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ORDIN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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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昇玟刚给尸体缝上伤,白大褂内侧的手机突然响起,他不耐烦地啧了声,又慢斯理地脱下一次性手套,走出手术室,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在电话挂断前的最后一刻按下了接听键。

 

“喂,方队,啥事啊?”

 

金昇玟的语气不太好。最近这段时间不光是警察加班,就连法医也忙得焦头烂额,写报告占了大头,上级要求把这一年的工作进行复盘,光是整理尸体的特性都足以编个十几页,金昇玟整日泡在案卷里,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人憔悴了不少,时常忘了今夕是何夕,总在夜里一两点的时候才回到家,接着花半个小时洗掉身上的风尘仆仆,才倒在床上蒙头大睡。某个人也难得没怎么叨扰他,估摸也挺忙的,明明都分手了,仍时不时有那方面的来往,不过他倒觉得自己乐在其中,太正式的关系总归让人乏味,若即若离更显刺激。

 

那边听他这么一问,反而没那么焦急了,而是耐心地说:

 

“之前那名红发青年的尸体,你能拍几张照片给我吗?我想再看看细节的部分。”

 

金昇玟闻言,叹了气,说:

 

“我也想帮你,但现在的问题就是,我没有这个权限。尸体已经转移了,自第二起案子发生后,就直接送到SIA那边保管了,没有上级批准的话,我是没有机会接近他的。”

 

那边无言了会,问:

 

“以前拍的照片呢?”

 

“以前拍的照片也被没收了,SIA做的很绝,为的就是不让其他机关再接触这个案子。”金昇玟故意把话说得不留情面。

 

“金法医,虽然这么说定招致你的反感,但我相信你肯定有存货,依你的性子,不像是会完全听命于人的类型。我要这些照片也没有别的用途,纯粹是想再确认一下尸体的情况。”

 

“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之前说过会尽全力配合我的,你忘了吗?”

 

“……”

 

金昇玟无言,低低叹了气,末了道:

 

“知道了,等我半小时。”

 

挂了电话后,方灿从心底里长长久久地抒了气,接着与坐在客厅内的另外两人面面相觑。韩知城一脸好奇,李龙馥则面色平静,三人各怀心事,韩知城见事情貌似谈妥,于是试探地问:

 

“如何了?可以拿到照片吗?”

 

方灿点了点头,说:

 

“大体上没有问题,只要能拿到照片,就可以确认图案的一致性,顺着这思路走,或许案件慢慢就会迎刃而解。”

 

韩知城说:“那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你现在没有侦查的权限,我这边至多暗中继续关注,除非SIA那边有所松懈,我们不可能大摇大摆地取得对Thunder集团的搜查权,他们后台太硬,不是什么人都敢碰的。”

 

“尽管如此,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做好充足的准备,若是证据不足,我们也不敢贸然行事。我更倾向于暗中潜入,至少要掌握更多的证据,我们才有机会正面突破。”

 

“你打算如何潜入?若真的拿到了这些证据,你又会怎么处置?”韩知城问道。

 

方灿沉默了阵,说:

 

“若是到那时,案件的调查权还集中在SIA上的话,我会选择把这些证据交给他们处理。”

 

韩知城闻言,咂了咂,说:

 

“你这是明摆着让他们抢功啊!”

 

“没办法,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但从合法性来说,这么做其实是明智之举。”

 

方灿严肃地说着,气氛一时陷入僵局。李龙馥的目光一忽儿飘到方灿身上,一忽儿飘到韩知城身上,像打乒乓一样有来有回,大致听懂了他们的交谈,又碍于自己的身份不好随插。忖了半天,想着自己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末了道:

 

“其实……如果需要调查Thunder集团的话,可以从我这边切入,我的养父母是Thunder集团的员工,这点想必你们也清楚。”

 

两人盯着李龙馥的脸,似在思考这一说法的可行性。李龙馥察觉出他们脸上的犹疑,缓缓道:

 

“我这段时间可能会回趟家,回去看看我的养父母,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说不定能了解到他们目前的工作情况,从而掌握一定的信息。”

 

“你知道Thunder集团那边最近有什么比较重要的活动或者会议吗?”方灿顺着话题问道。

 

“会议我不太清楚,不过……”李龙馥顿了顿,继续道,“每年的这个时间,集团内部都会举办一场化妆舞会,届时会有很多大领导参加,我小时候有幸去过几次,场面着实气派,这么大的排场,理应会有一些暗中的勾当。”

 

方灿和韩知城闻言,眉毛一挑,像是找到了一个关键的突破。而联想到最近的局势,方灿又问:

 

“近日时局不稳,Thunder集团还会考虑办这种舞会吗?”

 

李龙馥自是明了方灿的疑虑,却摇摇头,说:

 

“不会的,化妆舞会是例行公事,除非真的打起仗了,下刀子也要办的,自我第一次知道时起,舞会就没断过。”

 

方灿于是松了气,闭上眼琢磨了会,问:

 

“如果去这个舞会,你有几成把握能了解到与案件有关的信息?”

 

李龙馥咽了唾沫,在脑海里回想过往舞会的场面。他记得举办舞会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客厅,由集团内某名高望众的领导提供场地,几乎把整个庄园都用作了纵情声色的乐园,唯独有一片区域是他人禁止涉足的,在外立了块“闲人免进”的牌子,并有装备齐全的保安值守,旁人不敢随意踏进。李龙馥那会年少无知,曾当着保安的面擅自闯入了这一禁地,他在户外的花园内看到了一只兔子,皮毛雪白,眼睛红润,一双耳朵直直地翘起,让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于是追着兔子跑进了花园,穿过一排排花圃,擦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又顺着兔子奔跑的踪迹来到一片幽闭的区域。

 

那片区域像是腾空出现那般,整体的外观与庄园的风格并不相符。外边植着排黑黢黢的石砖围墙,墙顶斜插尖锐的玻璃碎块,周遭没有绿化的迹象,一切看起来是如此冰冷、满含现代工业的气息。李龙馥面对眼前的景象,感到了一丝紧张,眼睁睁地看着兔子钻进了围墙根的一处极其狭小的缝隙之中,彻底消失不见,依他当时的年纪,对危险的认知显然不及现在这般成熟,害怕归害怕,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直截了当地步入了围墙中央的大门。

 

大门内的景象一目了然。前方是一排足有三层楼高的建筑,一宽大的罗马柱支撑着楼体,屋顶则是哥特式的,仰望而去,房顶上竖着一个尖尖的十字架。这样的搭配令整栋房屋看起来不伦不类,让人联想到了东正教的教堂形象。李龙馥呆滞地望着面前的庞然,一只脚刚踏上建筑大门前的台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疾呼——你是谁?你在这里做什么?还没来得及反应,被人拦腰抱起,整个人向后退去,一名保安把他扛到了肩上,直把他扛出了这片区域,回到花园的位置。而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方神秘莫测的土地,看着建筑物从实际的大小微缩成一个黑点,最终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不见。这样的经历早已离他远去,如今追忆起来,竟让他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那里一定有着什么,不然也不会如此戒备森严,就算没什么人值守,普通人单凭此地的偏僻和诡异也不敢贸然进入,若是有什么不测,就算在里边呼天喊地,外面的人也不会听到。李龙馥如芒在背,里分泌了大量,被他咽了下去,方灿察觉了他的,问:

 

“怎么了?”

 

李龙馥摇了摇头,说:

 

“没什么。如果确定要往这个方向摸索,那我还是有七成把握的。”他决定还是不把记忆里的细节全盘托出。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么我们可以着手准备了。知城,这段时间你就专注于平时的工作,有需要我再叫你,在别人面前也不要提起这个案子的信息,免得让警局里的那帮人怀疑,不过还是留意下SIA那边,看看能不能掌握到关于案情的最新进展。”

 

方灿对韩知城说着,后者频频点头,方灿说罢,又转向李龙馥的方位。

 

“龙馥,至于你这边,你就按你之前说的,回一趟家,看看能不能从你养父母那掌握一定的线索,尽量不要引起他们的怀疑。以及,若要参加这个化装舞会,是不是需要邀请函一类的证明?”

 

方灿下意识地直呼了李龙馥的名字,而后者对这一称谓并未有过多反应。

 

“对的,GOLDEN TICKET,模仿《查理与巧克力》工厂整出来的操作,只有特定的人员才能拥有票根,也是为了防止闲杂人等混进舞会现场。”

 

“他们难道不怕有人会故意把门票高价售卖出去吗?”

 

“不会的,一般门票都是直接发放给中高层的员工,他们签有保密协议,不敢轻易违约。在Thunder集团里,违约的代价是很大的,重则有可能危及性命的程度。”

 

李龙馥解释道,忆起小时候在佣人身边听闻的八卦,中层管理级别的某某出卖了集团内部的情报,被监察委员会溯源抓包,旋即人间蒸发了般,要么是被流放了,要么就是被一干二净地处理掉了,无论哪种下场都令人毛骨悚然,甚至牵连到了与此无关的家人。李龙馥小时候仅把这些风言风语当笑话听听,不料确有其事,虽未亲眼所见,仍觉心惊肉跳。若是这般遭遇发生在自己家人内部,他还能安身立命至今吗?

 

对过往的追忆又使他陷入狭长的惆怅之中。方灿觉得他心不在焉,上前一步,晃了晃他的肩膀,说:

 

“打起精神来,虽说这个案子已经移交给了SIA,但你就心甘情愿地被蒙在鼓里、无知无觉地任其发酵吗?这个案子与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相信你不会善罢甘休的。”

 

方灿这话恰如其分地戳中了李龙馥的要害,也让李龙馥不得不正视自己一直试图逃避的真实——此案虽扑朔迷离,但自他开始,就算他不是凶手,亦是间接的受害人,单从维护自身合法权益考虑,他有理由助推此案的彻底了结。若是他有足够的决心,多少困难摆在眼前,也不足以摇撼他的心志。

 

李龙馥深了一气,在胸腔里憋了会,又徐徐吐出。客厅再度安静,酝酿着一场更浩大的激情,良久,李龙馥抬起眼,直视着方灿的双眸,坚定道:

 

“我会竭尽全力,拿到进入舞会的门票,对于之后发生的事,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这期间可能会出什么意外,若真有不测发生,我希望你们能站在我的背后,尽力支持我。”

 

这话是对客厅里的其他两人说的,又像是对某个人的刻意强调。方灿觉出李龙馥的语义,旋即重重地点了点头。这场客厅谋策着实迫切。自方灿接到韩知城电话的当晚,意识到,自己已然无法从此案脱身而出,而又将急不可耐地投入一场硬仗之中了。第二天他就把韩知城叫来讨论此案的对策,李龙馥坐在一旁,也显得融入其中。没人把自己置身事外,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个节骨眼上,分明是有人在期盼他们能继续跟进这个案子,现下尚未摸清此人何方神圣,可以肯定的是,这人也像他们一样,并不把希望寄托于SIA的侦查,而选择了另辟蹊径。

 

若是有朝一日能与此人相见,又将是何如的情形呢?这人是敌是友?会给予他们一线希望,还是使他们陷入重重险境?尽管前线仍一派渺茫,方灿仍觉得,至少自己不再是无头苍蝇那般有勇无谋,而是刺探到了敌人的底细,哪怕这底细微乎其微,于他而言也是重大突破了。反转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若这底细是敌人最脆弱的部位,集结所有力量全力攻打,定能击中要害,使敌方溃不成军。

 

与其无差别地投入资源,不如就此殊死一搏,就算落得个两败俱伤,于他而言也是莫大的胜利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挥霍的了,停职处分,给了他更多的时间与精力,让他能够在暗中全力而赴,加之李龙馥与韩知城的相助,就算违抗命令的下场即是一无所有,也使他打了十分漂亮的一仗,以捍卫自己的信仰、对正义的渴望。这个年代已经不流行什么英雄主义了,更多还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凝结起来,以渺弱之力汇聚成汪洋大海,试图推翻这个蓝色星球上的所有不公。

 

方灿不由想到振奋人心的演讲——大选的竞争者纷纷走到街头,西装笔挺,站在临时搭建的演讲台前,声音洪亮,光是那庄严恢弘的气势就令台下的诸多看客为之动容——诸君,今天我们站在这,不单单是为了我们自己,更是为了我们的国家和民族,为了正义和真理!我不想就这个陈词滥调、老生常谈的命题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前人的智慧和精华,一味的重复是没有新意的,愚者的胡说八道胜过智者的阿谀奉承!今天,我站在这,一方面是为了鼓励同胞们敢于说出自己的高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抛砖引玉,使同胞们能够在我论调的基础上集思广益,敢于赞同和辩驳……

 

尽管此类发言有煽动民意之用,还是让芸芸众生枯燥乏味的生活有了全新的动力:为你所支持的言论、为明天的胜利,走上街道喝彩、呐喊,胜过波澜不惊地一事无成。方灿觉得有团炬火在心底里燃烧,这是比任何情感都要振奋人心的燃料,他又一次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终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李龙馥的肩,点了点头。

 

“我定尽我所能,全力以赴。”

 

 

 

送走了韩知城,两人在客厅里发呆,彼此并排坐着,全程无话。方灿回想起了昨夜的事,一时有些局促,不好率先开,而李龙馥却像没事人一样,低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下巴枕在怀里的枕头上,若有所思。方灿偷偷向旁边瞟去,和李龙馥的目光将将撞个正着,发现对方也在偷看他,内心诧异了几分,问:

 

“怎么了?”

 

李龙馥盯了方灿几秒,又转移了视线,望向漆黑的电视屏幕,过了会,说:

 

“感觉挺不可思议的。”

 

“为什么?”方灿继续问着。

 

“没想到我们从敌对变成了合作的关系。”

 

“你不希望这样吗?”方灿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点别的韵味。

 

“就算我不希望这样,事态的发展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况且,”李龙馥再度望向方灿,“其实我并不讨厌。”

 

方灿愣住,与李龙馥对视着,把憋在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那,像昨天那样相处,你不讨厌吗?”

 

李龙馥闻言,像是想起了什么,瞬间红了脸,整张脸埋进枕头里,迟迟无话。

 

方灿移上前,张开双臂抱住了对方。他在臂弯处感受着怀里人儿的体温,闻到了李龙馥头上淡淡的香味,那是对方爱用的洗发水,海盐调清新而迷人,让他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在对方的头顶轻轻印上一。李龙馥此时直起,侧过头,一双眼睛注视着方灿,两人鼻尖对着鼻尖,距离暧昧,近到方灿看清了李龙馥脸上的一颗颗雀斑,如是巧克力碎屑洒在他的眼前,深沉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脸庞,方灿欲图细细端详,却被李龙馥率先止住了动作,一根手指点在他的唇瓣中央。

 

“太近了。”李龙馥提醒道。

 

“如果我想更近一些呢?”

 

方灿抓过李龙馥的手腕,把对方搂得更紧了。李龙馥红着脸和耳朵,羞愧得不敢正视方灿的面孔,方灿却掰过他的下巴让他正对着自己,李龙馥慌了神,心跳乱了节奏,方灿却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而是把接下来的时间和选择留给了他。

 

“我需要知道你的想法。”

 

方灿说罢,把李龙馥的手搁在自己的胸前,让他感受着自己的体温和心跳。他的手掌很小,此刻正紧密地贴在方灿的胸处,手掌如鼓面一般承受着心脏的撞击,咚——咚——咚——仿佛和他的心率一样,皆为某个人的存在而杂乱无章起来,又不约而同地达到了微妙的平衡。李龙馥整个人如火烧一般,缓缓低下了头,唇轻轻颤抖,似在酝酿说辞,过了会,他又抬起眼睛,注视着方灿道:

 

“等我这次从家里回来,我会给你个明确的答复。”

 

方灿听罢,面上流露了些许失落,李龙馥察觉到对方的表情变化,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刺刺地疼。他本不想让方灿失望的,可若是这么不明就里下去,于彼此而言都会受伤。谁知道昨晚是不是一时冲动,可能都是寂寞久了,才借酒抒发内心的孤独、而就近索取一个温暖的依靠罢了,本来就因荒诞不经的意外相遇,此前的人生从未有过交集,也谈不上有多了解对方,却因在同一片屋檐下相处而渐渐习惯了对方的存在,甚至转化成了难以言喻的情感。他喜欢他吗?他爱他吗?明明才认识了一个多月,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再没有多余的接触,可就是慢慢把对方记在了心里,留下了一块印记。

 

李龙馥觉得自己窝囊极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从某种程度上讲,方灿的确是他喜欢的那款,成熟,有男人味,待人体贴,懂得怎么照顾人,除了那若有若无的控制欲外,李龙馥貌似还真从对方身上挑不出什么毛病。他的确是伤害了他没错,那为什么在日后的相处中,渐渐模糊了曾经的痛苦,而开始明察起对方身上的优点呢?难道这就是斯德哥尔摩吗?李龙馥在心底里苦笑,推开了方灿,从沙发上站起,一步一步地回了房间,在拧开门把手的刹那,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沉而稳重的回复:

 

“好,我等你。”

 

李龙馥停滞了几秒,拧开门锁进了房间,再是干净的“啪嗒”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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