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ORDINARY

04

 

 

一楼休息室的一角,韩知城正用电脑登录警局的内网搜寻信息,光标飞快地点击,屏幕蓝光映在他的脸上,照出紧皱的眉头。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案件有关的信息慢慢完善,他们已经掌握了嫌疑人的资料,正在排查别的嫌疑人,物证搜寻仍在继续,法医刚刚提交了初步的鉴定材料……一切的一切貌似都在往积极的情况发展,他们却因关键一环的缺失而绊住了脚跟——

 

死者没有任何的身份信息。提取指纹、DNA及人脸识别放入数据库查找,却一无所获。明明外形如此显眼,却在公民数据库里未找到任何的档案,这个人就像凭空降临那般,在广袤世界的舞台上表演了一瞬,又黯淡落幕。现下总部那边抽调了几名警察过来配合区局办案,几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缘,面对着各自的电脑屏幕焦头烂额。

 

在偌大的档案库里大海捞针并不现实。现代科技的发达已经规避了许多人力的浪费,互联网的捷提高了生活和工作的效率,把世界串联成一个更庞大的整体,随之而来的是新的问题,信息爆炸,隐私泄露,网络安全,每天都有上亿信息流浪于网络之中,可人们真正能捕捉到的不过千万分之一,甚至因为碎片化的信息过多而错过了最关键的要素。既然档案库暂时解决不了他们的疑虑,那又得靠传统的法子——基层走访调查,通过以人为核心的情报网查漏补缺,哪怕效率不高,仍让他们看到了一线希望。只要对死者的身份有所眉目,相信在所有人的努力下,这一离奇案件也能水落石出,若是能顺利破获,定会提高区局的声誉。

 

韩知城倒不指望打赢这一仗自己能进加官,他更希望的是方灿能以此为跳板,进入总部工作。好不容易混到了刑侦科科长的位置,要是再往上走,去总部刑侦大队崭露头角,那有可能升迁局长,从而施展政治抱负,平步青云。方灿虽看不惯党派相争,但骨子里还是有股傲气,有励精图治的想法和决心,这是他与对方相处多年得出来的结论。韩知城犹记得自己刚到区局那会,还是个毛头小子,办理第一桩案件的时候就遇到了黑社会,他被那伙人囚禁在荒郊野岭的一座工厂里,四肢反绑,几乎不能动弹,方灿得知消息,迅速组集了小队前来救援,结果伤亡惨重,方灿肩膀中弹,伤到了神经,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提不了重物,握不稳枪把,至今仍在进行复健。

 

有这么一个呕心沥血的榜样陪在身边,韩知城自觉患难与共,对待事业越发坚韧不拔,仅用三年时间成为了方灿的直系下属,其中辛酸坎坷也只有自己最是清楚。尽管仍是个小小警员,但他相信,总有一天能爬到自己憧憬的高位,率领整个系统,为城市、为国家的公共安全贡献力量。想到这,顿觉精神振奋,脸色也跟着活泛起来,于是召集了休息室里的其他人一同探讨另外的计划,预备今夜立刻行动。

 

雄赳赳气昂昂之时,一人打开休息室的大门步入,模样看来有些疲惫,前襟松了两颗扣子,刘海梳了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韩知城望向来者,不由愣怔,忙站起身,唤了句“方队”。

 

方灿刚从审讯室里出来,面色凝重,韩知城不敢贸然上前问话,僵持了会,方灿开道:

 

“知城,这次你进去,去之前我先和你碰一下。”

 

韩知城闻言,即刻点了点头,暂先放下手里的活,随方灿一齐走出了休息室。门外长廊到处都是摄像头,信号也被屏蔽,方灿和韩知城来到较为隐秘的角落里低声交谈:

 

“我和嫌疑人聊了会,他比我想象的要更加机警,面对关键的问题,无论我如何引导,他都坚持自己没有杀人,可以看出他的情绪并未存在漏洞,而问到日常的生活,他照答无误,回答皆与事实相符,可以看出来他没有撒谎,也没有撒谎的意图。我在想,要不要转变一下方式,改讯问为询问。”

 

“如果改为询问的话,那就要假定他是证人了,顺着这思路走,说不定能问出更多东西。”

 

“问题就在于这里,就算能问出更多内容,这些信息哪些是必要的,哪些是不必要的,没个准度,不好把握,就怕又是白忙活一场,于我们而言也是在浪费时间。”

 

“确实如此,所以也需要转变下思路。目前我打算组个小队,到昨天嫌疑人去过的酒吧附近调查一轮,看看能不能挖到什么新的信息。说来蹊跷,本次案件的死者身份不明,根据法医那边的报告,单从死者的外观来看,双手内侧细嫩,推断出生前不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人,肌肉匀称,体脂率较低,平时应该有在健身,看着也像是和嫌疑人一样,从事注重外型的工作,然而内网的数据库里,就连死者最基本的身份信息都没有,更不用提其他信息了。”

 

“内网不行的话试试外网,联系出入境管理那边的,调用他们的数据库查查,也看看最近有没有非法入境未解决的案子,和别的区联动一下,总会有漏网之鱼。那个图案的事呢?有什么线索吗?”

 

“已经交给图纹专家和密码专家研究了,目前还没有回复。”

 

方灿拍了拍韩知城的肩膀,说:“这样吧,你专心去询问,注意是询问,要转变角色,嫌疑人面对同龄人的话可能会放松警惕,我负责安排接下来的工作,今晚先去‘Voices’附近走一圈。”

 

“好的,你出发之前,可以联系下法医那边,”韩知城放低了音量,“金昇玟那边说要和你聊聊这次的情况。”

 

方灿闻言,脊背一凉,大致猜到了接下来的情况——若是那位能屈尊降贵地主动找他,必定是有机要的信息告知。方灿点了点头,朝韩知城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在摄像头的瞄准下,走向了那扇审讯室的大门。方灿目送对方进门,脑海里回转起自己在审讯室里的经历。李龙馥恢复神志之后,样子要比初遇时更加成熟,头脑能正常思考,谈吐还算流利,针对他的提问不会立刻回答,像是先在脑内整理了措辞与逻辑,再相对完整地说明。这样做反而显得有些刻意,固然井井有是好,但一般人面对警方的询问,多半凭直觉、凭记忆回答,话语较难形成体系,相比之下,能保持谨慎的人,要么过于理性,要么——

 

方灿想到这,摇了摇头。不,就算他是凶手,事情还是有些古怪,缺乏一定的逻辑,有没有可能是解离型人格障碍,身体里住着一个杀人魔,只是他从未知晓,或者说情杀,他已经心灰意冷,所以才能装得如此无辜而不为所动……方灿搜寻着曾经了解过的奇闻异事,试图对号入座,但还是无法百分百匹配性质,既如此,不如转换下思维,与其过分纠结嫌疑人的作案动机,不如聚焦到死者身上——死者的情况绝对要比凶手更耐人寻味。

 

方灿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比起休息室,他更喜欢在自己的地盘内办公,周围也没什么人,恰恰适合他整理手头上的资料,编排计划预备行动,顺带给某个人打电话。本来白天查案的时候就打过去了,奈何那人没接,现在那人愿意主动交流,这个时机再好不过。他掏出手机,翻开通讯录,划到了“金昇玟”这一栏,接着点击了拨号键。

 

拨通的那刻,他感到一丝紧张,还是礼貌性地喂了一声。

 

“喂?”

 

“方队,在忙吗?”金昇玟充满磁嗓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还好,刚讯问完,出来抽根烟。”

 

“真是有闲情逸致,我这边都忙得脚不沾地了。”

 

“彼此彼此吧,吃饭没?”方灿问到这,才想起来下午时说过要请队里的人吃炸鸡,这一承诺怕是无法立即兑现了。

 

“没呢,还在解剖,是韩知城让你联系我的对吧?”

 

“是,看来你这边有情况,必须要在电话里说明。”

 

“算是吧,喏,创很普通,没啥可说的,子弹是水平射入的,从伤来看射击距离很短,而且短得有些过分——我都怀疑是死者自己撞上枪的,没有明显的血液喷溅,内腔也没有出血,当时案发现场是怎样的?是死在床上吗?真可怜呢,床单上是否大面积染血?如果没有的话,我接下来说的话应该就是一个小小的突破了。”

 

“请讲。”方灿耐心地说着。

 

那边咳了一声,继续道:“心脏泵血一般是83.3毫升/ 秒,一枚子弹打进心脏的部位,如果弹头恰好击穿了动脉,在这样强大的压力下,血液可以喷射到10米以外的地方。在其后短短的几秒钟里,出血量很快能达到1000毫升。”

 

“但是,案发现场并没有大面积出血的情况。”方灿补充道。

 

“没错,也就是说——”那边停顿了一秒,深深地了一气,“在死者中弹之前,他就已经丧失生命体征了。”

 

“怎么回事?你的意思是说,他可能已经死了,才中的那一枪?”

 

“是这个理,不过有待继续验证,这尸体送过来时已经尸僵尸冷了,不好判断血液流动的情况,但他死得还挺好看,没有明显的色素沉淀,伤处理得宛若油画,不像一些凶杀案,凶手都喜欢凌虐死者,身上的肉缺斤少两的。”金昇玟这么说着,语气有些戏谑。

 

方灿皱了皱眉,问:“子弹呢?能查到销路吗?”

 

“.22 LR(Long Rifle),非常常规的步枪子弹,正是因为太普遍了,大街上到处都是,单看弹头也看不出生产批号,从这里入手找线索没用。”

 

“胸上那只白鸽的图案呢?血迹是不是死者的?有没有指纹?”

 

“是,不过上面没有指纹,应该是用别的工具沾血画上去的,凶手很聪明,一来没留下可能暴露身份的痕迹,二来把死亡的效果处理得干净漂亮,就算不是连环杀手,能干下这样的勾当也足够的了。”

 

“你对此事有什么看法?”方灿询问对方。

 

“看法嘛,无外乎是一个想出风头又优雅的人干的,这案子要是登上媒体了,定能分散人们对大选的注意力。”

 

“确实如此,你觉得会和大选有关吗?”

 

“这点我不好判断,毕竟有的人完全就是出于猎奇心理才犯下杀人行径,再说了,若是和政治相挂钩了,案件会继续发酵,大家只会更忙。”

 

“目前死者身份不明,单从尸检报告分析无异于管中窥豹,我们连死者从事什么工作都未见分晓,更遑论政治身份方面的,只怕这段时间夜长梦多。”

 

“嚯,不愧是方大队长,很有思想觉悟,你当保守派可惜了。”

 

“嘘,这话不能随说出来,你身边没人吧?”

 

“手术间里就我一个,你需要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打视频电话,让你观瞻一下我的解剖过程,死者皮肤白而薄,一字划开,连软肋骨都干干净净,没有血液的残留,就是取出子弹的时候费了点心思,我可不想大张旗鼓地破坏那么一具美丽的尸体。”

 

方灿闻言,无奈地抚了抚额,“金医生,你这是在工作,不是在艺术创作。”

 

“那又如何?再说了,工作为何不能与艺术创作相媲美,我可和那些毫无审美、没有追求的法医不一样,死者要在我刀下皮开肉绽,那也要开出花来。”

 

“你这么一说,我倒怀疑你是凶手了。”

 

“呵,方灿,这话可不能乱说,你我都心知肚明,凶手另有其人。”

 

“希望如此吧,嫌疑人这边暂时问不出什么,得看今晚的行动了。”

 

“又要外出吗?真辛苦呢。”

 

“上头那边压力也大,肯定想尽早破获。”

 

“那,我可给你提个醒,身体要紧,健康要紧,别受伤,别死掉,我解剖那些生前长期熬夜的尸体,里头的器官都看不得的。”

 

“借你吉言,我差不多要出发了,你这边有什么新的进展再告知我。”

 

“OK,我挂了,洗手吃饭了。”

 

“等等——”

 

方灿像是想到了什么,朝那头喊道,金昇玟吓了一跳,耷拉着听方灿又交代了些别的事,连连点头答应,主动挂掉了电话。他在手术室里伸了个懒腰,上挂着相机,又朝手术台上的尸体瞟了一眼,旋即笑容满面地走上前,对着这副优雅美丽的尸体再次拍了张照,“咔嚓”一声,用未戴手套的手指戳了戳死者的面颊,凑近了上前细瞅,见面前苍白死寂的脸上,睫毛卷翘,鼻梁高挺,一双厚唇就算丧失血色也格外性感,金昇玟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在活蹦乱跳,热度冲上大脑,又扼制住了那股微妙的。可惜了,多帅的一个人,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金昇玟直起身子,脱下了白大褂,走出手术室前,像是想到了什么,突地“啊——”了一声,又回过头向后望去,角勾起,念念有词道:

 

“原来如此呢,事情变得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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