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ORDIN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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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龙馥临出院前被护士抓着胳膊打了一针镇静剂,整个人蔫蔫巴巴,浑身使不上力气,接着被抬上担架,安置进了一辆大车的后备箱。后备箱没有窗户,整个空间被密不透风的钢板遮蔽,大门一关,漫长的黑暗倾注于此,无休无止地入侵李龙馥的神经。李龙馥双眼迷蒙,昏昏沉沉间,却透过黑暗看到了一帧帧的画面,画面里是他在一区的家,他的养父母,养父母中间多了一个人的存在,这人的容貌与他有几分相似,看样子比他小个几岁,身形瘦削,眉骨冷峻,看什么东西的眼神都像在看死去动物的尸体。

 

李龙馥呆滞地望着对方,被对方冰冷的目光一剜,旋即火四窜,炎热炙烤着房子和人,养父母和那名淹没在火浪里,全身被灼烧成灰烬。他想大喊,呼唤他们的名字,却仿佛被扼制住了喉咙,里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声,好像是他的声音,又好像不是。另一个声音在脑海里渐渐明晰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向他质问,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

 

他抬起双手,拉扯着自己的头发,猛烈地摇头,欲图把这个声音赶出自己的神经,然而这个声音却越来越大,敲鼓一般冲撞着他的耳膜,血液源源不断地上涌,汇聚在他的大脑,他感到脑袋越来越沉,滚着袭袭热浪,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喷溅出浓浓的血浆和稀碎的脑半球。那股扼制脖的力道一丝一丝地抽离,他得以剧烈喘息,接着像个公鸡般高扬出尖叫,吼声撕破了明烈的火光,扯碎了广袤的黑暗,他的梦境被切割成四分五裂的形状,每块残片像是镜面,反射着他的脸庞,他与无数张面孔对视,游离着双眼,惊慌无措。

 

他一皱眉,镜子里的无数个他跟着皱眉,他一闭眼,镜子里的他们跟着闭眼,而当他再睁开眼睛时,却看见镜子里的他们在笑,在哭,在生气,在茫然。无数个他有无数种表情,喜怒哀乐在不同的镜面中展演,情绪不一的声音此起彼伏,混合成一片刺耳的喧嚣,在光怪陆离的空间内来回碰撞。

 

李龙馥捂住了耳朵,噪音像是交杂缠绕的电流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他闭上了眼睛,尽力不去看那疯狂的景象,心脏飞速搏动,似要跳出他的胸腔,他大喘着气,呼跟不上换气的节奏,肺部的空气被剧烈的收缩一点一点地挤出,近乎让他窒息起来。他开始抽搐、痉挛,渐渐维持不住平衡,双膝跌坐在地,叫嚣则不绝于耳,占据了他的大脑、骨髓、全部的神经。喘息仍在继续,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被自己活活闷死、憋死,意识越发模糊,恍然间,昼夜在他的脑海间交替,忽明忽暗,他听到了热水沸腾的嘶嘶声,又像是烫熟的烙铁倏地碰到了一块坚冰,白气一丝一丝地升腾,融入了天上照下来的一束阳光。

 

有人在用温毛巾擦拭着他的脸颊,他扑朔着眼皮,惊恐地入一大空气,然后醒了过来。

 

视野里,方灿正伏于床边替他拭去额上的汗水,他扇动着睫毛,怔怔地盯着对方,以为自己仍在医院,然而周遭的环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里是某个人的家。卧房里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中描绘的是一派雄伟的森林,画家模仿了希什金的笔触,用饱和度偏低的绿色、褐色、金色、蓝色糅合出壮丽的景象,一轮太阳自地平线升起,隐没云层之间,洒下几道朦胧的光辉,照亮了林间的一头小鹿。这头鹿位于画面黄金分割线的位置,整副躯干朝向阳光,背对着欣赏画面的人,一双崎岖的鹿角在天光的作用下镀上了一层细腻的金边。

 

外人睇不见小鹿的表情,故而只能猜测,猜测这只生灵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姿态眺望着神秘的远方。也可能是画家懒得描绘小鹿的面容,于是采取了这种让人浮想联翩的表现手法。李龙馥微眯着眼,瞳孔失焦地环顾房间的上方,又慢慢定格在了另一处——与那幅画所在的墙面垂直的另一边,墙中央挂着一幅合影,画面一左一右各站一人,左边的人是徐彰彬,脸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右边的人模样青涩,笑得更加灿烂,颧骨间布着若隐若现的雀斑。

 

李龙馥突地鼻子一酸,转过脸不再去看那些令人留恋的事物,与此同时,他挥开了方灿的手,相顾无言。方灿察觉出他想表达的信息,苦闷着脸,终是收回手,直起身子,离开了房间。

 

房间外,热水壶在厨房里烧开,滚水沸腾,咕咕咚咚,方灿进入了厨房,关掉了燃气灶,又打开冰箱检查里头的食材。冷藏层从上至下摆放着黄油、果蔬和牛奶,果蔬貌似是新添置的,外观仍很光鲜,方灿取出一盒牛奶,关上柜门,又打开下边的冷冻柜,拉开抽屉,一块块裹了保鲜膜的肉类安置于此,生着浓烈的绛红色,还有几海鱼,外皮上结着层薄薄的冰。

 

看来是打算让人在这久住了呢。方灿阖上冰箱,走到灶台前,把烧好的热水倒入一个空碗里,接着把牛奶放了进去,预备过个五分钟再取出来。他走回客厅,站在木质书架旁,浏览着摆放整齐的书脊。除了医学专业的著作外,徐彰彬还收藏了不少社科类、文学类的书籍,这些文学作品一看就是李龙馥会喜欢的,方灿伸出手,取出其中一本书,拿在手里掂量,接着翻开封皮,注意到扉页的右下角用花体字写了串英文,方灿眯起眼睛仔细辨认,见上边写着——

 

The CODE is……

 

这串省略号消逝在页面的角落。

 

方灿本能地一惊,连忙翻开之后的一页,从出版信息,到目录,再到编者按,再也没有多余的笔画或是标注。这本书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最开头的叙事,那个黑色的小点被遗忘在了最角落的空白。方灿不甘心地翻找接下来的每一页。这是一部只有七八万字的小说,体裁少见,内容动人,讲述一名因爱上了一名女性而甜蜜苦痛的平生,他用书信体的方式记录着自己的心绪、所见所闻、对世道变迁的愤慨,终是归于心如死灰,以一枚子弹结束了自己年青的生命。

 

这本书题名《维特之烦恼》,著者歌德。方灿曾读过这位名家的叙事长诗《浮士德》,却因其文字的晦涩难懂而半途而废,相比歌德,他可能会更喜欢波德莱尔,尽管两者在表现手法和思想层面上有相通之处,前者近似于用道德浪漫的一面抒发社会夹缝中遗存的美好,后者则是直截了当地剖开社会的皮囊,把那颗血淋淋的、丑陋不堪、污浊满布的心脏供给世人观赏。方灿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晕眩,身体向旁一歪,手里的书没拿稳,砸到了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一张纸片从书页里飘了出来,落在了旁边的空地,方灿蹲下身,捡起那枚细小的纸片,眯着眼睛辨认其上的文字。

 

【上帝之泪】

 

方灿凝滞了瞬,旋即捡起书本,摊开至靠后的篇章,翻阅着某处细节,终是将目光停留在了下部的某页——就在这页纸的中间部分,疑似被人用小刀裁出了一小内容,方灿小心翼翼地把这枚纸片搁在了空缺的部位,见纸片的大小与镂空的形状合,不由抒出长气,重新合上了书本。

 

看来这本书的主人也和李龙馥一样,都喜欢在书页上留下印记。方灿思索了阵,把书籍放回原位,接着走回了厨房,预备牛奶送去李龙馥的床前。牛奶经水浴变得温热,方灿撕开牛奶盒的子,将牛奶倒入洗干净的玻璃杯里,离开了厨房。

 

李龙馥仍在床上躺着,双目迷离,手脚冰冷,他蜷缩起来,将自己裹成一毛虫的形状,头发都陷入了被窝里。被套像是新换的,泛着股皂角味,李龙馥深着鼻子,越嗅越觉得某个人仍陪伴在自己身边,形影不离,仿佛他一睁眼能望见对方的存在,不是照片里的肖像,而是真真切切的面容和躯体。他鼻子一酸,眼眶一热,又被他忍了回去,他抓紧了被褥边缘,指节泛起了白色,指骨微微颤抖,他用皂角的清香蒙匿自己的脸庞,不让光亮的空间窥视自己的懦弱。

 

一串隐忍的步伐在耳畔交响,李龙馥本能地一抖,将自己掩饰得更紧了。有人走进了房间,一步一步地上前,停在他的床头,接着是玻璃杯搁在木桌上的声响,软塌塌的床铺又盛下了一个男人的体重,男人伸出手,轻轻抚摸被子凸出来的部分,李龙馥的头发丝没藏严实,窜出几小撮凌乱在枕头上。床上的小山像是在震,起起伏伏,呼啸着压抑的风声,男人收回了手,向下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山丘,欲图穿过那层积雪般的绒被捕捉对方的面容。

 

李龙馥闷在被窝里,抽抽搭搭地啜泣,泪水浸湿了被套,他咬着自己的拇指,尽量不发出声音,方灿却察觉了,心情沉重地望着他,想要触碰他,却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大大方方地捧过他的面颊。方灿低低地叹息一声,俯下身,对着那个蒙在被子里的脑袋轻声道:

 

“如果你不想看见我,我可以离开的。”

 

那座山丘又小幅度地晃了晃,方灿看不出对方是在应允还是在拒绝,真实的脸庞仍隐没在用于伪装的被褥之中。方灿从角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又拍了拍那个鼓起来的山包,遂从床上站起身,再次离开了房间。

 

牛奶渐渐冷却,客厅里传来开门的吱呀声,再是闷重的一关,空气恢复了平静,山丘缓慢地生长、拔高,苍白的积雪扑扑簌簌地抖落,剥出一个灰落憔悴的人影。李龙馥神情枯索地望着孤独的房门,视线移向那杯孤寂的牛奶,用膝盖缓慢地挪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被子,送到边一小一小地喝着。牛奶凉了,透着股锈生生的味道,他艰难地咽,眼角浮着泪光,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待牛奶见底,他放下杯子,抹了抹唇,又揉了揉眼角,没有躺回床上,而是爬下床,踩着拖鞋步入客厅。

 

客厅此时泼进了一水阳光,家装都敷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李龙馥流连着每处布局,注意到客厅里的木质书架,缓着步子走过去,一排排地逡巡架上的书目,有他喜爱的的,也有他不感兴趣的。说来惭愧,纵使他和徐彰彬形同手足,仍不尽了解对方的所有取向,徐彰彬像是一个半透明的人,总是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他,背后的心酸和苛刻则憋闷在心,从未让外人知晓。他于他而言不过是个亲密的外人,就好像他不知道原来对方也读加西亚·马尔克斯,读他不喜欢的诗歌、不感兴趣的地缘政治,他总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对方一定是个科学狂魔,而忽略了对方人文主义的一面。

 

李龙馥用指尖划过那些厚厚的侧脊,显然的,这些书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人问津了,记载知识的纸张连同他这个活生生的人都被遗忘在了阳光密布的空屋之中,没人知道屋子的主人去了哪、将于何时返回、亦或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他觉得自己此刻本该哭泣,泪水却流干一般,仅剩下面上两灰白的泪痕。河床枯竭,心灵玉殒,精神萎缩,在被所信赖的人亲自落下之后,他已经变得不是了自己,宛若一具外形完好无损的空壳。他被漩涡噬尽了灵魂,体内只剩下永恒的虚无,以及某种他不得而知的错乱和神秘。

 

他慢慢滑跪在地,眼里黯淡无光,仿佛浑身被抽干了力气,一举一动都变得绵软无力。他倒在地毯上,向着那束金黄的阳光望去,太阳在湛蓝的天空上凝缩成一个发亮的小点,碧空浩荡,万里无云,本是适合在外走动游乐的天气,他却被困囿于四四方方的公寓里,与一堆冷冰冰的家具作伴。现下这个时节也不适合娱乐。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大街小巷里的店铺开门营业也实属难得,人人都进入了战时状态,哪怕战争尚未打响,每家每户都在操心储备的粮能不能熬过今年的秋冬,说不定到明年春天,工厂、贸易的供应链就会被战争切断,人人自危,躲进昏暗窒闷的防空洞里挤挤挨挨,无数双手、无数张分享着最后一袋面包。

 

李龙馥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养父为他讲解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的全球局势,提到现代的纷争已经不是政治和经济之间的较量,而是文明间的冲突,世界秩序重建,一个国家不再是一个单独的整体,而是与它背后的文化体系紧密联系,从而形成一个个庞大的文明。李龙馥当时对这些信息云里雾里,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他只知道苏东解体、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9·11事件……待他日益成长,亲眼在现实中见证文明的碰撞之时,他才明白,正是观念的不同才发酵了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从而扩大到了整个民族之间的纷争。自由与保守,从根本上乃文化滥觞之差异的断裂,宗教信仰与无神论者的对立,进而演化成更为牢固的意识形态。

 

他早已厌烦了人类之间的冲突。本是同一根源的物种,为何要互相攻讦、颠覆?为何一定要挤萝卜那样强行把别人挤走?为何不惜采取更暴力的方式向世人证明他是真理、他是谬误……可他好像没有资格在这里思辨,因为他连人都不是,他只是一个[类人]的存在,而不是[人类]。

 

他张开手,拥抱自己的臂膀,像个蚕蛹般把自己蜷成了一团。他闭上了眼睛,刨除那些错综复杂的思维,大脑空白起来,如是在等待防空警报的呼啸,无人机投下的炸弹将这里夷为平地,他将升华成空气,永远存活于这个世界之中,高山、长河、大海、人们的呼将永远包容他的存在,他不必为自己的与众不同承受他人的非议与排挤,他将永远被万物裹挟,平等地渗透进每一寸土壤,沐浴着每一束阳光,长出根,再开出姹紫嫣红的鲜花,亦或是如树木那般枝繁叶茂。

 

地球包容万象,贪婪的是人类。他自青时期就悟出了这个道理,却觉得自己的力量过于软弱渺小,无法扶大厦将倾地改变这个世界。光是操劳自己的生计就够令人疲惫不堪的了,哪来那么多闲心关注这世上大大小小的冲突呢?人要么庸庸碌碌,要么为自己而活,要么成为普罗米修斯,点亮炬火,照亮黑夜中的人们。可若成为后者,是要付出极大代价的,不是谁都能企及这一高度,也不是谁都具备如此深厚的信仰,能支撑他爬到众生之巅。

 

如果,如果自己真的能有那份改变世界的力量呢?李龙馥被这一想法逗笑了,抬起胳膊捂住双眼,他觉得自己疯了,脑海里又多了不切实际的想法,但又开始安慰自己,疯吧,尽情地疯吧,正是因为疯狂,人类才会创造出那么多的奇观,比起理约束,疯癫更能激发人的灵感,恰恰是疯癫推动了人类和文明的进化。他在幻想里徜徉,行将沉睡,跌入梦乡的那刻,他如释重负地一笑,觉得自己这样才是真正地活着。

 

睡吧,梦里的你可以肆无忌惮,做你最想做的一切,活出你自己最真实的模样,所以睡吧,睡吧……

 

 

方灿在外边漫无目的地游荡。徐彰彬的家在二区,保险起见,方灿没有踏出区域线的包围,在高楼林立的空间内走走停停。涤净的玻璃表面勾画着蓝天白云,天空水洗一般,可惜街道上冷冷清清,没有人愿意走出家门、抬起头欣赏这片难得的大好晴天。圣洛督像是被抛在了高速运转的世界之后,变得僻静、萧,现代文明之外的沧海遗珠。方灿靠立在某面墙壁上,掏出袋里的烟盒,取出根烟叼在里,打火机在手里咔嚓咔嚓,却一直没擦出火花,当是耗干了油,他才意识到这段时间抽了很多的烟,光顾着买烟而忘了给打火机补充燃料。

 

他抿湿了烟,脑袋转向一方,没点燃烟却还是仿着抽烟的动作一一吐,烟管夹在指缝里,徒劳无声地维持着原样。现下,他已不清楚自己该往哪路继续前进了,眼前甚至没了道路,而幻化成无边无际的迷雾,迷雾可能遮掩了路况,也可能蛰伏着深不见底的危险,比起在岔路纠结去向,他更怕的是这种惘然和进退两难,除非有阵大风路过,刮走前方的迷域,令视野清晰起来,他才能做出抉择。

 

若是徐彰彬给的提示能再明朗些就好了。方灿自是明了对方的用意,然而对方又和他玩起了文字游戏,字里行间全是些他难以解码的修辞,【歌德】【CODE】【上帝之泪】……亦或者,不过是对方和他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方灿联想起在医院里的经历,全身上下浸润在粉色的海洋之中,那海洋会是“上帝之泪”吗?还是单单纯纯地就叫营养剂而已?“上帝之泪”也有可能不是某种液体,而是一个代称,代指某个事物的存在……

 

方灿脑内一团乱麻,遂摇了摇头,把香烟收回烟盒,搓了搓手指,慢慢走回徐彰彬家所在的街区。一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阴谋掩盖在徐彰彬一味的说辞之下,这个男人到头来仍未对他开诚布公,而是有所保留地吐露真相,更晦暗的层面一定潜伏在更深处,他是如此笃定,以至于重新燃起了斗志,昂首挺胸地朝那幢高层公寓行去。

 

在他打开密码锁、步入玄关时,一眼望见了沉睡在客厅地板上的李龙馥,他连鞋都没来得及换,赶忙踩进客厅的木地板,走到李龙馥跟前,蹲下,把人打横抱起,欲图走进卧房,倏忽怀内的人抖了一瞬,用手扯了扯他胸前的衣襟,虚弱道:

 

“放我下来。”

 

方灿以为自己听错了,低下头观察着怀里的人。李龙馥低垂着眼,脸色苍白,唇轻轻颤动,从始至终就没抬眼看过方灿。方灿无奈地叹了气,对他说:

 

“我怕你在这里会着凉。”

 

“不会的,我想要待在这里。”

 

李龙馥又说了一句,遂不吱声了。方灿望着他,又瞥向旁边的书架,似是知晓了李龙馥的意愿,把人抱到沙发上,又进入卧房找了张厚实的毯子,这才回到客厅里,走到李龙馥身边为他盖好毯子。李龙馥睡眼惺忪,大脑昏阙,任由方灿替他将毯子掖得严实,方灿察觉了他的困顿,担心地问道:

 

“看你今天睡了很多,还是很困的样子,之前有这样过吗?”

 

李龙馥闻言,茫然地摇摇头,缓缓道:

 

“没有,可能之前消耗了太多精力,身体超负荷了,才需要时间修复。”

 

“有没有可能是营养剂的问题?我难得体验了一次,整个人像是打了一剂安眠药,昏昏沉沉的,老是做梦。”

 

“可能吧,我不知道……”

 

李龙馥摇摇头,又陷入了茫然。方灿自知没必要再和对方说下去了,直起身子,预备为自己简单做个晚餐,再想想饭后该做些什么。冰箱里的食材若不用于烹饪那太浪费了,徐彰彬既然为他们准备周全,他这个宾客也应发挥宾客的作用,不辜负人家的良苦用心才是。他打开冰箱,上下挑选着食材,旋即无奈地弯出一个微笑,敢情还真把自己代入角色之中了。他终是没打算开火,而是从冰箱里取出面包,拿了几片吐司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就水咽进肚。吐司被他嚼得索然无味,旨在果脯,他着实没什么胃,自舞会后,他就再也没有好好吃过一餐饭。

 

当他在水池边啃完面包,把餐盘洗干净后,他转过身,发现李龙馥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厨房门,正倚靠着门槛,红肿了眼泡,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方灿张开了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噎了回去,两人注视着彼此,各怀心事,面露忧虑,沉默在空气中漫开,方灿抬起脚跟,擦过了李龙馥的身侧,径直走向了玄关,随即传来开关门的声音,与白天时分如出一辙。

 

李龙馥闻见那声响,抓着手臂的指节紧了紧,遂缓慢地松开、垂落,他一动不动地呆站在厨房门,良久,他走了进去,拉开冰箱门,从中一样一样地取出相对新鲜的食材,开始在水池里细细清洗,后又摆到案板上一刀一刀地切成均匀的块,食材准备了一摞又一摞,他边切菜边抬胳膊抹脸,有水珠落在了案板上,再是更多的水滴密密匝匝地往下掉,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诧异着明明楼上没漏水,怎么会砸了那么多下来呢?

 

他抬胳膊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视野朦胧起来,可他一再坚持要把今天的晚餐做好,炒菜的时候刻意多放了点油盐,反正方灿不在,他没必要准备太清淡的,按他以前的味来就好,抽油烟机一忽儿一忽儿地走滚烫的浓烟,他呛得咳了几声,又继续翻炒着色泽鲜艳的菜肴。待一盘盘家常菜上桌,他才发现自己忘了准备主食,米饭还是面?还是别的什么?他又走回厨房,打开冰箱,看到了方灿吃剩的那袋面包,遂拿出来,没有放进微波炉里加热,而是直接启开封,拿出一片冰凉的面包放在里咀嚼,抄着筷子夹菜,一又一地吃。

 

他已经很久没吃正常的食物了,如今咀嚼起来像是在生动物的尸体,他强迫自己的下颚关节活动,机械地嚼碎食物、喉结鼓动、咽,胃酸一阵一阵地上涌,他已经有了干呕的,却还是艰难地运作着自己的腔,调动全身的细胞逼迫自己适应正常人类的进食方式。他把面包嚼完,每样菜都吃了几,倏地从餐桌边站起,捂着巴冲进了浴室,直接对着马桶吐了出来。他吐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逼出了泪花,整个人像是在风浪中颠簸,后慢慢恢复了平静,气若游丝地趸在墙根,按下冲水键,呕吐物随着马桶水的旋转流入了下水道里,他仍脏兮兮地瘫坐在浴室里,头发被汗浸得潮湿,睫毛都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打着气嗝,像是喝醉了酒,他的肉体没醉,精神却醉得一塌糊涂,他开始拉扯自己的头发,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哭声灌满了整个浴室,却传不出房间之外,传不到某个人的耳边。他哭得身体抽搐、痉挛,用指甲用力抓着自己的胳膊,把皮肉划伤了,鲜血冒了出来,沾得他的指尖到处都是,他无法克制地继续抓挠,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似是在喊——

 

怪物!怪物!怪物!

 

怪物。

 

他呜咽了,抱住自己的头颅大喊大叫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嚎啕道,我不是怪物,我不是,我不是……

 

他近乎忘却了时间,声浪在分秒内尽情地翻涌,又渐渐流逝,最后只剩下一小汩溪流,在浴室内淙淙有声。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他念咒般重复着这三个字,双目失焦,神情呆滞,整个人像是死了,又像是疯了,胳膊上的伤在慢慢愈合,他却心如死灰,灵魂分离出了肉体,飘浮在浴室上空,慈悲的双眸望着这副可怜的躯体,殊不知那惨淡的人正是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自己都不清楚当下是几点几分,日期又是哪个具体的数字,一个人影突然冲了进来,把他从地上抱起,他用尽全力挣扎,咬住了那人的胳膊,拼命拉扯那人的衣物,在看清对方是谁之后,又安静了下来,本能地深埋进对方的怀内。那人给他放水洗澡,替他擦拭脸上的泪痕,在看到他手臂上的血沫时,眉头一皱,又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他一动不动地任由对方摆布,后脑枕在浴缸边缘,眼神飘忽地望着对方谨小慎微的举措,生怕弄疼他似的,他却在心底里说,不要那么温柔,我不值得这样被你对待,请弄疼我,尽情地、弄痛我吧……

 

他蓦地抓住对方的手腕,把对方扯入了浴缸里,霎时水花四溅,那人身上的布料被热水浸湿,而他啃上对方的唇,撕咬起来,唇齿间都滚着血腥的气味。他在对方面前大喇喇地,用手指开拓那处禁地,边动作边朝对方魅惑地呻吟,眼看对方在他的挑逗下起了反应,裤臌胀起来,而他抬起脚跟,用脚心磨蹭着那处,迫切地想要那根东西他的身体,尽情地侵犯他,撕裂他,毁灭他……

 

他酣畅地大笑起来,抽出手指,干脆利落地对方的裤链,从里掏出那根肿大的,放进里含了起来,模拟那般在自己的喉齿间抽插。他不记得对方是怎么抓开他的脑袋,低吼一声,把他按在浴缸里操弄起来的,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温热的水体当中,身体里是那人的横冲直撞,甚至将他的神经搅得七零八落,他在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撒旦的存在,死神在朝他招手,而他虔诚热烈地敬以一。他癫狂地吮着对方的唇,手指不断摩挲、流连对方的肩膀、宽厚的脊背,再至两人交合的部位,对方抓住了他的手指,连带箍住他的两只手腕,将他的手臂提了上去,把他压在浴缸里,他沉没入水中,再是另一张面孔跟着潜入、追逐他的,如船锚落地,如舰艇陨落,两人在水中交换着有限的氧气,唇齿相连的部位冒出了气泡,腾腾飞上水面,又消失不见。

 

他近乎窒息了,在水里分泌出了眼泪,可对方看不到他的泪水。就连这场交都是荒谬的,像是一场意、一场幻梦,梦醒来他仍旧靠坐在墙边,自己给自己放洗澡水,自己给自己沐浴,没爱,有且只有孤独的自我抚慰,再擦干净身子,着好衣服走到床上,盖上被子再次沉眠。他沉浸在温暖的香气里,那是花园般的味道,他凭有限的意识睁开眼,辨认着那点小小的火光,像是萤火虫飞舞在他的面前。有人点了香薰放在他的床头,助他安神无梦,他茫然地盯着那束火苗,火苗摇曳,似要熄灭,又在瞬间明亮起来,不像是火焰,反倒像是飞蛾,飞蛾扑火,明知等待它的命运即是死亡,却还是要持之以恒地扑向燃烧的命运。

 

一束身影立在他的床边。他凭借微弱的亮光辨认出对方的面容。那人好像又要离开了,正欲转身,而他唔了一声,本能地呼唤——

 

灿,不要走,不要走……

 

他没有力气伸出指尖挽留。更准确地说,他没有勇气挽留对方。之前的他不是他,在厨房里做菜的不是他,在浴室里痛哭流涕的也不是他,卷入狂潮的也不是他,哪一个都不是他。他不是了自己。他是怪物。不值得被任何一个人照顾和爱护。

 

那人终是离开了。宵禁已经开始,他却走出了公寓,走上大街,冒着被瞄准的危险穿过空荡荡的马路,走到公寓对面的一家旅馆里。他之前观察过,这里的房间皆能望见对岸的公寓,望见每扇窗子里的景象,一如对岸的居民能站在窗前窥视旅馆房间内的风情。前台的值班人员一倾一倾地打怔,他在鼾声的陪衬下径自穿过大厅,来到电梯间,等电梯的当儿拿出了袋里的房卡。他白天的时候提前开好了房间,预备晚上正式入住,从他下榻的房间里可以瞄见那扇光线朦胧的窗户。

 

他就这么坐在床边,望着那扇浅浅亮着的窗户许久,一直到香薰燃尽,火焰熄灭,窗子被黑暗噬,他仍坐在床边,一宿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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