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ORDINARY

07

 

 

“方队,嫌疑人那边没有要松的样子,而且他已经不吃不喝好几天了,这样下去,若是发生了什么不测,对我们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值班警察提醒着这位仍在研究案件卷宗的领队,方灿眉头一皱,对那人挥了挥手,简短说了句,知道了,说罢继续翻阅手头的资料。凌晨死亡,凶器失踪,没有别的目击证人,嫌疑人对案发过程几乎一无所知……光是这些关键信息的缺失就更让人头疼了,方灿揉了揉太阳穴,把卷宗搁在一旁,做了个深呼,接着掏了掏上衣袋。前几天买的烟盒已经干瘪,打开后发现里头只剩皱皱巴巴的一根,好歹还能抽,他取出最后一根烟,用火机点燃了,对着虚空云吐雾。

 

李龙馥。他在内心里重复着这个名字。的确是没有可以深挖的点,履历搁在求职网站上自是漂亮得面面俱到,但在警察眼里是平平无奇。从这人身上暂时找不到突破,但也不是没有利用价值。方灿吐了烟圈,眼看香烟的红光离指尖越来越近,内心思绪翻涌,在尼古丁的催化下越发清晰。他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为了顺从上级的安排,二来是为了等待。他在赌,赌自己所做的一切可以换来一个更明确的答案,所以有这样的牺牲也在所不惜。

 

今日上午,一名自称是李龙馥主治医生的人来到了六局,面对警察的问话,他执意要见李龙馥,并言辞激烈地说:若是不尽快为他补充营养剂,他可能会面临生命危险。真奇怪啊,不过是浓缩过的液体而已,竟然能起到维持生命的效果。警察将信将疑地接过那支注满红色液体的针剂,外加一瓶服用的“饮料”,把这些东西放到了一个托盘上,却没立刻送到拘留所,而是先呈上给了方灿。

 

那名主治医生确如“Voices”的酒保所说,长相威严刻板,三白眼,尖下巴,搭配起来显得人精明老练,像是亲身经历过了大风大浪,才在脸上留下了让人印象深刻的岁月痕迹。方灿面对这位来不及脱下白大褂的医生,礼貌地询问对方姓甚名谁,医生双手递上一张简洁朴素的白名片,方灿辨认着其上印刻的大字。徐彰彬,就职于1区人民医院,内科医生,除了名片上最基本的要素外,没有多余的信息,一如徐彰彬本人给方灿的感觉。

 

方灿留这位医生在询问室谈话,向医生了解了病患的情况。徐彰彬的回答同样言简意赅。

 

“自他16岁之后我就担任他的主治医生了,一开始先是他父母给他安排的,发觉他的饭量越来越少,还以为他是得了厌食症,检查后才发现是慢性胃病,此后一直在调理。等他工作之后经济独立了,就不再靠他父母接济,自己赚钱来支付这笔医疗费用。”

 

“这么一听,您认识他很久了。”

 

“是的,我作为一名医生,一名外人,一直陪在他的身边,普通人一般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那您为何会陪他这么久?”

 

“他的养父母,您可能调查过,是上面的人,位高权重,这样的家庭背景为他带来了一定的名利,就算他不愿承认,他还是会因这样的出身而受到知情者的照顾。”

 

“可您知道,他自幼在孤儿院长大,亲生父母下落不明,他不过是个养子,难以跨越那道血缘关系的鸿沟。”

 

“他的养父母待他视若己出,这点您可能并不知晓,而我作为知情人之一,见证过他们家庭的相处模式,李龙馥是在天鹅绒里长大的孩子。”

 

“那他之后为何要选择走出如此高枕无忧的家庭,而选择了栉风沐雨的生活?”

 

“先生,恕我直言,不是你的东西,永远不会属于你。”

 

徐彰彬说完这番话,向方灿示意告辞,临走之前,又在方灿面前低声道:

 

“如若您还有良知和道德,请放他一马,想必您也清楚,他是无辜的。”

 

方灿注视着徐彰彬离去的背影,视线转移到托盘上的药物,塑料外壳反射着一层明亮的光,昭示着新的生机。方灿带上手套,拿起针剂,举到眼前细瞅着,见针管上刻度分明,又凸出了一串英文小字,方灿眯起了眼睛辨认,见这串小字如此拼写:

 

Thunder医药。

 

Thunder。这个单词现如今在他看来分外刺眼,他回想起前几天和金昇玟的对话——【.22 LR(Long Rifle),非常常规的步枪子弹,正是因为太普遍了,大街上到处都是。】Thunder集团体量庞大,业务涉及食品、医疗、国防、娱乐等诸多领域,在圣洛督乃至全国范围内可谓财阀一般的存在,这款“非常常规”的步枪子弹产自集团旗下的子公司,街上的所有枪支弹药皆由该公司统一供货。一生中若是能在该集团工作,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年轻的优质毕业生都挤破了头想往里跳,明知集团丑闻无数,一个个张开翅膀的鸟儿却无视了这些摆在眼前的迷障,而自愿飞入深不见底的魔域之中。

 

方灿把这管针剂放入了证物袋,随后端着托盘,走出了询问室。他边走边呼叫了拘留室那边的同侪,让他们去检查下李龙馥的情况。上半身被五花大绑了几近50个小时,血液循环再好的人也承受不住如此折磨,更何况是李龙馥这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方灿已经能想到李龙馥手臂的惨状,定会麻木得无知无觉,加之人在那样高亮的环境下久坐,精神也会备受折磨。会不会像之前那样哭得满脸泪痕,还是已经心如死灰,干脆放弃了挣扎?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必须等他亲眼见到李龙馥才能知晓。

 

拘留所过了会才来回复。值班警察显然是新来的,没怎么见识过极端情况,说话支支吾吾、模棱两可,方灿听完对方的说辞后,表情凝重了几分,旋即加快了步伐,走到停车场里,坐进平时开的巡逻车,发动车子后驶出了警局。等他到了地方,在值班警察的带领下,再次来到刑讯室的门前,他礼貌地敲了敲门,接着扭开门锁,一进门望到了这样的景象——

 

李龙馥仍坐在耀目白光之下,耷拉着个脑袋,模样看起来十分虚弱,一长裤没遮住他的脚踝,暴露出苍白的肤色,仿佛血液已经凝固。方灿走上前,掰过李龙馥的下巴,左右转了转,观察对方的面容,见李龙馥双目失焦,角残余着的痕迹,像是经历过干呕,把胃酸吐了出来。双手维持着被反绑的状态,绳子已经深陷皮肉,甚至磨出了血痕——看来李龙馥尝试过挣扎,所以割破了皮肤,可这么做也无济于事。方灿观察着李龙馥的伤,见小臂的位置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手腕浮现赤红的勒痕,再往下要伤到神经,方灿用眼睛描绘着面前的景象,说:

 

“你很有志气,被绑成这样还能坚持到现在的,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李龙馥闻言,头虚弱地一转,极其轻微地呵了一声。

 

“还没到48小时呢,警官先生。”

 

“还有力气吗?还有力气的话,”方灿绕回前方,向李龙馥展示着那个装着针管的证物袋,“这是什么?你可否解释一下?”

 

李龙馥缓缓地抬眼,在看清对方手里的东西后,嗓音沙哑地回应:

 

“我的治疗药物,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从哪里弄来的不重要,问题在于,这个,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给我描述下。”

 

方灿用命令的说着。李龙馥闻言,低下头,突地扑哧一声,用气音笑了出来。

 

“怎么,你在怀疑什么呢,警官先生?”

 

李龙馥抻出,一脸挑衅。

 

“为了破案,连无关紧要的信息都愿意花费时间精力去分析吗?可你们这样也只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这管针剂是Thunder医药的产品,表面上是没什么特别的,可有件事我必须得提醒你,那枚打穿死者心脏的子弹,也产自Thunder的子公司。”

 

李龙馥笑得更加灿烂,“所以呢?就因为是同一家公司生产的,你们觉得这其中存在什么必然的联系,是吗?大可顺着我的购物轨迹去找,你们会发现,我没有买过他们家的武器产品,我也没有配枪证,更遑论曾经拥有过一枚子弹。”

 

“还有一把手枪。”方灿对着李龙馥的额头做了个比枪的手势,“你知道吗,就算一个公民没有配枪证,他还可以通过诸多渠道获得手枪,比如说,笼络他的医生。”

 

李龙馥脸色一沉,瞪大了眼睛,怒不可遏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的医生?他来过?他和你们说了什么?他这么说了吗?不可能!肯定不可能!你们无凭无据,为何要如此诬陷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

 

“他什么都没说,不过,我相信,若是他愿意,他会为你提供一定的帮助的。”

 

“可笑,我连杀人动机都没有,你们哪来的自信推断我一定杀过人?”

 

“是的,你是没有杀人动机,可我还是觉得一切都不是巧合。”方灿顿了会,继续念念有词,“表面看你茕茕孑立,实则家世显赫。你的养父母为Thunder集团的高层,你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中长大,受过良好的教养,却在成年之后毅然决然地离开他们,表面看是你不愿再为他们增添负担,选择用自己的努力养活自己,实则——”

 

李龙馥听到这,不由自主地咽了唾沫。

 

“你发现了养父母的秘密,对吧?二十二年前,Thunder集团曾爆出过丑闻,一对夫妇献出了他们未满十个月大的婴儿参与了人体实验,为了研究抗衰老的药物,力求人类的长生不老,结果这一事实被知情的同事告发,开始有媒体关注此事,并发酵成了舆论,圣洛督还为此成立了专项调查组,一度动摇了Thunder集团的根基。这事的结果是,研究告吹,可没有人真正知晓研究背后的真相,被长长的云里雾里的文字蒙蔽,而那对夫妇竟然安好到了现在,在Thunder内部混得顺风顺水,名利双收,前不久还成立了慈善基金会。”

 

李龙馥浑身战抖,双眼睁瞪着冒出血丝。

 

“所有这些,仅是我根据你的述、其余证人的描述而推测出的情况,真实度我尚不能衡量。顺带一提,你喜欢和比你大的男人交往,是因为,你对你的养父产生了情感吗?这一情感并非是完全正向的,而是带有一定消极意义的。你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做了一段很长的批注,值得注意的是,那段批注对应著名的弑父情节,你曾经想杀死你的养父,对吧?因为他曾对你做过了什么,又让你无法摆脱这样的阴影,而选择了自暴自弃,与年龄大的男人交往,表面上是在寻求安全感,实际上——”

 

“你渴望刺激。正是因为那种死亡般的快感无法抹去,所以你选择了自我麻痹,可你心知肚明,无论怎么沉溺,你都无法抹消内心里那股更深层、更黑暗的。你在《罪与罚》里对拉斯科尔尼克夫杀人那段情节做了极其细致的分析,如何打磨、润色这一行径,如何做好善后,以达成完美犯罪,你的确很会思考,哪怕你的修正仍有漏洞,但也不失为一种更极端的杀人艺术,于是你找到了一个可以付诸行动的人,把他当成你的实验品,然后,‘嘣’。”

 

方灿用比枪的手势对准李龙馥的脑门,做了个开枪的动作。

 

李龙馥拼命地摇头,声嘶力竭地大叫道:

 

“没有!!!!!没有!!!!!我没有!!!!!你在撒谎!!!你在撒谎!!!!!!!!!!我没有做这些!!!!!我没有——————”

 

“可你收藏的那些禁书暴露了你。《发橙》是关于同性恋和暴力倾向的,《罪与罚》则与犯罪心理有关,《1984》自是不用我多说,你知道私藏这些禁书的罪名是怎样的吗?就算你没有杀人,光是藏书这件事,就足以让你承受好几年的牢狱之灾。”

 

李龙馥崩溃地哭嚎,眼泪已经流尽,只剩下发肿的鱼泡般的双眼,他的脸皱成一团,唇丧失血色,又从中源源不断地吼出难以言喻的苦痛。他的身体不安分地扭动,勒紧的麻绳再次摩擦脆弱的皮肤,未结痂的伤又开始流出鲜血,浸入绳索,血腥味在封闭的室内蔓延开来,而他不知疼痛,甚至忘却了所有的感官,体内一个更大更震颤的声音在不断地重复,如鼓点般反复敲击他纤薄的神经,即将冲破他的灵魂与肉体,那是比死亡还叫人恐惧、叫人绝望的体验。

 

“所以,嫌疑人先生,是时候了,面前的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承认你的罪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第二,继续挣扎,像前几天那样一直被关在这里,我会暂时为你松绑,给你留时间继续思考,不过,你可以思考的时间不多了,还有十天的时间,这十天里,我还会再来,届时会是怎样的安排,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

 

面前的人像是死了一样。消极、沉寂、浑身上下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这是一具已经丧失感觉、麻木不仁的躯体,就算呼仍在循环,血液仍在流动,他都无法从中捕捉到半点生的韵味。一具完完整整的活体标本,方灿蓦地有些心痛,这么一个意志坚强、不愿屈服的青年,因一次又一次对心理底线的触犯,如抽丝剥茧般慢慢丧失了作为人类应有的尊严,如动物那般,渴求着生存的本能,却还是被缓缓送上了刀俎边缘。

 

上级的函件明确指示——让他认罪,为他定罪,他即是此案的凶手。在看到这一消息时,方灿明了,他连自己的职业道德都不能拥有、而被虚假的政治身份所玷污了。区区一介草民,自是被人贱看,被人颐指气使,他从始至终都是上级的传声筒,是刑罚的工具,当局的武器,舆论的缔造者,党派的拥护者和支持者,而他却不能成为他自己,真真正正、恪守本分的他自己……

方灿痛苦地闭上双眼,尽力不去看那青年绝望的表情,彼此沉默。良久,却听到了颤颤巍巍的声音,回响在这光明磊落、暗流涌动的刑讯室内。

 

“我没有杀他。”

 

这是李龙馥在这里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方灿会意,朝他点了点头,了他手上的绳子,他得以暂时脱离的苦海,如电击一般的酸麻胀痛接踵而至,他痛苦地皱起眉头,竭力忍耐浑身上下撕心裂肝的疼痛,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上半身已不能动弹,被斩断般的痛楚,令他的眼角逼出了一颗豆大的泪水,沿着脏兮兮的脸颊缓缓滑落。方灿用手帕替他擦干净了面庞,颧骨间的雀斑再次鲜明,此刻属于一个劫后余生的人类,因为接下来,方灿的对讲机将爆出嘶哑的信号,一个焦急又流露恐慌的声音自音响锐叫,瞬间灌满了安静而沉闷的室内。

 

“方队!方队!北区第九区出现了第二具死尸!死者特征和‘白鸽’一案的死者特征相符!目前已有人马赶到现场,请您尽快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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