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ORDIN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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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黄铉辰头次体会到与世隔绝之感。农场的木屋离那几亩荒地仍有一俄里远,冬天自是没人下地务农,空出来的时间全用来捕鱼、晒网、磨枪、混日子。冬天令大自然披上一层圣洁的美丽,于人类而言却并不是一个十足美丽的季节,大批穷人可能会在萧瑟的寒冬里饿死、冻死,而有钱人家的孩子能在温暖的客厅里,在亮着熊熊火光的壁炉前高声倒数圣诞节的到来。

 

每年总会有几个人冻死在圣洛督的街头,这个数字可能统计少了,可能大量的孤魂野鬼仍在圣洛督的上空游荡。黄铉辰曾在家附近的一巷子里见到一具死尸,那是一具极不像人的尸体,尸体呈尸僵状,肌肉萎缩,脂肪流失,浑身上下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头顶的长发丧失了光泽,宛若一团枯草,即将随风而去。尸体身上只穿了一件破烂不堪的单衣,说那是衣裳都有点勉强,连缝补的迹象都没有,在一具孱弱的身躯上栉风沐雨,终是随主人生命的消逝而结束了那无足轻重的使命。

 

黄铉辰没认出他来。按理说,若是附近有个人死了,周围的邻居皆能通过他的外貌辨认出他来,但黄铉辰就是不认识这个人,这人的面孔对他来说过于陌生,眼窝凹陷,鼻子塌扁,满的龅牙,牙齿焦黄,面上尽是沧桑的皱纹,眼下则凝结了两干涸的泪痕,白色的盐巴稀稀疏疏地浮现出来。这人能用丑陋来形容,但死亡是平等的,尸体是平等的,不管他生前高矮胖瘦是美是丑,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会变成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死了就会被活着的人称作"死人"。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上来围观这具状若蜡像的死尸。人们指指点点,有人说这是别国的难民,有人说这是偷渡来的,有人说曾在几里外的街区见过死者,有人说死者生前是自己的同事。众多说辞纷纷扬扬,在黄铉辰听来都一个样,都不能掩盖"这个人已经死了"的事实。死亡划分了死者与活人的界限,无论活人怎么谈论死者,最终的结果都是死人被黑土掩埋,抑或被烈焰火化。葬礼只是可能存在的礼仪,而非必要的仪式,至少在某些地区,安葬死者的做法只有一部分人才能完成,对于这种流离失所无依无靠的人来说,体面地死去都是奢望。

 

黄铉辰听着那些闲言碎语,觉得脑内像是灌入了蜂群,头疼得要命,又无法感同身受,逆着人流挤出了人堆,踢着石子来到童党们惯常集结的地方。几个衣衫褴褛的早已歪歪扭扭地站在墙边抽烟,见到黄铉辰了,其中一人朝他挥了挥手,黄铉辰走上前,对那人说:

 

"三眼街那里死了个人。"

 

"噢,谁啊?"那人无所谓地问着。

 

"不知道,不过死了就是死了,救不回来了。"黄铉辰撇了撇。

 

"这年头,死个人是很正常的事,你们说对不,兄弟们?"那人朝两旁问着,其余人在听到他的问话后,前前后后地点了点头。

 

"你看,这年头,死个人是很正常的事。"那人又重复了一遍。

 

黄铉辰莫名反感这人的态度,手上的拳头紧了又紧,终是忍住了那股想揍人的冲动。

 

若是和姐姐说这样的事,姐姐肯定会像每位虔诚的基督徒那样,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死者由衷地在胸前画出十字,接着开始祷告,愿上帝能宽恕死者的罪孽,愿死者的灵魂能在天堂安息,阿门。正是因为想到姐姐会动恻隐之心,他才没有把这段见闻当作是饭后的闲聊告诉对方,他缄默不言,权当今天的一切没发生过,理所当然地度过了又一个平常的夜晚。

 

毕竟死亡是每天都会上演的桥段,这里死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世上哪哪儿都会死人。人们怕的是死亡背后的本质,非自然死亡长期困扰着人类,使人类无法抹除戒备的心理,今天有个人在这街上冻死,谁又能知道明天会不会有另一个人在另外一街上冻死?那个人会不会是自己?或者即将是自己?若是某天真的贫困到连饭都吃不起了,在天寒地冻间衣不蔽体,恐怕也会像这具悲哀的尸体那般,饱含泪水地死在无人造访的角落。

 

正是因为有了在相同街区下发生的对照,黄铉辰自那之后,对生活又多了点没那么明显的好感。北区的人生活,南区的人生存,这是无法打破的局面。他能吃饱穿暖地活到现在,仰仗的是吃苦耐劳的姐姐。他不能说对这个家没有贡献,只是与姐姐所做的相比,他那点零零碎碎的作为不值一提。姐姐在外务工的时候,他在家附近的街区与不良厮混,姐姐凭自己的辛勤劳作挣到那点可怜的薪水时,他在街头扒窃路人的财物,尽管总是掏到穷光蛋的袋,那几枚钢镚也不是毫无存在的价值,至少能让他买到一瓶汽水,一包廉价香烟。他其实不怎么抽烟,更多是照画虎,看到混混们抽,他也跟着抽,他烟不过肺,囫囵枣地消耗完一根纸烟,就着余火再点燃下一根烟。

 

他在圣洛督的日子不算风光,也不全然窝囊,在日复一日的鬼混中,他还是学到了点在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社会才是真正的学校,教室里的理论至多为了应付考试,出了教室,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屁都不是。

 

直至沦落到西伯利亚的荒郊野岭,他才明白,过去经历的那些日子着实温柔可亲,让他留有点"家"的感觉,在这里,除了过一天是一天之外,他还要提防或表或里的重重危险,他俨然孤军奋战,能保证自己在农场里不会开花是首要任务之一。那两位如狼似虎的壮汉显然对他"很感兴趣",导致他在每天夜里都要拿房间里那张唯一的木桌堵住门,以防随时有人破门而入的可能。

 

他开始锻炼,每天清晨,他总是会提早一个时辰起床,他没有钟表,单靠自己的观察和生物钟养成习惯,伸了几个懒腰之后,开始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俯卧撑,借助房梁做引体向上。他总会在前一天的晚餐后偷偷省下吃剩的干粮,装进自己的裤兜里带回房间,经过一个晚上的冰冻,食物已然凉透,夹带生涩的感,却为他每天的锻炼补充少许却必要的能量,否则他会虚脱在自己的房间里,连做早餐的力气都消耗殆尽了。

 

变化起初很细微,加之衣物的遮挡,外人看不出他渐渐练出了肌肉,农场没有镜子,他也不能透过镜面观察自己身上的变化,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格在慢慢练就,以前搬个重物都要气喘吁吁,现在的他能毫不费力地扛起十公斤的面粉走个几百米,从农场的门走到厨房,来来回回地搬运临近农庄送过来的物资。农场里也养有牲畜,不过这不归黄铉辰管,老头估计是怕他胜任不了投喂饲料的工作,亦怕他在这之中动些手脚。若非走投无路,老头是绝对不会动那三头矮脚马、两头黑牦牛、四头北山羊的主意。在这里,牲畜比人类还要值钱。

 

老头存有好几瓶烈性伏特加,每逢重要节庆,亦或是需要饮酒壮胆的时日,老头总要灌上几品脱洋酒,趁着酒劲上来的时候干一些不同寻常的事。狩猎是其中之一,荒野猎人尤其需要酒精,把沿用多年的酒瓶装在身上,每走一段距离扭开盖子喝一酒。黄铉辰把猎枪别在身上的时候,老头递给他一个银质的扁酒壶,银器的光泽早已磨旧,表面粗糙不堪,看得出来曾经的使用者并不爱护这一器具。

 

黄铉辰犹疑地望着老头,老头擤了擤鼻子,不耐烦地晃了晃手腕,说:

 

"相信我,你会需要它的。"

 

他把酒壶揣入皮草的内兜里,又轻轻擦拭了那杆单管猎枪,跟在老头身后,随老头一起离开了看似安逸祥和的农场,涉入更加广大浩瀚的野外世界。他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跳舞,肾上腺素持续飙升,若是再这么克制不住地激动下去,他很快就会消耗完体内的能量,变得瘫软无力起来。他努力地调整呼,让自己的血液循环没那么剧烈,他的前额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又迅速地升华殆尽,身上厚实的衣物则因收了汗液而变得更加沉重,仿佛绑了几斤重的石头。

 

他每走一步,喘息加重一分。老头走在前面,倒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呼相比黄铉辰的平稳多了,老头不知是装作没听到似的,还是压根就不在意身后的异常,照样速度不减地走在前方带路。他们穿过一片低矮的冷杉,四周万籁俱寂,有且仅有脚底深陷雪地的沙沙声,以及一阵细微的风声。今日天气阴沉,大地仿若被一望无际的灰色笼罩,远方迷雾朦胧,高大的森林不见尖锐的树顶。空气要比以往湿润,一些鸟类外出活动的几率增大,运气好的话,可能还会猎到几头山鹬。山鹬在夜间活动频繁,伸着长若尖矛的,身形胖墩墩的,憨厚有余,行走一步三摇,寂静无声。

 

黄铉辰对鸟类提不起兴趣,却知捕猎这类机警灵敏的生物也不容易,他要是能在今天之内成功瞄准并击中一只小鸟,就算战果寥寥,起码不是空手而归。为了不让老头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吃闲饭的,他亟须证明自己,这次难得的狩猎即是一次绝佳的机会,他要在老头面前干出点名堂来,用他那在圣洛督南区修炼而来的弹弓技巧,化用到真枪实弹上。虽然听来荒唐至极,但他还真认为玩弹弓的技巧和打枪子的技能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在此之前,他从未触摸过真枪,更不用提在打靶场进行操练了。今天的他就是个干干净净的新兵,经验极度欠缺的同时亦放不下那份过度狂妄的自大。

 

没经历过什么大事的人往往都有种不成熟的自满,黄铉辰在他早十六年的人生当中对此刻画得细致入微。当他头一次踏上战场,并亲眼见证身旁的一个士兵在迫击炮的袭击下被炸得四分五裂,溅了他满身鲜血时,他的脑内有且仅有爆炸冲击波造成的嗡嗡声,除此之外,他的意识仅剩下茫然的杂音,所有临上战场前的激动与自傲均被敌军的轰炸损毁殆尽。

 

这些都是后话了,黄铉辰绝对没有想到,几年后的自己会代表圣洛督的后备军奔赴前线,当下的他正为能打中一头麋鹿跃跃欲试。严格来说,这是一次不算成功的狩猎,两人在积雪弥漫的林地内找了个相对隐蔽的地方蹲点,由于长久埋伏在原地,腿脚蹲久了有些酸麻,黄铉辰一时半会迈不开步子,又耻于和老头直接道出自己行动不,恰巧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两人不约而同地朝那处望去,老头屏住了呼,用手指示意黄铉辰不要轻举妄动。黄铉辰梗长了,抻出头往外看,一眼就看到了那头正在林间乱晃的麋鹿。麋鹿的鹿角挺拔,皮毛是深棕色的,一对黑亮的眼睛正谨慎地留意着四周。毕竟此地不单单只有他俩窝在这里等候时机的到来,雪地里到处都是如饥似渴的肉食动物,这些猛兽可不会轻易冬眠。

 

黄铉辰不敢眨眼,更不敢轻举妄动,他极有可能会拖累两人的行动,与其主动作为,不如静观其变,把主动权留给经验丰富的长者,他负责善后即是。更何况,这么大片林子,虽然冬日里荒芜了不少,还是有可能遇到没被寒冷击倒的猎物,这些猎物的危险性与它们的生命力相伴相生,但凡是在冬季里狩猎成功的猎人,其身手可媲美这些动物的凶残及矫捷。

 

这头麋鹿一看就是奔跑健将。它的四肢发达,前腿要比后腿强壮,适者生存,速度的优势使它免受屠戮的追击,然而不知道这一役将会花落谁家。黄铉辰蓦地自信起来,说是自负都不为过。他信任老头,甚至觉得只要有老头在,他们不会有失手的可能。可他显然想错了,因为他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存在即是一种不确定性,他的所作所为必定左右着狩猎的成功率,这一点在接下来的一分钟内将以一种戏剧方式上演。

 

当麋鹿离他们所在的方位越来越近,老头知晓时机到了,是时候掏出猎枪,对准这一无辜的生灵了。黄铉辰激动地发抖,也颤颤巍巍地学起老人的动作,将那杆猎枪举在手里,猎枪提前上好了霰弹,他只需扣下扳机,能尽快结束本次的狩猎。估计是那份虚荣心在作祟,他竟悄悄地踮起脚尖,也不管老头是否发号施令,将枪管指向麋鹿的腹部,他没开过枪,单纯认为这么近的距离之内,精度和效度都不会出错,然而他忘了自己浑身僵硬,并未把握住平衡,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向前跌去,狠狠地栽在雪地里,发出一声闷响,手里的枪亦没拿稳,枪向上伸展,竟擦枪走火,登时"嘣"的一声,一颗霰弹从枪中爆出,像是放了场小型的烟花。

 

他这一枪没惊起几只不怕冷的鸟儿,倒是让那头麋鹿身体一绷,耳朵一竖,接着飞快地掉头跑去,"见鬼!"老头在旁边大喊了一声,也不管黄铉辰仍倒在地上,忙迅速地爬起,朝那头麋鹿追去,边跑边放出几声枪响。咔嚓!给猎枪上膛的声音——嘣!霰弹打出的声音——可惜每枪都没命中,每枪都恰到好处地擦过猎物的边缘。

 

在雪地里放枪是个危险的事,一来打草惊蛇,二来可能引更具危险的生物。在老头骂骂咧咧跑远的同时,几头白狼闻讯而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黄铉辰的四周,步步紧逼,渐渐缩小了包围圈,张开的角露出獠牙和涎液。黄铉辰起初没注意到这几匹狼的存在,等从地上回过神来,这才留意到了周遭的危险,整个人吓得一动不动了。他的身边可没有什么十足安全的掩体,他只有一杆枪,一瓶酒,以及一颗吓得要死的心脏。

 

那几头狼宛若被赋予生命的白雪,即将在此地降下一场雪暴。明明是那么美丽的生灵,为何要残害无辜的人类呢?黄铉辰已经没有了流泪的意识,他只看到白色的死神在向他招手,他曾以为死神就像《圣经》里说的那样,黑色的撒旦,模样丑陋不堪,无情地夺去万物的生命。可当他顺应现实世界的呼唤,而能短暂逃避撒旦的追逐时,死神又以另一种模样降临在了他的身边。他躲避不及,无从反抗,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尖锐的獠牙撕扯成稀碎的肉片,再咽进死神的肚子里。

 

他当初就不该来这,就不该听信报纸上的鬼话,逃掉边境的检查和沿途的风险,来到这个寸草不生的地方送死。命运总是在交响了数个乐章之后盛大而悲戚地上演,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他也没有逃跑的机会,一切都是既定的,上帝是个疯子,把不幸、贫困、短命都留给了他,把人间上好的所有都留给那些与他素不相识的人,这些人可能压根不爱上帝,压根没有宗教信仰,压根不觉得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即是上天赐予的馈赠,全靠个人主义的自负活到了现在。小人得志,他自认为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又为何不能像那些小人一样先体味一番人间烟火,再心满意足地死去呢?不,就算体验过了那些骄奢逸,他也不会心满意足地死去,人都是贪婪的,只会一味地追求更多,一直到自己噎死为止。

 

他曾想过,若是死在一个的床上,都比死在这体面多了。若是死在这,那他可是要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又有谁会愿意埋葬他,又有谁会愿意认领他的尸首?恐怕就连最亲的姐姐都不曾知晓他的去向,以为他真的离家出走、浪迹天涯了,那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可就轻松多了,少个人是少一份饭,少一点工作的强度,而省出更多的成本,这样她就能和她的薇吉妮共赴更加愉悦的生活了。他可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姐姐会是同性恋,也从来不知道自己能在男弄下,他突然觉得自己窝囊极了,他活了十六年,从未体会过性事的滋味,难道就要这么孤苦伶仃地死去,永远留下未经人事的遗憾吗?

 

他承认自己在大难临头前不该有这样龌龊的想法。那些古代的昏君在驾崩前感慨的往往不是他的江山,而是没能怀抱天下的美人,从古至今,雄性动物的脑回路好像都一个样,永远脱离不了贪财与好色。黄铉辰被这般矛盾的心思逗笑,竟丧失了几分对于死亡的恐惧。当狼群踏雪而来,离他越来越近的时刻,他认命地闭上眼睛,倒数生命最后的几秒,天边倏忽传来一声枪响,惊起了落在枝头的乌鸦,黑色的翅膀扑扇而起,宛若一道黑色的闪电,自分叉的树枝劈向天际。领头的那只白狼突地一抖,停了下来,昂起头颅,鼻尖朝着上空,一双圆眼骨碌碌地旋转,双耳动了又动,接着嗷呜一声,其余的狼群也跟着仰头嚎叫,叫声此起彼伏,由近及远,不知是在传递着怎样的信号。

 

黄铉辰的手脚渐渐恢复了知觉,他趁狼群立在原地的当儿,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与狼群相反的方向奔逃,他没敢回头,更不敢减速,生怕狼群猛地追来,而那些狼貌似一直趸在那片雪地里,进行着它们神秘莫测的仪式。黄铉辰没完没了地奔跑,跑到肺部快要炸裂、他不得不歇下来喘会气的时候,一个灰色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心脏一紧,朝那抹身影跑去,渐渐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他塌下腰,眼冒金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两手撑在酸疼的膝盖上,差点又要跌倒在地。待他找回了力气,视野变得明朗起来,他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一头浑身是血的白狼正倒在地上抽搐、痉挛,一枚霰弹击中了它的腹部,弹片在它的体内分裂开来,切割脆弱的器官,鲜血大量地涌出,令空气飘散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再过不久,这头狼要因失血过多而死,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进行着最后的挣扎。老头蹲在狼的身旁,边喝酒边瞅着狼的伤势,仿佛在看一头待宰的牲畜。黄铉辰别开眼,突地意识到为何那群狼要在发动袭击的那瞬停下来上演这场古怪的仪式了。它们在悼念同伴,这群生灵远要比人类更加聪慧,也更具备人性。

 

黄铉辰的心情复杂起来。他默默地在胸前比了个十字,又从衣兜里拿出扁酒壶,拧开瓶盖,就着瓶灌入了一大烈酒,不由呛得咳嗽起来,老头"喂喂喂"地喊着,嫌弃地躲开他的唾沫星子,又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瞧瞧你,不仅是个没用的废物,还是一个尽帮倒忙的废物,你再这样咳下去,那群狼又要被你引过来,到时可不是你我两人就能解决的事了。"

 

黄铉辰闻言,立马捂住了,将咳嗽闷在自己的掌心里,那股呛感仍止不住,令他泪流满面,结合刚才的经历,他更是憋屈,差点就当着老头的面哭了出来。

 

"小子,你应该感谢我救了你一命,不然你早就被分尸成碎块进好几头狼的肚子里了,到时这些狼可能会去到不同的片区,在这些地方屙下它们的排泄物,如此一来,相当于你的尸体会遍布各地,就连你的家人都未必认得出你的尸骸,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死无全尸是个什么概念?看看那些在战争中丧生的士兵,若你真的死了,估计你会和他们差不多惨。"

 

"您……当过兵吗?"黄铉辰边咳边问。

 

"呵,当过,但那段经历没那么轰轰烈烈,我才上了一个战场就被下派到救护站了,那是后方的差事,不用上前线,但你迟早得见到那些被炮弹摧残的士兵。"

 

"那场面是什么样的?"黄铉辰莫名好奇地问着。

 

老头瞥了他一眼,不屑地扬起角,又喝了酒,说:

 

"小子,远比这番景象可怕多了,相信我,你不会想经历的。"

 

"那您一直都住在这吗?在这种地方生活了那么久,与世隔绝,又没有亲人和朋友,您为什么会选择来这种地方?"

 

"可能是为了图个清净吧。我不是好战分子,却得了战争后遗症,你知道的,常年在炮火中奔波,是个人都会染上这种病症,我没有心理医生,我付不起那笔高昂的诊疗费用,就在战争结束后一个人来了这破地安家,日子算不上难过,有的吃,有的住,有的穿就行,这大自然里什么都有,你只需要掌握生存的技能,能在这里混得很好。"

 

"其他人呢?那两名壮汉呢?"

 

"他们算是我的徒弟,"老头又喝了一酒,"一个个血气方刚的,令我头疼得紧,不过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能保障农场的安全。"

 

"我还以为您已经足够悍了。"黄铉辰笑道。

 

"老了,你要我现在扛8毫米M1915,那只会要了我的老命,我可没以前那么有力气了,我已经是把老骨头了,老无所依,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更没个可以聊天的伴儿……"

 

老头说到这,竟有些气馁,长长地叹息一声,不再说话了。黄铉辰泛起了同情的心思,觉得老头的身子小了一圈,他蹲下身,把没喝完的酒递给老头,说:

 

"您要是想喝,把我的也喝完吧,我不喜欢喝酒。"

 

老头闻言,笑得脸上皱纹更深,却摇了摇头,又喝了一酒。

 

两人在雪地里埋葬了那头死去的白狼。白狼垂死挣扎了几分钟的时间,终是在一阵剧烈的颤动后结束了它在这世上的最后几秒旅程。白狼死的时候,眼珠子睁得大大的,黑亮的眼睛随生命的流逝慢慢丧失光彩,黄铉辰想要替它阖上眼皮,老头看穿了他的动作,说:

 

"别替它做决定。让它再看看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黄铉辰收回手,默默地注视着白狼的身躯。血液还在鼓鼓涌动,精神却先于肉体死去,或许这是死神对生命最后的怜悯。黄铉辰轻轻顺着白狼的毛发,朝老头问道:

 

"我们需要扒下它的皮毛吗?"

 

老头从内袋里摸出烟斗,黄铉辰件反射地掏出火柴。这次火柴给足了脸面,一点就着,老头抽着烟斗,呼吐出一串又一串的烟圈,平静道:

 

"你想这么做吗?"

 

黄铉辰犹豫了会,摇摇头道:

 

"老实说,我并不想这么做,我更想直接埋葬它,它值得更体面地死去。"

 

"很好,年轻人,看来你又学到了一课。"老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黄铉辰点了点头,在老头的差使下费力地挖出一个雪坑,再往下估计要掏烂他的双手,老头没为难他,只是提醒道,雪化了以后,那景象肯定一言难尽,黄铉辰无所谓地耸耸肩,提起狼的后腿,将狼费力地拖进挖好的雪坑里,再一点一点地用雪覆盖狼的尸体。白色的狼与白色的雪渐渐融合,分不清谁是谁非,皆回归成了相同的色泽。黄铉辰拍了拍冻红的双手,把手上的雪水抹到皮草大衣上,又擦了擦额上的汗,这才喜笑颜开地面对老头,笑道:

 

"完事了,回家吃饭吧。"

 

等他们回到农场,太阳早已落幕,天空披上了浓郁的黑色,点点星光喷洒其间。黄铉辰抬头望着夜空,倏忽腿脚一软,整个人倒在农场的门。再醒来时,他睡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盖着好几层棉被,他觉得浑身汗湿了一片,遂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额上铺了块湿毛巾。那个曾对他有过非分之想的壮汉正坐在他的床边,钓鱼似的耷拉着脑袋,他感到一阵嫌恶,又感激对方陪伴在自己的身边。经过一天的跋涉,加之一桩桩事的刺激,他早已精疲力竭,凭着意志支撑到了最后才颓然倒下。不知这一出会不会又给老头添麻烦了,他兀自叹了气,觉得自己给老头留下的好印象又要被消耗光了。他复躺回床上,辗转反侧,头还是很晕,估计没有完全退烧,他闭上眼,却因身体的高温昏昏沉沉,难以入睡,他望向在一旁打盹的壮汉,撑起身子,朝对方喂了一声,壮汉没搭理他,他又伸出手指,弹了弹壮汉的脑门。

 

"醒了?醒了的话帮我拿杯水进来,我渴死了。"

 

黄铉辰不客气地说着。经过之前的事,他可不能再心平气和地与这人对话,若是自己在气势上输了别人,只会让他遭致更多的麻烦。壮汉激灵了阵,慢慢睁开眼睛,待瞳孔聚焦,壮汉又拧了拧自己的鼻子,询问道: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帮我拿杯水进来——"黄铉辰刻意拉长了语调,模样像极了小孩。

 

壮汉难得在他面前乖乖听话,朝他点了点头,屁颠屁颠地跑出屋子,没过多久拿了杯水进来。水像是刚烧好的,经室外气温的冷却,温度刚好可以入,黄铉辰大大地喝水,喝得几缕细小的水流从杯漏了出来,顺着他的脖向下,汇入宽大汗湿的领。

 

壮汉盯着他喝水的姿势,偷偷咽了唾沫,又不明所以地搓了搓手。黄铉辰没发觉对方的异常,迅速地喝完一整杯水,又把杯子递回给壮汉,孰知壮汉抓住了他的手腕,对他激动地说道:

 

"老头和我说,若是我听你的话,你就可以满足我的要求。"

 

黄铉辰没料到壮汉会突然整这一出,听得云里雾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压根没精力思考对方话里的含义,接着被壮汉猛地抱在怀里,耳边滚着壮汉粗声粗气的音节,全身都僵硬了起来。

 

"Joseph,自你来的那一刻,我就注意到你了,你和我见过的那些人都不一样,你漂亮,聪明,机灵,不像我笨头笨脑的,你可能会觉得,两个男的怎么可能在一起呢?但我就是……我说不出来这种感觉……你也知道我们这里,冰天雪地的,连个娘们都看不见,偏偏把你给盼来了,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不会弄疼你的,我之前只和女人做过,行那事的技巧还是在的。你要是跟了我,我会宠着你,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就算是要月亮我也给你摘月亮去,我没什么财产,靠这点可怜的薪水维持生计,所幸早年存了些钱,这些积蓄够建一座新房,如果你不想住在这,那我们可以辞职,可以搬家,反正那糟老头子也不会管我们的死活……"

 

黄铉辰仿佛听见了什么末日审判。他竭力地维持着自己的呼,想要推开对方,却被人死死地箍在怀里动弹不得,男人身上那种浓重的体味扑鼻而来,他近乎要吐出刚才喝下去的温水,又强行忍住了那股冲动。他没怎么听男人接下来的唠叨,而是云淡风轻地插道:

 

"那我要月亮,你给我摘来啊。"

 

男人停止了絮叨,松开了对他的,怔怔地望着他。黄铉辰似笑非笑地盯着男人,又补充了一句:

 

"去啊,还愣着干什么?"

 

就在男人犹犹豫豫地爬上房顶,欲图真的把手伸向遮云蔽月的黑夜之时,黄铉辰从自己今天穿的那堆衣物中摸出了那杆猎枪。看来有人替自己换了衣衫。想到男人那双粗糙厚重的大手曾抚摸过自己的身体,他旋即感到一阵恶寒,咂了咂,走出了房间,披着皮草站在木屋外的空地上,抬头望向男人的身影。他冷笑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猎枪,将枪对准了男人,没等男人回头恨恨地扣下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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