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ORDIN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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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彰彬的记忆里,圣洛督原本并未像现在这样划分出那么多的区域。以前的概念只有一河分割开了一座城,北区和南区依不同的定位和功能各司其职。北区是政治和商业中心,南区则是人们生活、娱乐的地方。北区的中央坐落着一片巨大的红色宫殿,据说是好几个世纪以前、封建时代遗留下来的皇宫,所有人都叫它“红场”,每逢周末,总有人拖家带地前来此地“朝圣”,呼着广场上新鲜的空气,用面包渣喂这里的鸽子。大人把小孩举在肩上,广场的广播无时无刻不在播放这个国家的国歌,朗读几十年前为了革命胜利而起草的宣言。有人经历过更早的战争,有人则见证了战争胜利的检阅,一代人有一代人不同的回忆,至少在徐彰彬的印象当中,他所在的国家曾是个欢乐的国度。

 

战争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响。毫无预兆地,像波兰闪电战那般,先是有歼灭机轰炸了北区,炮弹投向了红场,把严实的红墙冲撞得四分五裂。人们还在黑夜中沉睡,城市却率先苏醒,耀出了火红的光芒,让人以为太阳提前降临,有人从梦境中转醒,再是更多的人,惊讶地发现天崩地裂,大地在摇撼,远处升腾起金色的浓烟,大火灭了一整栋楼,再是一个街区,火药爆响,人群尖叫,越来越多的人来不及收拾物资,趿着拖鞋、穿着睡衣从家里跑了出来。有的人拿上了手枪和斧头。坦克驶上了街区,炮弹对准了街上无辜的人民,却迟迟没有开火,没人知道这些坦克里坐着什么样子的士兵,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内舱,而是把火药抛向了无人的区域。

 

开始有人在街上呐喊,政府背叛了人民,我们的国家一派虚伪、狼狈,和平的假象不过是腐烂的掩饰……重装上阵的士兵将机枪对准了抗议的人民,有的士兵踌躇不定,有的士兵则下意识地扣下了扳机,血花在空气中飞溅,中枪的人瞠目结,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世长辞,尸体跌倒在人堆里,人们不自觉地往旁边一站,让出一方惨淡的坟墓。第一颗子弹的打响星火燎原般点燃了所有人的恐慌,人民意识到,这些装备武器的士兵是真的会开枪的,于是开始四散奔逃,有人回到了家中,也有人流浪在大街上,趁火打劫的人比比皆是,商店被哄抢一空,没有了秩序,没有了法律,人的求生本能成为了至高无上的主。有人在教堂里忏悔,教堂成了临时避难所,还有地铁,医院,火车站,人们携着单薄的行李就地而席,交谈,鸣唱,亦或是保持沉默。

 

徐彰彬那时和家人一同待在地铁站的地下,地铁站距离他们的家不过几百米,此刻却天差地别起来。炸弹随时有可能毁灭他们的住所,地下则是相对安全的,站台的地面拥挤不堪,隔一两步有人躺卧、蜷缩,把自己包裹在肮脏的棉被里,时不时有商贩在地下摆摊、叫卖,卖的是酒精、香烟、以及过期的党证。这个国家曾经还有总书记,还有党委,还有无数为崇高使命奔波的党员,现在却没有了党,总书记下台,不知流窜到了何处,把伤痛留予了广大的人民。党在一夜之间崩溃,或者说从更早的时候,产生了被蛆虫腐蚀的迹象。

 

他的父母是党员,一个是高级教授,一个在医院里救死扶伤,他从小在党的熏陶下长大,吃饭听广播的时候,圣洛督专台永远播着红歌,广播员在收音机里播报,国家今年的产值达到了多少,有了多少坦克,原子弹,核武器……学校里的老师教他们阅读红色经典,为他们展示英雄的事迹,诗歌都在歌颂党,歌颂军队,歌颂死亡……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几乎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你生来是要为国家打仗的,你不会有自己的生活,不会像那些穿着牛仔裤、听着摇滚乐的青年一样,只会享乐,只会想着货架上的牛奶和酒吧里的特调……

 

那个年代物质匮乏,贫富分化,作为知识分子的家人一个月的薪水也仅够伙食的花销,想买块布匹都得拿商品券去换,而且一次是换不到的,得尝试第二次,第三次,用别的东西换别的东西,再用别的东西换这么一块仅有餐桌布大的布匹。后来的日子好像好些了,自由贸易盛行,超市的货架上多了更多的商品,人们穿上了丹宁,不再像以前那样,穿着工厂里的制服。酒水与香烟风靡于世,要搁在以前,禁酒令让人们不敢轻易接触这类麻醉神经的消耗品,做什么都是在偷偷地做,徐彰彬在学校里与混黑市的同学交易,私藏了几根香烟,香烟埋在枕头底下,待长夜漫漫,大人房间的灯跟着熄灭,他才会划拉出一根火柴,用火苗点燃香烟,点燃房间内的空气,云吐雾起来。

 

人们貌似自由,却随时处于被人告发的险境之中。没人愿意谈及西方,谈及资本主义,若是有个人在街上不识相地呼喊,我信奉白宫那一套,第二天会被监察委员会的人抓去,关到监狱里拷问。没人清楚自己的家里是否被安装了窃听器,说话都鬼鬼祟祟、畏首畏尾的,用调大音量的收音机掩盖真实的对话。家里只有书和书,书籍堆满了客厅,成为客厅里唯一丰盈的东西。徐彰彬注意到父亲原本有一块老旧的手表,貌似是祖父的遗物,祖父戴着手表参加了战争,又在和平年代移交给了父亲,手表的表盘磨损得十分严重,指针还算能灵活运作,父亲时常自行拆卸、修理,举在耳边倾听它的呼,后来这块表不见了,家里有段时间屯上了猪肉、牛肉,母亲将肉类包装得严严实实,放进冷冻柜里储藏,徐彰彬在厨房门看到了,默不作声,母亲向后望去,见他站在门边,连忙迎上去,捧住他的脸,亲他的额头,一遍又一遍道,孩子,我们有救了,我们能吃上更好的东西了……

 

计划经济的年代,人们靠什么而活?靠的是理想和信念,物质的稀缺让许多人不甘于现状,在党和政府的煽动之下,他们愿意抛弃个人主义,投身于国富民强的壮烈事业。可国家给了他们什么?失望,幻灭,贫困,饥荒……一个曾经信仰党的人在某次采访时说,我曾以为我们是在干一件大事,为了更美好的生活栉风沐雨,自愿乘上列车到天寒地冻的原始森林里开荒土,人们怀揣着炙热的梦想与激情,扛起了锄头、钉耙,带上种子,钢材,欲图建设起一栋又一栋的高楼,解决就业,解决温饱,让经济复苏,每个人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然而事实是,人们开始源源不断地在寒冷中死去,他们蹚着冰面过河,大半具躯体没入冰冷的河水里,有人淹死在路上,也有人艰难上岸,却因其他不幸的遭遇而葬送了生命。旧时代曾拥有先进的想法,我们的领袖发起了革命,旧秩序被推翻,新秩序迎来它的黎明,接着到了世界大战,祖国的士兵横跨边疆,在血雨腥风的前线保家卫国,战后活着的人,都能因他们的丰功伟绩获得一块勋章,甚至是更多的勋章,可这些勋章不一定能改善他们日后的生活。有的人回到乡下继续种田,有的人升官发财,在红场里坐镇一方,有的人从事一份平平无奇的工作,在超市里当售货员,在学校里教书,在工厂里制造武器,军装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收进衣柜里,人们着上围裙、白衬衫、西裤、蓝色制服……唯一的共同点是党。他们是经历过战争的人,几乎一生都在为备战而活,他们脱离不了战争与献身的思维,再是另一代的降临,他们的心中没有战争的概念,他们只管安稳度日,在老一辈的熏陶下接触党和历史,却并不清楚这些东西的本质,现在在路边随抓上一个年轻人,你朝他问,总统推出了某项改革,对此你有什么了解……他只会回答,我还有急事,我要去看电影,逛街,购物,与朋友约会……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空虚,乏味,一蹶不振,把理想葬送在了和平里,啊,和平!人们不再去谈论政治,只想着周末要做些什么,去哪些地方玩乐,书籍摆在书店的货架上蒙灰,书架换成了电子产品……

 

徐彰彬在儿时拥有一个随身听,可以播放磁带,他却舍不得用,磁带在那时不算是富饶的资源,街上流通着盗版的产品,他把寥寥无几的零花钱存起来,存到一定数额了,去寻找熟悉的摊贩,购买喜欢的歌手的作品。他窝在地铁站里的平地上,把那几盘磁带都藏在怀里,循环播放着经典的曲目,他戴着耳机,听不到站台内的嘈杂,看不见那些随处可见的冲突,人们指着彼此的鼻子相互咒骂,动起了拳脚,有人赶上去劝架,有人坐在旁边看热闹,也有人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在心底里默默祈祷。战争好像持续了很久,又好像一场两个小时的梦境,梦境里的世界坍塌、在某种不可抗力的作用下化为灰烬,被潮汐冲散,流落到了外太空漂浮,蓝色的星球在梦境里湮灭,没有谁能躲过这场灾难,蒸发成了分子,原子,或许在未来的某天又被某个文明当成商品制造出来。灭亡未必是失去,当认识到这点之后,徐彰彬从梦境中苏醒,睁开眼睛,环视着周遭的纷乱,耳机里的音符仍在跃动,他却觉得自己置身事外,俨然脱离了这个时空,驾驶着自己的飞船游离在宇宙的边际。

 

他与父母分开了,在战争结束的那刻。国家变成焦土,一派萧,人们灰败的面上浮现得救的表情,大伙相拥、紧搂,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亲,挥洒热泪,然后稍微冷静下来,再抬起头看看街上的现状——没有一处是完整的。大楼倒塌。水泥墙结满了黑色的窟窿。砖瓦碎片遍地都是。树木秃成了焦炭般的躯干。街上的店铺停止营业,门窗紧闭,玻璃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家园沦为了一片废墟。无家可归的人在大街上漂流、乞讨。原本随处可见的红旗褪成了白色,鲜血却把苍白的路面染得一片血红。别国前来支援,发放赈济物资,一个接一个的人排队领取。有人死在街边或是巷子里,坐着,躺着,像牛,像马,像狗,像猪,那副模样不像是死去,像是在休息。没有人为他们收尸。

 

徐彰彬乘上通往别国的列车,跟着一群青浪迹天涯,把他逝去的青春嚼烂嚼透了之后,回到了圣洛督。

 

 

 

 

“[OTP]?”方灿疑惑地问着,似在猜测这个缩写的全称。

 

徐彰彬神秘地瞟了他一眼,继续道:“ORDINARY Technology Project,一个多年前的机密计划,却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酝酿成了一场无可挽回的战争。”

 

“改造人类吗?把人类变成像李龙馥那样的存在?目的是为了什么?”方灿的神情苦闷起来。

 

徐彰彬摩挲着下巴,“目的,有多重解读,比较权威的说法是——用于国家军备。当时的党和政府在OTP的意见上起了强烈的分歧,党分裂成了两派,一派是支持OTP的,一派则是反对的,于是引发了动乱和政变,内战打响。以目前两党的性质来看,其实不难猜测,两者在当时分别代表了什么样的势力。”

 

“自由即支持,保守即反对。”方灿一字一句地说着。

 

“没错,这也是为何OTP在战后再次启动的原因。利益永远存在,只要有雄厚的势力支持,集团能赚得盆满钵满。你知道我们国家的历史,上一代的人永远流淌着战时的血液,他们一生都在为打仗做准备,当战争结束,国家步入和平年代,这种情怀却无法彻底抹去,工厂仍在生产战争的机器、战争的设备,大街上随处可见‘胜利就在明天’‘为了国家、为了人民……’的号,人们鲜少谈论娱乐,都在研究诗歌,研究政府的公文,都在期盼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为此怀揣着至高无上的信仰。就算世界步入了和平,别国仍在阻挠我们,大搞特搞军备竞赛,仿佛下一秒战争就要爆发,人民再次被推到前线,看看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吧……战争给人民带来了什么?是永远长存于心的恐惧,一种能左右命运的潜意识……所以人民需要军队,国家需要军队,需要一批听党指挥,能打胜仗的军队……”

 

“OTP是这一意识形态催生的产物,当你要控制一批人的时候,你只需要控制他们的思想,但这个过程存在太多变量,人毕竟是独立的个体,无法像机器那样输入明确的指令、依照指令按部就班地运作,每个人的想法不尽相同,有人觉得看到了新的希望,有人觉得这会酿成一场更大的灾难。这就是现实,当局无法在OTP上形成统一的意见……”

 

“政变突如其来,又好像蓄谋已久。当一个国家的最高层开始腐烂的时候,想要击溃这个国家何其容易!你去看那些战后的采访,披露了红场里的那帮机关人员,你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什么吗?起草公文,召开党会,大谈特谈改革,形成完善的规划与制度……他们在里边抽外国烟,用外国的彩电和家具,开着外国汽车,可笑的是,上面对下面却不是这么说的,他们一直在强调,要支持国货,我们的国家生产的东西就是最好最精良的,不要妄想资本主义……”

 

“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这个大国离崩溃只差一念一毫。在这样的情况下,OTP计划无疑是萨拉热窝事件,但该计划的出发点却是控制——控制一批精良的队伍,让他们为政府效力,不让境外的恶势力有机可乘。可这么做却违背了人道主义,违背了人民所信仰、所推崇的高尚理想,用人的自由意志换取国土安全,把人类转化为奉命行事的机器,这样的情境荒诞不经,在众多科幻作品里都出现过,甚至也是旧世代的历史曾经有过的一面,如今却又要在现代社会里上演。”

 

“世界明明在朝着更加发达的倾向前进,我们的某些东西却在倒退。没有信仰的人是可悲的,极端主义的人是可怕的,前者尚对社会构不成什么威胁,但这群人或许无法给国家提供有力的支撑,久而久之成了社会的蛔虫。后者则是寄生虫,菟丝子,他们在蚕食国家的同时,也给国家造成了二次伤害,那些极左极右分子即是如此。看看这届的竞选,一有总统大选,二有市长大选,方警官,我想就此问你一下,抛开政治身份不谈,你更支持哪个党派获胜?”

 

“……”方灿没有回答,而是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你看,你答不上来,若我走出这里,询问大街上的任何一个人,可能他们也答不上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群众已经对政府感到了失望,他们既渴望新的秩序,又对参政议政感到了厌倦,民主选举最可笑的一点就在于,投票是可以操控的,人们也可以放弃投票的权利。你可以去看下权威民调机构最新的数据,表面上自由党的支持率高过了保守党,但更多的选民选择了弃权,他们不一定都对政治无感,他们可能都有理想和抱负,为什么会放弃了这庄严神圣的一票?这涉及政治危机和信任危机——在这些人眼里看来,无论谁上台,谁执政,我们的生活都难以得到改善,然而现实却只有这几种选择,要么保守,要么自由,要么弃权,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这既是政治的博弈,也是人民的苦难,这苦难不像战争,直接用子弹把你打成筛子,而是一点一点地折磨你,从内至外地摧毁一个人的精神、意志。现代人的确和以前的人不一样,但他们仍在面临新一轮的危机……”

 

“OTP是政治斗争的产物,却涵盖着极大的可能性。放眼望去,每个人其实都是ORDINARY,原原本本地体现了这个形容词的含义,又有打破框架、建立个权利,这个词也象征着某类人群,诸如李龙馥这样的人,有着鲜活的意志,温暖的躯体,在某些方面要比常人更胜一筹——ORDINARY即是这类人选,他们都是实验体,是生化武器,只是处于尚未觉醒的状态,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缓慢地发生异变,他身上已经体现了这样的特性,所以我才会及时介入。我曾在Thunder集团工作,对这一计划烂熟于心,恨不得将那些书面的文件撕个粉碎……营养剂都是幌子,不过是为了维持这些战争机器的生命……人类福祉……真是讽刺……”

 

徐彰彬洋洋洒洒地说完,对面的方灿已然傻眼,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像是在消化这些过于庞杂的信息,又像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徐彰彬俯视着对方,上前一步,补充道:

“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出现一批新的势力,他们昭示着这个国家最真实的希望,尽管他们不一定会用和平的手段解决纷争,但是——”

 

“这是必然的结果。”

 

徐彰彬撂下这话,走到房间中央的机器前,按下了某个按钮。彼时传来排水的声响,包裹着李龙馥的粉色海洋缓缓流入了地下,生化舱内的粉水全然排出,舱门打开,李龙馥取下了呼罩,冲出了舱门,径直奔向愣在原地的方灿。他跑到方灿的跟前,蹲下来,张开双手紧紧搂住对方的头颅,又向旁边的徐彰彬望去,诧异道:

“徐彰彬,你对他做了什么?你都说了些什么?”

 

徐彰彬观望着面前这场感人的重逢,李龙馥的全身被粉色的海浪打湿,发梢上仍在滴水,紧身衣衬得他身子骨板,又从内至外散发着一股热血的生机。李龙馥看他的目光不再温柔,而是夹藏着愤怒与试探,像是在看一个冒犯到自己的陌生人,徐彰彬蓦地哽咽起来,忍住那股悲伤的冲动,将目光瞟向了别处,又移回李龙馥的面前。李龙馥眉头紧皱,又咽了唾沫,朝徐彰彬吼道:

“徐彰彬,你说话啊!”

 

徐彰彬向后退了一步,眼睁睁地望着李龙馥的双眸涌现一层赤色,泪水将落未落,被他憋回了眼眶,像极了一只受伤的狼。他不再是他的小鹿,他逃出了他的森林,而奔向了更大更广阔的原野。徐彰彬嗫嚅了,巴望着对方,无法再像之前那样流利地谈吐,战战兢兢起来。

 

李龙馥的面庞流露了一丝失望。他转而掰过方灿的头,开始检查着对方的呼、脉搏,用手掌抹去对方脸上残留的水珠,方灿的睫毛颤动起来,抖索着身体,像是感受到了沁入心脾的寒冷,李龙馥又紧紧地搂住他的身子,企图把身上的热度一点一滴地渡过去。方灿抖动着唇,吐出微弱的音节,李龙馥察觉了,忙俯下身凑到他耳边倾听,隐隐约约地听到他在念叨:

龙馥……我没事了……没事了……

 

徐彰彬……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我……

 

“李龙馥,我很抱歉,会以这样的方式开诚布公。”

 

徐彰彬适时地说出这句话,接着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停留在离两人一尺之外的位置,痛心疾首道:

“我无法对你亲自述说事件的真相,这于我们而言都太过残忍。我看着你长大,从十几岁的模样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青年,这期间我们留下了许多共同的回忆,而我不想让这些回忆变质,可能于你而言,这些回忆并未有什么特别之处,它们不过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但对我来说——”

 

徐彰彬顿了顿,继续道:

“它们是我生命中的珍宝,是我要藏匿一生的幸福和罪孽……”

 

“所以,在这珍宝还没有被别的东西锈蚀的时候,就让我一直,埋藏在心底里吧。”

 

徐彰彬说完,向着前方行去,走过了两人,走到了房间的门前,即将朝外迈出一步。

 

“徐彰彬……”

 

李龙馥叫住了他,嗓音嘶哑、隐忍着哽咽,他却没有回头,而是在原地驻足,默默等待着对方接下来的发言。

 

“……我们还有可能再见面吗?你这样……该让我如何是好?我总觉得你要离开我了,我是你的病人,我们还是朋友,以前的我们几乎无话不谈,为什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你都没有和我说明清楚,难道就要这样干干净净地走掉吗?”

 

李龙馥啜泣起来,颤抖着声音道:

“那些回忆,于我而言不只是回忆而已,你为何要强加这样的定义?你以为我不重视那些过往吗?正是因为遇见了你,我的人生才仿佛打开了一扇窗,有阳光照了进来……你待我温柔体贴,总是率先顾及我的感受,但那绝对不是单方面的……我一直在试图,给予力所能及的回报……”

 

徐彰彬闻言,回过头,望向李龙馥红肿的双眸,扯出一个苦笑:

“谢谢你,小馥。我不奢求你的回报,让我认清现实就好。”

 

“你没办法爱我。我们的友谊注定要迎来不可逆转的结局。”

 

李龙馥唔了一声,终是忍不住泪水,哭了出来,泪水打湿了他的面容,啪嗒啪嗒滴在了方灿的脸颊上,方灿艰难地抬起右手,为他擦净眼角的眼泪,眼泪却决堤一般汹涌而来。李龙馥握着方灿的手腕,手指箍住对方的指节,低下头来埋在方灿的怀里啜泣,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是这样……

 

徐彰彬弯出最后一个笑容,离开了苍白冰冷的地下房间。

 

李龙馥的哭声渐弱,身体时不时地抽搐,像一搁浅在岸上的细鱼,摇曳着鱼尾,企图再次坠入海里,却无济于事。他倒在方灿的胸前,渐渐没了声息,唯有起起伏伏的胸膛显示出他还活着,仍苟延残喘地活着。力气一丝一丝地回到方灿的体内,方灿抬起手,抚摸着李龙馥湿淋淋的头发、脊背,李龙馥感受着对方手掌的力度,泡皱的皮肤软弱无力,向外透着源源不断的寒冷。

 

两人在白茫茫的空间内静静地相依,四周像是堆积的雪,将他们融入了冰原之中。

 

良久,李龙馥撑起了身子,向前注视着方灿的双眸。漫长的静默徘徊在两人之间。

 

他没有他。

 

 

 

*本章的政治内容有参考自《二手时间》以及法国大选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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