷水中和水温。黄铉辰没去锅炉房,而是就着冷水淋浴,不经降压的水花劈头盖脸地洒下,重重地袭上他的脸颊。

 

他在如大雨倾泻般的水流中伫立,眼前淌过刚才的一幕——男孩跪在僻静的角落里为他,他低头望着男孩,面无表情地盯着男孩反反复复地吐自己的。男孩满面红潮,双眸冒出水光,唇亦被摩擦得润红不堪,黄铉辰这才注意到对方其实面容清秀,左脸颊横着一道狭小的疮疤。他用手指拂过那道疮疤,朝男孩问道:

 

“谁打的你?”

 

男孩吐出他的,呼哧喘气,颤颤巍巍地回答:

 

爸爸……

 

“他还对你做了什么?”

 

黄铉辰追问道。男孩闻言,站了起来,撩开那件被水洗得磨旧了的上衣,数不清的瘢痕在蜜色的肌肤上拥拥挤挤、成群结队,如烟花爆放,如金鱼狂舞,黄铉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赤却斑斓的胴体,遂伸出手,用手指触碰着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疤。男孩在他面前战栗着,发出动人的呻吟,却让他感到一股心酸。他收回手,拉上裤链,从袋里又摸出一枚硬币递给了对方,并说:

 

“你可以走了。”

 

男孩局促不安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接过了那枚硬币,又支吾着唇,缓缓吐出这么几个字眼:

 

“先生……如果你还有这方面的想法,可以来找我,我家就在这巷子里,从巷进来后一直往里走,数到第六扇门,不要敲门,在有间隔的墙缝里塞纸,告诉我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内容……”

 

男孩说完,羞愧难当地低下头,抓捏着磨损的衣角,不敢抬头直视黄铉辰的双眸。黄铉辰静默许久,内心五味杂陈,终是低低叹了气,拍了拍男孩的肩膀,说:

 

“回去吧,我不会再找你了。”

 

黄铉辰目送着男孩的背影远去,消逝在更深处的黑暗中,而他转过身往回走,发誓自己绝不会再踏进这巷子半步。他绕了很久才摸清回家的路,着家时已过饭点,他空着肚子,饥肠辘辘,却毫无进食的,他只想通过沐浴洗去自身的罪孽,在淋浴间里忏悔、祈祷,忏悔自己所错付的一切,祈祷这里的每个人都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至少能吃到一份感美味的佳肴。

 

可他不敢奢求过多希望。希望是残忍的,尤其在实现之后,现实的种种又让这份希望成为了幻梦般的过去。如果他们真的快乐、幸福了,之后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是否会在某日急转直下,他们将再次回到过去,甚至不如从前?如果势必要迎来这样的发展,那不如一直平庸、贫穷下去,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再让他去体验别的生活他不乐意了,没有谁能接受突如其来的改变。

 

可他迟早要逃离的。他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他在冷水的浇灌下拼命地搓洗自己的身体,直把冰凉的躯体磨擦出一层滚热。他在逼仄的浴室里不由自主地干呕,仿佛要把整个胃呕出来,吐到地上,再因失血过多而亡。疼痛自五脏六腑蔓延开来,令他弯折了身体,瘫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吼叫。

 

他已经不剩下什么了,除了姐姐,那方陋室,他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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