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ORDINARY

03

 

从第六区米洛大街开到辖区警局不过十五分钟。如此短的距离之内,竟明目张胆地发生了这么一桩刑事案件,若此案确系他杀,所长不由怀疑这名凶手在公然挑衅当局的权力。红发青年的尸体被一行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运送下楼,用干净的白布遮罩了,预备送回市局里进行尸检。方灿同局里派来的代表低声嘱咐了几句,掏出手机欲图拨通一个号码,等待接通的当儿,那名神志不清的青年被三三两两的同事箍住了胳膊,用头套蒙住了脑袋,两手交叉贴在身前,手腕处扣上了手铐。

 

电话并未拨通,方灿收回了手机,刚想从裤兜里掏出香烟,又觉得现下人多眼杂,办案的时候抽烟影响不好,忍住了那股冲动。与红发青年的方向不同,青年被带进了区局所属的警车里,预备直接送回区局接受审讯。恐怕在审讯开始之前,还要做一段时间的准备,方灿回想起青年那副魂飞魄散的模样,本不想在意的,还是在心底里泛起一丝同情。

 

本来就是个普通人,竟因为一场凶杀案而搅乱了日常的生活,怕是一时半会回不去了。方灿摩挲着下巴,今早的胡茬没剃干净,现在他的指尖上残存了点刺刺的触感,他重复着这个动作,过了会,那辆承载嫌疑人的警车发动,从排气管吐出一串呼噜噜的尾气,方灿注视着那辆警车的玻璃窗,从外头看,玻璃窗内一片漆黑,摸不清里头的情况。方灿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脑海里一直在思考的一个疑问迟迟未解——为什么偏偏会是他呢?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公民,不过在家里私藏了几本禁书,也不足以构成其犯罪的证据。现在谁家里没个违禁品?街上随处流通的手枪是合法的,书籍则成为了文字狱那般的存在,实属荒谬,然而再怎么荒谬,也是如今的统治阶级造就出来的结果。

 

明明提倡自由市场经济,更遵循现代资本主义,却还是保留了封建官僚的那套。在体制内工作,被分到了哪个区,就要听这个区里的政党发号施令,按部就班地完成各项任务。个性几近流失,这些保守党派的同事几乎个个都是老古董,年轻人还存有叛逆的心思,未被磨平棱角,可到他这个年纪了,再往上走,从这些人的眼里只看到了一味的教与古板。政府曾经的许诺都挥之即去,仿佛那些誓言不曾存在,战争结束,苦难的日子熬了过去,人们再也不会被关到劳改营里,不会到大街上排队哄抢上午十点前结束供应的物资,超市货架上有了满满当当的牛奶、面包,金融中心拔地而起,失业率骤降,更多人有了工作,能为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创造价值,也能为个体的存在创造价值。

 

上一级政体崩塌之后,大多数人都以为从此之后会过上幸福的日子。上一任领导垮台,挤萝卜般插进另一批领导人,于是大力推行改革兴业,繁荣经济,随之而来的是精神文明的萎缩。以前的货架上只有堆积如山的书籍,几乎什么书都能在架子上买到,出版是自由的,虽然生活艰苦,但人民是淳朴的,一心向着唯一的党。政变之后,党分裂成两股势力,又走上了资本主义的道路,人们之间的信任分崩离析,谁都在怀疑谁,谁都敢出卖谁,谁都可能为了追名逐利而放弃道德和良知。

 

这个世界真的是疯了。大选的这段时间,光是因为党派相争,被抓捕的人数不胜数,区局内的拘留所已经关不下这批无法定罪的,于是又分出来一拨,运送到市局里关押。这群大多是极端分子,已经神志不清,对自己犯下的行径浑然不觉,又不足以构成更高级别的威胁,在局里接受十天的教育,情节严重者再关半个月,无罪释放,然后又流落到大街上张牙舞爪。发传单的,故意滋事的,暴力斗殴的,和稀松平常的不法分子沆瀣一气,警察甚至逼问不出这些人到底是保守党还是自由党,或者就是没有政治身份、普普通通的捣乱分子。

 

方灿一想到局里那帮整日吵嚷、不得安生的混混,不由倍感头疼。光是这些人就已经够烦的了,又多了个不知底细的案件需要处理,然而每个月至多能报四天的加班。他已经无休无止连续工作了整整半月,身体尚能扛住,可精神上已经出了幻象。有时坐在机关里,身旁是正在码字的同侪,他却听到了枪响,迅速揣上警徽奔出警局,却发现门前的大街一派祥和。一对母子走在路上,孩子手里牵着氢气球,结果没抓稳,气球腾空向上,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孩子追着气球,向前奔跑,结果被凹凸不平的路面绊倒,整个身子摔在了地上,小脸一皱,不顾旁人的眼光开始嚎啕大哭,母亲小跑上前,把孩子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冰淇淋摊,询问孩子要不要吃个甜筒。

 

这样的光景在如今的街边实属稀缺。人们忙着疲于奔命,或惹是生非,没人能平静下来,安然祥和地过日子。要么戴着镣铐排队领取面包,要么打碎镣铐抢夺食物,折中的人越来越少,能维持平衡的人大多也不简单,但这类人群,要么被边缘化,要么身居要职,是大多数人不想选择或无法选择的存在。方灿莫名叹了气,这个情绪被身旁的韩知城捕捉,后者随即拍了拍队长的肩膀,念念道:

 

“刚刚还在说别人不要无精打采的人是谁呢?”

 

方灿闻言,微微一笑,说:

 

“可能这段时间昼夜颠倒,有些累了。”

 

“方大队长都觉得累了,可见这段时间以来治安有多辛苦,然而随着大选的发酵,只怕类似的事件不减反增。”

 

“确实如此,尽管这么问有失谨慎,你说这次的案件,会和党争有关吗?”

 

“说不准,但哪怕只有1%的可能,也要纳入考虑范围之内。知晓了这名死者的身份之后,或许一切都会有所头绪了。”

 

“这是我们要担心的。这名死者的身份是关键,决定了这件案子的走向。”

 

此话隐含的信息不言而喻。两人都绷紧了神经,不敢就着话题再往下谈,这时从旁走来一名同事,向两人补充了些现场的信息,方灿点了点头,叫那人继续驻守于此,而他和韩知城将一同回到机关准备审讯。跑现场的体力活交给其他队伍和下属,他们则要着手准备本次审讯的话题和问题,将根据侦查的进度调整方案。现在就差法医鉴定报告和证物的搜寻了,市局那边的人方灿还是信得过的,问题在于这把“手枪”——可能存在的手枪,竟在案发现场不翼而飞,若是再扩大排查范围,怕不是要把整个北区翻个底朝天。

 

方灿和韩知城一同坐进未贴CI标识的轿车,两人在前排系好安全带,方灿插上车钥匙,手指搁在方向盘上敲打了会,副驾座的韩知城看出他心事重重,轻轻唤了他一声,哥,方灿没有应答,韩知城于是噤了声,神色紧张地望向窗外。警戒线外,人群络绎不绝,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维持秩序的警察招架不住,遂拿了挡板阻拦,在公寓大楼外架了一圈,以抵挡住无关者的好奇。人们脸上什么表情都有,大多是以看热闹的心态表露于人,他们神色轻松,不像侦查人员眉头紧绷,也没有值得注意的怪异行径。总有罪犯惯在违法犯罪之后,亲自回到案发现场查探,以满足自己的心理。可这些人显然不是,丰富的表情之下,无外乎同一种本质——茫然的乌合之众,用各色神态粉饰自己的浑然不知。

 

如此一想,韩知城也跟着心底叹气。活在这世上,又有多大的机会能亲身经历惊世骇俗的凶杀案件呢?可就算安分守己地过活,也有几率涉入危险之中。毕竟外界的因素是个体难以预料的,没有任何人能全然保证,自己在街上行走,就能百分之百安全。万一中途有个人从巷子里闪出来,拿把手枪对准你,甚至不逼你掏出身上的钱财,在你身上开洞,再嬉皮笑脸地逃之夭夭,这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

 

他们这些人要做的,与其说是防患于未然,不如说是为那些被害人谋求砝码,以期公正。韩知城噘了噘吧,理了理乱糟糟的发型,方灿在这时找回了精神,启动了车子,汽车先是缓慢地驶出人潮拥挤的街道,期间按了好几次喇叭,才把那些灰泱泱的路人驱散,而开往相对宽敞的大街。路上韩知城打开了车载广播,无论怎么调试,圣洛督专台,别的城市的,甚至临国的,混着喳喳的噪音,竟都在谈论政治。最近是捅了执政党的老窝吗?怎么哪哪都有这么一套话术,韩知城不满地抱怨了几句,被方灿一个嘘的手势提醒,忙止住了。

 

“车上有监听器。”方灿悄声说着。韩知城一肚子火发不出来,更加垂头丧气,索性不吭声了。

 

经过了几个红绿灯,汽车拐向路边一处紧闭的铁门,在门前停了下来。铁门类似于旧社会的庄园大门,森严气派,一黑铁栅栏如长矛般向上生长,顶端尖锐无比,象征此地的权势。大门右上角的摄像头动了动,旋即嘀的一声,两扇铁门向里自动推开,方灿重新发动车子,继续往里驶去,停在了警局门前停车场的空位里。区局大楼共有三层,建筑从中轴线向两旁延伸,外观朴素而庄严,每层安排不同的科室,方灿的刑侦科在三楼,往左靠里的位置,机密性较强,审讯室则在1楼,前台值班的警员看到两人归来,站起来朝他俩打了个招呼,眼神示意审讯室的位置。方灿点了点头,与韩知城一前一后回到办公室里,开始加紧准备审讯的材料。

 

关于这名嫌疑人的资料已经原原本本地整理完毕,装订成册送到了他的桌上。他翻开封面,大致浏览了下,发现李龙馥的资料并不冗长,从头至尾清单式地列举,几乎每信息都无特殊之处。唯一值得注意的是这人的身世,自幼在孤儿院长大,11岁时被一对夫妻抚养,从此波澜不惊地活到了现在,22岁的年纪,大专学历,没有入党,没有前科,两年前加入N/S模特公司,从事模特工作,平日按部就班,能与同事及上司打好关系,事业小有成就,年纪轻轻拿到了奢侈品的广告项目,租住在第六区米洛大街915号1003房……

 

方灿用笔尖勾画着一些信息,注意到李龙馥患有胃病,之前做手术切除了三分之一的胃,平时不得正常进食,而得靠营养剂补充人体所需的有机物。从这点来看,总算有了特殊性,但也无关痛痒。不得正常进食,那是连粥、汤、饮料这类流食也不能吃吗?单靠营养剂,如何完全维持正常的生命体征?方灿对这点存有疑虑,于是在这信息的底下标注了三角符号,预备作为审讯的一内容。

 

窗外的天空由蓝转灰。下午时分天气转阴,夕阳并未到场,换之以连绵不绝的昏色,夜幕即将降临。从李龙馥报案到现在,已经度过了将近7个小时的时间,然而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案件的侦破进展几乎是0%,缺乏关键内容,表面看“人、事、物、时、空”的要素基本具备,问题在于“痕”——痕迹、物证、意识和信息并不周全,串联程度极弱,故而让人摸不清案件背后的逻辑。

 

假若李龙馥真的是凶手,那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他在装疯卖傻,佯装对此案毫不知情,实则偷偷处理掉了物证,让警察一时半会无迹可寻,以拖延破案的时间。可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如若他是凶手,为何要在犯案之后报警,表现得又不像是畏罪自首?且面露惊惶,就连声调都难以掩饰地发颤。方灿曾经体会过这种极度恐惧的感觉,那是在执行一个紧急任务,匪徒的枪正对他的脑门,只消扣下扳机,他会立刻失去意识,一命呜呼,极其惨烈地暴毙。正是因为有过类似的经历,他才无法全然客观地看待此次案件,里头疑点重重,而李龙馥可能就是那个最干干净净的存在。

 

正当方灿千头万绪之余,韩知城在旁通电话,小声对那边说了几句,又朝方灿这边瞟了一眼,接着嘀咕:“你说方队啊?他人正思考着呢,还是不要打断他为好,你过个十分钟再联络他都不迟,就这样,我先挂了,有什么情况及时通知,谢谢配合。”

 

挂断总部那边的电话,韩知城从心底里舒出一长气,更多的沉闷再次堆积,憋得他呼困难,他见方灿面色有所好转,目光开始朝他望来,又从里叹了气,正色道:

 

“方sir,法医那边已对尸体进行了解剖,目前正在形成初步的鉴定报告,约莫半小时后会发过来。”

 

“知道了。”方灿低头看了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是时候去会会那位嫌疑人了。”

 

“你觉得明天之前能问出什么来吗?”韩知城不抱希望地问着。

 

“至少能和他正常对话了,这事得一步一步来,急不得。”

 

韩知城点了点头。两人在办公室里再次梳理了下案情,遂拿着材料走出办公室,走廊上空无一人,唯有头顶惨淡的灯光照亮前方的空旷,令气氛徒增诡异。两人的脚步声回响在楼道里,一步一步,离一楼越来越近了。此前负责押送嫌疑人的警员已守在审讯室前等候,在看到迎面而来的两人后,走上前,对着两人轻声说了些什么,方灿点头示意,朝那队员开道:

 

“对了,帮我拿两杯热咖啡进来。知城,你暂先不用进去,在外边守着,与其他队和总部那边保持联络,有什么新的进展及时告知我。”方灿指了指别在左耳的蓝牙。

 

“明白!”

 

韩知城向方灿敬了个礼,向一楼的办公室走去。

 

方灿接过队员端来的咖啡,仰起下巴,深了一气,又徐徐吐出。他突地意识到方才的自己过于专注,以至于连烟都忘了抽,现下里泛起一股苦涩,但已经无关紧要了。他相信,接下来的这场对话,足以调动起他的所有神经,让他再次忘却琐碎的习惯。因两手拿着咖啡,他让队员替他开门,当门扉朝里开启了一道缝隙,他透过这缝隙探望,首先见到的是一束苍白的灯光,打在青年黑黢的头发上,暴露出了头发原本的色泽——一径银灰闪入他的视野,随之而来的是一张枯瘦憔悴的脸,俨然失去了光泽与活力,变得灰暗起来,而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微弱的光芒不再涣散,而是重新聚焦,正朝他这不偏不倚地望来。

 

方灿觉得自己的心跳顿了一瞬,迈起脚尖,镇定而自然地走到青年面前,把那杯咖啡放置在审讯椅的桌台上。青年注视着他的动作,茫然地抬头望了他一眼,这是两人之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对视、观察对方。方灿捕捉到青年脸上的雀斑,在青年的瞳孔之中捕捉到了自己的缩影,旋即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问青年道:

 

“李龙馥先生,你要喝咖啡吗?”

 

李龙馥闻言,看了眼那杯咖啡,有些迟疑地伸手接过,却只是用手指单纯地抚摸杯壁,没有要喝的打算。他在怀疑,方灿心里想着,又回过身,一步一步走到审讯台前,拉开椅子,坐在记录员的旁边,一手撑着下巴,模样看起来随意、慵懒,身后的墙壁上,印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串大字。紧接着,他开启了一段自我介绍,以引入本次的审讯。

 

“李龙馥先生,不用紧张,我和刚才询问你的那位一样,也是警察,想就本次案件与你聊聊。”

 

李龙馥将信将疑地盯着方灿的脸,问道:

 

“聊什么?还能聊什么?我该说的都说了,我没有杀他……我真的没有杀他……”

 

李龙馥开始从里念叨,有些痛苦地闭上眼,似在回忆几个小时前亲眼所见的惨状。方灿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说:

 

“聊聊你自己,”方灿停顿了会,“你的工作,生活,兴趣,放轻松些。”

 

李龙馥闻言,沉默了会,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

 

“你们警察办案都这么弯弯绕绕的吗?为了撬开我的?”

 

末了又说:

 

“可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我没有杀他,我没有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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