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停职？！”

 

韩知城不可置信地站起身，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新到任的长官，内心惊涛骇浪，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却支支吾吾了起来。刚从别区调来的刑事科科长一脸凶厉，眉角甚至横亘了一道伤疤，韩知城憋了一肚子话，因对方不可一世的气场而噤了声，接着听见对方道：

 

“没错，你们的方队目前处于停职状态，现由我来代理刑事科科长一职。”

 

听闻该警官在自己所属的区域内雷厉风行，亦因乖张狂妄的性格而得罪了不少人，奈何后台够硬，家里世世代代皆为政客，实为党的心腹，善于出谋划策，举纲张目，于是引得憎恶他的人都要敬他三分。若是这么一个大架子的人来当刑事科科长，那之后的科室将会何去何从？原本的科室在方灿的带领下，大伙和乐融融宛若家人，尽管深知队长公私分明，仍与之相处愉快，如今风云变幻，方灿不再是他们可信赖的领队，而挤上来另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就算大伙没有明面表示，也会有所顾忌，难以坦诚相待。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都说真心换真心，可又有谁能完全在别人面前展露真心？有时就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想法。韩知城眼看这位科长扛着一个装办公用品的纸箱走到方灿原来的工位，其上的东西未完全清理干净，留下了几本案卷，档案夹和常规的文具，可之前摆在这里的私人物品都消失不见了。方灿常用的水杯、电影台历、情人节收到的玫瑰、形状有趣的小玩意儿物件，统统随着前人的离去而无影无踪。这张桌子成了随处可见的普通办公桌，此刻被另一个人占领，新来的科长把桌上残留的东西扫到了一边，而从箱子里一样一样地拿出自己的物品，像在陈列收藏品那般整齐地摆好，韩知城斜了眼睛观察，见对方的文具多是高端定制的套装，桌上甚至还摆了功勋奖章、奖杯……

 

是不是该给他申请一个专门用来盛放战利品的书柜呢？韩知城在心里戏谑着，噘了噘巴，又投入到手头的工作去了。然而他却心烦意乱起来。“白鸽”的案子被SIA抢了过去，警局上下一时五味杂陈，虽说案子也才刚刚开始，但半路杀出个插队的，任谁都会悒悒不乐，更何况是SIA，臭名昭著的圣洛督中央情报局，以办事麻利手段残忍之风叱咤数十载，与公安机关既是合作关系亦是竞争关系。韩知城回想起那天在工地里见到的排场，不由恼羞成怒起来，暗骂了一句，切，拽什么啊！不都是吃公家饭的公务员吗！

 

孰知他这小声的抱怨被身后的科长听到，科长忙咳了一嗓子，韩知城一个激灵，没敢继续吭声，而是在心底里打着小算盘。既然方灿走了，得抽个时间过去探望他，还有那位李龙馥，现在在医院里养伤，之后又将会变成什么样呢？……方灿下手也是真够狠的，想到这，韩知城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没有亲眼见证李龙馥身上那些伤，还是从旁人的闲言碎语里听出了端倪——若不是事出有因，高层也不会随随给方灿下停职令，一来在他的带领下，案件并未取得突破性进展，二来发生了第二起杀人事件，三来他动用私刑，用非常规手段逼迫嫌疑人就范。光是这三项“罪状”就够他受的了，也难怪上级会出狠招，竟让这位连续几年获局里优秀员工的警官停职在家，证件没收，就连手枪都要物归原主。

 

韩知城本打算用手机给这位“前任”发消息问候，犹豫了会，终是关闭了对话框，背靠在座椅上发呆。案子既然被SIA抢过去了，那这段时间至少有空档得以喘息，韩知城拿起钢笔在指间转悠，末了翻开笔记本在纸上写写画画，梳理这段时间的计划，思前想后，还是把“探望方队”这一列入了清单之中，预备择个黄道吉日登门送礼，连买什么礼物他都想好了，不如趁下班后去商场转转……正走神时，他蓦地意识到了另外一点——

 

等下，李龙馥出院后要住哪？不会要和方队一块住吧……

 

李龙馥作为被误判的嫌疑人，出院后无疑处境复杂，虽会被列入证人保护计划，但显然，局里就算愿意接收他，他照样要作为证人与SIA对接，刑事科不好直接要人，SIA又不知作何安排，按照对头的行事风格，显然是不会为这么一个病恹恹的证人提供无微不至的照顾。现下方灿停职，几乎是无业游民的状态，加之身体健康，又犯下了惩罚无辜的罪责，照顾李龙馥的义务在所不辞，韩知城想到这，不由为两人的未来感到担忧。

 

万一他俩真的住在一起了，将是何如的情境？韩知城已经不敢再往下想，下意识地激灵着，后边的科长又咳了一声以示提醒。

 

总而言之，他难以控制地浮想联翩，八卦之心也熊熊燃烧，他既为方灿的处境感到担忧，又带着点看热闹的心态，对两人接下来的相处越发好奇。李龙馥目前还在住院，据此前的治疗报告来看，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再修养个几天能出院，韩知城不由感叹其惊人的修复能力，听闻是营养剂的功劳，一支小小的针剂竟然能起到如此惊人的效用，任谁都会不可思议。Thunder集团不愧为当今最大的财阀，除了雄厚的资金支持外，技术水平亦首屈一指，软实力和硬实力兼具，就算饱受诟病，还是在圣洛督牢牢扎根。

 

李龙馥的养父母为Thunder集团的高层，这么个阔少爷却不愿与荣华富贵同流合污，而选择体验生活、艰苦奋斗，这样励志的素材若是被写出来，当是会受世人追捧的吧……现在媒体对此案的报道并未发酵到耸人听闻的地步，得亏有上级压制，这堆媒体才不敢兴风作浪，不过也恰恰引出了一个猜想——此案与Thunder集团有关，就算执法机构尚找不到联系点，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将会既见分晓、真相大白。

 

韩知城在心底里推敲这一猜想的可靠性，忖着忖着，离下班时间越来越近。当钟声敲过六点，迎来刑事科难得不用加班的节点，韩知城在心里大喊一声万岁，刚准备收拾东西，倏忽被身后的科长叫住：

 

“知城啊，你晚上留下来，帮我整理下近两年的案宗，明天上午给到我。”

 

科长撂下这话，继续翻阅手头上的案卷，韩知城在内心里长叹一声，极其不满地咂了咂，决定先不管这事，去外头吃顿炸鸡再说。走在路上的时候，突地又想起此前与方灿的炸鸡之约，于是愈发义愤填膺，又愁眉苦脸。啊真的是，这都是些什么事啊！他边走边撵路边的石子，模样看起来像刚失恋的小混混，倒引得路人发笑，他全然无视了那些反应，走到了常去的炸鸡店排起了长队。待炸鸡上桌，他边吃边看手机，工作群难得风平浪静，方灿的头像还在群成员的列表里，这倒是让韩知城松了气，可见上级还是没有做的太绝，方队随时有复职的可能。问题是将会等到何时呢？他不得而知了。

 

韩知城这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龙馥则在病房里苏醒过来，一睁眼望见徐彰彬的脸，不由面色一赧，欲图开说话，却发现嗓子哑得像食了沙。徐彰彬忙递给了他一小杯水，扶他起身饮用，李龙馥小小地啜着，待清水见底，用手背擦了擦，与徐彰彬将将对视。彼此互瞅了会，李龙馥竟笑了出来，指着徐彰彬的鼻子说：

 

“看看你，这段时间成了个什么样子，澳大利亚浣熊的黑眼圈都没你这么重！”

 

徐彰彬无奈地止住他的揶揄，说：

 

“还笑呢，我看你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整个人都变成活佛了，就差给你立碑烧香了。那警察也是心狠手辣，明知道你从事模特行业，竟然敢在你身上试刀，要是留疤了，你还能继续干这行吗？”

 

“那证明我还是抗打的，你看这些伤，好得差不多了，之后的事之后再说。”李龙馥把手臂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明明前段时间疤痕交错，如今仅剩下伤脱痂后的粉嫩，估摸着再养一段时间，能焕然如初。从小到大，也就这点异于常人，他好像天生具备生存的件，身体在面对极端环境的时候总能迅速适应，哪怕神经仍旧能感觉到痛苦，事后照样和没事人一样，乐观开朗到了现在。

 

“你还真是乐观啊。”徐彰彬如此说着，凑上前揉了揉李龙馥的脑袋，李龙馥被他手上的动作弄乱了头发，像小狗一般摆晃着头，把头发甩弄得更加蓬松，过了会，他又对徐彰彬露出了一个傻傻的笑容，朝对方道：

 

“彰彬哥，我想吃炸鸡~”

 

徐彰彬闻言，敲了他一个毛栗子：“就你这胃，还吃炸鸡？我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你说光靠营养剂，那生活也太寡淡无味了，我已经很久没像正常人那样进食了！”

 

李龙馥不满地说着，高翘起巴，尖似能挂一个铁桶。徐彰彬面对他的窘样，倒笑了出来，说：

 

“可以过福，但不能吃多。”

 

“好耶！”李龙馥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徐医生依李龙馥的意愿，连白大褂都没来得及脱，骑电动车到了在1区碑较好的炸鸡店，买完单才得知要等上半个多钟头，长吁短叹一声，走出炸鸡店，随找了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抽烟。明明是医生，几乎啥恶习都沾染上了，真不是个模范，他在心里自嘲着，思绪又飘到了九霄云外，抬头望起渐暗的天色。不知李龙馥有没有好好待在病房里呢？还是耐不住性子下床走动？夜晚气温又降了些许，如若他要出去散步，记得披件开衫……他就像个老父亲一般在内心里倾吐源源不断的关切，可这些话最终只有自己知晓，对方是听不到的，也肯定会觉得他烦，于是左耳进右耳出。

 

认识这么多年，还有比他更了解李龙馥的吗？这个答案显而易见，养父母对李龙馥的关心只停留在表面，其余人则披上虚情假意的伪装，就连李龙馥自己都不尽不了解自己……徐彰彬边抽烟边皱眉，表情凝重起来，又走到垃圾桶前，把烟头按熄在其上的烟灰缸里，走回了炸鸡店。徐彰彬刚进门，一个男人从他身旁擦肩而过，身披黑色夹克，徐彰彬没怎么在意，走到取餐处询问大概还要多久，站在台前等待。与之劈面的男人转过头，望着身披白大褂的背影，视线停留了几秒，又向别处寻去。

 

方灿拎着一盒炸鸡从店里出来。早就听闻一区这家店的炸鸡令人赞不绝，然而一直没有机会来尝试，现下生活清闲了，他才有时间在这里排上差不多一个小时的队，就为等候那热乎乎、脆酥酥的炸鸡。不知味与六局附近的那家相比怎样，韩知城老爱吃那家的，只是自己暂时没机会请客了。他平时鲜少吃这类垃圾食品，多半为了保持身材，健康生活，尽管作息一团乱，他还是会抽出时间健身，饮食方面更是格外注意，偶尔破戒，会花更多的时间精力减脂。单位的人都称他是可怕的自律狂，除了睡觉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在局里除了几位领导之外，还真没几个人能比得过他。

 

方灿在路边招手拦了辆的士，报了串地址。车子上路，沿途七拐八绕错过高峰，愣是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了1区人民医院，手里的炸鸡未凉，被他捂了一路，夹克熏上了一股肉香。他顺着记忆走到住院区，乘电梯往上，来到加护病房的楼层，值班的同事正在熟悉的病房门外打盹，被他轻轻拍了拍肩膀，那人悠悠转醒，揉了揉眼睛，在看清来者后，惊慌道：

 

“方，方队！”

 

“别叫我方队，都停职好几天了。”方灿苦涩道。

 

那人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又心有不甘，简短寒暄了几句，方灿递过手里的炸鸡，说：

 

“刚出炉没多久的，饿了吧？赶紧趁热吃。”

 

那人忙点头道谢，方灿则从袋子里取出个单独的纸包，里头盛着切好的鸡块，把袋子递给了那人。那人问方灿，哥你不吃吗，方灿摇了摇头，拿着那小包炸鸡敲了敲病房的门，里头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应，方灿扭开了门把手，开门走了进去。

 

李龙馥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徐彰彬回来了，忙喊了声进来，堆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在看到进门的人后，笑容僵在了脸上，旋即角耷拉，露出个不满与惶恐兼具的表情。

 

“是你呀，警官先生？”

 

李龙馥故意没看对方，目光飘到了窗外，欣赏那橙红似火的晚霞，方灿面对他的不善倒未生起挫败，而是腆着脸上前，拉了张椅子坐在李龙馥的床边。

 

“方灿，这是我的名字，你也可以叫我Chris。”认识了差不多一个月，李龙馥仍旧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于是主动介绍起了自己。

 

“好的，Chris，就算你和我套近乎，那也无济于事。”李龙馥讪讪道，仍旧望着窗外。

 

“之前的事，是我的过错，我必须和你亲自道歉，就算你不会原谅我，我也得让你知道，我……”

 

“你能停止这些自我感动吗？”李龙馥终是忍不住说了出，话音刚落，病房又陷入一片寂静。

 

方灿不安地望着他，眼神闪躲起来，手指摩挲着炸鸡的包装，浸得纸片浮起一团油沫。两人彼此沉默良久，李龙馥低声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直截了当的逐客令，李龙馥用平和的语气说着残酷的话，倒为他增添了气场。方灿被这一问话怔住，一时难以回答，又不好答非所问，索性不吭声了，而是把手中的纸袋子递了出去。

 

“这是什么？”李龙馥盯着他手里的东西看，莫名觉得这包装有点眼熟。

 

“S路上的那家炸鸡，据说很好吃。”方灿有些紧张地回答，末了又补充说，“我没放别的东西。”

 

“想着用吃的来笼络我吗？那你可找错人了，方先生。”

 

李龙馥将信将疑，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包几块，捏着包装把一枚鸡块送进里咀嚼，表情有所缓和。李龙馥吃东西有点吧唧，看起来像只小鸡仔，估摸着此前从未见过李龙馥朵硕的样子，方灿竟觉得对方有些可爱，角不由自主地上翘，被李龙馥捕捉，引得后者朝他斜睨一眼，嚼完里的那块东西，说：

 

“你可以离开了，方先生。”

 

方灿闻言，也知留在这里败兴，简单道别后朝病房门走去，临出门前，又回过头，朝床上的那人喊道：

 

“对了，上级有令，等你出院之后，要来我家住一段时间。”

 

李龙馥身子一颤，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不小心咬到了，痛得皱起了脸团，满脸委屈。方灿见他这种反应，在心底又是窃笑又是同情。他也不知道上级怎么安排的，竟把他和李龙馥凑到了一块生活，李龙馥之后要暂先搬进他家里居住，届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于彼此而言都不是什么有趣的事，甚至还会徒增烦恼与厌恶——经过拘留所的那几日，两人之间有了芥蒂有了隔阂，怕是再也不能坦诚相待，更遑论在同一屋檐下居住，方灿已经料到这将是一场苦差，就算他想待李龙馥好，李龙馥也不悦意，以为他两面三刀，摇尾乞怜，于是更加厌烦他的存在。

 

罢了，事情都这样了，已经无可挽回了，不如思考之后怎么和平相处吧。方灿已经做好了被李龙馥冷脸相待的准备，反正李龙馥也不会在他家久住，等案件解决了，李龙馥可以回到自己的地盘，而不用与他柴米油盐，稀少了自己的隐私空间。方灿关上房门，隔着一层厚厚的门板都能听到里边传来的叹气声，想必李龙馥一定气急败坏的。明明外表已经成熟，心思还是有点幼稚，爱闹别扭，这跟当时在审讯室里的表现大相径庭，方灿不由怀疑李龙馥真的有双重人格，一个负责理智的部分，一个负责感部分，随周身环境的变化而灵活切换。

 

方灿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异想天开，经过本次案件，人越来越不务实了，这不是个好兆头。值班警察又换了一个，像是新来的，看到他后没有过多反应，他朝对方礼貌地点了点头，随电梯下到了一楼，待他出了电梯，迎面走来一位提着炸鸡店袋子的医生，方灿认出了对方，忙走上前打了招呼。徐彰彬看到来人，心底一惊，第一反应想到了李龙馥，旋即猜测面前的警官是不是去了李龙馥的病房探访。现下这个节骨眼，李龙馥刚刚康复，受不得半点刺激，若是将将与警官打了个照面，会不会陷入创伤应急反应？徐彰彬没敢多想，无视了对方的招呼，匆忙上前，闪进了未关闭的电梯门，径直登了上去。

 

当他快步赶到病房门前，无视旁人诧异的目光，连门都没敲拧开了门把手，冲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半躺在床上的李龙馥，整个人蔫蔫巴巴地放空，双目呆滞，右手拿着一包炸鸡，包装上赫然印着他前不久去过的店的LOGO。徐彰彬有些惊讶，没料到刚才的警官也去了那家炸鸡店，好巧不巧地也给李龙馥买了同样的炸鸡。徐彰彬走上前，望着面前失魂落魄的人儿，关切又幽默道：

 

“一个多小时没见，你倒是升天了。”

 

李龙馥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脸，面颊缓缓皱成一团，叫苦不迭：

 

“徐彰彬，你杀了我算了！我太苦了，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