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中)

ORDINARY

44(下)

 

 

战事就像火山持续喷发的熔岩,愈是堆积愈是酷热难耐,冷却之后,大地只剩下满目灰色的疮痍。远方的烟雾倾斜地生长,延绵成一片烧焦的麦田,连日的降雨沉淀了大量的灰尘,所有物体都笼罩了一层油腻的、脏兮兮的黑色。搬运尸体的士兵仍在继续劳作,淅淅沥沥的雨点并没有阻挡他们火急火燎的步伐,若不赶着处理完这批尸体,他们就赶不上供应有限的晚餐。战场上讲究杀敌多少,真正的刽子手总是全身沾满鲜血,他们毫无顾忌地杀人,把杀人当成是一件有趣的事,这样的人在战场上会更受欢迎,至少他们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是懦夫。

 

医疗兵队伍越发充实,不敢上前线的人大多退缩后方,焦急待命,战士的鲜血染红了他们的前襟,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死去,救治只是一种心理安慰,不过是在延长死亡的倒计时。其实退居后方的人才更有可能疯掉,他们见证的是比死亡还残酷的缓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身负重伤的士兵接二连三地死去,要么就是截断一腿,一胳膊,甚至两腿,两胳膊,让这些苟延残喘的战士变成终身残废。医疗站的气氛不亚于前线,到处都弥漫着死亡、血腥味、烧焦味、尸体腐烂的臭味。一个重度烧伤的士兵被抬了进来,身上的衣物已然炭化,皮肉更是惨不忍睹,烧焦的纤维与溃烂的组织黏连、胶着,显得整个人都模糊了起来,可凑近瞅了,一切又是如此清晰、惨不忍睹。

 

这里每天都有崩溃的人,要么因见证残破的躯体而崩溃,要么因接连不断、如轰炸般的救治任务而崩溃。在高压下,谁都不是圣人,谁都不会成为圣人,有且仅有一个个身世惨烈、麻木不仁的受害者。战争中没有谁是英雄。由木板和帐篷临时搭建的医疗站人满为患,床位告罄,偌大的空间就要装不下活人了,而死人的墓地依旧向世俗敞开着大门。就连绑带和止疼片都紧缺了,那些白色的粉末其实是皂角粉,年轻的护士用这个给受伤的士兵带来心理安慰。没人顾着调情、闲聊,这里的节奏要比前线更加混乱、紧凑,每天都有几十号人死去,再是源源不断的伤者填满空下来的床位。医生和护士的脚上磨出了水泡,却抽不出多余的时间挑掉。这就是战争给每个人附加的东西——使命感、壮烈感、崇高的价值和个人的升华!舍生取义是一件多么值得歌颂的事,任何人命的损失都显得无关紧要。

 

杀人犯!你们都是杀人犯!你们毁了这个国家!毁了我们的和平!多年之后,当那些在糖果薯片和电子产品中长大的新生一代回顾这段历史,会发出愤怒的咆哮,他们痛恨冲突,痛恨暴乱,痛恨罪恶,痛恨不该属于他们的一切,他们的意图无比清晰:要把这些混乱和杂质剔除出去,要把叛乱者和杀人犯纷纷除名!这就是下一代会做的事,这就是下一代与上一代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或许每一个参战的人在多年之后仍会悉心教导他们的孩子,当年战争中,你的父亲表现得是多么英勇无畏,场面又是多么触目惊心,血流成河,可他们的孩子只会沉浸在幽默搞笑的短视频中,对家长的谆谆教诲不闻不问。

 

他没有生儿育女的渴望, 更遑论对自己的下一代教导这些他自己都不忍置信的东西。可一切就这么发生了,突如其来,不同寻常,枪直接指在你的脑门上,但你不能投降,只能迎面而战。爆炸来袭的那刻,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抛到了太空,在极限真空的环境下见证宇宙的混沌,紧接着,一阵尖锐的痛感自下而上直击他的脑门,他痛得大叫起来,叫声淹没在环环相扣的炮火声中,几乎没有人能听得到他的呐喊。他声嘶力竭,痛苦不堪地伸出手指,企图握住什么,又被陡然袭来的、如浪潮般的泥沙覆盖住了视野,再是摇摇欲坠的身躯。他整个人扎进了土壤里,泥土的湿润侵蚀着他的皮肉,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恍然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战壕内,和十几个士兵挤在一起,共同呼着袜子和排泄物的臭气。"宿舍"里的人轮番羞辱他,骂他是娘们,对他拳打脚踢,还逼他为他们。之前在列车上认识的男孩下落不明,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跟他同样下场,在最艰难的时候还要被这些人渣欺负。他不甘屈服,掏出藏在衣兜里的手枪,将枪直接对准了其中一个人的脑门,面目狰狞起来,像一头即将发狂的猎豹。可他的眼神又是如此冰冷,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下一秒他会毫不犹豫地开枪。

 

人群围成的圆圈逐渐变大,接着出现了一个个缺。大伙渐渐散开,其余人的眼神里流露出了畏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人不合时宜地打着哈哈以缓解气氛的紧张,而他垂下胳膊,将手枪重新放回衣兜里,依旧冷冷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他身上像是结了一层冰,方才的愤怒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极端的情绪。那是亲身经历过磨难的人才会拥有的坦然与超脱。他已经不屑与这批人为伍,他将自己与他们划清了界限,并在身上树立了一道刀枪不入的屏障,任何人若是妄图跨越这道屏障,定会招致更残酷的报复。

 

他与这帮流氓相处数日,任何时候都是落单的那个。他只听指挥长的命令,其他人的要求都与他毫不相干,他只管自己的吃喝拉撒,闲时去战壕外的平原上吹吹野风,打打靶子,顺带瞅瞅有没有多余的油水可捞。他总是乐于帮忙搬运物资,这样能从那些鼓鼓囊囊的布袋里多抓几个土豆、几块萝卜,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还有劣质的伏特加和黑麦面包。食物总是供不应求,但总有人饿不死,有些人只会傻傻地排队领餐,排到最后甚至只能分到一勺冷掉的汤汁。聪明的士兵鲜少排队,他们窝藏在角落里大食新鲜的蔬菜。于是总有一批营养不良的人恳求野战医院多分点维生素片给他们,连日操劳的医生护士疑惑不解,反驳道:可我看有些人还好好的啊?

 

投机者只是从地下转移到了地上。他们无处不在,审时度势,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孩子们在教科书里学到的只是战士们如何保家卫国,如何英勇地对抗阴险狡诈的敌人,又是如何无畏地牺牲在敌人的袭击之下,成为众人可歌可泣的英雄。教科书里是这么写的,可现实不是这样的,这些图文并茂的内容只是一小块被美化的碎片,教育者们打碎现实这面镜子,挑取其中一小块内容,反复地打磨、抛光,直到再也反射不出危言耸听的真实。真正该写进教科书里的都被抹去了,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或许还会是这副模样。多年以后,当他面对今朝回顾往昔,依旧对这个国家犯下的罪孽嗤之以鼻,旋即抛出一个嘲讽的冷笑。从来没有什么是令人满意的,幸福的生活压根就没存在过,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或许还会是这副模样。

 

他的受教育程度不算高,更多的是自身对于外界的体验和积累。社会才是大学,在此之前,读任何书都没有用。他也看到不少满腹学识的人流落街头,唉声叹气,读过大学的人纷纷去当收银员、洗碗工、清洁工……赚钱的活轮不到诚实正经的人干。当然不是所有地方都像他看到的那样悲哀,只是他未能亲身体会罢了。他觉得自己像是死了,临死之前引发了蒙太奇的回忆。他痛得失去了感官,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行走在云端,周围却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彷徨间,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他,如此响亮,如此有力,又如此温柔,他循着声音不断奔跑、前进,欲图冲破这片漆黑的场域,伸手抓住那个呼唤他的人——紧紧地抓住!死死地抓住!他不能死!还不能死!在他的潜意识里,还有一件需要他尽力完成的事——活着!活着!活着!活下去!给我活下去……

 

他的意识支离破碎,理智荡然无存,求生欲于此时此刻达到了巅峰。他像是一名沉船者,即将沉落水底,又在最后一刻挣扎着向上浮游,冲出水面。重新接触空气的那刻,他大喘气,肺部急剧收缩,疼得仿佛要炸裂开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视野逐渐恢复光明,知觉开始缓慢复苏,沿着血液循环传递至周身的每一个细胞。他伸长双臂,对着空气胡乱抓了一通,在触碰到什么之后,牢牢地拽住了它。他整个身子被人从泥地里拖了出来,戎装上满是肮脏的黑泥与血迹。紧接着,他又头晕目眩起来,四肢像是残缺了一块,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了,下半身像是被拦腰斩断。营救他的士兵用力拍打他的脸,连续不断地呼唤他,尽管他们并不知晓他的名字。可他的灵魂就像是脱离了这个世界一般,逐渐飘散,逐渐远去……

 

他做了个很长的梦,却记不得梦中的任何内容。他貌似一直在生与死的边界内徘徊,一会见证光明,一会又堕入黑暗。隐隐约约地,他听到了嘈杂的人声,忽远忽近,他像是一名站在甲板上的水手,隔空眺望着码头络绎不绝的人潮。码头那边的城市会是他的故乡吗?他不得而知,他已经习惯了风雨飘摇的生活,安居乐业与他背道而驰,浮游四海才是人生常态。他在甲板上来回踱步,心神不宁,船头与岸边越靠越近,他即将抵达此行的终点,可他尚未做好下船的准备。

 

是去是留?他在脑海里反复抛出这个问题,可惜没有人能替他回答,连他自己也想不透彻。还没等他掂量完毕,船舶已经靠岸,却没有人急着下船。他茫然地环顾四周,才发现这艘船上貌似只有自己一个乘客。其他人都去哪了?船长呢?船员呢?还有那些旅客呢?正值他迷惑不解的当儿,几名穿着白色制服的医生从船舱内陆陆续续地走出,他们合伙扛着一黑色的棺材。棺材里的是什么?死人的尸体?亦或是空无一物?是不是给他准备的?待他死去的那刻,他们就要把他装入里头……

 

那伙人齐齐走到他的面前,对他抛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他愣住了,双脚钉在原地,身子动弹不得,连开说话的本领都忘了。他凝视着那伙人的脸,汗毛倒竖,他们把棺材放下,把棺木掀开,一具苍白的尸体浮现在他眼前。尸体死相平静,衣着整齐,面容安详,对他来说是一张十分陌生的脸孔,然而下一秒,原本干净的皮肉迅速腐烂,从头到脚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脓疮,他惊恐万状,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直至退无可退。他紧紧地挨在船头的栏杆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具尸体溶成了一团烂泥,血水从棺材里溢了出来,弥漫到了甲板上,空气中飘散着浑浊的恶臭。他止不住地干呕,胃酸在喉咙里翻涌,吐出来的却是一大滩红色的血沫。那伙人不知何时朝他走来,离他越来越近,他崩溃地挥手、摇头,冲他们大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紧接着,视野陷入一片黑暗,他又再次堕入深渊。

 

"呼啊——————"

 

他大喘着气醒了过来,心率加速了不少,隔着胸腔,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鼓鼓作动,他本能地弹起,接着被几名医生按在了床上,他瞪大了眼睛,目光瞟向那几名的面庞,发现那些人长得跟自己在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他不由大喊大叫起来——凶手!你们都是凶手!你们要杀了我!杀了我!不要杀了我!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他惊吓过度,拼尽全力地挣扎,医生按不住他,抓住了他的胳膊,给他打了一支镇静剂,在野战医院,这可是很稀有的东西。一阵困意席卷而来,他渐渐乏力,双目失焦,眼前的一切再次变得模糊不清……

 

仿佛经历了几个轮回那般,当他再次睁眼,看到熟悉的场景之时,反而多了几分淡然,像是做好了所有的准备,等待着刑罚的降临。意料之中的苦痛并未前来,医护人员见他醒了,忙迎上前,关切地询问道,你还好吗?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你睡了很久……大约有一周,这里的医生都以为你救不回来了,你当时留了很多血,地板上到处都是血迹……幸好止血及时,你能活下来简直就是个奇迹……当然……上帝也不是完全公平的……

 

他听得懵懵懂懂,恍然间,他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的右腿动不了了,脚趾也失去了知觉,像是被一股黑暗噬殆尽,于是他战战兢兢地转动眼珠,瞥见由被子遮盖的、本应是右小腿的位置凹陷下去,成了一个堆着褶皱的平面。他颤抖着双手,不可思议地掀开被褥,只见发黄的棉被之下,右边的裤管断了一截,仅剩下半只腿的长度,而他的膝盖被绑带缠绕了数圈,再往下则一无所有了。他呆愣了,试探性地动了动右腿,包扎得浑圆肿胀的膝盖滑稽地画了个半圆,又重重地落回原处,旁边的护士适时地低声提醒他道,你的右腿在爆炸中受了重伤……我们不得不截肢……

 

他在野战医院又待了七天七夜,中途见到不少死人,还没咽气的,残废的,同他一样缺胳膊少腿的比比皆是,这还不算是最惨的,有的伤员干脆疯了,在拥挤不堪的病房里大呼小叫,嚷嚷着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血!都是肉块!有个下士直接在我眼前灰飞烟灭……医护人员不愿浪费镇静剂在他身上,他们还有大量的伤者要兼顾。头几天的病房简直跟鸡笼没啥两样,叫唤从白天一直持续到黑夜,他被吵得睡不着觉,叫来值班的护士申请换个病房,护士无奈地朝他摇摇头,憔悴的脸庞浮现出一个苦笑,称说,这里已经没有空闲的床位了,你要是实在受不了,我可以给你一副耳塞。

 

他闻言,盯着护士的脸,从嗓子里挤出沙哑的声音道:"你现在方吗?方的话,带我出去透透气吧。"

 

野战医院扎根在某座山脚下,此地距前线约莫五俄里,战场上的枪炮声由远及近,令人感到些许不安。护士给他找了一把生锈的轮椅,推着他在室外游走。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一句交谈,只是单纯地行走,在黑夜中行走。过了会,护士小声地问他,你读过诗吗?他没有回答,护士顺着这个问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总是喜欢给我读诗,她给我读普希金,读索尔仁尼琴,还有欧洲的一些诗人,诗人们把希望描绘得如此梦幻,又把现实描绘得如此悲壮。过去的我们曾幻想,生活将是美好和光明的,我们再也不会为了定量供应的粮食和布料排队。我妈妈那时一个人站在寒风中,跟着长长的队伍排了很久很久,冻得双手双脚都失去了知觉,结果只领到了一袋土豆……呐,你来打仗前也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吗?我存在的世界很割裂,那里既有上流社会的生活,他们穿着貂皮大衣,满手的黄金戒指,他们用红酒沐浴,每天都去米其林餐厅享受鹅肝,也有像我们这些"肮脏的下等人"的生活,甚至不能称之为生活,那是"人间炼狱"……我亲眼目睹同街区上的某个男孩活活饿死,还有那些警察,他们简直是土匪、强盗……他们喝醉酒了就来我们这里撒野,砸坏居民的玻璃,还调戏良家妇女……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说这些的,我只是太想表达出来了,而且我觉得您也能明白,能理解我……从您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两人就这样在外头走了几个来回,护士的眼泪滴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感觉到了那股湿润的灼热,可他依旧没说什么。第二天,他从床上醒来,难得一夜无梦,也难得没听到歇斯底里的嚷嚷,原本吵闹的床位换了另一位伤者睡在上边。后来他才得知,此前那名疯掉的人在洗手间里枪自杀了,在深夜里开的枪,彼时大部分人都陷入了睡意,痛得睡不着的人还以为是远方的战场又在轰炸。那人的尸体被装进裹尸袋里,暂时安放在停尸间内,估摸着再过不久就要火化。反正也没有家属前来认领。死了好啊,有人呢喃道,经历过这些还没死的人,注定要更加悲惨地活着,等着瞧吧,我们迟早会被遗忘的,不仅是被人,更是被这个社会,被这个国家……

 

他没有待到战争结束的那天。政府下来了一批遣返令,"从今天起,你们正式退伍,可以回家了,感谢你们为祖国的光荣付出……",他同野战医院剩下的二十多个士兵一起,踏上了回家的归途。临行前,他向那名带他散步的护士求婚了,"如果你回来了,请来这个地址找我,我们结婚吧。"护士哭着望向他,难以扼制颤抖的双手抚摸他的脸,对他说:"曾经的我也经历过爱情。在我来这里之前,有个男人也对我说,等战争结束,我们结婚吧,我答应了他。我和他一起长大,他也参加了战争,我们一起上了同一列火车,下车后却形同陌路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是否还活着,我没在这里看到他,他是别的营的……你有见到过他吗?他个子高大,面容英俊,一头棕色的卷发,眼睛则是蓝色的,典型的西方长相,和我东方人的面孔完全不一样……战争之前,我们都是同一个国家的人,说同一种语言,可战争结束之后呢?我们还会再像之前那样,在同一个地方继续和平共处吗……呐,你有看到过他吗?"

 

当他身处火车站时,他感到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大伙仍傻愣愣地站着,似是在等待某个军官的发号施令。远方升起袅袅炊烟,鸟群飞过,一束斜阳照射在向东延伸的铁轨上,纷飞的战火并未虐及此地。一阵和风拂过,吹来几丝冰冷的空气,他拴着拐杖,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野战医院没有件给他提供假肢,他只能靠一直立的左腿笨拙地行走。一个好心的士兵搀扶着他上了火车,黑色的皮质座椅在车厢内一行接一行地排列,像葬礼上静默的人群。来时那么多人摩肩接踵地挤在同一节车厢,甚至没有一张座椅,走时车厢空旷得尽是死寂,一个个座位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像极了一具具黑色的墓碑。一同上车的人没有聚在一起,大伙刻意坐得分散,面上皆表现得心事重重。他在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把拐杖放在一旁,缓缓地望向窗外,倏地有种被世界抛弃的悲哀。

 

他无处可去。这趟火车的终点恰恰停留在圣洛督,可他想在前几站就下车,在异地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他也有可能在这铁轨被炸弹炸死,战争还未结束,谁知道敌人的空袭会不会降临此地……火车传来鸣笛的声音,迷途的羔羊即将归返,有可能尘埃落定,也有可能四海为家。他宁愿不去想将来的事,而是闭上眼睛,浸入浅显的睡眠中去。

 

待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对面坐了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对方从发型到面容都打理得一丝不苟,看着不像是会出现在这里的人。他不由为之一愣,旋即变得警惕起来。或许一切都是一场骗局呢?他匪夷所思,望向男人的面庞,目光盛着满满的疑虑。男人见他这副谨慎的模样,友善地抛出一个笑容,接着向他伸出右手,礼貌道:

 

“抱歉,先生,我并无恶意,只是有幸在这列火车上遇见一名军人。您应该是从前线回来的吧?我注意到了您的右腿……”

 

男人全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来意,他却在对方的话语中走神了。他盯着前方虚无的一点,视线落在男人的领,上好的西服和衬衫,剪裁利落,干净得体,与他的褴褛衣衫相比简直大相径庭。他没怎么听进男人的话,仅仅捕捉到了那么几个关键词:实验、康复、贡献、卫生事业……

 

我们可以给你移植一腿,运用最先进的技术,让你重新恢复至正常人的状态,只要你肯在协议上签字……当然,你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因为彻底痊愈也需要时间,若您愿意相信我们,我们将全力以赴,为您提供最好的医疗服务,整个过程不会收取您的任何费用……

 

“那么,您是否愿意在协议上签字呢?”

 

男人温声地邀请,眉眼弯弯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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