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ORDINARY

16

 

 

李龙馥归家的第一天,养父母就因业务缠身而未及时出现。毕竟集团出了那么大的事,几乎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养父位居管理层,养母则偏向于技术岗位,皆为领导级别的人物,在集团内部小有名气,却不像那些达官显宦爱好附庸风雅,不喜办设宴席,日子过得幽静祥和。养母除照料花草外,偶尔会坐在客厅里摆放的三角钢琴前,用一双纤长白皙的手弹奏出行云流水的音符。李龙馥不上课的日子,总爱趴在客厅的沙发上,摇头晃脑地聆听养母的演奏,旋律的变化跌宕起伏,时而平静,时而激烈,时而欢快,时而惆怅。音乐是具备生命的,他能从一首曲子当中听出作曲家、演奏家不尽相同的心境,又能单从乐曲本身出发,体会其欲图传达的情感和故事。有时人待在客厅里,却仿佛置身某个阳光明媚的广场,身边人群熙攘,大伙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游乐,或是身临夜阑兴浓的花园,他独自在羊肠小径内闲庭信步,耳边婉转着夜莺的歌鸣。他喜欢聆听妇人的演奏,觉得这些时光要比窝在书房里埋头苦读有趣多了,可惜这样的时光实属稀罕,至多占据他生活的千分之一。

 

李龙馥走到那架用蕾丝白布遮罩的钢琴旁,掀开了白布,底下露出一块黑角,旋即扩散成一片浓重的黑夜。这架钢琴通体墨色,表面做了抛光处理,附有细腻的荧闪,如是星空点缀其间,养母很爱惜这架钢琴,听闻十五年前换新置办于此,按季度严格保养、调试,确保音质准确无损。原本那架旧的钢琴搬运到了阁楼处,旧式四四方方的外观,表面的木板已然脱漆,迸裂出一道道细细长长的木纹,显得古朴而沧桑。李龙馥时期常背着养父母,躲过佣人的视线,偷偷跑到阁楼上玩耍,在扬尘满室的环境中模仿着列宁或斯大林的,用手指比作手枪,假装自己是一名功勋显赫的二战老兵,在和平年代与黑心店家起了角。听着,先生,你给我的东西肯定不值五十卢布,它只是一瓶牛奶而已,现在已不同于战时,溢价这套只会引来子,让当局质疑你的政治身份,丑恶的资本主义!识相的话请立刻恢复原价,莫让我这把自战争后从未抛头露脸过的手枪在你的脑门上血肉开花,身后还有排着队的顾客等着看您的笑话呢!

 

他拍手大笑起来,为自己宛若政治家的雄辩沾沾自喜,旋即在阁楼上小跑起来,蹦跳得像只充满活力的小羊。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引来了在外边徘徊的佣人,佣人得知他在里边厮混,忙拿了钥匙快速打开上了锁的房门,进门后遂望见了站在房间中央的他,满脸狰狞,一手拿着个破旧的人偶,一手握成拳头捶打人偶的身体。佣人像是被他的行为吓到,夸张地捂着脸颊尖叫起来,又冲上前把他抱起,抱出了灰尘洋溢的屋子,火急火燎地带着他赶到养父面前。养父那时在读一本经济学书籍,神情专注,显然被突然闯入的两人所打搅,面露凶光,李龙馥紧张地咽了唾沫,沉默地盯着父亲,身旁的佣人用力箍着他的胳膊,指着他说:老爷,少爷把自己关在阁楼里……

 

佣人为了自身利益告状无可厚非,却成了他生活中的污点,一种隐私被撕裂的疼痛。他越发谨小慎微起来,闲来无事也只是静静地坐在客厅里读书,亦或是走到花园里散步,所有行为都暴露在养父的耳目之下。实际上,他也并不清楚养父究竟关不关心他的所作所为。这是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唯我独尊,眼中除了势利之外别无他物,他甚至看不到爱情、浪漫这类仍存在于人类社会的美好。这是一个理想主义又世俗无比的男人,有点像于连,哪怕心中向往神学的炬火熊熊燃烧,他终将成为不了普罗米修斯,而与上层社会同流合污,落得个庸庸碌碌的罪名。爱情在这种人面前也行不通,他不会有爱情观念,爱情更多是一种附属品而非精神慰藉,如穿脏穿旧的衣服可以随意丢弃。

 

这世上千千万万个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就连李龙馥自己也是,好像从未体会过爱情的滋味,可自以为是大大方方地描摹爱情的样貌。可爱情究竟是什么,他懂吗?又理解到了什么程度呢?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失败的例子,他还会奢求纯粹而美好的爱情吗?或许他的养父母曾经是相爱的,由于各自的追求而渐行渐远……他没想到,这趟回家,竟会让他追忆起那么多的往事。现下他对着钢琴的白键弹下了一个音符,旋即凭借对某部五线谱的印象奏出了一段旋律。那是德西的《月光》,他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是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养母坐在未亮灯的客厅内,落地窗的窗帘未拉,雪白的月光照进,被窗框分割成几个独立的区域,而他的影子从这片光蹦跳到了那片光中,定格在了钢琴边缘。他站在钢琴旁,盯着养母那双洁白修长的手,右手的无名戒指摘去,指尖轻轻落下,指缝间缓缓溢出一段清幽宁静的乐曲。

 

一母一子就这么并在一起,一同沉浸在月光与《月光》构建的世界当中。李龙馥弹着钢琴,技术生疏,自是奏不出什么灵音妙曲,旨在感受,感受音符和情感的流动,感受养母过去安宁于此的影子。少女年纪的佣人站在客厅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位陷入怅惘的青年,似被对方的情绪牵引,竟默默地从眼底挤出一颗眼泪。少女转过身偷偷拿手帕揩了,又恢复至原来拘谨的样子。

 

“家父家母有说今晚什么时候回来吗?”李龙馥开询问,声音低沉。

 

少女激灵了一下,倾身回答说:

 

“少爷,老爷他们大概晚上8点才到家。”

 

“不回来吃饭吗?”

 

“他们会在外边自行解决。”

 

“知道了,你叫什么?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女抬起头,表情流露出不可思议来,似在试探青年这一句问话的真实性。李龙馥察觉她的疑虑,笑了起来,说:

 

“别紧张,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瑞娜,请您叫我瑞娜,这是我的名字。”

 

少女颤颤悠悠地回答,脸上涌起一片绯红,被李龙馥捕捉在眼里,后者从钢琴前站起,慢慢走到她的面前,注视着她的双眸道:

 

“瑞娜,你能帮我做件事吗?”

 

 

 

钟敲过晚上9点,李龙馥躺在打理好的床上玩着一把坏掉的锁,锁杆扣不上,被他反复推开,按下,推开,按下,碰撞出来的声响似在读秒。这里是这个家的第二层,靠边的位置,平日除了必要的打扫之外,佣人鲜少会经过这里。不知从何时起,佣人前来叫他起床、用餐都已十分难得,况且他也不需要饕餮玉盘珍馐,单靠药物与营养剂即可维持大半的生命,他亦对自己身上的这一特性表示十分惊奇,会不会正是因为他患有这种罕见的怪病,养父母才难以让他走进校园接受正常的教育,接触正常的老师和学生,与他们一起上学、放学,再结伴走回家中?他曾经向往日常的校园生活,哪怕被视为怪胎,他也想要接触那个新鲜的、不曾体验过的世界,于是在成年之后,进入大专学了两年艺术,毕业之后找到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这份工作还是别人介绍给他的,HR和总监看他外形出众,性格讨喜,亦有坚毅之处,觉得他是可造之材,于是纳入麾下,渐渐在圣洛督的时尚行业叱咤风云起来。

 

这把锁就像一个节点,关闭了某段过往,而打开了新的人生。门外传来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交交错错,凌乱不堪,李龙馥隐约辩出有三四个人,玩锁的动作仍在继续,人却爬下床,贴在门板上听外头动静。瑞娜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内格外清晰,他听到她说着,老爷,少爷回来了,在房间里休息,您要去看看他吗?理所应当地没有任何回复。李龙馥窃笑着,把锁重新扣上,塞入了衣兜里,继续关注着那些人的对话。瑞娜又礼貌地关切了几句,说话声、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紧接着是第三层地板传出的声响,轻微而易辨,那几串脚步声在某个节点处分流,一略显单薄,向右流去,一则嘈杂地向左边涌来——那是李龙馥房间的上方,两种交叠一气的脚步声正朝他头顶上的天花板处袭来,他抬头向上望去,闻见正上方的房间开启了房门,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房间。

 

“老爷,您好好休息吧,大衣我给您挂在这,您看看还需要些什么吗?需不需要我给您端杯茶来?”

 

瑞娜体贴地说着,望着前方疲惫的男人走到墙根处的沙发前坐下,扯松了领带,接着闭目养神。

 

男人一手揉着额头,一手做了个招呼状,说:

 

“给我杯温水就好。”

 

“是。”

 

少女把大衣挂在衣帽钩上,轻轻整理了番,走出书房预备下楼,待她出门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折了回去,脚步却刻意放轻,蜻蜓点水般再次推开了房门。

 

“老爷,那个……”

 

少女唐突的话语打断了正站在保险柜前的男人的动作。男人不知何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从书房的一边走到了另一边,那边是书架的位置,保险柜安装在书架边的墙上,此刻箱门洞开,隐约暴露出里头的物件。男人在望见少女后,急忙地关上保险箱,转过身,正色道:

 

“什么事?”

 

“……您之前给我布置的语言作业,我写完了,放在您的办公桌上,您有时间再阅批吧。”说罢不好意思地朝男人鞠了一躬。

 

男人沉默了阵,朝少女挥挥手,说:

 

“知道了,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记得帮我拿杯水上来。”

 

“是。”

 

少女重新下楼,却没有立刻走到厨房里倒水,而是在二楼处停顿了几秒,遂走进二楼的走廊,轻手轻脚地走向靠边的那间卧室,对着紧闭的房门叩了三声。门旋即从里边扭开,仅露一门缝,冒出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辨认来者,确认过后,双门大敞,少女闪进了房间,匆匆关上门,靠在门板上与面前的人四目而视。

 

“怎么样了?”李龙馥朝少女问着。

 

“老爷很警觉,在看到我之后立马关闭了保险箱,不过,我还是看到了他放进去的东西,有点像那种长长的门票,金色的,很惹眼。”

 

少女用手指比划着解释,李龙馥闻言,频频点头,又问:

 

“有看到他按保险箱的密码吗?”

 

少女摇摇头,说:“没有,我是在他打开保险箱之后才看到他把东西放了进去。”

 

“嗯,你还留意到了什么?”李龙馥继续问着。

 

“其实老爷今天的状态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可能比之前憔悴了些,不过,他到家那会接到了个电话,那边好像在说什么要事,老爷脸色凝重,回到房间里了也一言不发,心事重重,我倒挺担心他的。”少女说罢,两手搓着围裙,低下了头。

 

“正常,他就是这样的人,鲜少给别人好脸色看,这不怪你,不要因为他的态度而难过,这不是你的问题。”

 

李龙馥说完,对少女表示感谢,让她出了房间。少女临走前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说:

 

“少爷,不管您之后是去是留,我都希望您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李龙馥听罢,感激地点了点头,说,我会的。

 

我不旦要活着,还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送走了少女,李龙馥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却没再次趴到床上百无聊赖,而是走到书桌边,拉开椅子坐下,打开台灯,取了纸笔开始在桌上写信。他斟酌了几次用词,决定不要学那些矫情的作家连篇累牍,而是言简意赅地写了段话,方方正正地叠好,装在老旧发黄的信封里,预备第二天呈递瑞娜。

 

第二天过早,李龙馥适时地打了剂营养针,才让略显乏力的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活动了会筋骨,拾掇好衣装走出房间。佣人及时为他准备了一套常服,偏正式的一款,花领勒得发紧,他松了松领,走下楼梯,一眼望见了坐在客厅里享用早餐的养母。养父早早就出门了,留下养母一人在家中休憩,李龙馥堆着笑容上前,坐在养母对面,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这位温婉的女人。女人面相看似苍老了,精神依然抖擞,头发不见几根银丝,被打理得柔软顺畅,此时撩到耳后,简单扎起,倒衬得人更加清新。养母在见到他后,心情激动,又故作姿态地点了点头,绽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说:

 

“小馥,欢迎回家。”

 

李龙馥喜欢养母这么叫他,笑得更开了,说:

 

“妈,您瘦了,这段时间没好好吃饭吗?”

 

李龙馥对养母会用家人的称谓称呼,而在养父这,他至多称对方为“先生”“叔叔”,却从未叫过父亲。

 

“这段时间工作忙,你看了新闻也应该知道,大楼爆炸那件案子,集团上下都忙不过来了,我们这些领导班子,在关键时刻更是不能松懈,要发挥好带头作用。”

 

养母无可奈何地说着,似是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李龙馥却顺着她的回答问:

 

“爆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查出来吗?”

 

他知道这话问得不妥,个中缘由涉及机密,内部人员自是不会轻易向无关人士泄露。养母闻言,沉默了阵,似在酝酿措辞,李龙馥认为听到真话的希望渺茫,干脆不抱太大期待。

 

“这其中牵涉太多,我也无权向你透露这些信息,小馥,人太好奇总归不是好事,这点你可要记住了。不过,有点我可以告诉你,就是这起案子,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袭击,更有甚者,可能涉及到我们集团内部的层面,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养母说罢,表情凝重起来,又说:“前段时间,警察来到我们家,称为了一起案子想要调查,我那会懵懵懂懂,也不方过问详细的事项,小馥,你告诉我,这案子是不是与你有关?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个多月来,你都没有联系过我们,你养父那边我能理解,但是于我,至少有些话还是可以和我说的,对吧?你不知道这一个多月内我多么担心你……我还试图给你打电话,但怕影响到你的生活和工作……小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人焦急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指骨被包裹在女人略显宽大的手掌中,纤长的手指桎梏住他的,箍得他有些生疼。他眉头一蹙,又平展开来,耐心且平静道:

 

“妈,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

 

“我不相信,每次你遇到事情都会这么说,就像你父亲一样!有什么都憋闷在心里,从来不会向旁人轻易道出,搞得我每次都像猜谜一样去揣测你们的心思,这点令我痛苦而无力。为什么不能说出来呢?我是不值得信任的人吗?”

 

女人的手又使了点力,李龙馥忍着疼痛,双眸直视女人道:

 

“不是您不值得信任,只是我不信任我自己,我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我都会选择自己去处理,更遑论那些大事,如若强加于别人也会让别人痛苦,那不如让我一个人承担就好了。我能理解您的关心与担忧,但是,我不愿让您也和我一样难过、焦虑、痛苦、绝望,我不想把这些负面的东西赐予他人,让他人同我深切共鸣,这太残忍了,太残忍了,您应当也是体会过的,所以,请原谅我这么做的缘由。”

 

女人愣怔了几秒,手上的动作僵住,李龙馥得以挣脱,他从椅子上站起,朝女人鞠了一躬,说:

 

“在家里,就谈些轻松愉快的事吧,我们也难得一聚,我这次回来不会待很久,如您想弹钢琴,请叫上我,我想听您演奏。”

 

女人闻言,面上逐渐放松下来,从心底里叹出一长气,像是对李龙馥的表态慢慢妥协了。良久,她站起身,走向钢琴边,掀开蕾丝白布,端庄地坐下,翻开琴盖,手指流连着一琴键,似在抚摸所爱的亲生骨肉。李龙馥走到钢琴边的沙发旁坐下,端正了脊背,等待女人的开场。女人按下了一个音符,十指流动起来,在琴键上欢快地蹦跳,一改方才的压抑悲哀,李龙馥不由为女人心绪的转变感到惊讶,又流露出几分感动,全身心地投入到乐曲之中。

 

这场演奏几近持续了一个小时。女人翻下了琴盖,活动了会手指,抬头望向窗外的金色骄阳,繁密绿植被晒得青葱油亮,女人弯出了笑容,朝李龙馥说,天气这么好,出去走走吧。李龙馥挽着女人的胳膊在花园内来回行走。现在不是玫瑰盛开的季节,单由嫩绿点缀的花圃显得有些寂寞,两人走进了由菩提树排列而成的密径内,时而安静,时而畅聊,于是一个上午的时间在闲适中度过,转眼来到了午后,艳阳如火,女人用过午餐后回房休息,佣人也跟着打怔,李龙馥有了自由行动的时间。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养父的书房前,让自己尽量不发出声响。书房平日上锁,他偷偷配了把备用钥匙,得以顺利进出,总在养父不着家的时候到书房里阅读,姿势摆得七零八落,完全不把干净整洁的布置放在眼里。他轻轻扭动钥匙,门锁咔哒一声,他左顾右盼着,确定走廊里没有偶然路过的佣人后,迅速打开门闪进了房间,再把门啪嗒合上。现下,他站在这方宁静而死板的室内,环顾着四周的一切。看来这几年也没怎么变过,家具一样样没少,书倒是添了很多,人也是越来越疑神疑鬼了。李龙馥低叹一声,开始寻找线索。保险柜不是他的唯一目的,他还需要知晓,这一个月以来前前后后发生的这些,究竟和Thunder集团有没有关联,如有,又关联到了何种程度。

 

他走到书架前,仰头张望面前的书脊。最下面一排罗列稍微古早的出版物,书页都快被他翻烂了,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目光依次向上逡巡,从下至上分别摆满了不同种类的书籍,文学,政治学,经济学,哲学……有些书的外观过于崭新,一看就是买来后闲置于此的,从这捕捉不到什么特别之处,李龙馥把目光移向了父亲的书桌。书桌采用办公桌的设计,两边用立柜支撑,其中一个柜子上锁,其他能打开的柜子则堆放杂物,李龙馥翻来翻去也摸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书桌上则摆着几份报纸,看日期都是好几天前的了,靠前的版面皆与爆炸案有关,单从内容来看,这几份报纸立场鲜明,既有保守党派的,也有自由党派的,还有处于中间地带的,报道内容自是风格不一,有所分歧。作为Thunder集团高层,内部出了这么大的事件,若是不关注舆论风向,才会更显奇异。李龙馥浏览了会新闻内容,认为上边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信息,遂摇摇头,靠坐在老板椅上放空。

 

看来得撬锁了。李龙馥又把目光转向那个锁得严严实实的柜子,从兜里掏出两根银针,把针尖插进锁孔,有模有样地操作起来,过了会,抽屉发出咔哒的声响,他松了气,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取出银针,拉开抽屉,发现里头仅有一个黑色的U盘,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东西。李龙馥拿起那枚小小的物件,捏在手里细瞅,没觉出个所以然,决定等回到方灿家了,再把U盘插进电脑里看看里边到底藏了什么文件。

 

这么一来,仅剩下那个保险箱了。恰如瑞娜昨夜同他所说的,养父把化装舞会的门票放进了保险箱里,里头可能还藏了别的什么。然而没有具体的密码,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打开保险柜,稳稳当当地取出那两张金票子,再名正言顺地出示邀请函、混入化装舞会现场,少了这串密码少了其后所有的连锁反应,成败在此一举,若他不能在养父回来前猜出密码,有可能一拖再拖、功亏一篑,待他不得不回到三区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拜托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可能的密码组合。李龙馥闭上眼睛冥思苦想起来。可能是银行卡号、员工号、入职或升职的年月日、集团最辉煌一年所取得的营业收入,结婚纪念日不太可能,这是个不顾家的男人,不指望他能记住那串数字……在脑海里推演了数遍,无论哪串可能的数字都超脱他的知识范畴,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异想天开,就算他能琢磨出密码的性质,也猜不透具体的数字,何必徒劳一场,于是又感到莫大的无力与失望。就算他自以为很了解他的养父,他依旧捉摸不透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在他这里,对方只是养父的性质,而抛开了一切社会身份,除非能与对方当面交谈,他也无法从这个封闭的书房中窥伺对方全方位的社会背景。

 

李龙馥皱着眉头,内心已失落到了极点,良久,他从座椅上站起,欲图走出书房,决定今日暂先告一段落,之后再伺机而动。总能见缝插针的,他如此说服自己,再次经过了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却停了下来,陷入片刻的凝滞,又转过身,重新面对着书架。

 

他反复查看着书架上的摆设,在意识到什么之后,旋即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咽了唾沫,不忍置信地望向那个严丝合缝的保险柜。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李龙馥在心底里重复着这个疑问,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对着保险箱的密码键盘输入了一串数字,手指边动作边微微颤抖,接着按下了“Enter”键。

 

嘀哩一声,音阶偏高,这是密码输入正确的标志。李龙馥小心翼翼地拉开保险柜门,里头所藏的东西慢慢浮现眼前。不大不小的两层,上层放着两张标有“GOLDEN TICKET”的门票,下层则添置了别的东西,李龙馥先把那两张门票取出来,放入上衣内袋里藏好,接着一手伸向下方的隔层,拿出那个木框一类的物什。木框是朝下放置的,故而遮挡住了正面的内容,李龙馥两手举着木框,透过玻璃保护层瞅着夹在里边的那张薄纸——那是一张领养证书,由圣洛督孤儿院正式发放,上头用花体字印上了具体内容:尊敬的XX夫妇,恭喜你们成为了李龙馥(Felix)的领养人,望在以后阖家共处的日子里,你们能对其细心呵护、照料,尽全力抚育培养,负担其健康成长的责任。

 

时间:2022年3月18日。

 

李龙馥浑身颤抖,眼泪近乎要夺眶而出,又被他强行忍住,他捏着木框边缘,又一次好好辨认了上边的内容,看那落款处的两枚指印、孤儿院的印章,以及那清晰分明的日期。20220318,这是他在打开保险柜时输入的数字。他难以自持地哽咽起来,抬起胳膊揩了揩眼角,终是把木框重新放进了保险柜里。

 

要是在他成年以前,这木框还是摆在书架上的,与那些书籍相得益彰,昭示着主人的品性。

 

从书房出来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瞥见昨天写好放在书桌上的那封信件,遂上前拿起,走出房间,来到佣人休息的区域,他在一排排门前徘徊着,脚步急促,却不知该敲响哪扇房门。瑞娜迷迷瞪瞪间,听到外头的声响,从床上爬起,着好衣物,忙打开门探出头查看,见李龙馥神情忧郁地在走廊里踱步,有些愣神,走上前关切地问道:

 

“少爷,少爷,您怎么了?您还好吗?需要我扶您回房间休息吗?”

 

李龙馥游离世外片刻,被少女的提醒找回了精神,忙止住步伐,在看清来人是谁之后,把信递交上去,说:

 

“答应我,等你想辞了工作、离开这了再查看这封信的内容。”

 

说罢转身离去。瑞娜在后头张望着李龙馥的背影,一声呼唤卡在喉咙处,不得抒发,郁郁咽回了心里。她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揪成了一团,又不知这样的感受从何而来。只是从她的视角望去,李龙馥的背影是那么的空寂、孤落,所以才引发了她的恻隐之心。她双手合十作祈祷状,悄声重复着此前对李龙馥说过的那句话。此时此刻,没有比她更迫切地想要老天显灵的虔诚信徒了。

 

请您一定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拜托了,主啊,神啊,拜托了……

 

 

 

李龙馥从养父母的家宅中步出,走到大街上乱晃,这才好好看清了街上的景况。爆炸案后,街边显然冷清许多,环卫工人也暂停了清扫,街上飘着零落的报纸、垃圾袋,落叶则如枯蝶一般残破飞舞,车流也稀疏许多,几乎没一个活人走在街上。有也是行色匆匆、胆战心惊的,不似他此刻的心境那般平静如水,毫无波澜。他更像是死了一样,浑浑噩噩地漫步大街,不知从何而来,又将何处而去,他心中没有一个确切的目的地,他不想那么快回到方灿家中,不想那么快直视现实、绸缪接下来的行动,更不想直接面对方灿试探的表情。空落的内心又被来势汹汹的浪潮淹没,他感到疲惫、空乏、窒息,即将双膝着地,毫无生机地倒下。可他还是坚持地走完了一步又一步,穿过了大街小巷、窝蜂在超市门排队结账的人民,逆着大包小包装满物资的纸袋,人们里谈论着物价、油价、汇率、战争,没有一个人的内心是平静的,没有一个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安安心心地待在家中碌碌无为。

 

李龙馥望着眼前这些一闪而过的存在,缓缓走进了一狭窄昏暗的巷子里,窝坐在角落旁,见地下洒满了过期的报纸,其上的内容耸人听闻。他把报纸铺在脚底下、腰底下、肩膀底下、脑袋底下,蜷成一毛虫的模样,竟席地睡去。这样就好,在一切还未到来时,这样就好,让他喘气吧,就这一气……他做了好几个拼接在一起的噩梦,他梦到男人骑在女人身上,骑马那般驰骋,那得意的神态与猥亵的动作让他极其厌恶、作呕,画面旋即一变,他梦到女人在独自哭泣,手腕处血肉模糊,原是双手被一刀斩断,惨不忍睹的创正向外涌出源源不断的鲜血,他又梦到死掉的婴儿,婴儿被放在一锅沸水里,随着高温烹煮而缓慢融化,逐渐熔成透明的粉色液体,再被人装进针管内,置入包装盒,其上印着营养剂的名称……他尖叫起来,抓着头发拼命撕扯,欲图把这些可怕的画面赶出脑袋,可这么做也于事无补,倏忽一只手再次掐住了他的,却迅速松开,指尖流连过大动脉的位置,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那是一句英文的对白,他听到对方在他耳边问道——

 

Do you want to be ordinary?

 

他转过头,想要看清来者的面容,然而下一秒,眼前的一切烟消云散,他张大着张大着眼苏醒过来,他拼命喘息,一手捂着心,惊慌失措地辨认着周遭的一切。眼前是一陷入黑暗的胡同,伸手不见五指,身边隐约传来老鼠活动的窸窣声,他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内心,过了好些会,才回想起早时的经历。他在这巷子里无知无觉地睡着了,做了个冗长而恐怖的梦,然后醒了过来。天已抹黑,他看了看手机,却发现手机没电关机了,他又望了望顶上狭长的夜空,从中捕捉不到半点星云,于是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歪歪扭扭地走出巷子。待他走到巷,外边传来警察巡逻的喊话声,他才陡然想起现在是戒严时期,政府出台了宵禁政策,若不出意外,现在必为宵禁时分,若是贸然走出巷子,保不准会被临近的警察逮住。

 

他靠在墙上躲了会,听外边动静越来越远,遂深了一气,铆足劲冲出了巷,朝三区的方向奔跑。他再度穿过空旷无人的大街小巷,四周回响着他七零八落的脚步声,随即有更多的脚步声加入了合奏,他知道那是有人在追他,可能是巡逻的警察,也有可能是SIA的人,后者相比前者更加危险,不出他的所料,嘣的一声枪响,一枚子弹擦过他的头顶,削出几根飘逸的碎发,他感受着那股疾风火速划过,劈向前方的黑暗。他的双腿发酸,肺部几乎就要炸裂,但他不能停下,停下来有被抓回去的可能,他不想再面对严酷的审讯,不想再被关在那个逼仄明亮的屋子里,承受暗无天日的惩罚了!他必须要逃,要拼命地逃,要不知疲倦地奔跑,不能停下,不能停下!他在内心里用所剩无几的力气自我催眠,身体却越来越不听使唤,如一台即将耗干了油的拖拉机,会在某处彻底抛锚。

 

彼时惊雷滚滚,掩盖住了他越发脱力的脚步声,再是豆大的雨滴密集地降下,针尖一般刺痛着伤痕累累的城市。李龙馥重新燃起一线希望,趁雨势渐大,飞快闪进了一暗巷,过了会,一名名身穿黑色大衣的执法者从巷边飞闪而过,被雨帘切割成无数影子,又朝他渐渐远去。他捂着巴压抑呼,旋即松开了手,如释重负般大大地喘气,缓缓跌坐在地上,休息了会,走出巷子,朝着目的地继续行进。

 

方灿待在家中,已是焦头烂额忧心忡忡,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走了一圈又一圈,目光追随着手机屏幕上的信号点,见那点光亮先是在某处停留许久,又渐渐跑动起来,摩斯密码般向他传递着十万火急的信息。时值深夜,受宵禁政策限制,方灿不敢贸然外出,若是在路上被巡逻人员抓住,结果定是得不偿失,于是他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这一小小圆圆的信号点,看它持续发着金黄的亮光,用从未停歇的移动宣示生机。他紧张到了极点,又激动到了极点,他知道这点信号所代表的那人一定会冲出重围,一步一步地回到他的身边,那人已经走出一区了,再是艰难行进至二区,二区边缘,离三区只差一毫厘,他必须时刻关注着对方的动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屏住呼,眉头紧锁,终是去意已决,抄起雨伞冲出了家门。天降大雨,恰恰为他的行动提供了天然的遮蔽,他一手攥着手机,一手举着雨伞,朝信号所处的方位不停奔跑,看那信号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他在伞底下奔跑,伞布将他和天空分割成两个世界,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奔跑,他的中即将呐喊出声,他听到横七竖八的脚步声,皆朝自己的世界而来,可他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呢?他的眼中只有那个小点,那个小点即将闯入他的世界,他不得不维持理智与清醒,莫让外界的干扰使所有努力功亏一篑,他掏出了上衣内袋里的手枪,逃过警察收缴的手枪,执枪朝别的方位扣下扳机,嘣——嘣——嘣——嘣——没有人能阻止他,没有人能拦住他,他在雨中奔跑,子弹或许击中了某个人,又或许没有,但那又怎样呢?只要能拖延时间,让他去与那个小点相会就好了——

 

前方大雨滂沱,雨中渐渐现出了一个小小窄窄的身形,又在他眼前逐渐放大,扩展成一个人的模样,那人浑身上下狼狈不堪,湿漉着头和身体,摇摇欲坠地向他而来,而他使出全力作着最后的冲刺,雨伞在手中甩掉,他再度溶入另一个更大更广阔的世界,被雨水淋湿,被湿气浸冷,而他把手枪揣回衣兜里,张开双臂,在那具身躯倒下的时刻,冲上前死死抱住了对方。

 

怀里的人儿发烫、奄奄一息,在抬眼瞥了他一眼后,用最后的力气绽出了一个获胜的笑容,虚弱而轻松道:

 

“你来……找我了……你来找我了……谢谢你……方灿……谢……谢……你……”

 

李龙馥全身无力地瘫软下去。方灿紧紧抱住怀中的人儿,一遍又一遍地在大雨中亲他的额头,念念道,没事了,没事了,龙馥,没事了……

 

Like this story? Give it an Upvote!
Thank you!

Comments

You must be logged in to comment
No comments y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