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ORDIN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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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下行。右侧的按钮显示着楼层,从上至下排列了正数及负数,最低一层乃地下三层,而I.N按下了“B2”键,霎时按钮亮起红光,头顶长的显示屏缓慢变化。李龙馥抬头盯着那方数字越变越小,几秒钟的时间,于他而言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之久。电梯惨白的灯光闪烁不定,李龙馥随时留神着I.N的动作,警备周全,在这么小的空间内他尚不能大幅度地活动,发挥受限,生怕对方突然反戈,将他一军。

 

I.N与他齐平而立,许是注意到了他的警惕,反而状若轻松地说:

“李龙馥先生,与其在这里对我处处提防,不如把这份精力省到之后使用,我们保不准会遇到更加严峻的危险。”

 

I.N这话并非故弄玄虚,李龙馥咽了唾沫,用枪托敲了敲对方的肩膀,说:

“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轻易放过你。”

 

说罢又把枪对准了I.N的脑门。I.N面对他的威胁却不为所动,而是轻笑道:

“有什么可以等之后再说,只是现在,你必须要清楚,我们可是合作关系,李龙馥先生。”

 

李龙馥不满地撇了撇,收回枪支,彼时电梯“叮”的一声,原是抵达了B2楼层,厢门缓缓朝两旁打开,李龙馥又绷紧了神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缝外的环境,见外边要比方才的楼层更加黢黑,伸手不见五指,单凭电梯内昏弱的光线几乎辨不出两米开外的一切,像是一只怪物的巨正朝他们大张。李龙馥本能地瑟缩,向后退了一步,身体僵硬起来,I.N却大大方方地朝前迈出了一步,皮鞋擦地的声音分外入耳,I.N又向前走了几步,整个人没入黑暗之中,又回过头,露出一双平淡如水的眼睛,说:

“李龙馥先生,请您跟上,事不宜迟。”

 

李龙馥闻言,深了气,稍微镇静了些,也跟着迈开步伐,缓缓往看似无尽的黑暗中行去。

 

地下的纵深显然要比地面上的更加宽广,李龙馥觉得自己身处于溶洞之中,脚步回响的声音连绵不绝,像是无数双脚于此地行走,他们身边陪伴了无数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李龙馥加快了步伐,几乎要贴向I.N的后背,踩住I.N的脚跟,前边的人察觉了身后的焦躁,不由悄声提醒道:

“李龙馥先生,您不用紧张,这里暂时没有危险。”

 

“你为何会如此确定?”李龙馥闷声道。

 

“因为——”I.N嗤笑一声,“您只要听一听就明白了。”

 

李龙馥愣怔了瞬,旋即悟出了对方的言下之意,质问道:

“因为‘它们’对声音比较敏感,对吧?而在这样的空间内行走,声音向四面八方不停反射回旋,‘它们’可能辨认不出声源究竟来自何处。”

 

I.N没有回话,而是轻轻地“嘘”了一声。

 

李龙馥明了对方的用意,突地噤了声。经过一段时间的行走,李龙馥渐渐摸不清自己身居何处,又将去向何方,觉得自己仿佛游荡在梦境之中,与现实脱节,而在某个无人之地浮浮沉沉。这是他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梦里的他在暗无边际的空间内奔跑、呼喊,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吼声、自己的步伐、自己的心跳,像是被现实世界遗忘,坠入了时空的缝隙苟且偷生。他惧怕这样的梦,更怕如此不切实际的幻象会明明白白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现下位于此地的体验着实让他拾起了这般残酷的感受,不由独自怅然起来。

 

如若这里将是自己此行的终点,他貌似还没做好准备全然应对。明明经历了那么多足以摇撼他意志的风浪,却都咬紧牙关捱了过来,这份意志甚至能用倔强形容,于他而言却是紧要关头的救命稻草,要是自己没有超乎预料那般坚强,只怕在某一刻就低声下气、踟蹰不前了。他不会想要这样的结果,绝对不会。既然造化弄人,命运坎坷,就越是需要坦然应对,这是他从小到大秉承的信,源自于那些曾经读过的伟人传记,他们可能与他素昧平生,却深深地影响了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和观点。他可能没法像那些人一样,越是身临绝境越是能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不想就此作罢,碌碌而终。

 

他还有漫长的人生要去面对、体验,故而不能于此垂头丧气。他打起了精神,不紧不慢地跟着I.N,视觉陷入黑暗之余,是其他感官的放大,他试图在脑海中描摹此地的轮廓,隐约发觉道路越走越窄,进入了一新的走廊,刚刚经过的地方像是一个大厅,这里则类似于楼上的布局。他再次把狙击枪上的手电筒打开,照亮了前方的路与I.N的背影,面前是一空旷的走廊,两边依次排布着紧闭的铁门,门牌镶嵌在门上,其上按某种顺序标明着数字,李龙馥望着眼前此景,不由想到了之前在拘留所里的经历,低声问道:

“这里是不是关押那些实验品的地方?”

 

I.N闻言,一个回头,朝李龙馥微微笑了笑,又说:

“看来您已经摸清门道了。”

 

“你带我来这里,不单单是为了告诉我真相的,对吧?”李龙馥皱了皱眉,继续问着。

 

“这得看您怎么理解了,都说最大的恐惧是恐惧本身,若是能直面这份恐惧,想必离真相也不远了。李龙馥先生,望您明白,我是在真心帮助您。”I.N言辞诚恳地说着。

 

“单从这点上,我认可你的观点,但别指望我会认同你的做法。”李龙馥再次用狙击枪瞄准了I.N,I.N无所谓地噘了噘,说:

“这是您的自由意志,与我无关。”

 

李龙馥面对I.N起起伏伏的态度感到些许迷惑,不由怀疑这人是不是精神分裂,忍住脱而出的冲动,正色道:

“所以,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I.N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会,缓缓道:

“别急,当您准备好的时候,一切自会纷至杳来。”

 

说罢,停在了一扇大门前。李龙馥顿时刹住脚跟,犹疑了瞬,举头张望起来,他跟着对方不知不觉走到了疑似边缘的位置,身后的长廊格外静谧,衬得此地更加偏僻。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两扇高高的门扉,由不锈钢材质制作而成,通体冰冷而厚重,李龙馥紧张地咽了唾沫,又见I.N从大衣里掏出了一个不知用途的物件,于是警觉道:

“你要做什么?”

 

“李龙馥先生,稍安勿躁,难道您想一直站在这里袖手旁观吗?”

 

I.N反问着,朝大门右侧挪了几步,狙击枪上的手电筒跟着追了过去,白光打在了I.N的胳膊处,又移动到他的手腕间,照出了墙上长方形状的门禁。李龙馥一动不动地观察着I.N的行为,见对方把物件持在手上,稍微拨弄了会,物件“嘀”的一声,旋即亮起了一块小小的屏幕,接着发出了一连串电子提示音——

 

【警告,未检测到电流反应,警告,未检测到电流反应——】

 

 

“啧,真吵呢。”I.N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把电子设备安插到了门禁的正上方。过了几秒,电子设备开始运转,由内向外散播着解码的音律,屏幕飞速滑动着一行一行的代码,李龙馥懵懵懂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斜前方的门禁,过了会,代码停止运行,屏幕显示“CLEAR”这行单词,I.N诡异地笑了会,向后站了一步,接着朝门张开双臂,昂首挺胸道:

“接下来,请欣赏人类社会中最伟大的福祉。”

 

李龙馥本能地握紧了枪管,面露惶恐之色,又迅速调整好了状态,直面即将来临的一切。大门经过破解,内部发出宛若齿轮转动的声音,震耳欲聋,令大地怒吼般地摇撼起来,李龙馥不由心跳加速,就要与周身的颤动同频共振,紧接着,大门缓缓向两旁开启,迎来一道微弱的光芒,灰尘四处散落,令空气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污浊,李龙馥捂住了鼻,静静等待着前方的入彻底显形。

 

I.N维持着迎接的姿势,面上尽是狂热的虔诚,像是要不管不顾地投身于一场神圣的殉葬,李龙馥挤眉弄眼,心想这人真是疯了,又因眼前暴露开来的景象而哑然失色——面前是一方更大更广阔的厅堂,头顶苍灯悬照,星星点点般呈棋盘状密布,向下探去,乃一高大的机械装置,整体来看,如是一个巨型水母,“头部”的玻璃外观晶莹剔透,里头则盛装淡蓝色的透明液体,看起来像是不经污染的澄澈海洋,“身体”则如榕树那般粗壮,周围环抱了一圈钢筋导管,数十根导管像是水母的触手,从上至下支撑着头部的重量。李龙馥扬起头颅,目瞪呆,不可思议地仰望着这台巨大的机器,内心早已惊涛骇浪。

 

“这是在拍电影吗?”李龙馥发自内心地问着。

 

I.N站在一旁,见他这副模样,像是早已预料到的那般解释道:
 

“很遗憾地告诉您,这不是什么科幻片,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东西,想必您是第一次见识这台机器,这颠覆了您的主观认知。”

 

“这是什么?这台机器、还有这里,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李龙馥厉声诘问,神情讶然。

 

“这,是我要向您呈现的证据,足以解释至今发生的一切,以及——”

 

“在此之前,我为您准备了一份小小的礼物。”

 

I.N说罢,迅雷不及掩耳地掏出一把手枪,对准李龙馥扣下扳机,将一颗子弹顺势打入了李龙馥的心脏。

 

“啊啊啊————”

 

李龙馥咆哮着,捂着自己的心跌坐在地,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出,沾湿了他的手掌,染得手心鲜红一片,疼痛自胸向周身蔓延,几乎令他停止了呼,承受着将死的恐惧。渐渐地,他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寒冷,顺着血管恣意流淌,令他浑身战抖起来,唇瓣微张,呼吐出白色的雾气,他的体温骤降,心脏却并未因突如其来的攻击而停止跳动,反而鲜活地膨胀,鼓动着生命的韵律。李龙馥呛了几血沫,又把手掌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感受着仍在律动的心跳,“咚咚”的声响让他产生了片刻的恍惚,身体的热度却在缓慢流失,他深了气,颤抖着唇,朝I.N问道:

“你对我……做了什么……”

 

I.N闻言,随意地旋转起手枪,轻飘飘道:

“开枪打中了您的心脏,仅此而已。”

 

“为什么我还活着?若是……普通人的话……这可是致命伤……”李龙馥边喘着气边艰难地说着。

 

“足以一击毙命,您想说的就是这些,对吧?但我必须强调,一如我之前再三说明的,您并不是什么普通人。”

 

I.N一步一步地走上前,皮鞋擦地,鞋尖锃亮,渐渐停在了李龙馥的面前。

 

 

“那我……究竟是什么……”李龙馥缓缓抬起眼睛,茫然地问道。

 

“您的身份,是[ORDINARY]。”

 

李龙馥闻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又低下头扑哧一笑,说:

“你在和我玩文字游戏吗?上过高中的人都知道这个词的涵义。”

 

“是,又不是,因为这个单词确确实实指代了您的身份,只不过相比它本身的内涵,它还有更为丰富的外延,等待您去慢慢探索。”

 

李龙馥在脑海里搜寻着与之相关的信息,却一无所获,又像是捕捉到了什么,眉头舒展,淡淡道:

“这和‘白鸽’计划一样,也是一个实验体系,对吧?”

 

“您很聪明,这么快就通透了,只是,您尚不知道这个实验的具体内容,我可以给您一个提示,那就是——您和这个实验休戚相关,而‘白鸽’计划,要比这个实验更胜一筹。”

 

I.N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李龙馥通过他的动作回想起过往的种种,那只用血液描绘的鸽子再度浮现眼前,狠狠地刺痛着他的神经。

 

“你都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些信息,[ORDINARY]也好,‘白鸽’也好,为何你这个看似不相干的人会掌握得如此细致?”

 

“我只是——喜欢干涉游戏规则罢了,如您所见,我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人类,然而在某些方面,我有着不输于强者的资本。”

 

I.N笑得猖獗起来,从衣兜里掏出那部之前提到过的手机,将解锁后的屏幕亮在李龙馥眼前,又用手指掠过其上的一张张照片。李龙馥浏览着那些照片,表情变得惊愕,又望向I.N的眼睛,讪讪道:

“原来是你……是你给韩知城发的那封邮件……你一直在背后默默关注着整个事件……”

 

“没错,您看起来很是意外,不过若是仔细一想,也算在情理之中。”

 

“你还知道些什么……”李龙馥克制不住地颤抖,“关于我的,关于实验的,关于政变的……你就这么忍心在得知真相之后选择保持沉默吗?如若你因此感到了畏惧,我尚能理解,趋利避害乃是人类人的本性,但你却……你却……”

 

“你却像蛇一样冷血。你不为所动,甚至乐在其中,成为了那个推波助澜的加害者。”

 

李龙馥说着说着,声音渐小,I.N上前一步,用枪管托住了李龙馥的下巴,见他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于此刻泛出了水光,李龙馥眨了眨眼睛,那层光芒悄然而逝,隐没眼底之中,两人僵持了会,I.N收回了手枪,旋即听到李龙馥如沙一般的声音:

“我不是人类,对吗?至少和那些享用一日三餐、拥有正常痊愈速度的人类相比,我不足以纳入人类之列。”

 

“您要是这么想,就相当于把自己异化出去了。您有着人类的思维,健全的肢体,灵活的语言能力,只是在某些生理机能上要超脱于普通人类,难道您不觉得这其实是一种馈赠吗?吃饭看似汲取,实际上也是一种消耗,它消耗了人类的时间和精力,一个人每天统共要花1个小时甚至更多的时间进食,不断地咀嚼、咽、消化,难道您不觉得在此期间可以做更有意义的事吗?如若是我,我宁愿把这一个小时用在计算机上,而不是被迫地维持生命。受伤也是,一个人若是摔断了腿,就要花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痊愈康复,在这期间会错失多少机遇,想必您也是不曾体会过的。”

 

I.N有不紊地说着,李龙馥呵呵地笑着,反驳道:

“所以呢,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接受这种所谓的馈赠,而不是反感它、排斥它、把它当成是一种怪物的标志,可当你真正拥有了这项本领,你又该如何融入正常的社会?周围的人会发觉你不能像他们那样正常进食,因为你没法和他们坐在一起用餐,当他们看到你身上出现了伤,几天之后又完好如初,他们会生起怀疑的心思,开始躲着你、远离你,骂你怪胎,不让你参与他们的任何活动,把你孤立起来,恰恰是因为你接受、拥有了这种所谓的馈赠。”

 

I.N闻言,跟着笑了出来,说:

“说真的,李龙馥先生,如若我拥有了这样的馈赠,就表明我已经高于常人一等,而何遽于同这些人混为一谈?但凡你有着超越常人的一面,你还愿意甘于平凡、庸碌无为吗?强者必定是孤独的,就算你不想与别人划清界限,别人也会主动把你排除在外,永远对你有所保留,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I.N说罢,又补充道:“除非,你周围的人都和你一样,不尽平常。”

 

李龙馥闻言,双手撑地,欲图站起来与之当面对峙,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双腿发软得紧,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脚踝,才发现身体冰凉,血液像是停止了流动,皮肤失去了弹性,触感硬邦邦的,于是愣怔了瞬,抬起头质问对方道:

“你给我用的是什么子弹?”

 

I.N知晓计谋得逞,尔一笑道:

“特质的冰冻弹,于你而言不痛不痒,却恰恰针对了你特殊的身体构造,让你在一段时间内无法正常活动。”

 

I.N拍了拍手,怜悯地注视着李龙馥的面庞,又俯下身捧过李龙馥的一只手,举到自己面前,用鼻尖轻轻地嗅闻,闻到了指尖上的血腥味、火药味、以及一股若隐若现的花香。几种味道杂糅一气,略显怪异,反而令他身心舒畅起来,弯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对李龙馥道:

“李龙馥先生,若是您来日登基,请一定要将我纳入您的麾下。”

 

说罢,轻柔地放下了李龙馥的手。李龙馥恶狠狠地瞪视着对方,巴紧抿成线,又不甘地咬着唇,从里吐出一句恶毒的话来:

“如若真有那时,我一定会亲手把你送到断头台下。”

 

I.N听罢他的威胁,置若罔闻,冷冷一笑,又拉开大衣的一侧,从一排排炸弹中取下一枚手榴弹,谨小慎微地放在李龙馥的脚边,居高临下道:

“后会有期,望您不要死在这里,您的血液于我而言还有用处,今日姑且与您玩一场游戏,下次再见,是决胜之时。”

 

I.N迈开步伐,朝大门处走去,留李龙馥一个人趸在原地,几乎动弹不得,他眼睁睁地望着对方的背影渐行渐远,而自己束手无措,于是越发愤懑,从里爆发出嘶吼,像极了一头受伤的狼。I.N闻声回头,见李龙馥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却只得干巴巴地坐在那儿,于是赐予了一个冷漠的眼神,又嘲笑般地冲他挥挥手,以示道别。

 

李龙馥见那黑色的背影缓缓走进了大门的缝隙之中,接着融入黑暗,彻底消失不见,意识里尽全力地朝自己的手脚骂道,动啊,快动啊,快给我动一下……挣扎了一段时间,终是任命地倒下身子,躺在光面的大理石地板上,抬起胳膊捂住双眼,又长长久久地叹了一气。

 

他本以为此刻的自己会像以前那样,面对危难会忍不住流下一滴眼泪,再是更多的眼泪,珍珠似的从脸上滚下、坠落,然而此刻的自己唯有一种大起大落后的平淡,看似,实则是经验不断累加的结果。初上战场的新兵总会怕得要死,面对尸体总能失魂落魄个几天几夜,可当他见识得多了,看惯了这些血肉模糊的景象,会习以为常,不会轻易被这些所动摇、所击垮了。随之而来的代价也是极大的,人会慢慢丧失恻隐之心,变得浑浑噩噩,冷酷无情,那些荣获一定席位的军官是怎么走上来的?踩着人的尸体爬上来的。想到这,李龙馥不由激灵了瞬,艰难地挪动双手,磋磨着自己的臂膀,好让温度有所上升。

 

他体会到了无穷无尽的寒冷,自他心脏的位置源源不断地发散,仿佛自己就要结成冰块,而像《人工智能》的小男孩那样与世长存,海枯石烂之后又被某个先进的文明挖掘、营救,得以在生命的末尾体验人生最后的滋味。他咂摸着生命最后的尺度应该是怎样的,渐渐淡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忘了自己身临此地的目的,而投入一场酣畅愉悦的遐思之中。他貌似不再像之前那样期待会有别人前来营救,让他安安静静地待在此地就好,眼前是那庞大的容器,神秘莫测,淡蓝的色泽如梦似幻,像是海洋,又像是湖泊,而他仿佛在这温柔的水体中浮沉,莫名地安抚了他的内心,他甚至忘了手上的手表,忘了自己可以使用通讯装置联系外界,联系韩知城,联系方灿……他仿佛置身极地,又被一股温热的云团包裹,令他飘飘欲仙起来,竟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样就好了……就让我……永远留在这吧……

 

他逐渐失去了意识。恍然间,他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声响,自头顶外的不远处传来,他不由抬高了,让双眼朝头顶的方位望去,模糊的视野里渐渐显露了一个血红色的东西,外观像是螳螂,正一蹦一跳地闯入大门,在空旷的地面上咋咋呼呼地起舞。他瞬间回笼了意识,呼一滞,眼见那只“螳螂”离自己越来越近,体态渐渐放大,竟有如成年男性般魁拔,四肢更是尖锐得宛若镰刀,寒光四射。这一生物像是没发现他一般,晃晃悠悠地在大厅内蹦跶,像是被关在牢笼许久而难得出来放风的囚犯。李龙馥紧张得不敢轻举妄动,额上冒出冷汗,四肢麻木得仿佛失去了知觉,又缓慢地回流血液,他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正常,现在只需要静静等待……等待他能恢复行动的那一刻……不然必死无疑……

 

倏忽联想到了心脏的位置,在这之前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枪,子弹深深钉入他的心房,可他并未失去生命,血液仍在流动,生生不息,一切照常运转。既然开枪打中心脏不能置他于死地,那么何种方法才能让他彻彻底底地与世长辞?他又忆起Joseph当时的惨状,子弹正中心脏的位置,血液流出,对方的面容却像是睡着了那般平静、毫无波折,极其美丽且安详地死去,死去,“死去”……李龙馥不由大惊失色,无声地抽了气,又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Joseph,和他是同类人。他无比确信。

 

既然推敲到了这点,貌似大部分疑虑即可迎刃而解,可解决了“是什么”的问题,他又要反复地大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这个问题才是一切的中心,甚至关联到了他接下来的所作所为,若是不能解决“为什么”的问题,他拿不出下一步的对策。I.N刚才的发言至多揭晓一层神秘的面纱,其下还有更多的谜团等着他去驱散。他边思忖边留意怪物的一举一动,见“螳螂”朝自己的右侧走了几步,又回过神,一双足有鸡蛋大小的眼珠正不偏不倚地对着自己,眼珠轱辘了会,眼白与瞳仁轮流翻转,其上血丝密布,狰狞交错,李龙馥强忍着恶心与不适,呼又放缓了些。

 

那怪物像是注意到了大厅的地上躺着个什么,却辨认不清具体的相貌,于是捉摸不定地来回辗转。李龙馥仍旧躺在地上,放松了四肢,而默默倒数起来,十,九,八,七,六……倒数至“3”这个数字时,他的手指微微一动,勾向滑落在他身旁的狙击枪,安静地握住了枪把,紧接着迅速举到自己身前,双腿一个扬起,如钟摆般荡出了一个剧烈的幅度,又向下朝地面用力一蹬,旋即整个人轻巧地弹了起来,稳稳当当地站直了身体。那头的“螳螂”像是听到了异响,霎时抖了抖身子,赤且空洞的目光朝他这直直射来,李龙馥眯起了眼睛,不屑地一笑,把枪对准了前方阴气森森的怪物。

 

“这次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了。”

 

霎时“嘣”的一声。

 

 

 

 

韩知城萦绕在这偌大的空间里,几乎找不着北,只得顺着表盘上的指针没头苍蝇般地逡巡。寻寻觅觅了一段时间,凭警察的直觉,渐渐发现了前方的道路正在变窄,如漏斗般向里收束。他反而安下心来,觉得自己并不是在漫无目的地游走,反而越发迫切起来,脚下仿佛踩了轮滑,身轻如燕,竟拾起了绝无仅有的勇气。他深深了气,又徐徐吐出,恍然想起方才的经历——自己正在外边百无聊赖地转悠,先是听到了一阵爆炸声响,又接到了方灿的呼叫,称说李龙馥这边有所行动,让他尝试跟进支援。韩知城接到任务后当是一头雾水,一来他对庄园的全貌并不十分了解,贸然行动必定容易迷路,二来他连李龙馥身在何处都无从知晓,更遑论跟在对方后边殚精竭虑,一筹莫展得很,突然听到了附近微妙的响动,于是迅速蹲在了灌木丛旁边,仅探出四分之一个脑袋观望外头的动静。

 

一个又一个身着黑衣制服的执勤人员闪进了他的视野里,朝他对面的那片密林奔去,又隐没于深不见底的夜色之中,韩知城做出了个惊讶的表情,来不及多想,赶忙站起身子,加了速地追上去,差点失去重心地栽倒,又向前冲了一段距离,这才维持住平衡。他跌跌撞撞地卖力奔跑,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夜空中回响,跟着潜入了那片林林立立的黑暗,韩知城胆战心惊起来,又一往无前地奋力追逐,终是在前方捕捉回了黑色的身影,于是歇下了脚步,潜伏在密林之中,凝神留意着黑衣人的举动。

 

若不出意外,黑衣人应当是顺着爆炸的方位追去,那里极有可能是李龙馥活动过的地方,残存着对方的行动轨迹,韩知城不敢大意,一举一动都屏住了呼,眼见不远处的警卫左顾右盼,环顾着周遭的一切,确认没有什么异常后,又向前小跑了一段距离,停下,再冲刺,再停下,整个过程宛若在玩一二三木头人,韩知城偷偷笑了会,也跟着小跑上前,尽量与这些人保持距离,又不过分疏远。前方的视野渐渐开阔,月明星稀,令地面上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纱,韩知城知道自己距离目的地相差无几,遂放心大胆地自由行动起来。

 

他在警校学了两年的潜伏,亦经历过数次实战,对此已是得心应手,如剑风一般飕飕奔走,闪进了右侧的灌木丛中。这里像是围着一处迷宫,外墙高耸,寒气逼人,韩知城不由打了个冷战,静静在一旁观望周遭的情形。倏忽望见前方有一宽大的黑色建筑,如堡垒一般矗立此地,韩知城不由张大了巴,赶忙点开电子手表,迅速联系了方灿。

 

“方队,方队,庄园南侧有一黑色建筑,不知用途,收到请回复,收到请回复。”

 

他战战兢兢地悄声说完这话,蹑手蹑脚地向那座建筑移动,彼时如有大风刮过,空气中袭来呼啸般的声响,树木却仍旧静止,韩知城不由诧异起来,抻出仰望不远处的夜空,迅即在夜色中捕捉到一个极其模糊的身影。

 

我靠,那是什么玩意儿!韩知城在心里惊呼,见那身影泛着层绛色,神不知鬼不觉地瞬移到了建筑的屋顶,遂消失得无影无踪。韩知城心里打鼓,为眼前的所见所闻感到不可思议,呆愣了会,咽了唾沫,又赶紧迈开步子追了上去。他一向胆大,从而显得莽撞、不够稳重,为此没少挨上级批评,却屡错屡犯,难以纠正自己的脾性,然而他并不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所过失,反而鄙夷起那些畏首畏尾的同侪。若是不能在自己有限的时间里奉献应尽的力量,又要攒到什么时候如数喷发呢?众人可能会嘲笑他有勇无谋,但他并不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当成是滑稽剧场,笑笑即能了事,他恰恰在用成绩说话,就算没有多少人能理解,于他而言又能怎样呢?他存活于这世上的意义不是做戏给别人看的,而是要持之以恒地盛放自己的生命,如炬火那般燃烧,如牡丹那般红艳,如星光那般闪耀,不能为自己创造价值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他是如此坚定、强韧,才熬过了那么多风风雨雨,蜕变成独一无二的韩知城。

 

他于空旷的庭园内疾走,在月光的指引下向前迈进,眼见脚底的水泥地一片狼藉,斑斑驳驳地溅着点状块状的血肉,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血腥味与淡淡的火药味,韩知城捂着鼻子,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残尸碎骸,心想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闹得如此狼狈不堪,又联想起方灿的安排,不由为李龙馥的安危感到深深的担忧。行至半路,发现前方的地面上闪烁着某一光点,于是好奇地奔上前,弯腰驻足,用眼睛盯着那停留在地上的物什。这是一把小巧生锈的钥匙,约莫拇指大小,在明媚月色之下盈着层粼粼暗光,韩知城蹲下身,捡起了那把钥匙,放在手心里把玩、辨认,有点摸不着头脑。四周传来黑衣人的吆喝声,韩知城立刻警惕起来,赶忙一溜烟地向前冲去,几秒内没了影,单留一水死气沉沉的庭园。

 

韩知城朝前方的建筑物奔去,幸运地发现周遭暂时没有保安值守,沿着墙根摸到了一处豁,遂整个人闪了进去,彻底步入了这方神秘之地。他举头仰望着这幢黑暗的建筑,心情要比方才更加紧张,忙对自己加油打气起来,又探寻着这座建筑的入。正前方隐隐约约立着扇双开式的木门,把手却用粗厚的铁链牢牢栓死,韩知城不抱希望地走上前,用刚刚捡到的钥匙插进锁孔里,试图向旁一扭,锁孔却纹丝不动,像是凝固在了另一个他可望不可即的世界里。韩知城叹了气,又不愿作罢地拔出钥匙,收回衣兜,一鼓作气起来,决定走向别的地方尝试。

 

他先是绕到了正门的左边,发觉建筑宽度极长,两边仿佛没有尽头,将将占据了庄园的南侧,韩知城渐渐失去了耐心,转换为奔跑,呼哧呼哧地奔向建筑的最左侧,发现这边除了大同小异的水泥墙外再没有别的入,他无语凝噎,抡起拳头狠狠地锤向了粗糙的水泥墙体,也不顾自己的指骨迸裂出血痕,倚在原地休息了阵,又铆足了劲,朝来时的方向冲去。这一冲刺没有任何停歇,足足从头冲到了尾,韩知城在尽头的围墙处刹住了脚跟,扶着墙体剧烈喘息,又向后凝望,旋即瞪大了眼睛。

 

这一次,他赌对了。建筑物的最右侧安然地立着扇窄小的门扉,仅能容纳一人通过,韩知城喘着粗气走上前,从兜里掏出钥匙,眼看自己离那扇门越来越近,遂望见了门上那枚不起眼的锁孔。这次,他竟信心十足起来,安安稳稳地停在门前,把钥匙插进锁孔,发现钥匙干几乎与锁孔严丝合缝,情不自禁地“呜呼”一声,为自己鼓了鼓掌,又捏住钥匙柄,向两边扭动着,旋即咔哒一声。

 

面前的门缓缓向外打开,他在内心里窃喜,又觉得自己太过幸运,风水轮流转,接下来可能没有什么好事发生,但却重重摇了摇头,暗骂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走到这步极有可能是命中注定,幸运成分至多占一小部分。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迎着敞开的门缝钻了进去,见前方是一厢老式电梯,厢门是拉开式的,形状镂空,材质似铁,布着一层黯淡的绣纹,将电梯内的空间切割成了数十块大小不一的图案。里头面积不大,装潢复古,橙黄的顶光将将照亮了电梯内的一切,每侧的墙面浮着层油垢般的污浊,甚至张贴了老电影里的俏女郎海报。电梯外的右侧则是按钮,却只有单单一个向下的选项,韩知城满腹疑惑,思虑了阵,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按下了那唯一的按钮,惊讶地发现按钮亮了一瞬,电梯传来“叮”的一声,厢门开始运转,发出嘎啦嘎啦的刺耳声响,再是缓缓朝左侧移开,敞露出进入电梯的入。

 

韩知城向后退了一步,又向前迈了一脚,内心由衷感叹,若要不虚此行,定没有回头路可走。他斟酌了会,终是捏紧了拳头,一步一步地朝电梯内行去。

 

 

 

*注:李龙馥与韩知城进入的电梯不是同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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