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ORDINARY

08

 

 

天空自下午时分开始沉闷,云团堆积,如田地一般四四方方地分割,阳光漏不进来,被一层层厚若貂绒的水汽阻挡,天开始嚎叫,一道闪电发了威,劈向了某栋高楼,咔嚓一声,雨撕扯着一线一线地滚,圣洛督似网了一张纱。雨天办案,线索易被流水稀释,待方灿赶到现场时,大雨令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阴灰。人们裹在黑漆漆的油布雨衣里,手撑着同样墨黑的伞,每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凑近看了才觉出夹藏的凝重。工地上的机械停止运转,一个个工人趸在临建好的区域避雨,扯闲话,抽烟,却用一双双闪烁的眼睛朝警戒线内瞟去,头上的黄色安全帽在冷涩的环境内分外显眼,灯笼般点缀着这片沉闷的区域。

 

项目建设将满一年,主体结构基本封顶,本想趁着大选前快马加鞭地竣工交付,不料出了这一惨案。尸体被发现在该工程二号楼第三层的位置,由于这带不允许夜间施工,工人基本上夜里7点下班,清晨6点开始在项目入处排长队打卡进入工地。发现尸体的人为项目安全员,本来是想趁没动工上来检查塔吊的,结果在浇筑好的水泥地正中央发现了这具死尸。尸体呈尸僵状,因天气变化而出现了轻微尸冷,由此推测死亡时间在凌晨11-12点之间,上衣前襟敞开,暴露出大片干瘦的身躯,左胸中弹,子弹打穿了心脏,从伤处飞出了一只用血液描绘的白鸽。

 

“现场同样没有大量血迹喷溅的情况,加之留下了这一图案,基本可以确定,此案与上一桩‘白鸽’案的凶手系同一个人。”

 

韩知城向方灿汇报着案情,方灿边听边做着笔记。韩知城注意到这位队长的肩头淋湿,发上也沾了水滴,怕是伞都没来得及打飞速赶到了这里。身后有队员向方灿递来了安全帽,提醒道:

 

“方队,这里是工地,先把安全帽戴上。”

 

方灿点头示意,接过安全帽扣好,蹲下身观察这副死尸的细节。死者面部表情平静,姿势平稳,看来生前没有做出过多挣扎,如睡着那般魂丧梦中。又一个“死魂灵”吗?难不成也像上一具尸体那样,血液停止流动之后才朝心脏开的枪,可是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做到如此地步?艺术创作?把杀人当成是艺术来对待,真的是有够的…………

 

方灿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二十世纪著名凶杀案的影子在心底里缓慢成型,鬼魅般刺激着他的神经。黄道杀手(Zodiac)在六十年代末于美国加州北部犯下了多起连环杀人案,公然挑衅当局的权威,把图形拼接成密码寄给媒体,以达到散播恐慌的效果。媒体、警察、密码专家皆对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杀手感到憎恶与恐惧,这位杀手恰到好处地利用了人性致命的弱点,以至于在多年以后仍逍遥法外。尽管四十年后,FBI针对此案有了突破进展,然而至今还有多少人能记得这件案子呢?当时参与调查的人老的老,死的死,年轻一代压根对这一曾经轰动美国的著名案件无知无觉。世界是和平了,治安是发达了,可那些葬在刀枪剑戟下的冤魂,又有谁能真正安抚他们未能平复的亡灵?

 

方灿轻轻扒开死者的眼皮,用手电筒探照,观察着虹膜的色泽。韩知城站在一旁,指挥现场其他队友,周遭人来人往,有找工人做询问的,有带电脑趸在地上办公的,有在外头维持治安、阻拦无关人员凑热闹的,没有一个人在如此关头下还能闲在一旁无所事事。大伙都明白,若是出现了第二名死者,那此案必然要朝一个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连环杀人案,凶手仍逍遥法外,而他们线索稀缺,本以为拘留了一名嫌疑人,能在审讯下取得突破进展,结果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之前的猜想大概率要推翻重来。

 

既然李龙馥不是凶手,那当务之急除了加紧侦查之外,还有——方灿想到这,连忙给拘留所的值班警察打了个电话。

 

“喂,是我,方灿,你着人去下李龙馥那边,案件出现了第二名死者,他有不在场证明,可以先把他放了,送他到私人医生那接受治疗,和医生通下气,后续由我来安排。”

 

那边接受任务后挂了电话。方灿收回手机,又开始头疼。上级必定是知道了此案的发展,曾发函件的那位领导怕不是要勃然大怒,于是把所有过错都丢给下属,方灿必然首当其冲,他已经能预料到这位阴晴不定的官员将给他带来怎样的处罚。思考之余,手机铃声响起,方灿重新掏出手机,见是刚刚那位警察打来的,按下了接听键。

 

“方……方队……嫌……李龙馥他……昏死过去了……”

 

方灿叹了气,“救护车,叫救护车!”

 

方灿余怒未消,四周其他人都小心翼翼地侧眼观察着这位难得发火的队长,手上的活儿放慢了些。除他之外,其余人都在紧张,相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他们更怕这位怒火将息未息的雄狮,若是这头雄狮卸下了矜持的包袱,浮现出张牙舞爪的架势,那在场的所有人都要遭殃。曾经见识过方灿当着所有人的面公然和上级唇枪战的场面,这位气血方刚的警官差点受了降级处分,还是在一队人马的求情说理下,挽回了得体的名分。

 

现如今,类似事态仿佛又要重演,众人皆绷紧了神经,暗自为这名任劳任怨的队长祈祷,祈求仕途风顺,在紧要关头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大伙忧心忡忡的当儿,一辆纯黑的迈巴赫驶进了工地大门,期间有警察阻拦,司机却像是没看见似的,径直开到了工地楼下的空地。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发出紧锣密鼓的声响,黑色车牌显示着车主的身份,一个个茫然懵懂的工人从歇脚的地上站起,睁大了眼睛,不明就里地观望,好奇地等待着车门开启、从上下来的人将会是谁。

 

驾驶座的车门开了,下来了一个身披长款黑色风衣,身形高大,样貌凶狠的男人,男人持一把黑色长伞,撑起后绕到副驾的位置,把伞沿抵在了车顶,另一只空着的手拉开了车门把手,紧接着,从里头探出来一个西装革履的金发男人,鼻梁架一副金丝边眼睛,模样看起来年过三十,脸上浮着细细的皱纹,极深的法令纹为其面貌徒增了刻板与严肃。这两人的存在莫名惹眼,器宇不凡,却无人敢正眼相对,只得侧目而视,连呼都不得不谨小慎微。

 

楼下值守的警察看到两位的派头,不由心底一惊,忙用对讲机呼叫了上边办案的人。方灿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辨认BB机音响传出来的喊话,刚从地上站起身,听到了施工升降机启动的声音,轮轴嘎吱嘎吱地转动,缓慢转上来一个围有护栏的平台,方才下车的两人并排站立,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忙碌的现场。方灿从围栏的空隙中瞥见了两名男人的脸,呼一滞,忙朝BB机吼道:

 

“怎么回事,SIA的人怎么过来了?”

 

然而那头的信号像是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回应。楼下接二连三来了几辆同样通身耀黑的轿车,就算没有特殊的标识,警察还是能从其统一的风格中窥见一斑,本就悬着的心更加不安,脊背骺了一截,低下头,任由一双双穿黑皮鞋的脚从自己面前走过。排在队伍末尾的是一名相貌极其年轻的青年,说其刚从大学毕业也不为过,可这名青年稚嫩的脸上,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狡猾和精明,在看到站在一旁、鸵鸟一般的警察后,竟凑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露出一个微笑。

 

“不用紧张。”

 

青年如此说着,下一秒又收回了表情,冷着张脸走进死气沉沉的工地大楼。

 

方灿眼见一个又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人在不远处整齐划一地站好,四周的同事早已停下了手头上的活,神情紧张地望着这群不速之客。跟在队伍后边的青年冒冒失失地插进了前排,身旁人低声咳嗽着,朝青年命令道:

 

“I.N,到后边站去,没规没矩的。”

 

被称作是“I.N”的青年闻言忙点头哈腰地鞠躬道歉,揉了揉黑乎乎的脑袋,一个侧身闪进了后排的空隙,被面前高大的男人遮挡住了身躯。方灿悄无声息地注视着这场插曲,面露不善,拍了拍手上的灰,朝前走了几步,停在领头的金发男人面前,昂首挺胸,严肃道:

 

“区局办案,请无关人员离开。”

 

被发号施令的男人并未表露不悦,从角剜起一丝诡秘的笑容,他注视着方灿的双眸,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在脑中编织好了措辞,一板一眼道:

 

“警官先生,很抱歉,我们本也不想插手此事,但现在,上级有令,这桩案子将由SIA接管,要离开的应该是你们。”

 

说罢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枚密封好的信封,当着其余人的面慢斯理地启开,里头折着一张函件,男人取出函件,把函件上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平展在方灿的面前。新下发的红头文件,从文号到内容到落款都无懈可击,方灿不可置信地抢过那张薄薄的纸片,拿在眼前细读,过了会,从鼻子里深了一气,又徐徐吐出,把那封函件归还给了面前的领队。

 

“我知道了,现在就让我们的人撤离。”

 

“谢谢您的配合,那么合作愉快,警官先生。”

 

金发男人笑得官方,伸出一只手欲图与方灿交握,方灿没有理会,而是朝后头打了个手势,绕开了这批盛气凛然的黑衣人,一步一步地朝升降机走去。

 

 

 

李龙馥被送到了1区人民医院,负责接收他的医生正是他的主治医师徐彰彬。人送来医院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在发青发紫,伤痕累累,吐白沫,不省人事,徐彰彬亲眼目睹了这一惨状,啧了一声,挥开那些碍事的警察,把人推到了手术室里开始缝合伤,又适时地为李龙馥打了一剂营养针,十五分钟过后,李龙馥的气色有所好转,心率也开始恢复,已经能正常地呼,徐彰彬擦干了额上的汗水,又暗自辱骂了好几遍警察的作风,也难以平复内心的震怒。

 

手术大概持续了一个小时,李龙馥的手臂上皆是斑斑驳驳的针眼,看起来触目惊心,徐彰彬暗暗祈祷他不要那么快清醒,若是睁眼看到手上的这些伤痕,怕是又要歇斯底里起来。营养剂应该会尽快发挥作用,徐彰彬想着,脱掉了血迹斑斑的一次性手套,指使几个护士把他推到了加护病房观察,这里人迹罕至,禁卫森严,警察轮流值班看守,没有过多喧嚣的叨扰,能让这位楚楚可怜的病患安心养伤。上一班警察临走之前,说过不要尽快放他出院,对他还会有别的安排。他的家已经作为犯罪现场被严格封闭、管控,就算他能出院了,他又能去哪里呢?

 

徐彰彬为这名病人的前途倍感担忧。公司那边怕是这段时间也去不了了,又不好向高层说明情况,若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经历一一道出,等待他的将是一张开除通知。这个世道,谁都不敢雇用曾卷入凶杀案并作为重大嫌疑人的职员,谁都不敢冒这个风险把一名潜在的杀人凶手安插在表面平和的工作环境当中,于是冤屈者不得平反昭雪,遭人鄙夷、排挤,如过街老鼠那般颜面尽失地生存。一想到李龙馥有可能面临这样的遭遇,徐彰彬内心愤愤不平,牙关紧咬,又无计可施。

 

现在最坏的情况暂未发生,姑且先往好的方面想。李龙馥毕竟从那里出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至少他是无辜的,他没有犯下什么违法犯罪的勾当,只要他是清白的,那帮人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凭借他的出身,他所拥有的资源,他大可以打一场硬仗官司,捍卫自己合法正当的权利。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了那一步,那他徐彰彬定会全力支援,愿意动员自己所有的社会力量,为这么一个纯净无辜的生命赴汤蹈火。

 

徐彰彬站在李龙馥的床边,垂眼凝望寂静中沉睡的人儿,眼底泛起了一层怜爱。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对方的面颊,指尖离那层肌肤只差一毫,又缓缓收回了手,搁在白大褂的衣缝边。不单单是现在,以后,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还要面对更多不愿去面对的东西,届时自己还能陪在他的身边吗?还能像现在这样,他能站在他的身旁,注视他平静的睡颜,默默地守候着他吗?徐彰彬低下头自嘲起来,无声地摇了摇头,终是转身走出了病房。

 

病房外,一名警察站在门边,在看到徐彰彬后简短地打了个招呼,徐彰彬认出这是之前在六局谈过话的警官,礼貌而疏离地问候。方灿见对方怪见外的,反而无所适从起来,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不自在地说:

 

“徐医生,之前是我言重了,如若有冒犯到您的地方,我向您道歉。”

 

徐彰彬闻言,缓缓道:

 

“冒犯倒不至于,我作为一名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本职,无意于干涉警方的业务,反而是我的到访唐突了,给你们造成了困扰。可我必须让你们意识到,这名嫌疑人是我的病人,他有生命健康的权利,不管他是否犯下了滔天大罪,在一切尚未定夺之前,他仍是一个拥有正当权利的合法公民,有吃饱穿暖、安然无恙的权利,而不是被当成牲畜一般任人宰割,岌岌可危。”

 

方灿冒出了一层薄汗,低声道:

 

“这的确是我的过错,在证据不足的前提下贸然行事,伤害了他。”

 

徐彰彬继续道:“李龙馥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在他父母还没有为他安排医生之前,我就认识他了,你可知,他在家里被怎样对待?家教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就连更衣净身都有侍者在旁伺候,这么一个在家被当成宝贝珍重、供养的人,却要在警局里遭受那般非人的折磨!先生,您压根不知道他出来之后过得有多辛苦,我为他调理身体,本不用收他的钱,他仍按照每年十万的金额,一年一年如数奉上,现在的他看来是自由叛逆,可他拥有一颗纯洁善良的内心,您发现了吗,先生?敢问您若意识到了这点,还会对他痛下狠手吗?”

 

徐彰彬说着说着,语气越发激烈,后干脆沉默无声,调转了身体,朝方灿视线相反的方向行去,嗒嗒嗒的脚步回荡在走廊里,如棒槌般敲击着方灿的内心。方灿抓着胸,呼平复了一阵,目光转向关着的房门。病房门上的窗户是毛玻璃的质地,从外头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方灿轻轻敲了敲门,里头没有回应,于是手搁在了门把上,向下一扭。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采光通风良好的病房,窗帘未拉,金色的阳光俯照进来,照亮了室内的一切,照亮了床上沉睡之人的面孔。

 

方灿走上前去,在李龙馥的床边停了下来,注视着对方安静的睡颜。眼底的睫毛在天光的作用下泛着层浅金色,微微颤抖,颧骨间的雀斑更加明显,如星星般密布,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真实,又似梦境那般易碎,方灿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那些星星点点的雀斑。

 

“唔……”

 

李龙馥嘟哝了一声,方灿的手指顿住,见对方的脑袋向他这边一侧,细嫩的脸颊触上了他的指尖。他感受着指尖下柔软的热度,流连了会,终是收回了手,继续陪在对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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