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ORDIN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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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灿在医院外边找了个还在营业的咖啡厅落座,咖啡厅人烟寂寥,几只肥硕的咪在桌椅间游走,时不时停留在方灿身边,瞪着双圆溜溜的眼睛与他对视。近日时局不稳,街上没什么行人,许多店铺亦门可罗雀,超市推出了限购令,每天早晨,总有一堆拉着推车的人等候在超市门,待超市正式营业,一窝蜂地挤进超市里,跑到货架前一阵哄抢。战前的氛围已经拉开序幕,任何人都不知道炮火将于何时打响,故而不得不胆战心惊地苟活。

 

方灿点了杯普通的美式咖啡,待咖啡上桌,他注视着杯子里褐色的液体。液体打着圈旋转,生长出丝丝热气,他没有立刻拿起杯子小抿一,而是在心底思忖,咖啡豆与冰美式在和平年代里比比皆是,许多人把喝咖啡当成是一种生活的常态,而等战争来临,纷乱四起,大大小小的咖啡店不得不关门停业,咖啡的供应岌岌可危,咖啡会变得跟奢侈品一样,成为了少数人在战时的消遣。

 

战争究竟是什么?把世界分割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水深火热,一部分踌躇不前,不平衡的现状碰撞、冲击着人们的日常生活,与这世上蔓延的大部分瘟疫一样,灾难过后,人们的生活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样子,尽管这期间有社会的变革、技术的更迭,创伤与痛苦却是不可逆的,接连不断地蚕食着当代人的身心。一个人将砂糖倒进咖啡里,砂糖融化,咖啡不再是之前的苦涩,而带了点甘甜,但他倒进去之后就后悔了,因为他并不想喝甜味的咖啡,可这一切都无法倒退,要么硬着头皮喝下,要么掏出钱包再买一杯。正是因为这世上存在着诸多不可逆转的现象,才会造成大量的资源浪费,而人类恰恰承担了大部分的试错成本,毫不夸张地说,任何一场变革都是用血、汗、泪、钱一点一点地垒堆出来的。

 

方灿捏了捏鼻梁,眼见咖啡的热气逐渐消失,咖啡变成了静止的液体,他端起杯子,就着杯沿轻轻抿了一,咖啡的苦香冲入他的腔,在他的里弥漫开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跟着变得苦涩。这段时间,他无暇顾及世上的变化,而投入于李龙馥这边的事情,当下与李龙馥的分离,倒让他有了停歇下来、观察更大更广阔的世界的机会。他坐在窗边,玻璃窗上敷了一层水垢,令玻璃不再通透,清澈的阳光自天顶洒下,却照得街区一片惨淡、落寞,街上游荡着破旧的报纸和塑料袋,轻飘飘的塑料袋因风扬起,在对街的空中高高低低地转圈、起伏,如一个迷茫空虚的灵魂在尘世间游走。

 

方灿叹了气,靠坐在椅背上,又从衣兜里掏出手机,划拉着上午推送的通知。与空荡荡的街道不相衬的,是屏幕上那源源不断弹跳出来的消息,一新闻接踵而至,方灿却没有点开的打算,而是一一地删除,又点开了短信栏,目见银行的专号给他发送了账单——尊敬的方先生,您10月的消费金额如下……方灿看了看那串数字,不由皱了皱眉,心想自己这个月打哪多花了几千块钱,还没来得及琢磨,又收到一最新的消息。

 

【方队,你在哪呢?】

 

韩知城给他发了短信,方灿眉头一舒,指尖敲击着屏幕,回复道:

【在外边喝咖啡,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想知道,你有收到我昨天发给你的消息吗?】

 

【有的。】方灿用手指将聊天界面往上划,停在了某串文字的位置。

 

【那就好,方队,我只能帮你到这了,接下来也是爱莫能助,容我休息会吧,你自己保重。】

 

【嗯,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去看你。】

 

方灿收回了手机,手指托着下巴,坐在原地若有所思。服务员见他这样,试探地走上前,问:

“先生,请问您还需要点些什么吗?”

 

方灿抬眼看了看那小生,又看了看面前的咖啡杯,却没有再喝下去的打算,摇摇头,说:

“不用了,直接结账吧。”

 

方灿又回到了医院,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抽烟。医院的绿化安置得茂盛繁密,叶片油亮葱茏,昭示着鲜活的生机,这样的景象在这个季节里实属罕见,方灿不由怀疑医院用了什么手段来维持这一的平衡。医院仍如往常那般喧嚷,人群络绎不绝,就算世道再怎么混乱,该看的病还是得看,该吃的药还是得吃,在战争到来之前能活一天是一天。方灿用手指夹着烟管,红色的火光随他的吐时亮时暗,燃烧出一截灰烬,又随着他弹指的动作抖落。他隐没在树丛中,脑海里思绪万千,终是随着三根烟的结束而消磨殆尽。

 

他整理了下衣领,忖着待会上楼前先去趟卫生间把手上的焦油味洗净。他大踏步地回至急诊楼,特地绕了一圈,观察着周遭的环境。走廊里的路人多半行色匆匆,各有各的去处,并未在意他这个看似漫无目的之人。他放缓了脚步,走走停停,时而用目光略过其他科室,时而将瞳孔聚焦在墙上张贴的某幅宣传壁画。浓重的消毒水味浸入他的鼻腔,他轻轻咳了一声,缓缓扭过头,望向了那扇紧闭的草绿色的大门。

 

手术室上方的屏幕并未显示任何标识,如一漆黑的河流横亘于此。方灿不由感到诧异,按照一区人民医院的人流量以及周边的突发状况来看,急诊楼的手术室当是会全天运作,鲜少有空闲的时候,就算今日难得风平浪静,这也太凑巧了点……方灿迈起脚跟,一步一步地朝大门行去,将手掌贴在了冰凉的门扇上,稍稍用力一推,门扇纹丝未动,像是锁上了,又像是用别的什么东西堵住了。方灿收回手,站在原地凝视了会,倏忽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由回过头,见一名穿白大褂的医生手拿文件夹,正朝这快步而来,忙闪进了旁边的走廊。

 

他一径向前,看见前方的墙壁上横着“值班室”的门牌,遂加快了脚步,走上前推开值班室的大门,里头正在打盹的医生吓了一跳,见闲杂人等擅闯此地,连忙站起身来提醒,却被方灿凌厉地扫了一眼,整个人愣在了原地,不敢吱声。

 

方灿皮笑肉不笑地说:“抱歉医生,借用一下。”

 

说罢将手搁在门框上,向外探出了目光。之前那名医生停留在了手术室的门前,左顾右盼了会,又鬼鬼祟祟地从白大褂的内袋里掏出了一张ID卡,将ID卡放在手术室左侧的门禁机器上,嘀哩一声,医生收回了ID卡,接着伸手用力一推,顺顺利利地推开了手术室的大门。

 

看来得需要身份证明才能解锁大门。方灿如此一想,摩挲着下巴,关上了值班室的大门,转头望向身后仍在担惊受怕的医生,接着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步步紧逼,医生件反射地向后退去,方灿一直把人逼到墙角,又倾上前,凑在人的耳边低低道:

“医生,能借下您的ID卡吗?”

 

还没等医生反应过来,方灿伸出那只机械左臂,稍稍箍住了人的,接着开始释放电流,医生激烈地打了几颤,如树枝在狂风中摇曳,软趴趴地垂下手臂,脑袋一歪,昏迷过去。方灿谨小慎微地把人安置到了值班室的床上,检查了下医生的,肉色的皮肤上浮出几枚红印,像是落了几瓣桃花,方灿默默说了句对不起,又探了探人的鼻息,确认无误后,开始翻找着医生身上的白大褂,里里外外翻了一层又一层,并未见到ID卡的影子,又站起身来,望向医生刚刚所坐的桌椅,瞥见桌面上摆放了一堆杂物。

 

方灿走上前,从这些杂物里拿起一张印有身份信息的卡片,捧在手里把玩了会,又收进了外套内袋,向后望了眼昏迷不醒的医生,这才抬起脚尖,拧开了休息室的大门,向外行去。

 

 

 

 

徐彰彬再次经过了0914病房,在门歇下脚步,望向那扇中央镶嵌毛玻璃的房门。从外头看不清里面的情况,里边的人亦无法辨认走廊里的动静,徐彰彬犹豫了会,终是上前一步,扭开了病房的门把。

 

房间里安静得出奇。靠窗的老人难得没有家属前来叨扰,正一动不动地靠坐在床上,一双茫然的眼睛正望向窗外的景致,中央的青年仍旧吊着摔断的腿,躺在床上翻阅着漫威的连环画册,新住进来的另一名青年则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与梦沉沦。徐彰彬扫视了一圈,又走上前,停在最外边的青年床边,向下俯视着对方的睡颜。韩知城睡得正酣,微张着,隐隐露出两粒洁白的门牙,睡相像极了豚鼠。徐彰彬探了探对方的额头,发现对方的体温恢复得差不多了,又抬起对方的一只手,检查着手臂上的伤势。

 

韩知城微微动了动身子,咂吧着唇,倏忽一个皱眉,发出一声沉吟,接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与睡着前别无二致的病房,只是视野里突兀地多出了一道白色的身影。韩知城眯了会眼睛,接着身子一抖,件反射地抽出手臂,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

 

“醒了?”徐彰彬问道。

 

“你……你……”韩知城迷迷糊糊,支吾着唇,一时半会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怎么了?不希望我出现在这?”徐彰彬质问道。
 

“不,是……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韩知城终是把心底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我来照顾我的患者,不可以吗?”徐彰彬有不紊地说着,接着把手里的档案版举在了韩知城面前。韩知城浏览着档案上的文字,瞪大了眼睛,又撇了撇,不说话了。

 

“既然方大队长这么关心你,我这个做医生的也要尽职尽责。手臂现在如何,还疼吗?”

 

韩知城闻言,懵懵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到底是疼还是不疼?”徐彰彬没好气地问着,“你昨晚是不是没盖好被子,怎么一夜过去重感冒成这样?”

 

韩知城没料到徐彰彬这么直截了当,差点以为被人逮住了把柄,只好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看你之前还挺犟的,病起来就蔫了。”徐彰彬又补充了一句,直让韩知城咬牙切齿起来。

 

“这会又回复到了那副样子。”徐彰彬调笑道。

 

“徐医生,您不忙吗?我怕在这耽搁您的时间。”韩知城见缝插针道。

 

“忙,但也不是没机会停下来与你聊聊天。”

 

“跟我聊天?”韩知城一脸诧异,“能有什么好聊的?我们明明没见几次面,徐医生。”

 

“与患者适当的沟通有助于提升医疗的效率,所以我需要了解你的一些基本情况,比如说,手臂是在哪里伤的?怎么会伤得这么厉害?”

 

徐彰彬不容置喙的令韩知城如芒在背,又不得不装模作样地解释道:

“徐医生,我就骑车的时候在路上摔了一跤,摔进了灌木丛里,这才划伤了手臂。”

 

韩知城哽着喉咙,在徐彰彬的凝视下隐约生起了一种窒息的感觉,对方审视的目光像一双掐在他上的大手,指骨越发向里收紧,扼制了他的呼。韩知城咽了唾沫,见徐彰彬一脸怀疑,又颤颤巍巍地补充道:

“我说的是真的,不信的话,您可以去问方灿。”

 

这下拉出了个可信赖的人垫背,韩知城略微松了气,又捏紧了被子的边缘。徐彰彬紧紧盯着韩知城的脸,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变化,尽管对方的言行举止破绽百出,他却不好直接挑明,彼此沉默了会,身旁突然传来了一句:

“他们关系挺好的,这点我可以作证。”

 

中间断腿的青年朝徐彰彬比了个手势,徐彰彬点头会意,又朝那名青年问道:

“好到了什么程度?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与你无关吧,徐医生?”韩知城率先打断了两人的交流。

 

“噢,怎么,难道你们的关系非同一般?方灿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徐彰彬有意地说着。

 

“那他怎么和您说的,徐医生?我和他不过是——普通的同事兼朋友关系。”

 

韩知城一板一眼地说着,双目炯炯,仿佛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要燃出火花。徐彰彬耸了耸肩膀,没打算继续为难对方,而是正色道:

“你在这里安分守己些,走廊上到处都是摄像头,保不准会拍到某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徐彰彬话里有话,韩知城身体一僵,又不甘示弱地盯着徐彰彬的眼睛,说:

“您放心,徐医生,我现在也没办法在外边走动。”

 

韩知城露出一个微笑,徐彰彬却并不买账,而是转移了话题,又交代了几句疗伤的注意事项,这才大踏步地走出病房。

 

韩知城凝望着徐彰彬的背影,目送对方离去,消失得无影无踪,遂躺倒在大床上,余光瞟了瞟身边的青年,见青年也在好奇地盯着自己,又移开了目光,扯过被子蒙住了脑袋,赶忙用手上的电子手表给方灿发了消息:

【方队,徐彰彬察觉了我们这次的行动,你要小心行事。】

 

方灿没有立刻回复,反而让韩知城忧心忡忡起来。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忘了身上有伤,从床的一边滚到了另外一边,翻来覆去,又一地坐起身,对着空气长长久久地“啊”了一声,直让旁边的两人诧异不止,又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自言自语道:

“你何时能长点教训啊,韩知城……”

 

韩知城这边刚发完消息,那头的方灿手机一响,后者掏出手机,稍稍浏览了下内容,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他在走廊里徘徊,从一楼走到二楼,三楼,四楼,再顺着楼梯间直直往下,行动的频率象征着他的焦躁不安,可他无法于此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若无其事地刷卡、打开手术室的大门,再开始寻找与李龙馥有关的一切线索。他需要一个时机,至少不是现在,现在的他并未做好充足的准备。他不知道若他打开了门,面对他的将会是什么,是再普通不过的、在医院里随处可见的手术室的环境,还是另一方全新的天地?李龙馥极有可能身在这一全新天地的某处,一定还好端端地活着,接受着某种足以使他痊愈、康复的治疗。徐彰彬舍不得对方死去,这个男人把李龙馥当成心肝宝贝一样捧在手里,他方灿为何就不能做到呢?

 

方灿自嘲地笑笑,又捏紧了拳头,重重锤向了楼梯间的墙壁。“嘣”的一声,洁白的水泥墙上被砸出了一个窟窿,灰尘在墙壁的裂缝中缓缓下落,发出“沙沙”的声音。舞会之后,他换了全新的胳膊,没有那么多参数的限制,而近乎于终结者那般暴力,能在一瞬间将硬物捏得粉碎。他渐渐意识到,温和的折中如今已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在他以为仍有周旋余地的时刻,外界的环境却将他拖入了泥沼,如若不掌握自保、求生的技能,他定要被旋涡缓缓噬,不得超生。

 

现在的他已经明了,要想在这个世界里活着,要么无耻,要么无懈可击,他自是做不到前者那般机关算尽,故而采用了更为硬核的方式。或许从下定决心截肢的那一刻起,他就必定会走上这道路,亦或者,还要更早,自他第一次戴上拳击手套的时候,满身伤疤、宛若悍匪的教练如大树一般魁梧地伫立在他的面前,用那表皮粗糙的扩掌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既然你选择了这路子,就没有回头路可言。”

 

方灿记得当时的自己庄重地点了点头,步入了勾心斗角的训练场内。那时的自己浴血奋战,先是对着沙袋练拳,再是真枪实干地对抗,与他过招的前辈起初还让着他,后来毫不留情地把他过肩摔到了地面,再骑上他的身子,对着他的胸膛与脸颊一阵猛烈的袭击,他被揍得五体投地,鼻子与里喷出鲜血,又混着汗液与泪水进他的肚子。他在训练场里苦练了一段时间,指骨扭曲到变形,又被他强行掰了回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啦”声。前辈们不乏些流氓混混,他住在俱乐部提供的宿舍里,实际上就是个不到三十平米的房间,一伙人挤挤挨挨,打着地铺,顶上唯一一盏吊灯结着层尿垢般的澄黄,地面像涂了几层焦油,又被热气烘干,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膻味和汗臭味。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和十几号荷尔蒙爆发的男人睡在一起,夜里难免被一些别有用心的前辈骚扰,摸他的,甚至想要他,逼他为他们。

 

他唯一一次被人上的经历是他自愿的。对方是个即将退休的前辈,给予了他许多帮助,亦在暗中保护他的安全。他第一次差点被人的时候,正是这名前辈站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将拳头直直砸向那伙人的头目,又宛若发狂的野牛一般,把人按在了地上,揍得血肉模糊。俱乐部的老板当然不管这些,适者生存,唯有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下杀出重围,才有可能在竞技场上大展身手。方灿望着这名前辈在人堆里绽放出生的活力,不由为之一振,也握紧了拳头,加入了这场焦灼的战役。红色的血花在纷乱中飞舞,在空气里盛放,而他使出浑身解数,将拳头一次又一次地砸向敌人的要害,将敌人的肋骨砸得破出胸腔。

 

那次的经历像是生命中的火花,点燃了他内心的黑暗。事后他与前辈搀扶着从医院里出来,身上到处缠绕着绷带,那名前辈摸了摸他的头,问道,要不要一起搬出去住?

 

可是我没钱。方灿说着。

 

我有,况且,等你去打拳击赛了,会赢得更多更多的钱。

 

方灿犹豫了瞬,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时的他并未成年。他与前辈一同居住在乱巷中简陋的廉租房内,房间不大,却拥有一方小小的阳台,方灿在阳台上养起了盆栽,时常忘了浇水,总是被前辈提醒。前辈带他一起训练,在训练场里形影不离,有人唏嘘,有人嘲讽,也有人暗中关注着他们的动向。俱乐部的老板某天找上前辈说,你可以带Chris一起去参加比赛了。Chris是方灿为自己起的绰号,俱乐部里从不指名道姓地称呼别人,而代之以一个虚拟的名称,既方沟通,也方保护与自己有关的亲友。俱乐部毕竟是地下产业,每个人凭自己的打拼赚得一杯羹的同时,亦希望自己的家人不受牵连。Chris只是一个绰号,又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他的灵魂在此地不断燃烧,象征他将以此名义荣获专属于自己的勋章。

 

第一次擂台赛时,他几近被揍得粉身碎骨,差点休克而死,送去医院抢救的途中,那名前辈一直陪在他的身边,而他颤抖着双手,欲图握住人的手腕,前辈却对他说:

你现在的样子,已经让我不敢碰你了。

 

方灿唔了一声,比赛时未落下的眼泪迟迟地来了,他哭得一塌糊涂,血沫混着泪水将洁白的枕头染得斑驳不堪。他感到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叫嚣、呐喊,欲图冲出他的皮囊重获自由。他在手术室里停止了心跳,又被起搏器激昂得周身震颤,胸膛猛烈地挺起,宛若鸽子腾飞翅膀,即将向着天际翱翔。他听到一个、两个、三个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边,活下去,Chris,活下去,你一定能挺过这一切……

 

他在重症病房里苏醒。臂上吊着点滴,麻药的劲仍未过去,他觉得自己的肉体已然死去,灵魂漂泊,像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游荡在病房内,欲图挣脱这方温馨的牢笼。他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前辈隔三差五地前来探望,手里往往捧着一束鲜花,时而是百合,时而是郁金香,他看到这名成熟稳重的前辈把鲜花一枝一枝地插进玻璃瓶中,又斟上了半瓶水,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他睁着眼睛,却动弹不得,嗓子肿胀得说不出半句话,前辈察觉了他的痛苦,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温声道:

“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经历,那时我在床上躺了差不多三个月,上都长了湿疹,我的姐姐才在我的恳求下把我扶下了床,推我出去外边晒晒太阳。”

 

“那时的生活其实无忧无虑,虽然不方活动,但总有人在你身边照顾,吃喝拉撒都不用你自己处理。我们家没有父母,父母都死于战争,我和我的姐姐,还有一个三岁的弟弟,从战乱中逃了出来,一直在外边流浪,没有人愿意收留我们,要么只要一个,要么全都不要。我们当然不能分开,于是就在垃圾桶边捡人家吃剩的事物。我们为了生存,甚至连老鼠都吃,和一群流浪汉混在一块,冬天的时候就围在燃烧的油桶边取暖,身上裹着一堆破袄残布。”

 

“之后来了一群人,把我们接到了一个地方,那里的件相比流浪汉的窝点着实舒服得多,用人间仙境来形容都不为过。我们在一个宛若养老院的地方生活,吃饱穿暖,物资丰盈,美中不足的是我们不能离开此地,必须要像在军校里生活那样实行封闭管理。”

 

“我们每周都会有朝圣日,像教堂的布道那样,一群人穿着白色的衣服排列整齐地站在祭坛前,默默地望着祭坛上神父打扮的职员念着我们听不懂的拉丁文,你只管在停顿处跟着念,阿门,阿门,就这样像个机器一般重复地念叨,接着承受‘圣水’的洗礼。他们把‘圣水’泼在我们的头上、身上,‘圣水’是蓝色的,没有人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液体,当然也没人会在意,既然受之于人,就应该心怀感恩,不宜抱有太多的疑虑。”

 

“可我们没有料想到,那些房间——那些装着大大小小的同胞们的房间,一个接一个地空了出来,又像挤萝卜一般填了新的人进去。我们照样吃饭、睡觉、在娱乐室里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也按惯例参与每周的朝圣,可身边的面孔在不断变换,上一周还能见到的男人、女人,这一周就不在了,人数却并没有变化,没人知道这些人去了哪,是回到外边了,还是被送到了别的地方……”

 

“我们开始意识到情况的不对,那些在走廊里活动,时不时进到你的房间里检查,面带微笑的工作人员,谁能知道他们心底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又在那虚伪的笑容之下埋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开始策划一场逃脱,唯有逃离才是明智之举,姐姐用了些非常手段与帮厨串通,届时会把我们三人装在潲水桶里运出这里,那时一心只想着怎么出去,却没料到魔爪伸到了我们身上。”

 

“我的弟弟首当其冲,他们好像需要更小的孩子,于是把我的弟弟抓走了,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过了两天两夜,没人知道我弟弟的下落,我的姐姐扯着工作人员的衣领嚎啕道,你们把他送去了哪里,你们这群虚伪的慈善家,他只有六岁,他甚至还不识字……”

 

“姐姐崩溃地大哭,被那帮人用了电击枪,又打了一针镇静剂,接着被当成是精神病一样,了全身,关进了房间里,罚了三天的三餐。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装聋作哑,几乎所有人都在装聋作哑,有的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像我们一样,一心想着该怎么逃出这里,甚至有了那种秘密集会,三三五五的人趁放风的时候聚在一块,窃窃私语,交换着隐秘的情报。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工作人员也察觉了这一迹象,扩充了人员的配置,当我们在角落里交谈的时候,开始有更多监视的目光在我们这里扫视,我们不得不分散开来,像鱼群遇到了劲敌,四处游窜。越来越多的同胞消失,接着被一批又一批的新人填充空位,人们都在祈祷下一个消失的人不要是自己,每周的朝圣于是又多了一层意义——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难得信奉了神灵,祈求真正的主宽恕自己,宽恕这些无辜的臣民。”

 

“姐姐自小弟被送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陷入了低迷,几乎不与他人交谈,我本以为她放弃了希望,然而就在某天,她在朝圣的时候站在了我的旁边,趁大家都在说阿门的时候,轻声说道,今晚。我惊讶不已,又很快明白了她的用意,接着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们死里逃生,蜷缩在臭气熏天的潲水桶里,随一堆吃剩的残羹冷炙被运送到了外边,我甚至把不算美味的晚餐吐在了桶里,与自己的呕吐物待在一块,那感觉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每每忆起这段过往,我总想到《肖申克的救赎》这部电影,尽管我本人没有保罗那般高尚,却凭自身的经历切身体会了这位主角的感受。出来后,我们才发现我们被运送到了江边,那名帮厨丢给我们一人一套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们到河里打滚,洗了个彻彻底底的澡,在浑浊的河水里泡了许久,才算把浑身馊味洗去了七成。”

 

“之后我们流落到南区,我们不敢去北区,生怕被生活在上流社会里的权贵给认出来。之前待的地方总会有一群衣冠楚楚的人前来视察,这些家伙道貌岸然得很,光鲜的皮囊之下是腐烂的内壳,这其中保不准会有别有用心的人记住我们的面孔,于是在街上认出我们,把我们又抓回那个没有黑夜的监狱……”

 

“为了谋生,我经人介绍,去到了地下的搏击俱乐部里闯拼。那年我才十五岁,应该比你现在的年纪还要小些,我没有伙伴,亦没有靠谱的师傅,光凭自己的摸爬滚打生存下去,这期间没少挨人欺负,去医院已经是家常饭,但某些时候,你又会享受其中。这其实是件可怕的事,总有人会不怕死地横冲直撞,最终惨死于擂台上,对死亡的淡漠反而使人忘却了警惕,放弃了求生的机会,不管不顾地一头栽进漆黑的深渊,却摔得粉身碎骨。某些时刻,正是因为对死亡产生了恐惧,人们才能突破自我,一步一步地接近极限,最终超越极限,迈上一个全新的台阶。”

 

“所以,Chris,我和你铺垫了这么多,就是在告诉你,永远都不要放弃生命,放弃生存,永远都要拥有活着的目标,才有可能实现更进一步的人生。”

 

方灿听罢,泪眼朦胧,情不自禁地从眼眶里挤出几滴热泪,男人发觉他在默默哭泣,俯上前,用手指为他轻轻地擦拭眼泪。

 

待他正式出院,人变得活泛许多,拾回了曾经的开朗,对前辈也越发坦诚。他们几乎无话不谈,方灿开始向前辈诉说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经历。父亲去世的那会,他一度迷茫,觉得世界黯淡无光,在母亲的疗愈下也未见好转,因某次机缘巧合,他无意间捡到了路上散落的一张传单,见上边用嘻哈的风格模仿了《搏击俱乐部》这部电影的海报,并用美利坚老大哥的形象,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牢牢地指着他的鼻子,用爆炸式的对话框标识出:

【Fight Club is WATCHING YOU!!!!!】

 

方灿把这一传单攥在手心,又折叠好放入自己的袋里。翌日上午,他跟随着传单的指示,来到第九区的某大街,这里寸草不生,颓败荒凉,他却在空气中隐约听到了人群的欢呼声、叫喊声,他感觉自己身处于一个巨大的殉葬之地,周身裹挟无数的幽灵,用他看不到的双手抚摸、引导着他的身体,他在幽灵的浪潮下来到了一扇隐蔽的铁门前,门扉铁皮破损,其上的纹理宛如枯枝败叶,他敲了敲门,再敲了敲,后换成重重的拍击。过了会,门内咔哒一声,缓缓朝外打开,一个老头探出个毛茸茸、白花花的脑袋,脸上皲裂的皱纹堪比常年干旱的土地,这土地因一次震颤裂得更深,老头弯出了一个诡异又和蔼的笑容,朝他伸出一只宛若枯槁的瘦手,缓声道:

“你来了……请进来……所有人都在等你……”

 

为了避免警察的追捕,这是地下俱乐部特有的欢迎方式。然而里头的境况不尽温柔,充斥着暴力、残酷与血腥。多少人冤死于此,却无法正式地下葬,被失踪人的名单掩盖过去,又有多少人在这里一展宏图,以切肤的代价换取资本与荣耀,也有迷茫不止的人类在这里寻寻觅觅,终是收获了黑夜之后的一缕星光。方灿不知道自己会属于哪类人,亦或者另辟蹊径,成为那个独一无二的存在,或许在这里,他能慢慢找回人生的方向,而不再变得踌躇不前。

 

他有幸遇见了那名前辈。前辈待他视若己出,两人相依为命,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方灿在某次训练后试探地问道,那你姐姐去哪了,前辈没有回答,代之以无可奈何的一笑。方灿没有继续问下去。第二次擂台赛,方灿在竞技场内险胜对手,身上的伤相比之前寡淡许多,他不用再进医院,而是眼睁睁地看着对手被抬上了救护车。他又陷入了一种茫然,感到缓缓上涨的愧疚与失落,前辈却恰逢其时地出现在他旁边,用那只缠了绑带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道:

“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你自己的选择。”

 

再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他貌似已经做到了在擂台上游刃有余,又接连不断地遇见难缠的对手,他不再像之前那样任人揍得头破血流,而是有针对性地攻防,为此承受点不痛不痒的伤害,赛后在他的调养下又能迅速地恢复,代价是留下一道又一道新月型的伤疤。月亮长在了白天,这是前辈对他的调侃,他微微一笑,伸手抚摸着自己赤的上身,又在对方的注视下褪下了裤子,预备走进浴室里洗澡。

 

孰知前辈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对隐忍的双眸望向他的,他从那双眼睛里同时看到了压抑与狂热,他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却没有感到惶恐、厌恶,而是自然而然地迎上前,扶住前辈的肩膀,低下头住了那双渴求的唇。

 

两人在狭窄的浴室里做爱。他第一次被人这么情色又温柔地抚摸,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胸膛紧紧地贴在了冰冷的墙上,与滚烫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被人掰开,沾了沐浴露的指节先是在他的穴扫了一圈,再极其缓慢地顶入。前辈的手指搅动着他的甬道,他发出难耐的呻吟,又被人掰过了下巴,堵住了欲盖弥彰的喘息。

 

两人在黄光笼罩的空间内接,缠绵。前辈的顶入他的洞,他痛得要死,再次体会到了将死的恐惧,又被人抱在怀里,承受着愈演愈烈的撞击。两人不知餍足地索取彼此,汗液打湿了身体,像两晒在沙滩上的鱼,翻露着白白的肚皮。他数着他身上的伤疤,一道,一道,又一道,又转过来数自己身上的伤疤,想看看谁身上的伤疤最多,他却揽过他的肩膀,把他搂在怀里,低下头深深嗅着他窝间情热的气息。

 

“伤疤是永远数不完的,当你以为你不会再受伤了,又会增添一道新的伤疤。”

 

他们交叠在床上,相拥而眠。第二天一早,方灿独自醒来,身边的热度已然冰凉,他流离失所地望着身旁那处仍存凹陷的空位,陷入了长久的凝滞。

 

他留给他的,是一道崭新的伤疤。

 

前辈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又在哪遭遇了什么,他像是一个神话传说里的人物,永远停留在了一部分人的记忆里,唯有他再次出现,人们才会和过去翻篇,而重新认识起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来。方灿照旧出现在训练场里,却没有同任何人一起组队训练,而是一个人对着沙袋重拳出击,他甚至摘下了拳击手套,把的拳头对准了坚硬无比的沙袋,倏忽一个人拦下了他的动作,牢牢地接住了他的拳头。他望向那人的眼睛,认出对方是当时欺负自己的人之一,遂听到对方说:

“相信我,他不会想让你这么做的。”

 

他甩开了那人的手,一个人跑出了俱乐部,在外边找了个无人叨扰的空地抽烟。要说抽烟还是前辈教他的,前辈是个烟鬼,一周起码消耗一整包香烟,他教他怎么点烟、怎么夹烟才比较帅气,又教他怎么吐烟圈,他照单全收,学得有模有样。然而一个人最想抽烟的时候,往往更愿意独处,不想把一副沧桑败落的模样现于旁人。

 

他抽完一支烟,又点了另一支烟,一直到脚下落满了五六个烟头,他才拍了拍手,重新走回俱乐部的大门。结果大门外围了一圈警车,警察值守在警车旁,双手执着手枪,枪对准大门的方位,一个又一个伤痕累累的身影接二连三地被警察从俱乐部里带出,他们被手铐反锁着双手,头埋得低低的,面如死灰,宛若战败的俘虏,一名警察在外头指挥,将被子弹瞄准的这些人缓缓引入一辆大车的后备箱内,像是形成了一灰色的河流,河流里流动着五颜六色的鱼儿,它们本以为要游入更为宽广的大海,却漂泊进了一池漆黑的深潭。

 

方灿在大门外驻足,眼神空洞地望着这河流,望着绝望的鱼群,一鱼摆起了头,骨碌碌的眼珠朝他不偏不倚地望来,与他将将对视。正在指挥的警察捕捉到了这一细节,于是瞥向了他的方位,将目光停留在了他的身上。他呼一滞,欲图逃跑,脚尖却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去,如是要汇入那河流。他被人带上了警车,与那些鱼儿的命运相反,他独自坐在了警车的后座,身前是那指挥的警察,从肩部的图案来看,辈分不小。

 

他望着那名警察转过头,凌厉的面上浮现一层慈祥。他听到那名警察问道:

“孩子,你叫什么?”

 

方灿没有立刻应声,而是沉默了半晌,后颤颤巍巍地答道:

“Chris……我叫Chris……”

 

“大名呢?”警察继续问着。

 

“方灿。”

 

“好的,方灿,你想当警察吗?”

 

 

 

 

方灿从楼梯间里出来,表情已要比方才更加坚定。他昂首挺胸,阔步行走,仿佛要奔赴一场绝无仅有的挑战,而他一定会披着光明胜利而归。他顺着走廊直直向前,无视了旁边经过的任何一人,他像是身处于另一个世界,在敞亮的光芒下力图开拓一片新的天地。他离那扇门近了,越来越近,近到他的眼里只容得下这扇门的存在。他从外套内袋里掏出ID卡,伸出手臂,将ID卡迎向了左边的门禁,旋即嘀哩一声,手术室的大门解锁,他一个用力,稳稳当当地推开了大门,再“咚”的一声关上。

 

现在,他全然进入了手术室的内部。头顶的灯光明晃晃地照亮了室内的一切,先是消毒室与更衣间,再往里是手术室的主体,中间用一道玻璃门分隔开来,方灿透过玻璃门看清了里边的环境。手术室内空无一人,架起来的手术台则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这里像是没有暗室存在的样子。方灿不由流露了些许失望,又上前一步,寻找着玻璃门的开关。

 

这当,前方倏忽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方灿停下了动作,诧异地盯着前方,见手术台竟缓缓向旁移开,而冒出了一狭窄的地下通道。方灿盯着那方井一般的地下通道,内心咯噔了一下,又不着痕迹地剜出一个笑容,右手伸向了外套的内袋。

 

一名医生踏着地下通道的阶梯缓缓上楼,里哼着小曲,神色轻松,待他行至地面,本能地停下脚步,犹疑地向前方的玻璃门望去。刹那间,一把冰冷的手枪抵在他的脑后,再是子弹上膛的声音不偏不倚地落入他的耳中,他紧张得呼一滞,浑身颤抖起来,背上冒出了冷汗。

 

“别回头。”

 

身后飘来一句幽幽的男声,医生件反射地举起双手,低喊道:

“别开枪!求求您,别——”

 

“带我去地下,不准联络任何人。”

 

方灿一字一句地说完,紧了紧手里的枪把。

 

“否则,我会用这枚子弹击碎你的脑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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