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ORDIN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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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知城小时候没少住过院,故而此次驾轻就熟,况且住院也不是什么苦差,只要上缴足够的金额,能享受“宾至如归”的服务。医院全天24小时均有人待命,只要你按下呼叫键,值班医生随叫随到,尽可能地为你解决疑难杂症。若是病得重些,大可抛开日常的工作与生活,专注于疗养,盖上被子一闭眼,在药物的作用下浸润到昏天黑地的睡眠之中,醒来之后仿佛自己身处另一个世界。病症令人恍惚,恍惚的同时是另一种解脱,与忙碌紧张的现实世界短暂脱节,而步入一间置身世外的真空庭园。

 

韩知城住院的头一天晚上,难得一夜无梦。估摸这段时间消耗了太多精力,一松懈下来,人跟断了电的机器一样一动不动了。他本想着趁此时机多在医院里走动走动,保不准能偶遇之前那位咄咄逼人的徐医生,然而人沾上了床,像一块橡皮糖黏在了上边。这是间混合病房,共有三个床位,床与床之间用水蓝色的隔帘阻挡开来,韩知城靠在最外,离门也最近,另外两个床位被一老一少占领,老人患了中风,模样看起来奄奄一息,家属轮番前来照顾,免不了一阵嘈杂喧嚷,瓶瓶罐罐叮叮咣咣,混着三三两两的说话声、吵声,令病房时而像集市一般热闹。年轻的那位摔断了右腿,受伤的部位裹成了石柱,行动极不方,却鲜少有人前来探望、替他料理平常。

 

这名青年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模样清秀,神情忧虑,一天内有大部分时间都戴着耳机,头埋在书堆里,时而翻阅连环画册,时而品读科幻小说。韩知城刚住进来那会,青年卧在中间,正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那本《星球大战》上,听到声响,稍稍移开了封面,目光探向韩知城的方位,韩知城莫名一阵紧张,以为自己打扰到了对方,不好意思地冲青年笑笑,然而青年像是刻意无视了他,没有搭理,把目光再次移回书页。

 

韩知城的笑容僵在脸上,欲打招呼的手收了回来,转而伸向了墙边的隔帘。“唰”的一声,水蓝色的隔帘拉上,遮住了他这张床位,他不用再去看青年那冷漠的表情,不由舒出气,坐在床边更换完病服,倒在床上无所事事了。他打开手机屏幕,确认了下休假申请,又刷了刷近日的新闻,特地关注了与圣洛督有关的词,见来来去去都是那么几桩事件,舞会的波澜像是闷在锅里沸腾的水,尚未对外部的环境造成过多的影响。然而火力要是继续加大,水急剧沸腾,只怕会烧干这锅,从而引发更混乱的反应。有可能爆炸,有可能燃气泄漏,让一屋子的人跟着遭殃,若是到了这一步,相当于主动向媒体抛出耸人听闻的素材,纵使屋子里的主人尽力避免被外界关注,也难免捉襟见肘。

 

韩知城用手指磨搓着唇,在搜索栏里输入了“圣洛督 五区”,网页刷新了下,搜出来的结果无一例外地笼统、单调,皆是些十分常规的报道内容,而看不出具体的腌臜。关键信息被千篇一律的说法掩盖过去,旁观者无法得知真相究竟为何,比起真相,他们可能更需要一种能安抚情绪的说辞。这种说辞往往比较狡猾,一来抓住了观众想看的部分,二来避重就轻,观众往往只能看到冰山的一角,不见其全貌,于是会有人针对欠缺的信息不依不饶地质问,一直到冰山再向上浮出一些为止。可冰山是深不见底的,人们永远无法知道沉没在水底里的那块冰层该是怎样的,是更为广大,还是如蜉蝣那般渺茫?那些勇于去探索深海的人,可能会遇到更加神秘莫测的危险,在尚未触及冰山之时,在途中被某种未知的生物所驱逐、噬,从而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除非人们自愿成为冰山,与冰山融为一体,代价是放弃自由,随冰山浮浮沉沉,就算知晓了一切,也未必能逃离冰山构建的囹圄,游出海面,向附近的船只呼救。这世上的每个人都身处于某座冰山之中,有的人浮于海面之上,尚未受到更深层次的冰山影响,在这些人眼中,他们还能抬头看到蓝天白云,亦隐隐约约地感受到脚底下的晦暗无边,可他们只能知道这么多,若是再往下探寻一步,必然要付出更加高昂的代价。一个人能够掌握的现状与他所处的位置是相互关联的,下级无法僭越上级,上级却可以无限地通过下级获取基层的信息,当下级一步步攀升到上级的位置,所见的风光又会是截然不同的景象。有的人试图从这一座冰山游到那一座冰山,在他们眼中,那一座冰山不是冰山,而是超脱于海面之上的楼阁,美轮美奂,气势恢宏,可等他真正“登”上了这幢楼阁,就会发现,它与其他的冰山并没有什么两样。

 

韩知城胡思乱想,脑海逐渐搅成了一团泥浆,顿觉头疼,索性把手机一关,仰躺在床上,又拿被子蒙住了额头,深深嗅着被套上的消毒水味。如若要他罗列喜欢的气味,医院的消毒水味反而占据其一,他并非有什么的嗜好,单纯觉得这一味道能让他安心,接着情不自禁地生起倦意,在不算柔软的床榻上堕入梦乡。医院的消毒水味让他产生了逃离的错觉,逃离了纷纷扰扰的校园,逃离了焦头烂额的工作,逃离了鸡飞狗跳的家庭。他的家人对他管教甚严,自小到大,他的校外生活基本上在医院和家中度过,家人不让他去别的地方玩耍,不让他与学校里的那些叛逆厮混,实际上他没怎么去外边,也没怎么和这些不良臭味相投,更没少挨这群不三不四的混混欺负。他们嫌他瘦弱,没有男人味,于是放学后把他堵在校外的小巷,对他拳打脚踢,还勒令他不准告诉家长老师,否则后果会更加严重。他不知道这些生性欺软怕硬,一直憋闷于心,默默无闻了许久,等上高中了,一切有所好转,身边不再有那些暴力的干扰,他变得更加专注,渐渐意识到,除了保护自己之外,为何不能成为那个保护别人的人?这个世界恰恰需要这样的人,而他选择加入了这一阵营。

 

在警校的日子艰辛、充实,他把大量的时间花在课业和自我提升上。教官起初见到他,以为他是个恁货,想不开了才来警校找罪受,当着全班同辈的面羞辱他,他不怒反笑,毫不在乎,主动成为了第一个戴上拳击手套的人,每天起早贪黑,打沙袋,举哑铃,练长跑,专业课亦不落下,厚积薄发,慢慢练就了一副钢铁之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垫底的差生一路飙升到前五的位置。大伙都对他刮目相看,包括当初那个在训练场上大言不惭的教官,可谁又知道他在背后默默付出了多少。教官对他当面道歉,请他吃饭,喝酒,调笑,隔着一桌狼藉称说自己也是这么一步一步地爬上来的,并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你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他送喝醉的教官回宿舍,注意到教官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戒指。他把教官扛进了那不过十平米的单间宿舍,教官昏昏沉沉,脚步虚浮,却把他按在门上,迎来一张醉意熏熏的面庞,对他肆意亲。他吓坏了,欲图推开对方,却被人死死箍住了手腕。教官的唇侵占着他的理智,点燃了他的惶恐与愤怒,他狠狠咬了下对方的唇瓣,鲜血与酒精的滋味在齿间炸裂开来,他又抬起膝盖,重重地顶向教官的腹部,教官吃痛地喊了一声,下意识地弯下腰,手上的力道略微松动,他趁机脱离对方的桎梏,并扬手扇了对方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入耳,拍醒了教官,也拍醒了他自己。他冷淡地看着教官捂住肿起来的那半边脸,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而他不消一语,在对方追悔莫及的注视下,扭开门把,走出了这方昏暗的宿舍。

 

教官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听闻是被调走了,调去某个更为偏僻的地方,据说是在南区,那里民不聊生,分离了教官与妻儿,可谁又清楚这场分别于男人是不幸还是自由?男人会不会更加放纵了自我,在南区那些脏污破败的街巷内,与某个同样是男人的人纵情声色,不顾道德与法律,就这么自甘堕落地背叛自己的家庭,背叛自己的婚姻,背叛自己的爱情。然而真的有爱情可言吗?男人如若爱他的妻儿,为何会一次又一次地遵循最原始的,沦为动物,爆发兽性,撕裂社会给予他的皮囊?

 

在这种人心中,或许永远存在着一个理想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同于现实,他在现实世界里的身份可能是领导、警察、教官、一个家庭的父亲,他首先是一份职务,再是一个男人。而在这个理想的世界里,他能抛开社会赋予他的所有身份去做最真实的自己,他可以在这个世界里与最想要的人做爱,数百次、上千次地奔赴最痛快淋漓的高潮,哪怕这个人并没有与他结为伴侣,他可以定下法规,选择最忠心的臣民,成为万众之王,亦可以顾影自怜,像布恩迪亚那般沉浸于由孤独构建的整个世界。

 

这个世上没有纯粹的善与纯粹的恶,在研究某些违法犯罪的行为动机时,专业人士总能透过表象窥探其内里,揪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这些更深层次的内容定会像淹没在海水中的冰山一样,错综复杂,扑朔迷离,值得人们审视与深思。尽管如此,任何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人都不值得原谅和同情。

 

韩知城千头万绪,迷迷瞪瞪起来,径自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疑惑麻药的效力竟如此之久,两眼一闭,彻底浸入了睡眠之中。

 

 

 

再醒来时,大汗淋漓,长夜漫漫,韩知城的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则传来断断续续的鼾声,韩知城看了看手机,时间显示凌晨两点,又悄悄拉开窗帘,观望外边的动静。一老一少皆未拉隔帘,睡得正酣,韩知城看不清老人的模样,见一黑影横亘在那,像一座矮矮的山,鼾声自那头传来,如森林在山间呼啸。青年睡相沉稳,神色相比清醒时分惬意不少,让人不由为这一反差感到诧异,怀疑梦境才是青年真正的乐园。韩知城小心翼翼地爬起身,床板嘎吱一响,他顿了会,目光晃晃悠悠了阵,见其他两人不为所动,又一气呵成地下了床,坐在床边穿上袜子,脚踝落进鞋跟,系紧了鞋带,遂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出了病房,他径直朝电梯间走去。深夜的医院走廊过于阴森,韩知城感到寒气自四面八方而来,侵入他的皮肤,他不由打了个冷战,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才发觉自己身上仅穿了单薄的病号服,又不方折返回去披上那件花里胡哨的外套,硬着头皮走了一路,渐渐加快了脚步,小跑到了急诊楼的方位。急诊楼与住院部之间用一道空中走廊相连,韩知城之前来这出任务的时候,负责照看住院的受害人,因此没少来来回回地跑动,当时累死累活,如今这段记忆又派上了用场,韩知城不由谢天谢地起来。穿过空旷的玻璃连廊,韩知城来到了急诊楼的三层,目见四周空无一人,唯有天花板上的声控灯随他的到来而亮起,把一方空地照得惨惨淡淡,似是洒了水银。

 

韩知城悄无声息地走在道路中央,左顾右盼着,生怕突然闯出个什么阻碍他的行动,若有值夜班的医生护士见到他了,准要拦住他质问一番。他放缓了呼,贴着墙壁绕到安全通道前,推开防火门进入了楼梯间。从这里可以直接走楼梯下到一楼,楼道不算宽敞,至多能容纳三人并行,此刻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路面有些光溜,韩知城了鼻子,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诧异了瞬,沿着阶梯向下行去。

 

待他抵至一楼,停在厚重的防火门前,遂咽了唾沫,伸出手扭开了防火门的门把。防火门吱呀一声,难以掩饰地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噪音,韩知城赶忙拉开了一门缝,人钻了出去,又快速地阖上门扉,彼时“咚”的一声,门重重地关上,一排排声控灯如白浪般此起彼伏地在走廊里拍打。他吓得僵在了原地,小心翼翼地朝两边望去,发现除自己之外,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不由松了气。

 

他又贴着墙走,隐约辨认出自己位于大门的西部。走廊呈回形结构,往左是急诊楼的正门,往右则会拐到另一走廊。他着腰,喘着气,经过了死气沉沉的放射科,接着停在了走廊的拐角处,抻出向外微微探去,倏忽捕捉到了一个青白的背影。一人两手插兜,正迈着不轻不重的步子向走廊尽头行去,尽头处赫然是那扇草绿色的手术室大门,韩知城内心咯噔了一下,眯起了双眼,觉着这人的背影有些眼熟,倏忽张大了巴,用气音“啊”了一声,又继续观察着那人的行动。

 

徐彰彬不知何故于夜深人静之时出现于此,模样倒不至于鬼鬼祟祟,却惹人浮想联翩。韩知城紧贴着墙壁,目光不偏不倚地钉在徐彰彬身上,见徐彰彬步履平稳,后略微加快了速度,哒哒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激起一层又一层的灯浪。韩知城咽了唾沫,心里揣摩着对方的行为,但见对方歇下了脚步,停在了手术室前,奇怪的是,此时的手术室并未亮起提示灯,单留一盏常亮的白炽灯从上至下打在了绿色的大门上,大门耀出两块椭圆的高光,仿佛隆起了一对高耸的。

 

韩知城被自己的遐想逗乐,扑哧笑出了声,又立即捂住了巴。徐彰彬似是听到了声响,扭过头向后望去,神情阴鸷,韩知城紧张得冒出了一层薄汗,闭上眼睛,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别发现我,别发现我,别发现我……徐彰彬犹疑地盯着走廊尽头的角落,良久,终是收回了目光,推开了手术室的大门。

 

门“嘣”的一声关上。韩知城滑坐在地上,身上的汗水黏湿了病服,他抹了抹额头,又撩起刘海,深深了气,又徐徐吐出。他再次隔着墙面望向那扇紧闭的门扉,徐彰彬已经不见了踪影,门扉嵌在墙内纹丝不动,仿佛此前的事从未发生。韩知城低头看了看电子手表,时间显示两点一刻,距他从病房里出来才过了十几分钟的时间。现下的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走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没料到竟能如此凑巧地偶遇徐彰彬,并撞见对方神秘兮兮的举动,这其中可能大有文章。韩知城回忆起与方灿的对话,方灿称说手术完毕之后,一行医生陆陆续续地出来,却没见到李龙馥的影子,徐彰彬走在最后……

 

据此推测,李龙馥很有可能在手术过程中被转移到了别处,亦或者——韩知城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抹鲜亮的绿色,决定先匍匐原地,伺机而动。他盘起了双腿,关注着手术室的动静,同时留意表上一点一点走过的时间。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徐彰彬仍未走出手术室的大门,大门上的指示灯一片漆黑,韩知城打了个呵欠,眼角逼出了眼泪,又轻轻搓了搓手掌,感觉身体的热度在缓慢流失,心想再这么待下去非感冒不可。

 

半个小时后,手术室那头传来开门声,韩知城钓鱼的脑袋一个激灵,忙朝后边望去,见徐彰彬从手术室里出来,模样相比之前轻松不少,脸上竟闪过了一丝笑容,温柔异常。韩知城目瞪呆,心里的疑虑貌似有了底,又见对方径直朝这边走来,忙轻手轻脚地爬起身,晃晃悠悠地绕到前厅,前台值班的医生望见他了,以为他需要什么帮助,正欲开询问,他眼疾手快地冲医生比了个“嘘”的手势。医生迷惑不解,愣怔地望着他从前厅的这头走到那头,拐进了墙边敞亮的卫生间里。

 

韩知城快步进了卫生间的隔间,把门“砰”地一声关上,紧靠着门板吁出一长气,又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心,企图让剧烈的心跳平复下来。今夜的刺激程度不亚于舞会那晚,虽然没有成群结队的怪物,表面风平浪静、实则迷雾缭绕的医院仍让他绷紧了神经。他没办法再用平常的眼光去看待眼前的一切,深思熟虑了阵,用电子手表给方灿发了短信。方灿此时可能正在沉睡,也可能为了某个人辗转反侧、焦躁不安,韩知城默默叹了气,心想这对真是苦命鸳鸯,恋不逢时,不过也因此结下了不可磨灭的缘分。

 

美好而悲惨的爱情啊。韩知城在心底里感叹,他不清楚两人之间的情谊如今发展到了何等地步,就算产生了爱意也不尽纯粹。这是他们的命中注定,命运把两个人的生活牵连到了一起,再是水乳交融,爱欲燎原,或许未来的两人能够携手同行,相伴终老,然而在此之前,他们定然还要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考验。他莫名想为两人祈祷,他这个无神论者也相信了宗教和《圣经》里的那套,上天如要惩罚一对璧人,必定不会让他们好过,而是会设下重重阻碍,制造各式各样的灾厄伤其体肤,苦其心志,让他们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生离死别。韩知城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十字,双手合十,虔诚地仰起头部,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一点,想象一尊圣像飘浮在自己的面前,正散发着洁白纯净的光芒。

 

神啊,求求你,让这对伴侣能熬过大风大浪,迎来他们真正的光明吧,让黑暗离去的速度再快一些,保佑接下来的他们顺顺利利,不要再被伤痛、被离别所折磨……

 

韩知城的眼角泌出了一滴眼泪,如是珍珠漏出了大海里的贝壳。

 

上午时分,韩知城于病榻上转醒,嗓子疼得冒烟,倏忽打了个剧烈的喷嚏,鼻涕从鼻腔里流出,他赶忙扯了纸巾擦拭,这才意识到自己感冒了,喉咙发炎,身体更是瘫软得紧。他按下了呼叫铃,护士火急火燎地前来,见他虚弱在床,忙上前探了探他的额头,见他体温凉得异常,又走出病房,再折回时手里多了个铁盘,铁盘里盛着一杯热水、一碟药片和一小碗刚热过的粥。

 

“韩知城先生,请您先喝点粥,再把药吃了。”

 

护士搀扶着韩知城起身,架起病床的小桌板,把铁盘置于桌面。韩知城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面色憔悴,倒让护士心生恻隐,竟不顾旁人在场,破例地端起粥碗,浅浅地舀了一勺,举到边吹了吹,又送到韩知城的面前。韩知城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那般,木木地盯着那勺粥,又缓慢地眨了眨眼皮。护士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一个身穿黑色皮外套的男人走了进来,左右手分别提着一个塑料袋和一个纸袋,他把塑料袋放在门边的架子上,再抬头时见到这一情景,不由弯起了角,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对护士道:

“我来吧,谢谢你。”

 

方灿坐在韩知城的床边,看这位昔日生龙活虎的同事兼伙伴如今失魂落魄成了这副模样,又好笑又心疼。韩知城虚弱起来,宛若熊熊燃烧的篝火忽然熄灭,只剩下一地干枯的柴炭。方灿如喂婴儿那般对韩知城柔声道:

“张。”

 

韩知城机械地张开巴,接着被喂进了一勺热粥,含在里咀嚼了瞬,又囫囵下。他整个人迷迷糊糊,头上翘起一根呆毛,咀嚼的动作像极了松鼠,方灿又喂了几,遂放下小碗,拿起那碟药片,倏忽听到他哑着嗓子轻轻道:

“我自己来……”

 

说罢接过那碟药片,颤颤巍巍地倒入中。方灿见状,为他递过水杯,韩知城伸手接过,仰起头灌了几白开水,将药片和水入腹中,遂把杯子搁在小桌板上,这才从胸腔里呼出长气。

 

“呼——活过来了。”

 

“吃了药再睡会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方灿说罢,把铁盘拿开,收起了桌板。韩知城望着他一连串的动作,这才注意到方灿进来时提着的纸袋,纸袋上印着熟悉的LOGO,韩知城不由心头一热,抽了抽鼻子,说:

“抱歉,炸鸡吃不了了,害你白跑一趟。”

 

方灿闻言,俯下身从脚边拿起那个纸袋,纸袋中间浮着几滴油沫,炸鸡的香气隐隐约约地飘出,在病房内荡漾开来。韩知城深了几气,却怎么都闻不见那股香味,不由懊丧了脸,方灿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从纸袋子里掏出一包炸鸡,却站起身来,递给了与他相邻的那位青年。

 

“至少不能浪费了。”方灿笑着说道。

 

韩知城角耷拉,这才注意到旁边两位早就把视线钉死在了他们这边。一老一少意外地同步,瞪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像是见到了什么罕见的事一样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们,韩知城眨巴着双眸,倏忽红了耳朵,无地自容起来。坏了,这两人不会把我和方灿当成是一对了吧……韩知城用剩余的力气胡思乱想,方灿则把炸鸡举到青年眼前,试探地晃了晃,青年犹疑地接过,随后别扭地说了句谢谢。

 

韩知城又陷入了纠结的麦田怪圈之中,方灿彼时走至他的床边,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温柔地说了句:

“睡吧,我晚点再来。”

 

韩知城抬起头,满面潮红,方灿有片刻的恍惚,又拿手指刮了刮他的鼻梁,终是转过身,离开了病房。韩知城目送他的背影,脸颊如火烧一般滚烫,又偷偷望向旁边,见其余两人仍旧牢牢地盯着他,青年嚼着炸鸡,将巴嚼得吧咂响,末了咽进肚,缓了会,朝韩知城八卦地问道:

“你俩是一对?”

 

“不是!”

 

韩知城件反射地大喊,拼命地摇头,直把脑袋晃得昏昏沉沉,一个不稳横倒在了床上,却懒得再爬起身子,窝在床上欲哭无泪。青年见他这副模样,难得扬起了笑容,继续啃着炸鸡。

 

 

 

走廊外,方灿前脚刚踏出病房,与路过的徐彰彬将将打了个照面。两人都表露了惊讶,方灿掺杂了些许戏谑,徐彰彬则不尽仁慈地瞟了方灿一眼,神情像是在诘问:你怎么在这?

 

然而还没等徐彰彬问出,方灿先发制人道:

“徐医生,真巧啊。”

 

徐彰彬冷着张脸,回应道:

“是啊。”

 

气氛降至冰点。两人相顾无言了阵,方灿又问:

“李龙馥在哪里?”

 

徐彰彬说:“无可奉告。”

 

方灿上前一步,拉近了与徐彰彬的距离,说:“你无权这么做。”

 

“你也无权在这里撒野,让开。”

 

“我来探望我的同事,这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吧,徐医生?”

 

徐彰彬凌厉地抬起眼,说:“别给我起什么歪心思,若你想知道李龙馥的下落,那我只能告诉你,你越是想见他,就越不可能见到他,我不能再让他涉入险境之中,况且,在经历了那么多的破事之后,你以为他就会愿意见到你吗?他只会对你产生源源不断的失望。你大可以满世界地找他,接着就会发现,他压根不想见你,他只想离你远远的,我劝你好自为之,方先生。”

 

“这只是你的片面之词,徐医生,”方灿严肃了脸,“在我没有亲眼见到李龙馥之前,我不相信任何人所说的关于他的话。”

 

“你不相信也罢,不过终有一天,你会面对这样的现实。”徐彰彬轻蔑地说着。

 

方灿闻言,反而窃笑起来,说:“徐医生,我没想到你这个陪伴在李龙馥身边多年的人,都不尽了解你的患者。”

 

方灿的这句话刺痛了徐彰彬的内心,后者冷冰冰地质问道:“你懂什么?”

 

“我的确不了解你们之间的历史,我也无权评判你们之间的关系,但有点我必须要说明的是——李龙馥现在交往的对象,是我。”

 

徐彰彬不屑地“呵”了一声,说:“事到临头,你还把这句话挂在边,依我听来并不是炫耀,而是一种心虚。”

 

方灿并未在意对方的咄咄逼人,继续道:“是啊,我的确心虚了,既与他有了肌肤相亲,却依旧不能了解他,也不怪徐医生这个多年的挚友拨云见雾了。”

 

徐彰彬捏紧了拳头,尽力平复着越烧越旺的怒火,深深了气,挺起胸膛,严肃道:“望你清楚你目前的立场,方先生,李龙馥现在在我手上,我有权救助我的患者,也有权维护他的人身安全。”

 

“只怕他涉入了下一个狼窟。”方灿冷嘲热讽。

 

“随你这么想,我还是劝你——不要起歪心思,不要以为你留了眼线在我身边,我就能装作不知道那般与你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可不是什么眼线,他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同事。”方灿瞪视着对方,“别把所有人都想得那么龌龊,你可以亲自去病房里看看,他现在伤病得有多么严重。”

 

徐彰彬闻言,没有应声,而是与之擦肩而过,背道而驰。方灿停留在原地,拧头望向了徐彰彬的背影,遂迈开了步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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