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ORDINARY

29

 

 

子夜将过,本是城市沉睡的时节,高楼广厦纷纷熄灭星星点点的灯火,而披上静谧四溢的黑暗。从第一区的制高点俯瞰,整座城因光点的密集程度而被分成了若大若小的区间,有的仍旧辉煌万千,有的即将浅浅入眠,有的则彻底沉寂、仿若静止的画面。可谁又能知晓在那看似平静的漆黑之下,是否上演着暗流涌动的戏码。是否有人被谋杀、有人被哄抢。是否有人被围追堵截。是否有人正在逃离一场危机。是否有人正在与他的爱人离别。是否有人正在与他的爱人亲。是否有人正在与他的爱人交换今夜的最后一个拥抱。

 

是否……是否……

 

徐彰彬接到电话后,正欲套上睡衣,然而这通电话彻彻底底打消了他入睡的念头,他匆忙换上常服,揣了钥匙出门,脚踝来不及蹬进鞋底,踩着鞋帮子吧嗒吧嗒地跑到了地下停车场。发动车子的那瞬,焦虑、忧愁、困扰、愤怒齐齐显刻在他的脸上,令这副平日看起来不怒自威的面孔更显狰狞,又或多或少地流露出罕见的人情味来。徐彰彬重重地锤了一把方向盘,又拿手反反复复地抚弄起前额,额角暴出青筋,在他越发粗重的呼下隐隐跳动。他扯松了领,调低了座椅靠背,向后用力撞了一下,一下,又一下,欲图把所有的痛苦与怒火发泄尽致。

 

待他冷静些许,他又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随即发动车子,速度飙到了限速之上,一个豕突呼啸而去。他几乎疯了魔地在大道上驰骋,一路没踩刹车,流线的车身形似猎豹,在暗夜与路灯的作用下耀着层炫目的银光。空旷的大街唯剩这只豹子在路面上展演着死亡之舞,那一排排孤寂的路灯皆是沉默的看客,又片刻不停地用它们的色泽装点豹子的皮囊,用它们的影子亲豹子的风姿,再欢送这只豹子奔向遥远的彼岸。

 

徐彰彬仿佛忘却了周遭的一切。他的眼神聚焦在前方的某一点,却从中解读不出实质内容。好像有数万信息在他的脑海里百转千回,又好像被蛆虫蚕食般空无一物,他体会到了连绵不绝的混沌,自他的胸腔内发出,向身体的各个部位四散开来,然而他无法迅速地自我调节,于是只得无望地等待这浓重的深渊将他一点一点地噬。他坐立难安,双手一直在剧烈颤抖,倏忽扬起手腕,重重地扇了下自己的脸颊,力图让自己清醒些,千万不能在抵达终点的中途率先倒下。

 

还有一个人在等待着他。这个人的名字他在里念过千千万万遍,自他认识他时起,自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瘦弱、不及他半大高的身影时起,他就注定要站在背后默默守护对方的。他看着对方一年又一年地成长,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瘦小的睁瞪着一双骨碌碌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对他说,怀里抱着一只脏脏旧旧的兔子玩偶。两人后来再见面时,他送了他一只崭新的兔子玩偶,粉红色的,乍一看不适合这个年纪的青,对方却爱不释手,捧在手里把玩,用鼻尖深深嗅着玩偶身上的气味。他们攀谈、交心,仿佛这世间只存在这么一个推心置腹的挚友,他会挑他的生日给他送上当日采撷、修剪整齐的鲜花,花瓣上还浸润着晶亮的水珠,时而是向日葵,时而是满天星,时而是勿忘我,时而是粉玫瑰。他尔一笑,颧骨间的雀斑如流星闪烁,对他的好意照单全收,亦极尽自己所能报答、付出。他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如家人那般坦诚相待,当他好不容易盼到了对方成年的时日,欲图奉上一枚戒指,聊表自己的深情款款、情意绵绵,他却告诉他说,哥,我谈恋爱了,对象是个比我大很多的男性,不过你不用担心,那人要比我想象中的靠谱……

 

他挂断了电话,把戒指收进了床头柜,把鲜花冲进了下水道。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抱过类似的幻想。他自是明了,与对方有缘无份,人生道路的交集俨然没有了延续的可能,维持现状反而于彼此都好。他不想搅乱这层朦胧的关系,尽管在对方看来不尽朦胧。他选择了置身事外,又能自如地融于其中,只是从来不干涉对方的私事。李龙馥成长了,成熟了,已经不是那个会倒在母亲怀里哭哭啼啼的孩子了,而是具备了一定的自由意志,有自己的思想、主见,是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他上一次看到李龙馥哭是在什么时候?貌似是很久远的记忆了,没那么撕心裂肺,只是安安静静地流泪,任由泪水打湿他的衬衫。他不再像以前一样会黏在他的怀里,冲他撒娇,用鼻子蹭他的心窝。曾经的他会大大方方地在人前夸耀,我以彰彬哥为荣,他羡慕他的身材,他的品性,他的沉稳,渴求他尚不能得到的一些关于成熟的象征。然而他已经足够成熟了,他为人热情,活力四射,对什么都抱有一种不服输的态度,亦能体察人情冷暖,在成长的过程中仍能保留恻隐之心。这样的人诞在这世上,是受老天眷顾、神明垂帘,还是天神来到了凡间,化作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又给予世间春雨般的柔情?

 

徐彰彬不由从眼角淌出了一滴热泪。他没有伸手擦拭,而是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深了一气,鼻子酸涩起来,又被他忍住了继续流泪的冲动。当他回想起那次与方灿短暂而不悦的对话,不由讥讽地笑了出声,为这个男人未能信守诺言的下场感到悲哀与惋惜,又为自己掰回了一局感到些许的快慰。他已然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将李龙馥拱手相让,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在方灿的庇护之下一次又一次地承受绝无仅有的伤害。他凌厉着双眸,无暇冷静又烈火洋溢,周身散发出的热气似能将空气蒸腾,他扭打着方向盘,车子迅速拐弯,在沥青的马路上激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吼,冲入了医院所在的街道。

 

车子驶向了医院侧门,徐彰彬在安全闸前踩下今夜的第一次刹车,安全闸前的摄像头喷出一扇泛蓝的白光,光束在徐彰彬的车牌处上下扫描了一轮,旋即在屏幕上亮出一行红字,内容显示通过,安全闸缓缓向上抬起,徐彰彬不耐烦地敲打着方向盘,没等闸门全然开启发动车子闯了进去,风风火火地停在急诊楼门前。排气管轰隆隆地低吼,令前台值班的医生吓了一跳,忙打开门探出来查看,见是徐医生的车子,更为大惊失色。徐彰彬解下安全带,拧开车门,雷厉风行地下了车,与值班的医生撞了个照面,接着朝对方问道:

“李龙馥在哪?”

 

“回……回徐医生,刚到的医院,已经送到一楼的手术室里抢救了,就等您过来了……”

 

“知道了,其他人呢?是不是还有两个男人跟着?”

 

医生连忙点头,“有,有的,这两人在手术室外候着,没让他们进去。”

 

“好的,我明白了,谢谢你。”

 

徐彰彬说完,拍了拍医生的肩膀,径自走入了医院,直直通向一楼角落的手术室。为节省电力,医院长廊的顶灯采用声控的模式,徐彰彬每走一步,身前的那盏灯就亮堂一下,过了几秒在他的身后落幕。黑白的景象如放电影般一帧又一帧地上映,他在这宛如电影胶卷的长廊中行走,仿佛这些胶片放映出了他行色匆匆的人生。他跨过一道又一道光明,穿越一片又一片黑暗,终是离那扇草绿色的大门越来越近。两扇门的顶端横着电子屏,其上静止着“手术中”的字样,门外的长廊上,两人正以不同姿态等待着这场手术的结束。一人站立在旁,神色不安地张望着墙壁上的宣传贴画,时不时转头瞟向手术室顶端的屏幕,又收回目光,继续探向别处。另一人坐在休息椅上,压低了身子,头部朝下,故而看不清此人的表情,手肘则撑在膝盖上,十指交握,指尖与指尖相互摩挲,似在暗示着主人的惴惴不安。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回响在走廊内,两人不由自主地愣神,目光皆朝声音的来源望去,见徐彰彬洋洋洒洒地大步而来,全身焕发着狠厉,眼神更是愤然。方灿从座位上站起,提前想好的措辞于此刻烟消云散,他无言以对,拘谨地站在一旁,安静地望着徐彰彬离自己越来越近,渐渐穿过那片黑暗,而抵至尽头的光明。徐彰彬的眼睛朝他这一瞟,又像是没看见他似的,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然而等他行至他的面前,徐彰彬倏忽握紧了拳头,一个上勾拳抡中了方灿的下巴,方灿被打得头朝右侧一歪,整个人跟着栽倒,跌坐在了身后的那排座椅上,鼻腔里冒出蚯蚓般的鲜血。

 

徐彰彬甩了甩手,不屑一顾地嘁了一声,继续朝手术室的大门行去。

 

韩知城张大了巴,差点爆发出锐叫,又被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忙与徐彰彬擦肩而过,倾上前扶起方灿,从袋里掏出手帕堵住了对方的鼻子,又悻悻地扭过头,瞪视着那张气势汹汹的背影。韩知城咬牙切齿,又不好在此地发作,一张脸气鼓鼓的,终是对那挺括的背影也挥舞了下拳头,里发出锯木般的咯吱声。

 

徐彰彬干脆利落地走进了手术室,走廊尽头又归于平静,方灿抓着手帕为自己止血,韩知城则蹲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盯着方灿,眼神里尽是担忧和愤怒。方灿见状,苦笑起来,伸出手揉了揉对方的脑袋,说:

“不用担心我,照顾照顾你自己吧,我看你也受了点伤,赶紧去找医生包扎下。”

 

说罢指了指韩知城肩上臂上的伤。那是在地下室奋战的时候垒堆出来的,当时还不觉得疼,现在被方灿这么一提醒,皮开肉绽的部位倒隐隐刺痛起来。韩知城皱了皱眉,站起身子,活动了会腿脚,对方灿语重心长道:

“方灿,答应我,照顾好你自己。”

 

方灿闻言,点了点头,又抬起左手对韩知城比了个“OK”的手势。韩知城透过惨白的光线看清了方灿的那左臂,眉间的沟壑陷得更深,这左臂显然不能继续使用了,外观已被子弹毁成了筛糠,丧失了伪装的功能,只得像现在这样暴露出钢铁之躯,隐隐有高饱和绿的电流沿着黑铁般的臂线纵横交错,如燕纷飞。现代科技的奥妙体现于此,赛博发达的同时,人类有可能会变得越来越不像人类。

 

韩知城兀自端详起来,又重重地叹了气,拍了拍方灿没受伤的那只肩膀,说:

“那我走了。”

 

“嗯。”

 

方灿低低地应声,韩知城又看了他最后一眼,这才转过身缓缓离去。

 

 

 

 

韩知城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要缝针,愁眉苦脸地做了术前检查,打了麻药,被推进手术室后一睡不醒,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病房内,床边的护士正为他换药。为他换药的护士起先见到他时,先是帮他拆了绑带,再是被他伤痕累累的双臂所震慑,惊讶了半天,又回过神来,捞过一针线繁密的臂膀开始包扎。护士小心翼翼地动作,韩知城正与周公梦游,睫毛微微扇动,唇咂摸了些许,发出咀嚼的声音。护士轻轻地笑着,用碘酒棉球替他仔仔细细地消毒,韩知城一个激灵,估摸着麻药渐渐失去了效力,疼痛抽丝剥茧般地回至全身,他不由皱紧了眉头,额上泌出细汗,接着慢慢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不大的病房。房间的陈设简洁明了,配备基本的家具,用隔帘划分了几张床位,另外两张像是暂时没人住的样子,床具整整齐齐地叠放。房间角落又摆放了几盆植物,绿意盎然,空气中飘着层淡淡的清香。韩知城件反射地想要揉揉眼睛,却浑身乏力,近乎抬不起胳膊,懵懵懂懂间,注意到身旁有人,不由吓了一跳,本能地弹了一下身子。

 

“嘘嘘嘘——先生,稍安勿躁,我正在为您换药,没料到您这么快就醒了,接下来得委屈下您了。”

 

护士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忙倾上前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韩知城目瞪呆,在看清身边人的穿着之后,长长地吁了气,哑着嗓子道:

“谢谢你,我睡了多久?”

 

“快一天了。”护士笑着回答。

 

韩知城迷茫了瞬,眼睛向下瞟去,这才发现自己的上半身一丝不挂,惊诧了会,耳面涌上一层可疑的红晕。他的身形不算瘦弱,骨架小的优势令他穿衣看起来像模特,赤身之后又是另一幅光景。护士情不自禁地捏了捏他臂膀上的肌肉,他羞愧难当,满面潮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不愿去看身边的人和事。护士扯出绑带,见他这副模样,扑哧笑出了声,说:

“先生,看您身材挺好的,是在做模特吗?”

 

韩知城支吾着唇,又噘起巴,低低嘟哝了几句,护士憋着笑意,凑上前“嗯?”了一声,韩知城战战兢兢地抬起头,面露惶恐之色,然隔着近距离看起护士的脸来,又觉得这护士生得水灵,浓眉大眼,面若桃花,一时有些痴傻,呆呆地“啊”了一声。

 

“您真是有趣。”

 

护士窃笑起来,手上绕绑带的动作使了点力,韩知城痛叫一声,委屈地皱起脸来,不愿做声了,护士又帮他多缠绕了几圈,直把两手臂包成了木乃伊的模样,末了系上两个牢牢的蝴蝶结,拍了拍手,从椅子上站起,扬声提醒道:

“您要是急着回去的话,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出院了,可以多睡会,等麻药的劲一过再走也不迟,回去后记得伤不要碰水,每隔一天换一次药……需要办什么手续、怎么结算费用、去哪里拿药可以等出院前一次性做完,当然你也可以再交几笔住院费,让专门的医生护士在这个病房里为你调理身子,有需要的话按下床头的呼叫器,24小时内全程有人值班……”

 

韩知城听护士滔滔不绝地说着,终是忍不住插道:

“那个……我能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

 

护士闻言,礼貌地露出一个笑容,旋即摇摇头,向前一步,朝韩知城说:

“先生,如您需要联系我们科室的话,请联系我们的徐彰彬主任,他的电话是……”

 

韩知城目送对方关上了房门,接着躺倒在床上放空,内心里又生起一阵挫败,竟捞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手上的伤仍在隐隐作痛,他却觉得自己的心更痛,嗫嚅了几句,又认命般地探出脑袋,里吐出一气,吹起自己的刘海。他在床上百无聊赖了半天,时而朝这瞅瞅,时而朝那看看,觉得这样式温馨的病房还不如自己那破窝,扬眉吐气了阵,又下定决心即刻出院,这地方是一点也不能多待,竟没一件让自己舒心的事发生,于是抻出胳膊按下了呼叫键,床头的警铃哔哔了一会,外头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门开了,进来的又是另一个眉清目秀的护士。

 

韩知城朝那护士扬了扬下巴,询问道:

“我的衣服呢?我要办理出院手续!”

 

等人拾掇完毕,走到办理手续的窗了,这才想起给方灿打个电话,对方不知当前身在何处,韩知城掏出了仅剩20%电量的手机,赶紧拨通了方灿的号码,连词儿都没来得及想,殊不知方灿比他还着急,铃音响了几秒,从听筒传来熟悉的声音,没等韩知城开,方灿抢先道:

“知城,你现在在哪?”

 

“我现在在医院啊,之前缝完了针,结果睡了一天一夜,正准备办理出院手续呢。”

 

“你先别急着出院,”方灿那边似在奔跑,说话间夹杂着喘气的声音,“李龙馥不见了!有可能还在医院里!”

 

“啊?怎么回事?”韩知城忙放低了音量,小跑到一个寂寥的角落继续通话。

 

“你走之后,我就一直停留在原地等候,本以为徐彰彬进去后,手术会加快些的,结果手术进行了六个小时!我中途离开了一次,但又很快返回了,看见手术室顶上还亮着提示灯,本来没有多想,一直等到手术结束,医生陆陆续续地出来,唯独没有李龙馥的影子,连个推车都没有,徐彰彬走在后边,我就问他,李龙馥呢,结果他告诉我说,无可奉告。”

 

“我靠,这徐医生真是个狠人,难不成他把人藏起来了?”韩知城惊恐万状,不由重重地咽了唾沫。

 

“现在的问题就是这个?如果是他把李龙馥藏起来了,又会把人藏在哪?这医院占地不大,依我看倒是暗藏玄机,你这几天就借住院为由,老老实实地待在医院里,暗中调查一下徐彰彬在医院的行踪,一定能找出什么破绽。”

 

韩知城闻言,倒不悦意起来,哼哼道:

“方队,我事先说好,我一向公事公办,尽力不夹带个人私心,在我答应你之前,你总得给我个我能接受的理由吧?别告诉我你是因为单纯想救人才选择这么做的,这么做可是违法的!”

 

“是。”方灿那边只回答了这一字,不再吭声了。

 

韩知城被对方这一回答噎得哑无言,连生气的心思都没有了,像是看透那般,无奈地叹了气,又争辩道:

“方队,之前我配合你们参加舞会,提前筹划部署,我做这些并不是义务在身,而是全然自愿的!为的就是能在舞会上刺探出关于白鸽案的突破,可现在结果如何呢?我们三人的信息均不对称,你除了在会场里打听到关于庄园的基本信息之外,还打听到了别的什么吗?李龙馥呢?李龙馥那时又在哪?你知道他在会场里遭遇了什么吗?知道他在外边、甚至在某个奇奇怪怪的地下室又遭遇了什么吗?说出来你铁定不肯相信!而唯一可能知晓关键信息的人现在却不知所踪,生死未卜,方队,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韩知城顿了顿,继续道:

“这说明有人想在暗中阻挠我们。若庄园里没有什么秘密,何来如此森严的戒备?我实话和你说吧,方队,庄园里有怪物,还不止一只,这些怪物长得龇牙咧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生物,你以为李龙馥身上的那些伤是怎么来的?他之前一定是被那些怪物袭击了,才落魄成这副模样,你要是不信,我身上的伤也可以作证。你想想看,在我们这个时常爆发党派纷争、与世上大部分地区面临共同社会危机的国度,国家仍能最大限度地维持正常运转,实属不易,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我们的公民命途多舛,时而发表对政府不利的言论,却仍在享有自己的正当权利,尽自己应尽的职责,在这个城市里闯拼,谋求自己的一席之地……

 

“国家与城市为我们搭建了生存的平台,作出最大的保护与让渡,然而就是在这样貌似平常的环境之下,却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不同寻常的怪事,暂且抛开白鸽案不谈,先是战争的危机,再是庄园的秘辛,前者自是有政治的斡旋,后者则不一样了,方灿,我做了这么多的铺陈,意在告诉你的是——这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事了,背后显然有更大的势力,庄园为何者所支撑、经营,想必你比我更明明白白,既然走到了这步,就应该及时止损,不要再以身涉险了,这不是一两个人就能解决的事。方队,我认真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既然李龙馥这边有徐彰彬照应,你就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你自己身上,你还有生活,还有工作,复职的命令随时有可能下来,你安生待在家里,本本分分,老实做人,等重新回到岗位上了,再干出一番事业有何不可?若是因为一时的冲动而毁了自己远大的前程,你难道不觉得拣了芝麻丢了西瓜,本末倒置了吗?你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了,为何还不能冷静下来细细思索一番,而捣鼓出这么多的名堂?我都不好意思多说你什么了……”

 

韩知城苦婆心,渐渐嗫嚅起来,冒起了哭腔,抽着鼻子不说话了。方灿在那头静静地听完,似是歇下了脚步,淡淡道:

“知城,你以为我不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吗?我自是有自己的考量和平衡,可能站在你的角度看来,我的行为荒诞不经,不可理喻,但站在我的角度而言,这是我非做不可的事。我就不提之前刑讯的事了,我原以为我是抱着赎罪的心态去跟进之后发生的一切,与李龙馥在一起后可能又多了另外的理由,但经历了这么多的坎坷,我才意识到,还有某个更为宏观的理由。”

 

韩知城屏住了呼,不安地等待方灿接下来的发言。

 

“在我前三十年的人生里,我一直不争不抢,随波逐流,对待公事往往遵从上级的意见,就连入党这件事也是,缺乏自己的意志,他们一向需要这些听话的人来支撑他们的政体,所以我前三十年的人生算是循规蹈矩,波澜不惊,偶尔在私生活上寻觅刺激,但这对我来说至多是生活上的调剂,并不能占据我人生的绝大部分板块。虽然这么说会令你不快,但在遇见你之前,我的人生乏善可陈,遇见你之后,我每天早晨从床上起来,都会忍不住抬头看看阳光,那种感觉很微妙,使你对接下来的一天抱有新的期待,而淡忘了昨天的烦恼与不快,每每与你相处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足够真实,而不用戴上虚情假意的面具。”

 

韩知城边听边皱眉头,欲图打断对方的煽情,然而方灿又接着说了下去:

“然后,我在两个月前遇见了李龙馥。我没料到我会对他产生别样的情愫,更没意料到我会和他经营我们共同的人生。我承认这段关系更多出于一种冲动、一种激情,我们在没有考虑清楚的情况下就草率地交往,甚至给你造成了困扰。在和李龙馥相处的过程中,我感触颇多,我从对方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他明明那么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却要比许多同龄人更加成熟,也更加健谈,他很有自己的思想与主见,为人直率,不会藏着掖着,在背后阴你一刀。他活得很真实,虽然没有党籍,我也相信,在他的心中具备着某种信仰,这种信仰并不是年轻人的异想天开,而是某种更为崇高、更为深邃的存在。与我相比,他会更适合担当警察这类角色,我们国家的机关恰恰缺失他这类人的储备,大伙都在讲党性,可党性究竟是什么?又有谁会去做深入的研究呢?就连那些撰写材料的人都会生拉硬拽党八股,然而这世道已不同于以往,几乎没人会沉下心来关注那些政治东西了。”

 

“大家都在谈论娱乐,谈论八卦,谈论在网上、在街边、在家中看到的景象,人们参与讨论的时候可能还会做更为鞭辟入里的交流,然而等这个事情一过,被别的事覆盖掉了,有的人就会抛诸脑后,再是更多的人加入遗忘的行列之中,那些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新闻事件,在一个月后、半年后、一年后,甚至更久之后,还有人会记得它们吗?也许有人会记得,但再也拾不回当时的感受了。这个世界如此之大,每分每秒都在瞬息万变,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灾厄又会降临何处?是突如其来,还是有所预谋?如若一桩险象迭生的事件降临在你身上,你成了受害者,你会坐视不管吗?如若你死了,你的家人会坐视不管吗?大家都不希望这类事件平淡而终,而是能引发一场变革,让更多潜在的受害者免于其难,可到头来,真正坚持到底的也就只有这一小部分人而已。”

 

“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去做。别的人可以说我傻,勇气可嘉,敢于挑战权威,但真理一直都是出于实践,而不是出于宗教、道德和法律。在我所行走的这路上,我可能不是第一个,但绝对不是最后一个,我要救出李龙馥,是因为我要和他一同探寻更深层次的真相,探寻究竟是什么造就了如今的一切,并为后来居上的人提供可以借鉴的经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一定会遇到多方势力的重重阻挠、威逼利诱,甚至遇到更为邪恶狡诈的敌人,这足以说明这个社会还存在更多的阴暗面,而我的任务,就是把这些阴暗面揭露一个小角,用尽全力翻出一小部分,在阳光下暴露给更多的人看,在这些看客当中,自会有同样不甘于现状之人愿意站出来,为我接风扬帆,朝着胜利的彼岸继续航行。”

 

“正义是需要传承的,不然不足以成为正义,只能成为某个人的雄心壮志。”

 

“而我下一步要做的,是创造传承的先导件,让更多的人看到或是听到。”

 

方灿洋洋洒洒地说完,陷入宁静。韩知城在这边瞠目结,过了会,感叹道:

“方竞选人,您刚刚那番演说真是精彩绝伦,只可惜没有满大街的观众站在台下为你喝彩,否则您肯定要成为下届市长的有力候选人。”

 

方灿闻言,没因这一调侃嗤笑起来,而是正色道:

“巧了,我还真的找来了一批可能会支持我的观众。知城,你若不愿意继续行动,我不勉强,毕竟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无权干涉,出于对合法考虑,我会叫警察来插手处理此事。”

 

韩知城听着听着,本以为方灿放弃了此前的念头,听到“警察”二字之后,浑身犯起了哆嗦,惊讶地喊道:

“你疯了!这可是在医院!你知道在这里出警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

 

方灿置若罔闻,说:

“在此之前,有个人用他的城堡攻入了我的城池,在我的面前对我的皇后耀武扬威,我也可以用我的人马将他一军。”

 

韩知城闻言,嫌弃地发出“啧啧”的声音,扶住墙壁摇摇头,心想这人真是无药可救了。自忖了会,那边像是在等待他的回音,没有挂断电话,听筒传来一阵细微的呼声,韩知城终是无奈地叹了气,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却对着那头道:

“行吧,你赢了,方国王,我甘愿成为你的臣民。”

 

方灿像收获什么外交喜讯那般,低低地欢呼起来,韩知城甚至能想象出对方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又听那头一字一句道:

“我是骑士,不是国王。”

 

韩知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吐出发出干呕的声音,方灿在那边咯咯笑着,喜不自胜,韩知城觉得自己不能在这时吃亏,赶忙补充道:

“那你可得好好犒劳犒劳你的骑士伙伴,我的朋友,一天两顿的炸鸡少不了吧?”

 

“你受伤要多吃些清淡的,两天一顿。”

 

“切,真抠!”

 

韩知城不情不愿,还是答应了对方的讨价还价,转而回到办理手续的窗,一只胳膊肘搭在大理石桌台上,手掌托着下巴,朝窗里的护士黏声道:

“护士姐姐,我要办理住院手续~”

 

将该填的表填完,该出示的证件出示完,到了结账的环节,韩知城鬼鬼祟祟地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张信用卡,双手呈给了护士,护士边瞅他表情边一脸犹疑地接过,韩知城状若随意地笑笑,等护士刷了POS机,把机器递给他,示意他输入密码,韩知城转动着眼珠想了一会,慢慢地按下了六个数字。

 

1——6——0——9——1——5——

 

输完这串数字,他按下了“Enter”键,POS机的屏幕显示出“付款完毕”的字样。韩知城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在护士的指引下走去医院的另一边领病号服,一路上哼着小曲,模样优哉游哉,又在心底里为自己的小动作春风得意起来。他拿的恰恰是方灿的信用卡,方灿舞会前特地嘱咐了几句,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能得尝试些“不正当交易”。结果这一法子在舞会上没得到发挥,倒让他用到这一步上来了。

 

韩知城把信用卡收回内袋,步履轻松地在医院的走廊上蹦跶。他当然不会白嫖方灿,单纯想让对方再次尝尝吃瘪的滋味。偶有路过的人与他擦肩而过,皆缓下步伐,扭过头上下打量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他并不在意,领了病号服后,顺着发票上的门牌号来到住院部的9楼,在走廊上又给方灿CALL了个电话,扬声道:

“方队,我要进病房了,你今天抽空给我买点洗漱用品,钱我先欠着,到时一并还你。对了,我希望在明天中午,能看到一份炸鸡送进我的病房,我的门牌号是0914,记得再给我带盒柠檬茶。”

 

韩知城说完这些,方灿在那边点头应是,俨然成了一副骑士的模样,令韩知城更加得意。韩知城挂断电话后,把手机牢牢攥在手里,心里一阵美气,又联系科长请了个长假,这才慢慢悠悠地打了个呵欠,拧开了病房的门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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