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ORDINARY

32

 

 

地下通道狭窄、冗长,让人不由诧异医院竟然还有如此构造。方灿边走边观察两旁的环境,墙壁当是用了特质的隔音材料,显得厚重而密实,前头的医生刻意放轻了步子,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发现那般谨小慎微。方灿的手枪一直怼着医生的后脑,不予人任何喘息的机会。地下的环境不算明亮,顶上的灯光也足以让他看清通道的台阶,如一无限延伸的直线现于他的眼前。方灿的前额冒出细汗,他又咽了唾沫,握紧了手里的枪把。

 

“这是哪里?”方灿朝前头问道,边问边用枪碰了碰医生的头颅。

 

“这里是……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在我来医院工作之前,这里好像就已经存在了……”医生颤颤巍巍地回答,时刻留意着脚下的落差。

 

“类似于地下基地这种?”方灿联想到了警局的地下结构,不由接着提问。

 

“可能是这样,但又和地下基地不太一样……这里接收的是特定的患者,您可以把它想象成是特制的病房……”

 

“也就是说,”方灿停顿了下,“早时那位在楼上手术室接受救治的患者被转移到了这里,对吧?”

 

医生闻言,不由打了个寒战,嗫嚅着唇,迟迟吐不出下一句话。

 

“他叫李龙馥,徐医生是这么和你们说的,对吗?”

 

医生默默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你对他了解多少?”方灿的枪稍微偏移了些,远离了医生的脑壳。

 

“先生……恕我不能一五一十地告诉您,相信我,等您亲眼见到了这里的一切,定要比我在这里和您解释更有说服力些。”

 

“李龙馥……不是人类,对吧?”方灿终于脱出了藏于心底里久久的疑问。

 

“是的,他不是人类,但大部分的生理特征与人类无异,在某些方面,他要比人类更胜一筹,这在生物学中可以用‘’去解释,‘’的特征让他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那他究竟是什么?”方灿一字一句地质问道。

 

医生在前边停下了脚步,站在下一级的台阶上,转头仰视着方灿的身影,方灿透过微弱的光线辨认出对方脸上的表情。医生投之以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相信我,先生,有的时候,不知道总比知道的好。”

 

方灿闻言,把枪重新指向对方的额头,医生惊慌了瞬,像只被发现行踪的老鼠,先是在原地静止了一秒,又抖抖索索地举起双手,企图表露自己的清白。方灿并不买账,眼神示意对方继续下行。两人走完了阶梯,又来到一处更深的平地,这里环境阴暗,空气窒闷,方灿甚至能嗅到一股腐烂的气味,不由捂住了鼻子,转动着眼珠,观察着周遭的异动。此地像是《寂静岭》的里世界,这是方灿来到这后的第一反应。走廊和天花板皆用钢铁材质的梁板搭建,却宛若果实腐烂一般生了大面积的绣纹,又像是无数虫子的死尸附于其上,令人毛骨悚然。方灿强忍着不适,心想医院的地下竟会有这样的环境,不由为这里的卫生件感到担忧。

 

天花板上像是有水珠掉落,冰凉的液体滴在了方灿的肩上,他下意识地抚了抚肩膀,指尖沾上了液体,他举到眼前细瞅,见液体是深红色的,像是血的颜色,却并未散露出血腥的气息。

 

方灿皱了皱眉,问:“这些都是什么?”

 

“如您所见,它们只是普通的钢板,不过在经年累月之下生了铁锈,加之这里一直都比较潮湿,才会像那样时不时下落红色的水滴,看上去像是在漏血,但您放心,这里并没有藏着什么尸体。”

 

“怕是藏了活人。”方灿见缝插针地说着,引得医生心虚地挠了挠头发。

 

“先生……我必须告诉您的是,我们不能再走下去了,若是再走下去,就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了……”

 

“为何会这么说?”方灿质问道。

 

“还是那句话,不知道总比知道的好,我也是为您的安危着想,若是外人知晓了见不得人的机密,下场会有多么严重,想必您也清楚……这涉及权限和体制的问题……”

 

“如果我说,我不怕这些东西呢?如果我告诉你,我是抱着赴死的心态去应对接下来的一切,你还会这么执着于表达这些伪善的观点吗?”方灿一字一句地说完,将手枪再次瞄准了医生,等待对方的回应。

 

医生的表情一僵,向后退了一步,又以一种更坚定的姿态,朝方灿说道:

“很抱歉,先生,我的观点并不伪善,我是在与您实话实说,若您还要再踏出这一步,请您看看前方的大门,”医生伸出手,指向了走廊的尽头,一道未经污染的白色大门矗立在那,镶嵌在无数的红锈之中,像极了暴露在血肉之外的苍白骨髓,“您看到那扇门了吗?那将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但也请您看看这扇门的两边,您看到顶上那两个黑白相间的机器了吗?那是电子摄像头,下方是电子步枪,摄像头拍下的画面若是检测到了外来的入侵者,电子步枪就会立刻瞄准这名可怜人的脑袋,难道您想在这里被打成筛糠,死无葬身之地吗?”

 

方灿望向了走廊的尽头,见那里果真如医生所说那般暗藏玄机,却并未生起恐慌,而是平静道:

“我该怎么获得权限?”

 

“只能在上边,”医生用手指了指天花板的方位,“在医院专用的内网里录入您的信息,开放地下的权限,您才能在这里畅通自如。”

 

“这一来一回好像有点浪费时间。”方灿狡黠地说着。

 

医生闻言,露出一个不愿就范的苦笑,“事已至此,我还是带您回去吧,您放心,今天发生的一切,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说罢朝着来时的方向迈了一步。方灿却不为所动,而是维持着执枪的动作,向前贴近了医生,医生不明就里,下一秒被方灿抓住了肩膀,整个人扭转了身位,“嘣”的一声倒向了方灿的胸膛。方灿紧贴医生的后背,用机械臂锁着医生的,右手则将枪抵上了医生的额头,他俯上前,在医生的耳边轻笑道:

“走啊,继续向前走。”

 

医生明了他的用意,用力挣扎起来,却被他桎梏得更紧了。方灿容不得对方有半点动弹,推着人的身子向前挪了一寸,又挪了一寸,用膝盖顶住医生的腿弯,继续命令道:

“走。”

 

医生惊慌失措,双腿发软,还是在方灿的强迫下迈出了微弱的一步。楼梯的底部离走廊尽头的大门不算遥远,于两人而言却像是横跨了一个大陆,医生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内竭力抗争着,倏忽被方灿用手枪捅了捅腰窝,冰凉的枪抵在他的后腰,仅隔几层布料,医生甚至能体会到那窄小的枪形成了一股力,正源源不断地噬着他的精神和生命。他腿脚趔趄,扭扭捏捏,又被方灿扶住了腰,男人的扩掌强有力地卡住了他的腰侧,他感到无地自容,又不得不顺着对方的命令亦步亦趋下去。

 

医生朝前挪一步,方灿就紧贴着医生的脊背往前迈一步,两人的姿势显得扭曲诡异,像是一对刚脱胎的连体婴儿。医生若是稍有不对劲的举动,方灿会加大施压的力度,反复抠弄着枪栓,特地用上膛的声响刺激医生的神经。经历了几个来回,医生俨然不敢有所造次,而是乖乖地走向尽头的大门,把后背全然留给了方灿。

 

待他们行至四分之三的路途,离那扇白色大门不过十步之遥,医生陡然绷紧了身体,踟蹰不定地望向大门旁的摄像头。摄像头原本安安静静地朝向离大门最近的那块地板的方位,在他们踏至某处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机械地转起了脑袋,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医生不由停了下来,连带着身后的方灿也歇下了脚步,默默地观察着摄像头的动静。未几,扭摆不定的摄像头倏忽在某个方位停了下来,将镜头对准了不远处的两人,看似他们所站的位置是摄像头侦查范围的边缘,一束不明显的红光自镜片中,径直打在了医生的脸上,从上至下依次扫描,医生紧张得汗毛倒竖,里分泌出大量的,又被他重重咽下。过了会,摄像头似是识别出了他的身份,并未发出什么警报,接着静止在那,一动不动了。

 

“继续。”方灿威严地命令着。

 

医生欲哭无泪,身子朝后转了转,又被方灿强行掰了回去,他吃痛地叫了一声,露出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背上的汗水将不算轻薄的白大褂濡湿了一小块部位,医生叹了气,终是豁出去般,再次向前迈了一步,方灿紧随其后,时刻注意着摄像头的动静。摄像头仍像凝固在那一样,岿然不动,方灿却不敢掉以轻心,紧挨着医生继续行进。

 

两人像是两只蚂蚁,极其缓慢地顺着直线的轨迹前进,再迈几步能抵达最终的目的地。方灿屏住呼,稍微松了松手,医生登时一个激灵,赶忙从方灿的扣押中挣脱而出,使出浑身解数那般,迅速朝前方的大门奔去。刹那间,摄像头激烈地转动了下,一束红光打到了方灿身上,再是另外一束,将方灿包围在红色的囚笼之中。两个摄像头都察觉到了前方的异常,发出急促而狭长的警报,警报声连绵不绝,如蜂涌动,充斥着这方猎奇的空间,配套的自动步枪跟着运作,清脆的上膛声咔咔作响,细亮的枪则对准了前方的猎物。

 

见鬼。方灿愤怒地瞪着医生落荒而逃的背影,见医生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大门,方灿迅猛地追了上去,宛若秃鹰扑向近在咫尺的猎物。步枪开始接二连三地扫射,爆出的子弹击中了不算平整的路面和墙壁,又回弹至另外的区域,走廊爆豆一般响烈,方灿用机械臂护着自己的脑袋,倏忽身体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肩膀,又一颗子弹钉入了他的侧腹,他近乎咬破了唇,才不让自己因伤痛而咆哮出声。他咬紧了牙关,冲破了自身的极限,在受伤流血的情况下突出重围,身后是满地的弹头,前方的白色大门仍完好无损,他如拉到极限的巨弓放出的箭矢,飞速射向了那扇大门,接着整个身子撞上了门板,坚硬的大门被牢牢破开,从外至内劈出一白茫茫的缝隙,方灿趁势坠了进去。

 

他整个人重重跌在了地板上,耳边尽是尖锐的轰鸣,恍惚了阵,他撑着地面缓缓起身,从里咳出一赤红色的鲜血,血沫斑驳了干净无暇的地面。地面如同这里的墙壁一样洁白,他陷入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接着不可思议地张望起来,目光从天花板上缓缓下降,停留在了前方的某处,再是长长久久的定格。

 

面前的景象令他终身难忘。他朝思夜想的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占据了视野里的一大块位置,他却听不见对方的说话声,只看得见对方不断捶打着玻璃,把厚重的玻璃击出闷响。他呼一滞,眼睁睁地望着李龙馥被关在一个约莫三米长的圆柱形玻璃舱里,舱内盛满了粉红色的液体,玻璃舱的上部用数十根导管连向了房间中央的机器,机器正在安静地运作,其上的电子屏如心电图那般闪烁着起起伏伏的线段。李龙馥身着紧身衣,戴着呼罩,如人鱼般在粉红色的海洋里漂浮、游荡,方灿瞥见对方的模样,发自内心地勾起了角,视野却变得朦胧起来。他捂着身上的伤,如被伐倒的大树一般,轰然倒下。

 

 

 

 

徐彰彬把最后一枚弹头取出,掷到了身旁的铁盘上,霎时传来叮叮咣咣的声响,他脱下了塑胶手套,甩在了铁盘内,在其他医生的注视下一语不发地走出了手术室。他站在玻璃门外更换了衣物,重新着上了白大褂,预备去到医院外边抽根烟。手术台上躺着的是他前不久才会面过的某位,对方的咄咄逼人不见其踪,而转换成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身上赫然多了两道深深的伤,一道在肩膀,一道在腹部,送来的时候血流不止,徐彰彬愣怔当场,还以为这段时间的自己因劳累过度而出现了绝无仅有的幻觉,可眼前的一切又是无比真实,对方的血液仍在奔涌,脉搏仍在鼓动,那是生命消逝前最后的绽放。

 

他有不紊地组织起抢救来,神情专注而凌厉,令在场的其余医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手术争分夺秒地进行,即将结束之际,他蓦地感到胸闷,于是抛下了围在手术台前的一圈人,径自离去,没有人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就连他自己也不理解自己,为何要对这么一个僭越规则的人伸出援手?或许是为了李龙馥吧,他自嘲地想着,没料到自己被拿捏得如此稳当,若是见死不救,既违背了作为医生的天职,也违背了李龙馥的意志和心愿。李龙馥必然不希望那人就此死去,他们携手同行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们还有光明远大的前程,若是因死亡而阴阳相隔,李龙馥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这般残酷、这般晦暗的打击?

 

若是那人死了,李龙馥一定会崩溃的吧。徐彰彬皱紧了眉头,烟头在指节间磨蹭,他呼吐出一疙瘩一疙瘩的烟团,神情忧虑,似被阴云笼罩了全身。烟丝侵入了他的眼睛,一股热辣呛得他眯紧了双眼,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烟头叼在里,被他含湿了半截,唇齿间尽是咸苦的焦油味。他抽得嗓子也冒起了浓烟,这才掐灭即将燃过界的烟头,拍了拍手,走回急诊楼的大门。急诊中心内的人员大多行色匆匆,皆朝着某个特定的地点奔赴,徐彰彬难得放缓了脚步,在走廊里漫无目的地逡巡,时而望望其他科室,时而探向用于叫号的屏幕,与之擦肩而过的医生见到他了,还诧异大忙人徐医生为何像在自家花园散步一样悠闲。

 

徐彰彬无所谓地耸耸肩,如头鹰般巡视完一圈,这才兜兜转转地回至手术室的门前。顶上的提示灯已然熄灭,估摸着在做后续的清洁工作,徐彰彬从上衣袋里掏出ID卡,刷开了手术室的大门,目见里头还剩两名医生,正不紧不慢地做着术后的消毒工作。徐彰彬迎上前,朝他们问道:

“方灿呢?”

 

“送去3楼特护病房了,有专人值守。”其中一名医生说道。

 

“好的,辛苦你们了,去忙别的事吧。”

 

两名医生点了点头,在徐彰彬的注视下快速地拾掇完毕,匆匆走出了手术室的大门,留徐彰彬一人站在原地,检查着手术室的其他角落。此前赶来通风报信的医生语无伦次地告诉徐彰彬,方灿用了不正当的手段威胁他,逼他带路,走到地下的时候,他已经对方灿施以了警告,让方灿不要再继续前进,然而方灿并未听进他的话,而是一意孤行,触发了地下警报,才落得如此惨状……徐彰彬眉头紧锁,内心的愤怒已无法用言语表达,冲那医生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又告知他不要声张此事,那医生连连点头,大气不敢喘出一,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空气中残留着血腥的气息。徐彰彬了鼻子,尽力习惯着方灿的气味,曾几何时,还与这人不共戴天,看今朝,竟沦落一气了。徐彰彬在内心里冷嘲热讽,摩挲了会下巴,手指触到了未剔干净的胡茬,又摇了摇头,抒出一长气。他捏紧了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凹出一串月牙形的痕迹,又松开手指,下定决心那般,推开了手术室的大门。

 

既然已经瞒不住你了——不如光明正大地袒露丑恶的真相,届时你愿不愿意面对和相信,是你自己的选择了——

 

徐彰彬扯松了领,朝通往三楼的路途踏出了庄重的一步。

 

方灿再醒来时,迷瞪着双眼,隐约辨出自己处于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周身像是裹挟在水域里,触感柔软而温热,他愣了会神,觉得自己漂浮在母亲的羊水里,再过不久要降生人世。这般奇异的感觉令他无暇思索,冲散了他的理智,而沉浸在温柔的环抱之中,如是圣母玛利亚遍了他的全身。他喃喃低吟起来,全身的毛孔都在舒张,血液热烈涌动,在他的体内形成一汩无限回流的热浪。他轻轻扭动着身子,感受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跳跃、碰撞,仿佛要冲出他的皮囊。他又闭上了眼睛,脑海里闪过无数欢快的回忆,小时候坐在父亲的肩头,扬起手就要触碰天空,周游异地时念念不忘的每一处风景、每一寸土壤,在搏击俱乐部里释放生命的厮杀,与男人女人的性爱,警校里的燃情岁月,第一次击中十环,第一次做出生死攸关的抉择,第一次陷入热恋,第一次真正爱上一个人,第一次……

 

“我想珍惜现在,与你在一起的时光。”

 

他复睁开了双眼,任由柔软的水体浸润自己的双眸。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不由流出了几滴眼泪,眼泪汇入了母亲的羊水里,落在了玛利亚的唇上,融进了一片粉色的海洋。他看到对岸有个同样飘浮在这片粉色海洋里的灵魂,一双明亮的眼眸与他将将对视,面上笑意盈盈,颧骨间的雀斑如星点闪烁。他朝对方扬了扬手,不由自主地咧起角,在窄小的氧气罩内吐着干净的空气,罩上于是蒙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水雾。他看到对方的氧气罩也浮现了一团雾气,下颌则轻轻抖动,那是对方在和他说话,他却听不见对方的声音。

 

李龙馥正朝方灿说着什么,见对方一脸茫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传递不到对方耳边,遂握紧拳头锤起了面前的玻璃,玻璃舱发出“咚咚”的闷响,时缓时仄,方灿愣怔了瞬,注视着他的举动,旋即察觉了他的意图——

 

“B—A—N—G—”

 

李龙馥凭记忆敲击着摩斯电码的符号,缓缓拼出了“方”这个姓氏,手上的动作仍在继续,快慢相间,又拼出了“灿”这个名字。

 

方灿接住了李龙馥传达的讯息,见对方停下了动作,跟着有样学样起来,也用敲击的节奏传递他想表达的话语。

 

[你现在还好吗]

 

[我很好][这里很安全]李龙馥回应道。

 

[这里的一切……都很神奇……]

 

[是的……]

 

李龙馥敲完玻璃,垂下眼眸,又陷入了片刻的凝滞,过了会,他复抬起眼,在玻璃上敲下了一串节奏。

 

[ .. -- .. ... ... ..- ]*

 

方灿用唇语读出了电码的翻译,不由红了双颊,羞赧起来。李龙馥在那头窃笑,又敲打出了另一段音符。

 

[ -.- .. ... ... ..- ]*

 

李龙馥垂下了手腕,见方灿的脸更加红润,遂捂着氧气罩偷乐。彼时从门外进来一人,两人不约而同地沉寂下来。徐彰彬步入了银晃晃的地下房间内,显现在两人的视野里,他先是看了看李龙馥,再瞟了瞟方灿,后把视线定格在李龙馥身上,面上的表情愉悦、沉稳,又泛着丝淡淡的忧伤。他介入了两道海岸线之间的空白,像艘刚刚出海航行的游轮,硬生生地横亘在因引力而相互翻涌、即将融成一体的潮汐中央,阻拦了它们义无反顾的相撞。方灿面对来者,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现在的他手无寸铁,被封闭在密不透风的囚笼之中,周遭的一切对他而言莫过于迷雾笼罩,他无法在全然未知的情况下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

 

徐彰彬朝着李龙馥的方向动了动唇,又转过来望向玻璃舱内的方灿。如同针尖对麦芒,方灿目光灼灼地瞪视着徐彰彬,徐彰彬同样以寒光凛凛的眼神注视着方灿,面上倏忽堆起了沟壑,徐彰彬正以一副胜者的姿态,将冷酷的笑容化作一把利刃剜着方灿的心。

 

方灿眉头一蹙,抑制住内心的失意,不甘示弱地扬起下巴,力图在气势上不输于人。徐彰彬并未理睬,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向房间中央的机器,按下了某个开关,室内传来一声突兀的笛鸣,再是一串冗长的放气声,如风一般“呼——呼——”地吹着,方灿仍在液体里浮游,玻璃舱的下方却缓缓开启了个黑洞洞的子,粉色的海洋猛地灌入洞,形成一股漩涡,方灿被漩涡冲刷得周身冒起了气泡,两手扶着玻璃内壁维持住平衡,又顺势下降,终是落在了玻璃舱内的底部。

 

粉色的液体被排得一干二净,残留的水珠结成一缕缕的细线沿着内壁下滑,滴落在方灿的肩上,腿上,他的脊背紧贴着玻璃,浑身湿漉,敷着层暧昧的浅粉,四肢的知觉渐渐回笼,他开始活动起手腕、脚腕,指尖在他神经的指引下抖抖颤颤,又抚向身上的枪伤,却触及一片完好无损的肉肤。他不可置信地低头望去,用手掌反复确认着布料下的那几片皮肤,内心的疑虑如乌云蔓延。下一秒,身前的舱门喘出一气,缓缓向旁移开,鲜活的空气灌入舱内,他如获新生,笨拙地挪动起双手双脚,像是婴儿爬出了母亲的子宫,接着在豁处探出了水淋淋的头颅。

 

他扒拉着舱门,浑然脱胎,却站不稳身子,跌坐在了舱门之外。徐彰彬迈开步子,鞋尖停留在方灿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又弯下身子,对他伸出了一只手掌,五指摊开,等待着他的接应。方灿却没有理会对方的帮助,而是顽固地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重新扶住了身旁的门框。

 

“普通人使用营养剂治疗真是暴殄天物,不过代价也是极大的,你的身体承受不了营养剂提供的能量,它会给你造成一定程度的负担,就像嗑药一样,欢愉过后是灾难般的痛苦。”

 

“所以,我劝你接下来老实些,如果不想再受伤的话——”

 

徐彰彬一板一眼地说着,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方灿,双手交臂,向后退了一步,与方灿拉开了一段距离。方灿扶着门框,艰难地维持着站立的姿态,腿脚却沉重得向下弯曲,脚底则蹿上一股钻心的疼痛,他咬紧了牙关,抬起头,朝徐彰彬虚弱地说道:

“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向我解释这一切吗,徐医生?面对这些变故,你早就心知肚明……”

 

徐彰彬闻言,调笑道:“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你像块木头,在某些方面极不灵光,经别人提点也无济于事。有的时候,我会发现你的直觉准的可怕,你会依托直觉行事,甚至不顾自身的危险,勇然闯入迷雾之中,在这点上,我不得不敬你三分。”

 

方灿冷言道:“客套话,可以免了,我现在更需要的,是合理的解释。”

 

“呵,你放心,解释固然会有,只不过,”徐彰彬向后看了看一脸迷惘、仍困囿于玻璃舱内的李龙馥,“接下来的谈话,李龙馥不一定听得清楚,这样貌似不太公平。”

 

“如果你觉得不公平的话,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单方面地把我从舱里放了出来,再一对一地和我交谈。你之所以不愿放他出来,恐怕不是打算以此为筹码和我谈判,而是——你想要保护他。”

 

方灿感到体内的能量正在慢慢回流,遂垂下了搁在门框上的手,勉强地直立起来。徐彰彬蓦地一愣,不置可否地笑笑,继续道:

“不错,你果然聪明,方警官,接下来的谈话,关键其实不在于李龙馥,而在于你,我更想看看,在知道真相之后,你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方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不屑地扯起了角,又礼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徐医生。”

 

徐彰彬见状,酝酿了会,开启了一段绵长的说辞:

 

“二十多年前,我们的国家曾经发生过一场战争,战争总是突如其来,昨夜还在温暖的被窝中沉睡,明日见证我们的家园变成了一片废墟。战争把我们的国家分裂成了两个国度,S国与A国,一道无形的柏林墙横亘在两国的边境之间,划分出两个国家的疆域。但是这场战争究竟是怎么来的?史料的记载总是模棱两可,历史书上的解释众说纷纭,军事冲突,资源纷争,是,又好像不是,总之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成了一代人心目中的谜团,到了下一代又被连篇累牍的教科书矫饰成了最常见的渊源。”

 

“真相究竟是什么?”徐彰彬顿了顿,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指了指李龙馥的方位,“说来蹊跷,可能令你不忍置信,但事实的确如此——均能在这么一个非常规的存在上尽数体现。为何不能正常进食,必须靠某种不明液体生存?为何伤能快速痊愈,恢复至完好无损的状态?为何子弹击中了心脏也能存活,行动不受大出血的限制?又为何会突然濒死,沦落到手术台上,被关到生化舱内接受大面积的治疗?”

 

徐彰彬滔滔不绝地说着,听得方灿云里雾里,身体热一阵冷一阵。

 

“想必你、你们都被蒙在鼓里,你们只看到了表象,而未窥探出具体的实质——”

 

徐彰彬停顿了会,从白大褂里掏出了一枚装盛粉色液体的试管,在方灿的面前摆弄起来。

 

“营养剂,Thunder集团的著名产品,在市面上打着人尽皆知的旗号——无需吃饭,一针就够。可这样的药剂会是药店里随处可见、掏钱就能买到的商品吗?它有专门的供货渠道,没有医生的处方,你很难得到这类药剂——因为它只适用于特定的人群,而你的伴侣是其中之一。”

 

“你以为这世上仅存在李龙馥这么一个看起来怪诞、奇特、异于常人的特例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未免也太凑巧了些……或许你身边的某个人,你的同事,你的朋友,你的犯人,也很有可能与他一样,都为自身的特殊性感到困扰,认为自己不能很好地融入群体之中,社交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阻碍。看看那些被大多数人排除在外的边缘人物,或许这类‘少数人’混于其中,自暴自弃地把身体的特性显露于人,从而加剧了自己的边缘化;也有把社交处理得游刃有余的人物,但这种人要更为罕见,他们不得不装出一副平常的样子,来掩盖自身的异变。”

 

“李龙馥的胃病,其实就是掩盖他身体特谎言。为了在这偌大的城市中生存,我不得不为他伪造一份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体检报告,现代人谁没个小打小闹的病症,亚健康的情况比比皆是,一个人得了胃病无伤大雅,而这病史若是改成了不能正常进食——定会遭人怀疑,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方警官。你明明使用了机械义肢,平时却要装成一副身体健全的模样,恰恰是因为这个社会的眼光仍不够包容,不是所有人都能以平常心态看待你的残疾,甚至会因此感到排斥与恐惧。”

 

“这个社会的确容不下违态的存在。”方灿无可奈何地补充道。

 

“你能明白这点,表明你也深受其扰。这也是我为何明知真相,却对李龙馥隐瞒多年的原因,他的性格勇敢坚毅,拥有超越常人的品格,就算知晓了背后的种种,未必会感到害怕、想要逃避,而是会直面自己的与众不同。我怕的是外界。这世上有戒定慧,也有贪痴嗔,世俗的目光是鱼龙混杂的,总会有恶毒侵扰世间的善意,将美好变质成害人之物。一句谣言能击垮一名向善之人,同样的,一桩善事也能洗涤一个恶人的罪孽……”

 

“李龙馥,他自诞下之后注定要面对这般坎坷的命运。想必你也清楚,二十年前,战后重建的时节,Thunder集团作为重振国运的主力军,却爆出了一桩耸人听闻的丑闻——人体实验,一对夫妻将自己的孩子献给了集团,美其名曰共建人类福祉,却闹得满城风雨,人人喊打。”

 

徐彰彬说到这,低低地叹息着,似在为接下来的发言提前忏悔。

 

“那个孩子,就是李龙馥。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李龙馥的养父母,其实就是他的亲生父母。”

 

方灿听罢,瞠目结,身子一抖,重重跌坐在了地上。

 

“而这一切的一切,包括战争,全源于当年政府投资的一项计划——[OTP]。”

 

 

 

*第一句摩斯电码的翻译是:I miss u.

*第二句是:Kiss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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