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ORDINARY

24

 

 

魔术表演不算顺顺当当地结束,部分在场的人惊魂未定,这其中不外乎李龙馥,整张脸吓得煞白,手脚哆嗦,在现场工作人员的搀扶下得以进到休息室里小憩。身穿燕尾服的男仆给他倒了杯温水,他双手接过,低低说了句谢谢,取下了头上的面具,就着杯沿小小地喝起来。额上是他汗湿的发,夹杂着一股潮红,一览无遗地呈现在男仆面前,男仆心下一惊,出神地盯着他的脸。彼时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只有他和男仆两人,男仆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候在一旁,等待着他进一步的指示。

 

待他喝完大半杯水,把水杯搁在玻璃茶几上,又向后仰靠着沙发座椅,扯松了领,把领结取下丢在桌面上,一双眼倏忽瞥向了神态拘谨的男仆,见对方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于是露出一个微笑,说:

 

“先生,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男仆闻言,莫名感到了一丝紧张,扬高了音调道:

 

“我,我怕您还有别的事要嘱咐我。”

 

李龙馥扑哧一笑道:“你还挺有服务意识,不过我确实有件事想拜托你。”

 

李龙馥朝男仆做了个挥手的动作,示意对方凑近了听。男仆咽了唾沫,迈起脚跟一步一步上前,停在了李龙馥的面前,俯下身子,李龙馥趁势从西装外套里掏出了手枪,枪直逼男仆的心脏。

 

“带我去外边,不要让别人引起怀疑。”

 

李龙馥跟在男仆身后出了休息室,路过一灯火通明的长廊。走廊内除了他们并没有其他人的存在,于李龙馥而言有了可乘之机,从始至终,那把微型手枪的瞄准线就没有离开过男仆的背影,男仆胆战心惊地行走,期间不敢朝后瞥去,而是端直了脊背,近乎僵硬地移动,大气不敢喘出一。两道冰冷又凌厉的目光如秃鹫一般刺在他的身上,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几乎要忘却了周遭的一切。

 

李龙馥步步紧跟,时而左顾右盼留意四周,枪管藏在西装袖处,来之前特地选了大号西装,现下为他的行动提供了利,也不易被他人察觉,若是有人碰巧路过这,他只需要把枪管往袖里一收,遂能极佳地隐蔽端倪,而装出一副刚从惊险中脱身的虚弱模样。从事他这行的往往也掌握了点“表演艺术”,越是需要抛头露面越是不能展现全然真实的自己。

 

包括在方灿面前也是。李龙馥想到这点,不由苦笑起来,走了会神,又专心于眼下的行动来。根据他的推测,庄园南面显然大有文章,这片区域的布局类似于迷宫,单从外边看去,只见一长排高大的灌木森林雄伟而立,遮挡了更深更广的境界,漫漫长夜更是为此地增添神秘,黑暗不着边际,令人望而生畏,仿佛坐镇前方的是一头巨大的怪兽,即将噬所有渺小之物。

 

李龙馥跟着男仆,没有直接经过喧闹的会场,而是另辟蹊径,走了人迹罕至的小道,李龙馥起了怀疑的心思,朝男仆的背影问道:

 

“你要带我去哪?”

 

说罢径直拿枪怼了怼男仆的腰心。男仆一个激灵,没敢向后望去,而是面朝前方道:

 

“回,回先生,我正带您走一更近的通道,这里几乎不会有什么人路过,所以更加安全。”

 

“别给我耍小聪明,我的枪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李龙馥手上的动作使了劲,一颗豆大的汗珠从男仆的额角滑落,沿着他的脸颊滴在了肩膀上,男仆急急忙忙地点头,脚下的步伐加快了几许,带着李龙馥迅速地拐进一小道,又向后望了望,确定四下没其余人跟着,忙从上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钥匙,在李龙馥眼前晃了晃。

 

“这把钥匙能打开庄园的部分铁门,像是前边的那扇门。”男仆朝走廊尽头指着,那处依稀可见一扇铁门,从外观来看相当老旧,连同这把钥匙一般刻尽沧桑。

 

“意思就是说,这钥匙还能打开别处的门?”

 

“对,但是位置都比较分散,比如说……”男仆意识到后续的话不该脱出,于是缓缓噤了声。

 

“比如说哪里?”李龙馥掏出手枪,把枪直直对准了男仆的脑门。

 

“比……比如说……”男仆慌慌张张,“这栋宅子里有一些仓库,用的是类似的门,都可以用这把钥匙打开,还有……还有就是……”

 

“说啊。”李龙馥言辞放了狠厉,瞪大了眼睛朝男仆怒目而视。

 

“有些地方……我们这些下人去不得的地方……据说平日都有森严的安保把守,若要接近是危险重重,但我也不确定这些地方究竟存不存在,都是听其他佣人讲的,说无凭,我也没亲眼见过……”

 

男仆语无伦次地说着,李龙馥挑了挑眉毛,问道:

 

“庄园南边那块地,你对此了解多少?”

 

男仆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怖故事一般,瞠目结起来,一时半会发不出一个子。

 

“怎么,是真不知道,还是没办法说?”

 

李龙馥趁势给手枪上膛,咔哒一声,一枚子弹蹦入了枪管,男仆大惊失色,拼命摇晃着双手,说:

 

“不……对不起……先生……我是真的不知道……那里究竟是什么情况……但凡擅闯那里的人,都没有好的下场……我曾亲眼见证过一位园丁被人从那里抓了出来,直接在主宅的广场前枪毙……有这样的前车之鉴,谁还敢步那人的后尘,要么明哲保身,要么死路一……在这里生活、工作,就是要明白这样的道理……”

 

“看来你很懂得处世之道,”李龙馥轻巧地说着,“只不过,这套法子在我这里不适用,我更喜欢直接点的人。”

 

说罢朝男仆眼神示意了会,男仆旋即谨小慎微地护住手里的钥匙,讪讪道:

 

“若是被您拿去,那我可能真的就要小命不保了。”

 

“请你看清楚你的境况,”李龙馥晃了晃手里的枪,“你觉得是这把枪更有说服力一些,还是你所谓的原则?”

 

“……”男仆无言,沉默了阵,终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缓缓张开了手掌,手心中央正躺着那枚小小的钥匙。

 

李龙馥一手举枪,一手夺过那把钥匙,握在自己的手里,接着对男仆绽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说:

 

“谢谢你,先生,你可以离开了。”

 

“以及,今晚的事,你知道要怎么处理吧?”李龙馥又恢复了一副冷淡的模样,“希望你识相些,不然下次——”

 

李龙馥欲图扣下扳机,刹那间,男仆惊慌失措地别过脸,捂住了脑袋,李龙馥又扬起一个笑容,嘟起巴,从里吐出了一个“嘣”字。

 

“我的子弹可不会留情了。”

 

男仆抖抖索索地点头,差点站不稳身子,后从里吐出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先生,谢谢您的好意,愿万能的主与您同在。请容我告诉您——”

 

在神圣的军团那真正走向幸福的队伍里

我知道你替诗人保留了一个席位

我知道你正邀请他去参加座天使、

力天使与权天使那永久的宴会*

 

男仆撂下这话,急匆匆地落荒而逃,留李龙馥一人愣在原地,细细回味着男仆那番云里雾里的发言。他倚靠在墙边,待男仆奔走的动静渐行渐远,他倏忽松了气,抹了抹额上的汗水,松了松领,腿脚一软,缓缓滑坐在地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威胁别人,手枪的加持,让他难得底气十足,竟背离自己的品格而滔滔从未挂在边的话语,他感到了无与伦比的痛快,随之是惶恐、惧怕,一股陌生的情绪油然而生,仿佛撕裂了他虚伪的皮囊,而生长出一个败坏的恶魔。这个恶魔长着他的相貌,用着他的身体,发出的是他喑哑的声音,却未曾拥有过阳光快乐的灵魂,而是一生都在地狱里苟活,等待着某刻能重见天日。

 

他无可自拔地发起抖来,双手抱着自己的双臂,上下摩挲,突如其来的寒意在身体里肆意游走,他闭上了眼睛,尽力将脑海里的杂念排出,让自己重新镇静下来。过了会,他睁开了眼睛,接着摊开手掌,再去瞅那躺在手心里的钥匙。钥匙因他不知不觉的用力而把手心勒出了红痕,他盯着那枚钥匙,端详着其上的红锈,仿佛那锈斑不是锈斑,而是让他尝到了甜头的糖浆。他反反复复地确认着手心里的触感,终是轻松地抒了气,又情不自禁地扯出一个笑容,自言自语道:

 

“至少接下来会顺利些了。”

 

临行前,他试图对着手表呼叫,却无论如何都联络不上方灿,他生起隐隐的担忧,又摇了摇头,相信方灿能处理好所面对的一切,彼此不在对方身边的时刻更是要坚定信念。他捏着那把钥匙,朝走廊尽头的铁门一步一步行去。

 

 

“信息传给他了吗?”

 

“你放心,一字未落,看他能不能理解到位了。”

 

“但凡读过《圣经》,必知其中真意,就算他不是个虔诚的教徒,也会对那三级九等的内容深入骨髓。”

 

“希望如此吧,祝这位客人一切顺利,以及,尽情享受这之宴。”

 

步回休息室的男仆放下了对讲机,接着畅快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会筋骨,一想起方才惊险的一幕、青年那猎豹一般的眼神,仍不由胆战心惊起来,良久,他走出了休息室,朝青年离去的方向望去,在胸处比划了一个虔诚的十字。

 

 

 

 

庄园的室外宛若一座空山,不闻鸟啼兽鸣,但见风吹草动,李龙馥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又觉这身行装使自己行动不,遂脱下了西装外套系在腰间,打了个死结,又挽起袖子,卷到胳膊肘上方。刚刚从那扇铁门里出来,男仆并未拿玩笑糊弄他,而是真真切切给他指明了一出路。铁门直通一方僻静的庭园,这里像是古希腊的遗迹,从左至右立着根根分明的石柱,每石柱刻意做旧,偶有砖块破损,又平平稳稳地连接着典雅的石梁,呈环形拥抱着庭园内的一切。花圃未至花期,单留墨绿争艳,月光泼洒,照亮了庭园中央的喷泉,一个石雕的天使孩童举着瓶子飞于其上,涓涓泉水正从瓶源源不断地淌出,形成一直线,干干净净地落入池水之中。池内波光粼粼,朦朦胧胧,李龙馥缓缓上前,停留在喷泉边缘,伸出手指,浸入向下流淌的水帘,泉水通过手指传递着凉意,令他放松起来,兀自欣赏了会,又朝前方迈开了步伐。

 

庭园像是直接与室外的某片区域连接。李龙馥抬起了手表,按下了表盘旁的某个按钮,表盘上的指针倏忽飞速地转了几圈,大幅度地摆动了几回,又渐渐指向某个确定的方位。手表经过特殊改造,除了具备指示时间、与特定人员通讯的功能外,还额外多了这么一项用法——让他能确定所在的方位是南是北。最基本的生存技能,理应在所有的行动中都能用上,他对着表盘上的指针笑出了声,又抬头望向前方——他已经来到了南边的迷宫里,男仆看似偶然的引导或许是有意为之,这让他更有兴致一探究竟,结合舞会上的遭遇,他毫不意外地认为,有人在给他使绊子的同时,也在帮助他一步一步地接近原原本本的真相。

 

如若这是他将要面对的未来,那大可坦坦荡荡地继续行进,他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一个月的时间胜过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让他出乎意料地成长,而褪去了初出茅庐的青稚,他在逆境中渐渐独当一面,对人生有了更加深恶痛绝的思考,这是他在阅读那些名家作品的过程中所体会不来的。文字终究只是文字,唯有切身体验的才是自己的人生。

 

他做了个很长的深呼,又张望起周遭的环境,莫名觉得此地像极了库布里克镜头下的《闪灵》。如若庄园的主人真是按照那庞然迷宫设计此地的话,一切皆会变得有趣起来。会不会半路蹦出个拿着斧头的杀人魔,一路对他追杀狂砍?亦或者像神的迷宫那样,随着他探险的深入,恶魔的样貌渐渐浮出水面,将指引他见证最残酷的真相。这些都是奇幻作品里才会出现的元素,若是眼前的现实真的颠倒了他这个无神论者的世界观,那对他又将是怎样的冲击?

 

他不敢想象,却觉得若是一切如此怪力乱神,他也不会感到过分惊慌,甚至能勇敢面对。他不知从何产生这样的勇气,挺起胸膛,庄重地踏入迷宫长廊,在他面前的是三看似完全相同的路,却通往截然不同的方向,一望无际的纵深加剧了他内心的紧张。是左、是中、是右该如何选择?此时的他不由想起男仆的那番话——

 

在神圣的军团那真正走向幸福的队伍里

我知道你替诗人保留了一个席位

我知道你正邀请他去参加座天使、

力天使与权天使那永久的宴会*

 

他仔细琢磨着这首诗的意涵。这是波德莱尔《恶之花》的头首,名曰《祝福》,李龙馥自喝醉那晚之后,心血来潮走进方灿的书房又翻阅了一次,仍被其上华丽晦涩的文字扼制了读下去的冲动。他永远不能理解诗歌、诗歌的意象与蕴含,若是要他读诗,不如让他背诵《圣经》,《圣经》里的几个故事好歹还能提起他的兴趣,诗歌只让他感到味同嚼蜡的枯索。尽管这么形容诗歌有悖于这世上任何一位赞颂诗歌的小说家,他看那些名家将诗歌引用得头头是道,以增长文章的趣味与内涵,却仍不能理解诗歌本身的意义。

 

可能他恰恰缺乏了诗意般的浪漫因子,才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类如此痴狂吧……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思绪不要再神游世外,而尝试理解起这首诗的含义。

 

说白了就是要诗人向往神性,尝试与神灵沟通,才能写出玄妙的作品,恰恰体现了詹森教派的处事风格,可这和宗教学说又有什么关系呢?这能告诉他三选一的确切答案吗?李龙馥思前想后,觉得从作品的意义延伸至外界难以取得突破,于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这首诗的内容本身。

 

神圣的军团,席位,座天使,力天使与权天使的宴会……像是“最后的晚餐”,李龙馥嗤笑一声,又在思索,为何一定要强调这三位天使,以及,这一内容与波德莱尔的原文貌似有所出入,原文中好像并没有权天使的存在,而是个别的什么天使……

 

李龙馥在脑海里挑拣着有关或无关的信息,终是张大了巴,“啊”了一声,接着朝右边望去,犹豫了会,又笃定地向右踏出了一步,沿着高大的灌木围墙行走,在心底里默默倒数。

 

前方的视野逐渐开拓、清晰,他加快了脚步,眼见一扇拱门浮入他的眼帘,他惊讶又惊喜地愣了瞬,旋即迈开步子奔跑起来,离那扇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他激动地张开双臂,仿佛即将迎接胜利的终点,冲破鲜红的飘带——他闪进了那扇拱门,刹住身体呼哧喘气,视野一时模糊不清,待他望清眼前的一切时,才发现拱门内的景象让他着实难以略过,而站稳脚跟细细端详起来。

 

这里是和方才别无二致的庭园。景观设计师热衷于重复的玩笑,希腊建筑般的石柱一根不落,连接着古旧的石梁,中间仍是一方喷泉,喷泉上的天使像是从上个地方偷偷降临此处,不知又将向何处飘摇。李龙馥走上前,欲图从中觉察出几丝不同,打量了许久,仍未发现此地与上一任景致有哪些方面的出入,不由双手交臂,皱起鼻子,郁闷起来。

 

会不会有可能是道路正确的暗示?如若选错了路线,等待他的会不会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天使毕竟是圣洁的象征,会给人类带来福祉,理应指代好的结果,如若他没有选择右边,而是走向了左边或是中间,又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象呢?

 

他自忖着,不由想到了“恶魔”这个对比。既然在正确的方向安放了人畜无害的天使,那错误的方向有可能放置的是——

 

他闭上了眼睛,没敢继续往下想,松了气般坐在喷泉的水池边,指尖轻轻潜入水池,感受着池底的凉意。恍然间,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用手拨开沉在池底的那片薄薄的泥土,这块区域由细流牵引,向上联结着天使手中的瓶,彼时溅起细微的涟漪,水波荡漾,月明如昼,而池底在他的清扫下越发清晰可辨。渐渐地,一矩形的铭牌浮现于他的眼前,正牢牢地嵌入池底的砖石,而他透过略显浑浊的水体仔细辨认着其上印刻的文字。那是一串花体英文,色泽经泉水的反复冲刷变得黯淡无光,但他还是拼出了那行文字,并在里轻轻念叨——

 

Virtues.

 

李龙馥深了一气,又徐徐吐出,撑着水池立正了身子,又毫不犹豫地继续朝前行进。现在的他已经能够确认下一步的行动,且要比刚才更有底气,不一忽儿,他走出庭园,又来到了新的三岔路,三看似一模一样的通路摆在他的面前,而他已经能够百分之百确定自己该往哪迈去。男仆的指示的确值得信赖,然而唯有自己理清楚了这其中的逻辑,才不会让他模棱两可地踌躇不前。这好比一场博弈,当你没有十全把握的时候,必定不敢贸然行事。

 

这次,他选择了中间那路。

 

迷宫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左顾右盼,眼睛一直凝视着前方,生怕自己迷失了方向。又是一扇拱门,他惊喜地快步上前,再次来到了一处庭园。庭园与它的“前两任”相比如出一辙,李龙馥兀自得意起来,轻盈地蹦跳到喷泉旁边,就着方才的法子扫开了池底那片浑浊的泥土,又一铭牌暴露尽显,这是一串狭长的花体英文,拼写要比上一个单词复杂得多,李龙馥眯眼细瞅,唇蠕动,接着念出了如下字母:

 

[ P r i n c i p a l i t i e s ]

 

看来这也没错了。李龙馥在心底里更加笃定。他曾读过英文的《圣经》,内容没掌握多少,倒是记住了里边几位天使的名字。除去第一道关卡的偶然,他把看到的英文与剩下两位天使的名称对号入座,于是有了下一题的答案。若是掌握了“三级九等”的排序不难发现,座天使、力天使和权天使分别属于上、中、下三个级位,而在阶位里的顺序又有所不同。座天使为上三级天使的右位,力天使则为中三级天使的中位,权天使则是——

 

李龙馥抬起脚跟,一步一步走出了庭园,而停留在第三个三岔路前,这有可能是他面临的最后一道关。他的目光朝左边瞥去,旋即绽出一个笑容,昂首阔步,又一次踏向了胜利的前方,就算此刻夜阑兴浓,他仍觉得一道光芒破开了漆黑的云层俯照而至,令他的人生了无缺憾。他内心窃喜,仿若一只小鹿在原野里欢快奔走,又压抑了这股兴奋,而提高了心中的警惕。

 

如若这是最后一道关,他能顺利走出迷宫,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他在记忆中逡巡曾经见证的画面。彼时没有愿意为他带路的白兔,一切需靠他自行摸索,下好了这盘棋,又该如何破下一场局?届时定然会面临更多凶险,且不论他接下来会遭遇何种危机,光是在此地探寻就足以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或许已经有人发觉了他的入侵,于是藏匿于暗处观察,时机一到张开猎网将他一举拿下,亦或者,无需这些人亲自动手,而借提前布置好的陷阱足以坐享其成,只要他触发了某种机关,可能像影视作品里的那样,万箭穿心,亦或爆炸四起,从而功亏一篑。

 

他又谨小慎微起来,放缓了步子,细心留意周遭是否如此这般地危机四伏。这里毕竟是个迷宫,没有机关算尽才不符合常理。方才的三岔路很有可能只是一个新手关,接下来会是进阶的关卡,甚至是一场boss战,李龙馥拿游戏的理论分析眼前的形势,又不自量力起来,回想起方灿的话——这一切都不是游戏,游戏还有试错和重开的机会,可现实的机会只有一次。

 

只有这一次。既然走到了这步,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李龙馥集中了所有精神,从腰间掏出微型手枪,摆好持枪的动作,一步一步朝着不远处的拱门缓慢行进。像是无数块石头绑在了他的腿上,他感到沉重万分,又跃跃欲试,力图挣脱石块的而大展身手,前方的拱门渐渐放大,如是一个关键的信号向他传递,他咽了唾沫,额上冒出细汗,身影离那拱门越来越近。

 

这道拱门同样通往了一处庭园,景致似曾相识,中央仍是喷泉潺潺,只是这次,顶上拿着水瓶的天使不复存在,空空如也,单留光秃秃的石柱泉眼,清澈的泉水正向下汩汩流动。李龙馥放下了枪,诧异地望着前方。太静了,甚至要比刚才的地方还要寂静。他如此思忖,缓缓走上前,盯着那泉眼,蓦地感到一阵寒气从背后袭来,一道灼热的视线仿佛要将自己烧穿,不由迅速转身,重新举起了手枪。

 

显现在视野内的景象令他瞠目结、冷汗直冒。正前方站着一个不可名状的生物,甚至可以用扭曲、猎奇、怪诞这类词来形容。这是一个堪比他半大高的生物,生着血淋淋的皮肤,像是原本的皮毛被如数剥去,而暴露出无数的血管和组织,这生物长着青蛙状的腿,兔子般的头,却咧着一如狼般的獠牙。一双空洞而可怖的眼睛正死死地钉向李龙馥的方位,合不拢的大喘着粗气,从角处滴下粘稠的涎液,夹杂着红色的血沫,肆意流淌。李龙馥突地感到一阵恶心,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的怪物,两者之间的距离不到三尺,李龙馥甚至能料想到这一生物身上的触感,定是如新鲜的生肉那般柔软、冰凉,令人不寒而栗。

 

怪物像是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目光如炬,时不时摇晃着身子,起起伏伏地呼,摆出了一副攻击的架势。李龙馥不由朝后退了一步,孰知这一退,让这怪物听到了他脚底的声响,于是全然确定了他所在的方位,霎时如闪电一般朝他凶猛扑来,李龙馥躲避不及,见怪物趁势张开了一只宛若利刃的爪子,直直向他挥去。

 

“唔啊!!”

 

李龙馥尖叫起来,整个人被怪物狠狠撂在了地上,再是浪潮一般的袭击,直把他的胸襟抓破了好几个子,鲜白的皮肉暴露开来,在怪物的攻势下撕裂成道道血痕,李龙馥痛得流出了眼泪,剧烈挣扎起来,鲜血从伤间源源不断地漫出,顺着他身体的线浸湿了余下的布料,把白色的衬衫染成刺目的红。正当怪物预备第二波攻势时,李龙馥咬紧了牙关,毅然决然地举起手枪,抵着怪物的脑门用力扣下了扳机。

 

“嘣!”

 

子弹爆出,直达眉心,硝烟从枪升起,那怪物先是凝滞了瞬,又失去平衡般软趴趴地倒下,压在了李龙馥的身上,粘稠的液体从眉骨间汹涌而出,李龙馥一阵嫌弃,急忙推开了怪物,不顾疼痛迅速站起,忍住干呕的冲动,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这方狭窄而可怖的庭园。庭院外的道路逐渐开阔,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岔路,在月光的作用下一派明朗,万籁俱寂,李龙馥窥见了不远处的那排高墙,恰如他此前亲眼所见那般,如今又悄然而至,清晰分明,他感到极度的紧张,尽力忍着激动与痛楚,让自己试图冷静下来。皮开肉绽的部位正在慢慢恢复,他的身体正明晃晃地上演着血液的流淌与肌肉的再生,不由低下了头,兀自观察起伤的狰狞,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创蔓延至所有的神经,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再至额头,无一例外的滚烫。他的脑袋渐渐昏沉起来,双眼迷离,竟站不稳脚跟,摇晃着身子向前栽倒,紧接着,他又像全然变了个人那般,倏忽挺直了身子,周身的热度缓缓褪去,而散发出一股寒冷的气场。

 

他在月光底下如过独木桥那般行走,模仿着《雨中曲》的舞步,不合时宜地自娱自乐起来,里吹起了时长时仄的哨。身后逼来一阵疾风,他迅速扭身,脚尖点地,如鱼腾跃,翻出了一个大大的跟斗,而平稳落在了“兔子先生”的身后。

 

下一秒,他再次举起手枪,枪瞄准了怪物的脊梁,扯着嗓子道:

 

“真是缠死人了。”

 

说罢,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枪声四溅,怪物又中一弹,却并未立刻倒地,而是张牙舞爪起来,将身子扭曲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极其怪诞又极其惊悚地朝李龙馥再次扑来,李龙馥飞速闪身,躲开了怪物的攻击,而趁势为手里的手枪装填好两枚子弹。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饶是训练多年的警察都不一定能全盘发挥,李龙馥像是没意识到自己的娴熟与,举起手枪再次朝怪物开了两枪,子弹均打中了怪物的后腿,爆出血肉,怪物尖利地嘶叫起来,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李龙馥居高临下地笑着,面对怪物的挣扎又一次扣下扳机,却打了空枪,旋即意识到弹膛容量极小,仅能装填两枚子弹,又赶紧摸了摸身上的弹药,发现手头的资源所剩无几。

 

“,所以就说要用勃朗宁HP啊。”

 

李龙馥气愤地咂了咂,又毫不在意地扔掉了那把手枪,从衣兜里掏出了那枚微型炸弹,对着匍匐在地、做出防备姿势的怪物轻飘飘地说着:

 

“虽然充其量也是个小喽啰,不过……”李龙馥拔下了炸弹的安全栓,“相比刚刚的蚊子咬,这个应该能让你痛快点。”

 

说罢将炸弹不偏不倚地扔了出去,“黑匣子”在空中画了个抛物线,于最高点停顿了会,又如秃鹫般顺势坠落,怪物仰着头部,呆呆地望着那颗炸弹离自己越来越近,里发出了“嗷”的一声,李龙馥面无表情地向外退了几步,两手插兜,静静观望着即将上演的盛大演出,在脑海里打起了节拍,耳边仿佛奏响了巴赫的《G弦之歌》。

 

“嘣!”智力低下的怪物终是没能躲过这个恶意的玩笑,而被炸弹的威力迸发得粉身碎骨,空气中瓢泼起了浑浊的血点,溶着肉泥,噼里啪啦地打在清清白白的地上,李龙馥的脸上,身上,令他苍白的皮肤张扬出暴虐与嗜血。李龙馥一步一步地走上前,踩着地上那摊肉泥,用脚尖来回碾压,又不屑地啐了唾沫。四周涌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有迹可循,皆由四面八方逐渐汇聚,欲图合力击溃暴风的中心。

 

李龙馥冷笑一声,活络了会筋骨,把拳头拧得咔咔作响,遂朝仍旧平静的空气缓缓道:

 

“Party begins, sir.”

 

 

 

 *诗歌化用自波德莱尔《恶之花》其一《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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