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ORDINARY

13

 

 

韩知城连轴转了一天,到家时已过子夜。近日离奇事件井喷,治安和执法压力颇大,圣洛督的机关已是忙得不可开交,自非常措施下来后,各区警局二十四小时轮班倒,与SIA的人员合力值守街道,但凡发现违抗宵禁命令、夜里还在外头瞎转悠的闲杂人等,一律抓到临时搭建的小黑屋里,关到黎明才放出来,顺带讲解一翻警示教育。这一举措并未发挥太大作用,反而让市民觉得不过小打小闹。违规的成本较低,使得街边的小黑屋人满为患,大伙挤挤挨挨地彻夜长谈,谁都瞅不见谁的眼睛鼻子耳朵,谁都不知道谁具体长什么模样,光凭大伙七八的吵嚷,身边的家长里短,对政府的抨击和讽刺,也足以令这片黑暗变得有趣而生动。惩罚反而成了集会,夜晚出行的人学会了投机取巧,一个接着一个地故意就范,被警察半推半就地带到小黑屋里了,畅聊几夜的同伙早已等候多时。

 

这是各警局辖区所上演的一幕。保守做派尽显,倒为党派掰回了一定的声誉,SIA负责的片区可没这么风平浪静了,宵禁时刻总有几声枪响划破夜空,第二天能看到违规民众被打伤打残、送进医院的新闻。这是群更加暴力的执法者,在他们眼里看来,自己才是绝对的权威,当他们抛头露面时,无论是自由党,还是保守党,都要退让三分。

 

韩知城一想到交班时对接的SIA那帮人拽的二五八万的,就一肚子火从胃里喷薄而上,直要点燃他的头发。他打开冰箱,取出一听易拉罐可乐,启开盖子咕噜咕噜灌了好几,才觉得自己暂时熄了火,而得以冷静地思考。这一天天的,先是两起神秘莫测的凶杀案,再是一区的大厦爆炸案,看似两件毫无关联的案子,若是和政治斗争相挂钩,会让人觉得有一无形的绳索将其串联一气,从中一定能找到什么共性。韩知城边喝可乐边坐在电脑前沉思,决定先搜索下相关的新闻,点开一通讯浏览,爆炸事件显然要比凶杀案更受关注,这也是必然的事,场面闹得如此声势浩大,甚至连国家级的媒体都开始报道跟进。凶杀案则有上级压制,听闻局里花了很大功夫才让几个有影响力的媒体撤销了报道计划,代价自是用钱票子堆出来的,宴请吃饭不说,光是彩礼和钞票就花了差不多一年的行政预算。

 

纵使领导有能力出马解决问题,伤风败俗的事依旧做了不少。韩知城对这群吃人民纳税钱的腐败分子早已司空见惯,却还是在心底里愤愤不平,喝了可乐,又长叹一声,倏忽注意到一段文字——据悉,爆炸的大厦系Thunder集团旗下的一家制药企业,该企业曾就抗生素、营养品两类药物获得了4项国家专利,其中专门针对胃病患者的营养剂产品集多种人体所需要的元素,以“无需吃饭,一针就够”的功效闻名遐迩……韩知城眉头一皱,咂摸着从哪也看到或者听到过类似的内容,旋即恍然大悟,张大巴自言自语道:

 

“啊,这不是李龙馥在使用的药物吗!”

 

他对这一发现感到惊奇,又再次陷入迷茫当中。这么造福人类的制药企业竟然落此下场,那些需要靠这些药物活着的人,他们之后又该怎么维持生命呢?韩知城莫名有些担忧,又碍于时已夜半,不好给方灿家的那位打个电话以表示自己的关心。李龙馥在方灿家住了一段时日,人被方灿伺候得服服帖帖,原本不情不愿地住进方灿家里,现在态度有所缓和,偶尔他去探望,见李龙馥仍一副别扭样,看起来却是舒心许多。

 

啧啧啧,要不是两人曾生嫌隙,他还想当个媒人,撮合撮合二位。方灿都三十多了,此前谈过几任,都不了了之,眼看正逢定夺终身大事的年纪,就算不结婚,没个伴也难免忍受孤独,方灿会照顾人、会为他人着想,唯独对自己的事最不上心,韩知城曾经当方灿的面苦婆心了几轮,奈何方灿偏不吃这套,特立独行得很,鲜少对他人的好意入脑入心。

 

不过他韩知城也没啥资格说别人。上个对象吹了大半年,估摸着被对方伤的够深,于是整个人萎靡不振了许久,对待感情也不自信起来,一度恐街上的情侣,恐相亲,恐结婚。他撇了撇,拍了拍脸颊,让自己不再去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而专注于网上的新闻。除了对这家制药企业的介绍之外,也有新闻称,其在二十多年前曾陷入过人体实验的丑闻,如今一切都毁于一旦,就算能有实际证据揭露丑闻的真假,现在也不得而知了。

 

韩知城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刚才那股激愤劲儿全烟消云散,只剩下越来越浓的困意,预备关机睡觉,电脑叮铃了一声,右下角出现一个邮件提示的小框。不知何人于夜半时分向他发送了一封电邮,韩知城满腹疑惑,还是好奇地点开了提示框,屏幕弹出了邮件网页,他拿眼瞟向发件人,见上头竟是一串乱码,显示不出邮件地址,下边则用一串更奇怪的文字填充了标题:

 

Hello, world.

 

是谁的编程恶作剧吗?韩知城无语凝噎,继续向下瞟,见正文内容一片空白,而附件处则有个以“The red pill”命名的压缩包,他不由一惊,把光标移到了“Download”的位置。

 

就在他点击的刹那,一片空白的正文竟缓缓浮出一只用像素绘制的白鸽,白鸽张开翅膀,朝屏幕望来,下一秒,它扑扇了双羽,在屏幕中央腾空飞起,仿佛要冲出屏幕那般,扑向韩知城所在的方位,尖儿迅猛地刺向了他,韩知城本能地向后一躲,用手捂住了眼睛。待他慢慢移开手掌,而重新望向屏幕时,眼前的画面似无事发生,一切如常,仍保留着邮件的页面。他心悸起来,颤颤巍巍地再次点击下载,刚刚的特效已经得消失无踪,网页正常弹出了是否保存附件的提示。一切如常,他松了气,等待附件下载完毕,第一时间打开了文件夹解压,解压进度顺利推进,他的心脏又加速跳动起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串数字一直加载到100%。

 

压缩包解压出一个新的未命名文件夹,其实本可以直接点进压缩包里查看的,但韩知城就怕这一举动损坏了里头的文件,于是选择让其保持原样。毕竟才发生了那么蹊跷的事,进行下一步的时候总要留个心眼,他点开文件夹,发现里头还有一个文件夹,其上写着:Welcome。

 

敢情还是个套娃吗?韩知城惊诧地再次双击,发现里头果不其然放着另外一个新的文件夹,又用了一串英文命名。

 

My friend. 韩知城继续点击。

 

Now.

 

Here.

 

Is.

 

The.

 

Wonderland.

 

That.

 

I.

 

Wanna.

 

Show.

 

You.

 

待韩知城终于把这一个个莫名其妙的文件夹点开,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然消耗殆尽,他努了努唇,在心底里叫骂了一通,总算是见到了一个正常起来的文件夹——【Thunder】。看来这是最后的关卡了,他咽了唾沫,光标放至文件夹的正中央,双击点开。

 

里头排满了大量图片文件。韩知城瞪大了眼睛,一张张地点开查看,神情慢慢变得凝重起来,在看到某一张图片后,他不由倒抽了一冷气,凑上前仔仔细细地辨认这张图片里的信息。那是一张略显模糊的照片,照片里的人身穿白大褂,貌似是某个实验机构里的人,他们正在仪器密布的实验室里忙活,其中一个职员手里拿着一份文件,那份文件的封面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取景框里,正隐隐约约地显现着某一图案。韩知城死死盯着那个图案,也不顾现在是半夜一点,急忙给方灿打了个电话。

 

 

 

李龙馥昏过去的那段时间里,他做了个悠长清闲的梦,梦里难得没有令人毛骨悚然、匪夷所思的存在。他梦到了小时候常去的那片海,海鸥在海面上盘旋、鸣叫,而他光脚踩着沙滩,细软的金沙潜入他的脚趾缝里,又被拍上海岸的潮汐冲刷。他站在蓝色的海浪里,低头看着脚底下巡游的小鱼小虾,蹲下身子欲图用小小的手抓住他们,却总是捞了个空。他感到些许不满,嘟起儿,委屈起来,此时一人慢慢走到了他的身边,蹲下身子,对他捧着双手,他十分惊奇地望着对方手里的那一小滩水,透明的水里正游着金色的小鱼,他又笑得灿烂,从鼻子里挤出个鼻涕泡,指着那人手里的金鱼,说:

 

“哥哥真厉害!”

 

在这之后,那人把小鱼从新送回大海,两人站在岸边向小鱼道别,观望太阳逐渐沉落,紫红色的朝霞似羊水般从地平线的豁孕育而出,再是生出了个又大又圆的月亮,正向下洒着莹莹月光,斑斓了平静的海面。他感到一丝寒冷,瑟缩着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旁边的人脱下了身上的外套,披在了他的肩上,对他伸出手说,回去吧。

 

他没辨认出对方的声音,更捉摸不透对方的面孔。那人的面容像是隐没云雾之中,仅让他留下了一段朦胧的回忆。他捂紧了身上的外套,从柔软的被窝中醒了过来,一汩眼泪随他睁眼的动作从眼角淌下,沾湿了枕头。他晃了晃神,眨着眼睛,望着周遭的一切,明明周围昏暗不已,还是让他感到了一些安心。他没有在此前被困的环境中绝望死去,而是在某个房间里安然醒来,这个房间的布局似曾相识,墙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家具简洁,配色简约,原本是空出来用作客房的,现下被他占据,填入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个房间的主人叫方灿。他在里说着,缓缓从床上坐起,头突地生疼起来,于是闭上了眼睛,皱着眉,揉着太阳穴以缓解疼痛。又来了,最近老是偏头痛,是不是这段时间经历了太多曲折,精神适应不及,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他无暇思考其他的事,在床上坐了会,待脑内平静了许多,走下床,出了房间。

 

外边灯火通明,方灿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仅披着一件外套。他趿着拖鞋走上前,在对方跟前蹲了下来,近距离观察着方灿的睡颜。原来睡着了会这么的毫无防备。方灿的睡颜宛若一只大型金毛犬,眼皮垂下,睫毛扇子般轻颤,鼻子里则哼吐出鼾声,时长时仄,李龙馥捂着偷笑,心想方灿竟然还会打呼噜,目光又向下移至那双肉嘟嘟的唇。下唇偏厚,此刻向外翻出了点,倒显得更加性感丰腴,李龙馥盯着对方的唇,不由自主凑了上去,却一只手捏住对方的鼻子,捣乱起来。

 

方灿即将呼出的气体被堵在鼻腔里,人憋闷了会,突地咳嗽,从鼻子里爆出一串气音,旋即整个人苏醒过来,一睁眼望到在面前调皮捣蛋的李龙馥。李龙馥见自己预谋得逞,松开了手,巴一咧,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回响在寂静的客厅内,增添了些热闹。方灿无奈地揉了揉鼻子,竟抓住李龙馥的手腕,把他整个人拉了回来,李龙馥猝不及防,一张脸朝方灿倒去,骤停在对方的面前。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霎时让李龙馥红了脸,忙甩开方灿的手,向后退了几步,闷闷不乐地瞪着对方。

 

“有力气开玩笑了?”方灿调侃道,憋着笑坐起身子。

 

“呵,看你睡得太香,想试试这样会不会叫醒你。”李龙馥别扭道。

 

“如你所愿。”方灿道。

 

彼此沉默了会,李龙馥像是想到了什么,问:

 

“之前……是你救了我吗?”

 

“嗯。”方灿点了点头。

 

“为什么?”李龙馥惊讶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你跟踪我?”

 

方灿忖了会,答:“准确地说,是你体内的追踪器告诉了我你在哪里。”

 

“哈?”李龙馥满脸不可思议。

 

“之前在刑讯室的时候,我为你解绑,趁此机会在你体内植入了追踪器,你浑身是伤,几近丧失了知觉,于是植入这一物件变得更加容易。追踪器进入人体后,会极其自然地融入人的血肉之中,所以你才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这也是科技进步的结果。恕我未能及时告诉你这一真相,当时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你毕竟与凶杀案有太多牵连,我不放心就这么让你自由行动。”

 

方灿一字一句地说着,言之有理,李龙馥怒形于色,上前一步,居高临下道:

 

“方警官,没想到我才对你有了点好感,你竟又让我失望了。”

 

“事实证明,追踪器还是起了作用的。”方灿笑说。

 

“那也是在侵犯人权,”李龙馥揪起方灿的衣领,“你没有任何权利这么做,停职的方大队长。”

 

“……”

 

方灿无言了会,与李龙馥面面相觑。两人无声交换着眼底的情绪,方灿一脸平静,李龙馥渐渐无可奈何,松了对方的衣领,拍拍手说:

 

“律师函上又加了一内容。”

 

“你要起诉我吗?”

 

“如果我愿意的话,随时可以这么做,不过——至少等你复职后吧,我可不会没良心到欺负一个无业游民。”

 

这话说得讥讽,方灿眉毛一挑,却没跟李龙馥计较。过了会,又问:

 

“你在那里经历了什么?”

 

“哪里?”

 

“你被绑架的地方。我当时通过信号追踪你,发现你原本在一二区之间徘徊,某个时间点突然加速起来,竟跨过一段很长的距离去到了第九区,我觉得蹊跷,于是顺着这个位置找到了那里。你当时所在的那片区域是战后的废墟,还没来得及开发,我意识到你出事了。”

 

李龙馥闻言,身子一抖,旧时的记忆汹涌而来,诡异的环境再次浮现眼前,他犹记得那两张表情不一却蕴含相同危险的面孔,回想起和他们的对话,不由喘着粗气,手脚冰凉。方灿见他不太对劲,忙站起身,走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对他说: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没事的。”

 

李龙馥抖抖索索地抬起眼,望向方灿的双眸,又垂下眼,摇摇头,避开了方灿的手,说:

 

“给我点时间。”

 

方灿闻言一愣,说了声好。

 

两人表面平静地相处了几日。一区爆炸案使得方圆几里内的公司不约而同地响应居家办公的要求,不少白领纷纷欢呼,得以在家轻松几天,于李龙馥而言则是一件苦差。复工不到一天,竟然因为这场意外又被关在了康佩斯大道的囚笼之中,虽然这笼子着实令人舒适,但终归是个要受监视的空间。李龙馥一想到埋在自己身体里的追踪器,气不打一处来,曾威胁方灿务必帮他取出来,结果方灿答说,取不出来,取这东西要像《黑客帝国》那样用特殊工具的,而自己现在停职状态,甭说从刑事科的保险箱里拿工具了,连回警局都成了大问题。

 

李龙馥斗不过气不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闷了半天,方灿见他闹别扭的样子着实有趣,也不死皮赖脸地叨扰,任由他去了。总归来说,虽然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方灿在家走动,常感觉背后有一道灼人的目光烤着自己的后背,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李龙馥躲在角落里,瞪眼瞧他。像只发脾气的小一样,方灿心想,也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些,于是趁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从架子上拿了醒酒瓶,把刚打开软木塞、珍藏了好些年的葡萄酒倒了进去。

 

他醒酒的模样优雅、绅士。李龙馥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方灿站在客厅里,一股涓细的红酒从瓶中流出,如拉直的线一般顺滑地落入醒酒瓶里,在瓶底卷起一层细浪,客厅里散发着葡萄味的酒香。李龙馥咽了唾沫,一时有些恍神,一语不发地继续望着方灿的动作。方灿做完这一套醒酒仪式后,倒酒的手腕利落地一扭,酒红色的联结瞬间掐断,最后一滴酒液稳稳当当地融入醒酒瓶中的海洋。方灿把酒瓶搁在桌上,注意到李龙馥站在房门,朝他问道:

 

“要喝点吗?”

 

李龙馥在方灿的请求下,站在酒架边挑着酒杯。方灿让他选自己喜欢的,李龙馥看中了一对水晶雕花的高脚杯,小心翼翼地从木架上取下,在手中把玩了会,走回餐桌边,递到了方灿的面前。

 

“给。”

 

“BOHEMIA的,你还挺会选。”

 

李龙馥闻言,笑说:

 

“我养父母也喜欢这个牌子。”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和我讲讲吗?”方灿顺势问着。

 

李龙馥怀疑起来,以为方灿又要像之前审讯那样从他里撬出什么,却听见方灿补充道:

 

“不用紧张,就当聊天,我也可以和你说说我父母是怎么样的。”

 

李龙馥哼了声,道:“那我要先听你说,你之前都听我说了那么多了,这次轮到你了,不然不公平。”

 

方灿笑了出来,为彼此分别倒了一杯葡萄酒。两人在客厅的氛围灯下干杯,李龙馥难得拘谨地抿着杯,方灿边瞅他的动作边咽里的酒液,末了道:

 

“我父母一个是记者,一个是警察,我算是子承父业,继承了我父亲的遗志。我的父亲在二十年前的一次街边抢劫中丧生,当时他走在路上,一个匪徒抢了一名女士的包,他追了上去,不料匪徒手里拿了把刀,他躲避不及,那把刀直直插进了他的胸,由于没有及时送到医院抢救,他失血过多而死了。之前可是连涉黑的案子都跟过的人,竟然丧命在一场稀松平常的抢劫案当中,我妈那时受了点刺激,她是记者,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可竟因此不再动笔了。她开始带我去外地转悠,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跑,从未停下脚步,也就是那时,我才知道世界那么大,有皑皑雪山,热带丛林,茫茫大漠,蔚蓝海浪,我和她一同见证那些人世间的最原始、最自然的美景,用镜头纪录眼前的美好,然后又兜兜转转回到了圣洛督继续生活。”

 

“成年后我就从家里搬了出来,偶尔回家看看她。她现在过得很平淡,如果你看过《百年孤独》,会觉得她像小说里的乌尔苏拉,身上拥有母光辉,超脱世俗的神圣。”

 

方灿说完这些,等待李龙馥的回应。李龙馥沉默着,像是没有料到对方的过往如此波折而充满诗意,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说:

 

“看来你也读禁书吗,方警官?”

 

“这年头,谁家里没本禁书?都是很久以前的出版物了,不过越是老旧,越是让人回味无穷,我的藏书室在楼上,你要去参观下吗?”

 

方灿抛出这一问话,李龙馥愣住,发觉自己来这那么久,还从来没有踩着台阶上过二楼。二楼是方灿的卧室,也是书房,空间宽敞,李龙馥觉得这涉及对方的隐私,有些犹豫,在方灿热烈的目光下,终是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楼。方灿让李龙馥走在前边,自己在后边隔了一小段距离跟着,李龙馥有些不安地搭着扶手,一步一步地踏上台阶,身后传来同样节奏的脚步声,两人的步伐渐渐合一共振,李龙馥停在了二楼的走廊前,向后不确定地望着方灿,方灿用眼神示意,让他亲自打开面前那扇唯一的房门。

 

李龙馥咽了唾沫,手搁在门把上,向下一扭。门开了,方灿的卧房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李龙馥摸索着墙边的开关,倏忽碰到了另一只手,原是方灿也在寻找开关,先他一步打开了灯,而他的手掌盖在了对方的手背上,触到了对方温热的体温。李龙馥缩回手,内心浮起一丝紧张,又环望着室内敞亮的一切。房间的面积要比楼下的单间宽阔很多,甚至在东侧立有一扇落地窗,在那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眺望城市的夜景,但李龙馥现在无心欣赏外头的灯火璀璨,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房间西侧的书架上。

 

书架占满了一整面墙,其上从上至下罗列了一排排整齐的书脊,书架前边则摆了一台办公桌,桌上放置台复古风格的绿色台灯。李龙馥走到书架前,近距离地瞅着书脊上的书名和作者。《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红与黑》《1984》《战争与和平》《百年孤独》……李龙馥不由转向仍站在门的方灿,面上露出惊诧与恼怒,说:

 

“原来你也是个藏禁书的罪犯!”

 

方灿笑着走上前,站在李龙馥的旁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波德莱尔的诗集,随意翻了一页,李龙馥见上头写着:

 

碾碎我这有罪的脑袋

或拦腰轧断我的躯体,

但我毫不介意,

犹如我的眼里从来没有上帝、魔鬼或圣餐台!*

 

“我不喜欢这首诗。”李龙馥说着。

 

“那这首呢?”方灿又翻了几页。

 

我们同时感到极度的兴奋,

因机智灵巧的旋风的翅膀

而从容不迫地保持平衡。*

 

李龙馥凑上前瞄着这首诗的名字,不由红了脸,低下头不发一语,方灿像是也注意到了这首诗的名称,尴尬地咳了声,合上书本放回书架,朝李龙馥说:

 

“之前的事,我很抱歉,我不知该如何赎罪,如若这样的相处让你极不情愿,我可以考虑向上级申请让你离开这里,我会尽力给你安排更好的去处。”

 

李龙馥闻言,没有立刻回应,过了会,才低声道:

 

“我确实没办法原谅你当时的所作所为,但是,”他又抬起眼睛,“你之前救了我,尽管是通过非常手段达成目的,我还是要说一句,谢谢你。”

 

方灿顿住,竟红了耳朵,不好意思起来。李龙馥捕捉到对方的反应,觉得实属稀奇,在心底里偷乐。参观完方灿的藏书,两人又回到楼下,继续喝那瓶未饮尽的红酒。李龙馥难得喝多,喝得双颊酡红,眼神虚飘起来,竟出现了幻觉,看到了一个方灿,两个方灿,三个方灿,好几个方灿在他眼前晃悠,他不知道该面对谁继续吐着里的胡话。方灿见他这样,担心地上前劝他,让他不要再喝了,然而他在方灿面前痴傻地一笑,颧骨间的雀斑星星点点,方灿因他的笑容,心脏漏跳了一拍,无所适从起来。

 

“方灿,你要陪我跳舞吗?”

 

方灿反应不及,李龙馥率先牵过他的手,模仿某部电影里男女主人翁跳舞的桥段,摇摇晃晃地带着方灿步入了客厅,一圈一圈地旋转,明明没有音乐,却仿佛有旋律流转、编织,随他们的舞步起起伏伏。方灿闻到李龙馥身上的酒香,眼前的人面庞迷茫而漂亮,相比日常相处中刻意端着的模样要更加轻松愉悦,方灿不由自主地被李龙馥的情绪感染,揽过李龙馥的腰肢,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人在偌大的客厅里舞动,笑着,唱着,仿佛一部现代版的《音乐之声》,把烦恼抛到了九霄云外,而专注于热情的载歌载舞。若明天即是世界末日,那经历过如此浪漫的一夜,也无从遗憾了。

 

李龙馥渐渐绵软了身子,对方灿说不跳了,累了,想睡觉,方灿点点头,把人抱到了沙发上,身子跟着对方下倾。李龙馥背贴着沙发坐垫,抬起手交住了方灿的,一遍又一遍地呼唤道,灿,灿,灿……

 

方灿心脏猛烈地跳动。有的人喝醉了反差尽显,要比平日骚情尽致,方灿从李龙馥身上体会而出,冲动却抢先于理智,低头住了那双温热红润的唇。

 

两人在浓郁的葡萄酒气中接。酒香令人沉醉,只不过上的触感更加磨人,方灿渐渐失了神志,动作热烈忘情,啃咬起李龙馥的唇,李龙馥则更加痴狂,浸入了方灿牙关,涎液来不及咽,从角溢出,顺着脸颊滑下。两人如胶似漆地拥,仿佛忘却了时间的流逝,而微缩在凝固的空间之中,方灿伸手探进了李龙馥的睡衣,扩掌抚摸那层嫩腻的肌肤,李龙馥沉吟起来。然而下一秒,一通急促的铃音突兀地撞入室内,方灿本能地停了下来,找回意识那般匆忙爬起,见搁在餐桌上的手机铃声阵阵,催命似地让他赶紧接起。

 

都这个点了,谁这么不识相地来电话啊?方灿面露不悦,又庆幸这通电话打断了两人即将犯下的行径,松了松领,走上前拿起手机,在看到来电人是谁后,不由惊讶起来,忙接过电话,说:

 

“喂,知城吗?这么晚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方灿!”韩知城在那边激动地大叫,“你猜我发现啥了?你一定没想到,有人给我发送了‘白鸽’案的证据,绝对会让这个案子有重大突破!你现在急着睡吗?不急的话我先大概和你说明一下,‘白鸽’绝对不是随随画出来的,而是和Thunder集团息息相关!你肯定知道前几天一区爆炸的那栋大楼吧?你猜怎么着?那是Thunder集团下的制药公司,他们好像在进行着某种秘密实验,若我设想没错的话——”

 

方灿神情紧张地听着,不由自主地咽了唾沫。

 

 

“‘白鸽’,指的正是一个实验计划。”

 

 

 

 

*方灿给李龙馥念的第一首诗名《杀人犯的酒》,第二首名《情侣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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