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ORDINARY

45


李龙馥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反复经历着某件事,好比《恐怖游轮》里漫无边际的轮回与重复,显得冗长而诡异。他想要逃出梦境,却如已经设定好的程序那般,按照既定的流程向前推进,对之后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他梦到了Joseph,对方那抹极具攻击红在他的视野里占据了一个清晰的位置,红色逐渐蔓延,顺着他的身体攀附而上,缠绕着他,让他无所遁形。他欲图挣脱,红色却将他越裹越紧,把他包围在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空间里。他眼睁睁地望着红色离他的身体越来越近,如蛇一般向他爬来,紧接着,红色侵袭入他的皮肤,穿透了他的细胞,与他缓缓融为一体,然而在神秘的结合当中,他并未感到任何不适,相反,一股暖流浸润了他的全身,他仿佛漂浮在死海里,周遭了无生机,有且仅有他一个人在茫茫海域中流浪。

他渴望在这片海域中继续浮沉,尽管他清楚这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梦境。没有营养剂的副作用,他头一次体会到脱离药物后,那种纯粹、极致的快乐。对,快乐,就是快乐这个词,他许久未体验过如此轻松愉悦的感觉了,故而产生了想要留在此地的。如果世间只剩下纵情享乐的机会就好了,他不用为工作发愁,不用考虑自己的前程,不用处理麻烦的人际关系,更不用看人眼色地过活,他可以维持他古怪、奇异的身体特性而不遭人贱看,他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达成自己的愿望而不受干扰。他渴望构建一个无拘无束的国度,道德和法律是必要的,但人们能够最大限度地达成自己合理的请愿……

自由到底是什么?这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困扰了世世代代的人,每个人对自由的定义都不尽相同,而他凭直觉回答这个问题——既是秩序,又是放任。不伦不类的设想,于他而言却是最合理的解释,当今的社会秩序分崩离析,无政府主义终归是不现实的,必须让更完善的体制迭代混乱的现状,可真的能达到那一步吗?又怎么能保证新秩序可以创造更美好的未来呢?他不该沉浸于这样的哲学问题,他只是一个小人物罢了,一个普通的、平凡的、被社会背弃的小人物。

然而他现在的经历并不平凡。梦境的边缘悠远渺茫,他不知尽头何处,海面之上撑起一片遥不可及的天空,天幕的色泽越发鲜红,如是铺满了血液,他眺望着上空,突然有几粒雨点砸在他的脸上、身上,他不由抬手触碰自己的脸颊,手指触及浅浅的湿润。他将手举到眼前,发现自己的皮肤被染成了红色,一如天空的模样。他淡淡地望着自己的手指,身上的雨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重,逐渐染红了他的视野。他像一只在大屠杀里被刽子手放过的羔羊,面上带着绝处逢生的庆幸与恐惧,在浓烈的血泊中逐渐迷失了自我。

他到底是谁?又身居何处?即将去往哪里?血点越下越密,他快要看不清那片苍茫的天空,而被赤红彻底淹没。他张大巴嚎啕,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倏忽一个模糊不清的面容在他的视野里浮现出来,他惊讶地怔住,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下一秒,他整个人被一股力道按入了水中,再是一具身体随他缓缓下沉,他躲避不及,做着徒劳的挣扎。待他终于看清对方的面容,他又皱起眉头,愤怒地瞪着对方的眼睛,从里吐出连续不断的气泡。

Joseph像是一个阴魂不散的幽灵缠绕在他的身边,对方绚丽的红发金鱼般漂浮在水里,他望着那抹红色,一时有些恍惚。Joseph紧握着他的手腕,修长的手指在他的皮肤上游走,渐渐与他十指相扣,他感到一阵恶心,身体却顺从了对方的动作,没有反抗,没有排斥,恰如许久之前他们所做的那样亲密无间。Joseph显然对他的反应感到满意,脸上的笑容越发张扬,而他的表情坚冷如冰,蓄势着一场沉默的爆发。Joseph伸出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在他的角印下轻轻一,接着将他的脸缓缓放开,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

他瞥向对方的双眸,窥见那双宝蓝色的眼睛里蕴含了深沉的无奈与眷恋。那一刻,他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困惑,又生起了丝丝缕缕的同情,可当他主动伸出手的刹那,面前的红在一瞬间烟消云散,随流动的海域漂向更遥远的边际。他猛地挥手乱抓一通,欲图抓住视野里最后那抹红色,却徒劳无功。红终是随水体的涌动消逝殆尽。他感到一阵莫大的空虚,像是身体里的某处被剜去了一块,源源不断的海水漏了进去。他呆滞地盯着前方虚无的一点,长久地沉默,如是冻结成冰。

海水再次恢复平静,他漂浮在一片深蓝中,迷失了方向。某一刻,他认为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在追随死亡的脚步一直游荡下去,死神怜悯地给予他漫长的过渡,让他得以厘清自己的罪孽,在踏进坟墓之前尚能升华一下灵魂。可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他被硬生生地剥夺了一切,连肉体都无法自主支配,他的灵魂消磨殆尽,他累了,累得失却了生机,变成了一副无欲无求的空壳。

海水越发昏黑,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缓缓沉没,不知何故,一股温暖而熟悉的感觉环绕在他的心间,他无声地流了泪,泪水融化在夜海里,与黑暗混为一体,他没有挣扎,一味顺从,终是消逝在了光亮照射不到的角落。

沉睡吧……就这样……沉睡下去吧……

“喂,你说他还活着吗?”

“不知道,死了吧。”

“认真点,死人可不是我们要的东西,我们要的是活。”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怎么可能做到毫发无伤?”

“怎么不可能?你以为他像我们一样,中个子弹都能去掉半命吗?”

“就算是ORDINARY,也有ta的局限。”

“呵,相比正常人类,这点局限算不了什么。”

“你可别忘了,他曾经差点‘死掉’。”

“那也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与我们无关。”

“这次又轮到他来选择了。你说,会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吗?”

“得看他自己的意愿了。不过也由不得他。”

“要是一切都与我们设想的完全相反……”

“那也是命。有的时候,你必须相信命运这种东西。”

一场状若随意的对话回响在偌大的空间之内。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两具人影肃然而立,个子相当,同穿挺阔的黑色大衣,就连表情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戏谑之外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可若细看了,会发觉两人状态上微妙的差异。其中一个五官漂亮的男人,显然表现得更加局促,不断啃手指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另一个周正的男人时而搔搔头发,时而把手插进大衣袋里,百无聊赖地环顾周遭的一切,最终将视线定格在前方的中央——一名银发青年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动弹不得,脑袋下垂,露出头顶的脑旋,模样安安静静,仍在梦乡中遨游。

漂亮男人倏地笑了一声,调侃道:“在这种场合还能睡得这么香,绝非等闲之辈啊。”

年轻些的男人闻言,笑着回应道:“还不是Joseph害的,这个玩笑开得太过了。”

“他人呢?”漂亮男人问着。

“消失了,可能死了吧。”年轻男人随意地回答。

“也好,省了个烦,他现在对我们也没什么用处了。”

年轻男人没有回话,而是默默地望着前方失去意识的青年。自上次见面之后,青年的皮肤好像更苍白了些,整个人也显得无精打采,但他隐隐认为,对方体内有一股力量,正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或许在不久以后,这股力量将积聚成庞大的浪潮,颠覆所有与他相关的一切。这个时刻即将到来。年轻男人微微地笑着,打着心里的算盘,身边另一位可没那么轻松了,这当儿,右手拇指的指头已经被他咬破了皮,对于他这种身份的人物来说,沦落成这副狼狈模样实属罕见,可能恰恰是因为过于激动,才会做出超常于精神的本能反应。

两人都在等待,等待青年的苏醒。敞亮的空间内,那台如巨大水母般的器械耀着孤独的蓝色,如海洋将周遭的颜色尽数没,神秘感弥漫了整个空间,没有人能精准预判未来的走向。年轻男人扭了扭身子,又举头望向冷光凝聚的天花板,一盏盏电灯如星空那般璀璨,却终究是死的、人造的。现在这个年头,还有什么是保留最纯粹的本真的呢?就连人类都在成长的过程中越发浑浊、背离初心,每当追忆往昔,总是被那些碎片式的印象所感动,却发现再也回不到从前。这或许是历史的魅力所在。总有一天,他们的一举一动也会成为历史,肉体终会磨灭、消亡,超脱物质之外的思想与精神才有可能在大浪淘沙之下成为永恒,抑或是某种行为,历经重重考验、险阻,最终抵达黎明,而见证对未来长久的震荡。人类单靠个体难以获得纯粹的永恒,必须凭借更庞大的力量,才有机会书写值得被记录的一页。

“喂,你说我们会被世人记住吗?”年轻男人张问着。

“不知道,可能会吧。”

“如果这样的话,你说我们是被褒扬还是被唾骂?”

“难说,毕竟革命总是会遇到各种阻力,你看看我们一路走到今天,有几个人是真正支持我们的?”

“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仍旧是孤身一人。”

“呵,虽然我们现在是一起了,但下个月、下星期、明天,甚至是一个小时之后呢?你能保证我们还会像现在这样,悠闲地站在这里插科打诨吗?“

“凭你我的性子,可能下一秒就会出卖对方吧。”

“呵,看来你我都有自知之明。”

“所以说,珍惜我俩现在能聚在这里的机会吧。”

“你说的好听。别忘了,我们从来——从来——从来——就没有真正地一起过。”

“关键时刻,哥还这么是心非吗?”年轻男人反问道。

另一位男人没有回话,而是默默注视着对方的双眸。不知何故,他下意识地认为,今天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的未来将不会、也不可能拥有这个人的存在。他无声地叹了气,挂上一副干巴巴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则瞟向被捆绑在中央的“睡美人”,见青年动了动身体,耷拉的脑袋向下掂了掂,旋即缓缓上抬,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渐渐浮现在两人的视野里,起初瞳孔失焦,后渐渐恢复了明亮,在看清他们两人之后,旋即朝他们射来狠厉的凶光。李旻浩看见青年的表情,戏谑了脸,对着青年张道:

“哟,终于醒了?”

长时间的晕阙令李龙馥脑袋昏沉,但他还是尽可能地让自己打起精神,好应对眼前的情况。当下他再次像第一次被关入拘留所那样,双手被反绑在椅背,全身动弹不得,头顶苍白的灯光照得他有些晃眼,他花了点时间才看清面前的景象。他貌似再次来到了偌大的地下空间,四周一片白芒,怪物狰狞的尸体已然消失不见,空旷的地板上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迹。那场恶战的踪迹影影绰绰,如针尖般刺痛着他的神经。明明只是前些天的景况,这么快就打理干净了,让人不由心生疑惑。

或许一切都是算计好的,算计他会出现在这,见证人类文明的阴暗面,被告知自己真实的身份,再如所有故事的主角都会经历的那样,承受前所未有的打击,迎接刻骨铭心的成长。自从参加了舞会之后,他认定了自己今后将无法继续平凡的生活,并在方灿的扶持下重新找回自我,预备和自己的身世做个了结。既然外力助推他加速走到了这步,那他也必须顽强应对,他无法逃避,也不可能逃避。他的身体里蕴藏着能颠覆世界的力量,所以他更要振作起来,直面前方的困难和挑战。

I.N察觉出李龙馥表情和眼神的变化,不由窃笑起来,脸上凹进两个深深的梨涡。旁边的李旻浩自是没注意到I.N的笑容,双目直盯着李龙馥,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

“所以,可以开始了吗?”

I.N闻言,笑意更深,唯独李龙馥云里雾里。前者从上衣袋里掏出一支空荡荡的针管,迈出右腿,朝李龙馥缓缓走去。李龙馥警惕地绷紧了身体,一动不动地瞪着对方,欲图从那神秘兮兮的笑容当中捕捉到隐藏起来的意味,他开始推想自己被绑在这里的缘由,对面两人无非是想利用自己,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自己成为了那把关键的钥匙,足以打开新的局面。

也就是说,某种程度上,主动权把握在他自己手中。他在脑海里推演自己能够逃脱、扭转的可能,表面却装出一副顺从、绝望的样子,连垂死挣扎都付诸不了。I.N观察着他的反应,瞳仁似洞穿了他,达到很远的某一点。两人长长久久地对视,用彼此的目光进行博弈、厮杀,他的伪装被I.N的视线刮掉了一层皮,留下几分无畏的英勇,利剑一般刺向对方。

两人无声地对峙,透明的空气暗流涌动,蓄势着一场惊涛骇浪。李龙馥咬紧牙关,深深气,从喉管里发出微弱的嘶声,I.N淡然一笑,这笑容淹没在寂静之中,仿佛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李旻浩站在两人身后,尚未意识到这场沉默的纷争,仍紧张地注视着I.N的脊背。后者一步一步地走到李龙馥跟前,弯下腰肢,两眼盯着李龙馥的瞳孔,嬉笑道:

"你看着就像我们最初见面那会,也是这么一副不认输的表情。"

"不过,又加了点新的东西进去,你成长了,Felix。"

"不准叫那个名字。"李龙馥咬牙切齿道。

"那还能称呼你为什么呢?李龙馥?这甚至都不是你的本名。"

"你的本名从未存在。你从生下来的时候就被抛弃了,和一群同类在实验室里长大,受尽折磨与厮杀,后来又幸运地被富裕人家收养,活到现在这个年纪,又不得不接受自己凄惨的真实身世,可从头至尾,你就没有成为你自己过。"

"你自己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又将去往何处,你有好好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李龙馥闻言,冷笑一声,说:

"没想到你还会和我探讨这种哲学问题,但于现在的我而言,回答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噢,为什么?"I.N的眼底里闪过一丝光亮。

"因为,现在的我,已经知道了自己接下来的目标——我要战胜你们,逃出这里。"

I.N蓦地大笑起来,尖锐的笑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徐徐回想。他抬起双手热切鼓掌,讥讽道:

"不错,我能感受到你的决心,可悲的拿破仑啊——不对,或许更应该叫你,堂吉诃德。"

"别拿我和这些文学人物做比较。我不是他们,也不会成为他们。"

"但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就像一个戏剧性十足的文学人物——想想,莎士比亚的第五大悲剧,估计这位伟大的作家也没料到几个世纪后会有人替他再度完成一部惊世之作!"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人物,我还不够格,所以,收回你们的傲慢吧。"

"是不是傲慢,还不是你说了算的。"I.N反驳道。

"傲慢的始终是你们人类,而我不是人类,我体会不了这份傲慢。"李龙馥冷冷道。

"但你至少有充满人一面,"I.N又一步走上前,"不过——你确实不是人类。"

I.N从袋里掏出一管注射针,将针尖迅速刺向了李龙馥的项。

"嘶——"李龙馥倒抽起一冷气,吃痛地叫了一声,又不甘示弱地抬起头,狠狠瞪着I.N。

"你们要做什么?"他质问道。

I.N笑得越发狂妄,拇指向后推着活塞,将一管黑红的血液抽了出来,星星血点在透明的空腔内爆动,生命的脉搏于此刻尽数彰显。李龙馥扭动着想要逃开针眼,却被I.N一把按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老实点,我劝你不要乱动,以免伤到动脉。"I.N提醒道。

"所以呢,把我捆在这里,铺垫了那么一大串,就是为了我这一管血吗?"李龙馥不明所以道。

"为了你这管血,我们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你以为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实验品吗,李龙馥?"

"什么意思?"

"等会你就知道了,你远要比你所想的那样,更具利用价值——"

I.N抽完李龙馥的血,走回李旻浩的面前,将充满鲜血的针管递交给对方。

"那么,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的搭档。"I.N诡异地笑着。

李旻浩不屑地接过那管血液,左右动了动,又抬起手臂,在空洞的白光下凝望着手里的物什。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浓缩在这管血液之中,明明是那么唾手可得的东西,为何却让他们耗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以及,单单靠ORDINARY的血液,就能改变现状吗?未免太过简单、随意,又令人不悦。如果是动动手指就能完成的大事,那这一系列的铺垫又有什么意义?他感到无奈,又侥幸自己能参与抒写故事的终章,达成积聚多年的抱负,就算他无法预料之后即将发生的一切,也会死而无憾了。

可真的什么遗憾都没有了吗?他会满足于此,而不是继续贪婪下去吗?

狂妄自大是人类的本性,贪得无厌也是人类的本性。这或许就是人类与动物的区别吧。

李旻浩窃笑着,不再去看那管血液,将针管握在手中,慢慢地走向中央那台大型的机器。李龙馥默默无声地盯着李旻浩的背影,绝望在他体内开枝散叶,他似是在那一瞬间知晓了自己的命运,他大吼大叫起来,如一头狂暴的困兽,在铁笼中垂死挣扎,伤痕累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残忍的人类在笼子外茹毛饮血。可他无法冲破囚笼,制止人类的暴行,也无法摆脱被人类遏制的命运。

难道这一切都要分崩离析吗?他不甘心,极为不甘心,他已经忍气声了那么久,还要再这么将就下去,而非真正意义上地为自己做点什么吗?对未知的恐惧与求生的本能蓬勃而出,他深呼着,双目死盯着男人的背影,当下的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延伸至光年之外,宇宙的奥秘无穷无尽,渺小的人类却总以为自己能登上太空之巅,正是傲慢让人类做出了很多不合理的行为。在他的视线里,李旻浩缓缓停在巨大的机器前,对着复杂的仪器一阵观察,见上面安装了一块显示屏,以及用于输入的机械键盘,接着拿起针管,将针尖对准了某一处地方,笔直地刺了下去。

“唔。”李龙馥痛苦地垂下脸,心如死灰。

李旻浩用拇指推着活塞,将针管里的鲜血全数注入庞大的仪器当中,下一秒,“水母”轰隆作响,缸内深蓝的液体在一刹那褪变成了粉色,闪烁着鲜艳的光泽。李旻浩不可思议地注视着眼前壮观的景象,发自内心地慨叹,接着张狂地笑了出来,笑声漫无目的地四溢,声声刺耳,像一个不知倦怠的疯子。I.N没有迎上前与之共同庆贺,而是默默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观察着“水母”的变化。下一刻,一个圆柱体从仪器的操作台中升了上来,李旻浩伸出右手,将食指放在了圆柱体的平面上,彼时,“水母”发出“嘀”的一声,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感,李旻浩皱起眉头,有些不明就里,却还是按照机器的指示继续下去。

“请输入——代码——指令——”

一串机械女声的提示音袭来,李旻浩凝神细听,抽离手指,朝后瞟了一眼,I.N捕捉到那缕眼光,再次投以一个神秘的微笑,淡淡道:

“你只需要输入三个字母。”

“哪三个?”李旻浩不耐烦地问着。

“O、T、P。”

李旻浩不以为然,迷惑道:“就这三个字母?这么简单?”

I.N点点头,说:“是的,就这么简单。”

李旻浩将信将疑地敲打着仪器上的键盘,键盘清脆地响了三声,又归于沉默。在场的三人皆屏住呼,等待着可能发生的变化。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李旻浩失望起来,恶狠狠地瞪向在他身后不为所动的I.N,他迈开脚步,以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快速上前,揪住I.N的衣领,朝对方厉声道:

“没想到,连你也会欺骗我。”

I.N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无可奈何地解释道:

“Lee Know哥,我不会欺骗你,而且你看——”I.N指向了那台机器,“你没看到屏幕上显示的进度吗?血液的融合需要时间。”

“所以,请耐心等待吧,在此之前,或许我们应该欢迎一下另外两名客人。“I.N脸上再次挂满了笑意。

李旻浩闻言,松开了I.N的衣领,活动了会手腕,回到了“水母”跟前,才发现仪器显示屏的进度刚过一半。如此现代的机器,竟然配置了落后低效的处理模式,让人不由为之咂。李旻浩撇了撇,注意力转移回后方的两人,他朝I.N抛出话锋,问道:

“你打算怎么开始下一个游戏?”

“角斗士还是俄罗斯转盘?选一个吧,Lee Know哥。”I.N摊开了双手。

“一上来就玩刺激的吗?”李旻浩笑着反问。

“直接开始角斗士如何?”I.N提议道。

“既如此,先麻烦你给我们的客人松绑了。"

I.N会意,走到李龙馥身后,低下身,从上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慢斯理地切开捆绑李龙馥的绳子。李龙馥脊背发凉,上肢麻木,缓了会才渐渐找回知觉。他警觉地留意着I.N的动向,见对方收回小刀,没有进一步的打算,遂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碍于久坐的关系,他踉跄了下,又被I.N扶住了腰肢,听见对方在他耳边轻声道:

“小心点。”

他本能地感到一阵恶心,拍开对方的手,却被I.N更加迅速地桎梏住手腕。I.N将他拉近了,再次提醒道:

“命运是站在你这边的,就看你怎么选择了。”

李龙馥闻言,瞪大了眼睛,欲图从对方模棱两可的话语中捕捉些许端倪。I.N依旧神秘兮兮地笑着,双手向前一推,把李龙馥推离了原位,接着从腰间掏出手枪,快速上膛,将枪对准李龙馥的后脑。

“往前走。”I.N朝李龙馥命令道。

李龙馥会意地向前行走,I.N紧随其后,手枪的射线始终未离李龙馥一分一毫。李龙馥咽了唾沫,在距李旻浩不过10米的位置停了下来,李旻浩没料到李龙馥竟如此配合,不由啧啧称奇,遂鼓起掌来,扬声道:

“接下来,有请我们的嘉宾入场吧!”

不知从哪传来交响乐的音效,衬得此地更像是个大型的屠宰场,霎时“轰隆”一声,前方的大门缓缓向两边张开,一群身穿白大褂的人推着两个密不透风的铁箱走了进来,两个铁箱形状不一,其中一个巨大无比,另一个刚好能容纳进一名人类。李龙馥望向他们,视线转移到铁笼处,内心充满疑云,就在他迷惑不解的当儿,李旻浩朝那群人下了命令:

“先把我们的好好先生放出来吧。”

李龙馥闻言,内心的疑惑更深,他隐隐有种预感,他即将见证一场无可逆转的变革,而他究竟能为变革做到何种程度,他不得而知。现在,他把注意力全然放在了那个较小的铁箱上,一名工作人员走到铁箱前,按下了铁箱上的某个开关,铁箱传来了放气的声音,从缝隙里冒出丝丝白烟,李龙馥屏住呼,见铁箱的外壳似折叠般纷纷向外打开,逐渐暴露出被关在里头的东西——应该是一名人类,像块木头似的在那儿杵着。待李龙馥看清了对方,不由大惊失色,本能地大喊出声:

“方灿!!”

他迫不及待地欲图朝对方奔去,刚向前迈出一步,身后传来“嘣”的一声,一颗子弹擦过了他的耳侧,他停下来,恶狠狠地朝后瞟去,见I.N正举着手枪,枪对准了他,一缕白烟自枪缓缓生长。

“别着急嘛,之后你们有的是机会相聚。”

“别废话了,把另一个箱子打开。”李旻浩打断道。

被困在箱子里的方灿于此刻重见天日,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室内的亮光,他抬起手遮住额头,眯了会眼,这才缓缓看清眼前的景象。他先是注意到了那台巨大的、泛着磷光的“水母”,他的瞳孔细细盯着玻璃钢内粉色的液体,内心的震撼和疑虑于此刻攀升到了顶峰,接着,他将直线转移至前方站着的几人,见到李龙馥的面孔,除了惊讶,又增添了几分安心。两人目光相对,瞳孔中仅容纳下彼此的存在。他发自内心地弯起了角,至少在生命中的重要时刻,他能与对方并肩而行,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不知从何而来,可能在睡梦时分被绑架到了此地,距上一次造访未过多时,如今让他亲眼见证地下的景况,他终于明白了韩知城之前讶异及恐惧源于何处。圣洛督在它那呈现于外人的美丽与丑陋兼具的外表之上,又涂上了一层黑暗的色泽,几十年前的动荡仿佛再次重演,所有人的命运均被不可名状的洪流牵动,卷入深不见底的覆辙当中。下一年、下个月、下个时辰会发生什么,还有谁能轻易预料呢?但凡他在这里多待一秒,对未知的不安与好奇会更胜一筹。他不像李龙馥那样具备超常的恢复能力,若是遭遇不测,肉身凡胎定是扛不住暴虐的攻势。

他身旁那个大铁箱里装着的绝非善类,而在李旻浩当机立断的命令下,穿白大褂的人逐渐聚集到大铁箱的周边。那几个人虽在行动,精神却像是死了一样,表情呆滞,两眼无光,方灿觉得不太对劲,时刻保持着警惕,又在"白大褂"的牵引下离开原地,来到前方的空地,离另外三人不过十米的距离。那群人中,一名戴着眼镜的男性站了出来,走向大铁箱的跟前,抬手按下了铁箱上的某个开关,如方才上演的那样,铁箱的四壁发出机械转动的声响,正朝外缓缓张开,方灿屏息凝神地盯着渐渐浮现的箱中之物,凭轮廓辨认出了那东西的模样,接着不可思议起来。

然而待他尚未反应过来,从铁箱中伸出的利爪已将周围的"白大褂"撕得粉碎,霎时鲜血淋漓,皮肉飞溅,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方灿本能地后退一步,倏忽一样黑色的物什弹到了他的脚边,他低头一看,见是一把通体白银的沙漠之鹰。

"那么,game start,先生们!"

I.N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朝李龙馥喊了一声,后者将将回头,I.N将匕首抛给了他,李龙馥有些慌乱地接过,在手里拿稳了,又听到李旻浩大喊着:

"规则是——四人分成两队,具体怎么组队想必不用我多说,武器仅限于手枪和匕首,你们的子弹只有9发,但匕首可以无限使用,除非你把它给弄坏了——"

巨型蜘蛛跨过脚下的碎尸,朝他们迅猛扑来,李旻浩向大厅外围闪躲,继续道:

"哪队先打败蜘蛛,哪队获胜,武器分为远程和近程,说明其中一人必须要近距离地与蜘蛛肉搏,当然,武器可以交换,但性命……就未必了!"

李旻浩喊罢,掏出别在腰间的手枪,将枪对准前方兴风作浪的怪物,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板机。

子弹打中了蜘蛛的一后腿,蜘蛛尖锐地喊叫了几声,定了瞬,四对黑黢的双眼陡然向李旻浩的方位瞪来,八只眼睛皆放射狠戾的凶光,李旻浩趁势朝它又开了一枪,马格南的子弹打中了其中一只眼睛,蜘蛛再次锐叫起来,向外散发着逼人的气势,一个垫步朝李旻浩迅速袭来,李旻浩勾起角,不甘示弱,畅快地投入到下一轮恶战中去。

后边三人显然没有李旻浩那么冲动。方灿奔跑到李龙馥身边,目光反复确认着李龙馥的存在,李龙馥也紧紧盯着方灿的双眸,两人用几秒的时间就彼此镇定下来,商量下一步的对策,现下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们考虑别的事情。

"9发马格南,加上另一队的火力,应该是能打败这头怪物。"方灿说道。

"你想赢吗,方灿?"李龙馥问道。

"想,我想打败这头怪物,更想打败这两个人。"方灿坚定地说着。

"好,那我会尽全力地配合你,你用手枪,我想办法接近这头怪兽,我比你更适合与之近距离接触。"李龙馥同样坚定地回答。

"龙馥,无论如何,以自己的性命为重,不要勉强自己。"方灿给手枪上了膛。

"会的,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我了。"李龙馥一字一句地说道。

"好,那我们分头行动,时刻注意怪物的攻势。"

"明白!"

I.N在一旁偷听两人的对话,窃笑起来,优哉游哉地观望着前方"打得火热"的战役,没有上前支援的打算,而是低头看起了戴在手腕上的电子表。

"梁精寅!"李旻浩朝后方大喊道。

I.N闻言,没有被对方的气势喝住,而是提醒道:

"Lee Know哥,你难道不认为你的决定太鲁莽了吗?"

此时李龙馥和方灿两人已经向蜘蛛袭去,李旻浩正与蜘蛛玩着追逐战,没听见I.N的发言。

"只需要等待指令生效,就可以'操控'它了啊……" I.N意有所指地说着。

然而李旻浩显然对杀戮更加上心。另外两人也加入到鏖战中去,衬得后方的I.N格格不入。他终是叹了气,咂了咂,活动了会手腕和,自言自语地倒数起来。

"10——9——8——7——6——"

他的目光瞟向"水母"那,见屏幕上的进度已至96%。

"那么,现在才是——好戏上演的时候——"

I.N眯起眼睛,亮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Like this story? Give it an Upvote!
Thank you!

Comments

You must be logged in to comment
No comments y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