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看到有一个穿着纹长袖的独臂孩子在逗那只小，也许是没有恶意的，但那方式总有些粗鲁。她想起小时候班里的男生用脏兮兮的球鞋去踢前排女孩的蓬蓬裙，人类在驴子的视线里挂着一枚长了洞的老苹果。最后它吃到了吗？农场主喂给忠诚的马过期了的方糖。

  姜涩琪收回自己的目光，重新看向马路对面的红绿灯，那上面的小人闪烁着。她和身边的行人一起往前走的时候，又再次回头去看那只小，可惜它已经不见了。只是那可怜兮兮的咪模样留在了她的脑海里。

  路过糕点店时，她看到橱窗里展示的提拉米苏馅糯米打糕，突然很想带到那边去给珠泫尝尝。

  “那边”，姜涩琪不禁被自己脑海里的措辞给逗到笑出声。

  她一向是守规矩的，知道进入会将她送到那个世界的舱房里时什么都不能带。要把身子脱得光光的，底裤都不能留，更别说糯米打糕了。小时候她妈妈告诉她，在很久以前“舟船”刚开始试营的时候，想要进入那个世界，不仅仅要买价格高昂的入门券，还要将所有牙齿都拔掉。到了那边的世界后再去一颗一颗装上。

  她想到这里都牙齿打颤。当然，过去的人到“舟船”去了之后大都不回来了，重装一牙齿可能并不算什么惨痛的代价。不像现在，去那边像是周末在首尔边郊游玩，住一晚就回来。

  她看着糯米打糕在机械手臂的完美操纵下整齐地在纸盒里躺好，最后再由令人感到舒适的真人服务员装进袋子里递给她。

  嚼着试吃罐里拿的豆粉年糕，姜涩琪在傍晚的街道上行走，身旁的人大多行色匆匆。

  姜涩琪在想，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愿意抛弃这个真实的世界，将自己完全寄放于那个虚假的世界里。或许这个世界对于他们来说不够真实吧。

  她不同，她喜欢这里霓虹绚烂的天空。早上九点开始就有人在草坪里放炮竹，用买来的神奇幕布罩在自己头顶，营造黑夜。

  她的妻子，真实世界的妻子，多次用温柔的语气警告她说，涩琪啊，不要陷得太深了。她也听说过太多悲惨的故事。把全部的身价都摔在“舟船”入场券上的人，只要凑够了钱就立马脱得精光钻进舱房里，发射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杀掠成性，回到真实世界后精神没能够脱离，拿着真枪实弹去超市进行扫射的可悲人类。爱上人工智能的人类。

  她的妻子，真实世界的妻子，总是甜蜜地给予她无限信任，确定她不会爱上除自己之外的人。如果没有产生爱意的话，玩玩，大概也无伤大雅吧？

  这是她们之间无声的协议。姜涩琪是娱乐公司法律部食物链顶端的家伙，每个月去趟“舟船”也不觉得奢侈。她把大部分钱都交给妻子管理，至于妻子闲余时候在哪里做什么，姜涩琪也不会多问。

  只要不越界就好了。界限在哪里呢？虽然没有清楚地打印出来并承载法律效应，但姜涩琪觉得自己在朝世界地边缘靠近了，像那只仰头朝死亡的尽头狂奔的企鹅。只是自己没有那么无畏罢了。

  她到达自己位于九十七层的家，这一层就只有她们一户，九十七层之下的楼层都是一楼两户。

  她的妻子，那位和她就职于同一娱乐公司的演员，在为她准备晚餐。姜涩琪用脚后跟马虎地将鞋子脱下，然后把年糕藏在了玄关的椅子后方。

  “我回来了。”

  她心虚地开朝着虚空说到。该死的，为什么刚才没有买两份打糕？搞得现在自己像连点心都不给自己妻子吃的自私配偶。她怄恼地回头看那张无辜的，蘑菇状的椅子。这时，一个柔软并散发熟悉味道的身体将她包裹住了。

  “智秀，“她也用一只手臂圈住自己妻子的腰。

  另一只手呢？不自然地垂在腰间，她怕那上面有年糕的味道或者碎屑。

  她的妻子，完美的妻子。总是在她回家时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虽然姜涩琪通常是那个等待着金智秀回家的人。不过如果后者先到了家的话，一定会准备姜涩琪爱吃的家常菜。让这冷冰冰的九十七层公寓也有点烟火气色。

  姜涩琪不太喜欢一个人守在房子里，所以她会花大钱买“舟船“的入场券，然后离开这里。

  一周没见，她想智秀了。把鼻子埋在妻子的脖间贪婪地呼她的味道。稳重的中性香水味。

  珠泫闻起来像粉色的泡泡糖。

  她用力地呼，直到自己的肺无法再承受更多体积的空气。

  她在桌子前坐下，机械地往里扒米饭。

  “很急吗？“

  “啊？不急不急。“

  她讪笑着，放慢了动作。金智秀撑着手臂看她吃饭，完全不饿的样子。桌上甚至只有一副碗筷。

 “我这几天都会在家。组里有场没我戏份的大戏要拍，到外地去了。“

  所以什么，你要和我进行性爱马拉松吗。姜涩琪嚼着饭粒，又夹了一块西葫芦扔进里。没有回话。

  “洗完澡，我们……”

  桌子对面兀然安静了，姜涩琪从碗里抬起视线，看到那个被大众喜爱的演技派女演员像穿了野猪的毛织成的毛衣一样，肩膀在可爱地耸动着。

  “做爱？”她帮妻子完成语句。金智秀害羞地点头。

  “你不吃饭吗？”姜涩琪被可爱到了，伸出手去掐金智秀的脸颊。妻子摇头，说要管理身材，并且她今天已经吃过两餐饭了。不可能再吃第三餐。

  “要不要吃提拉米苏味的打糕？”

  金智秀的眼睛像卡通片里一样闪起了小星星，“吃一块吧，死不了的。”

*

  “带我走。“

  真是唐突的提问，和裴珠泫的人物性格有冲突。姜涩琪这样想。她在系第二只靴子的鞋带，它还是湿的。被夏天地雨打湿。

  “去哪里？“她幼稚地问。

  “你来的地方。”

  “我来的地方？”姜涩琪决定装傻，她的脸摆上一副不懂的样子时有令人迷惑的天赋。“我从海边的房子过来的。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她在海边用长得像巧克力的虚拟金币买了独栋别墅。

  “涩琪，带我去那里。”

  她的“妻子”爬到她的腿上，她还没有系好的湿鞋带垂了下去。她看那个戴着婚戒的女人，头发乱乱的，那么漂亮。这样的脸是真实存在的吗？这些机器人好像每天早上被唤醒时就是全妆的，男性脸上也有底妆，绝对和一个颜色。他们仿真皮肤的毛孔不必担心被化妆品堵塞。那件白色的衬衫是她的，珠泫会做出这样令她心动的举动。在做完爱之后穿上她的衣服。这让她想起那个真实的世界里，她的妻子从不做这样的事，那女孩说她不想穿湿的衣服。姜涩琪也不喜欢，她只喜欢看漂亮的女人为她做出这种自我牺牲。

  会是湿的吗？她想着，于是伸出手去捏白衬衫的领子。果然，润润的。穿起来肯定不舒服。衣服在里还没来得及被脱下，被激发的汗水浸湿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没有说话。裴珠泫的手涂着紫罗兰色的指甲油，那只手轻轻抚摸姜涩琪的脸颊。

  “我想和你一起坐在停车场里。离我们最近的车也在很远之外，傍晚了，还有一点夕阳。“她想到了什么，眼睛突然兴奋地放大，”那里的停车场是以小时计费的！不是吗？“

  姜涩琪默然地点头。

  是以小时计费的。所有的事物都是以时间为单位。姜涩琪意识到这正是裴珠泫激动的缘由。

  她们两个真是完全不同，一点相似的地方也没有吧？

  她讨厌时间，讨厌得想死。讨厌得一想起就肚子不舒服，想吐。

  “涩琪不舒服吗?”

  当然，裴珠泫能感知到她所有微小的情绪波动。她摇头，“没有。“这一瞬间，她觉得裴珠泫眼睛上紫色的眼影使她心烦。两三个小时前，它们还那么漂亮，那样的对她充满着性引力。

  姜涩琪皱眉，然后用食指在裴珠泫的眉骨前划了一下。紫色眼影消失了，只剩下那女人好看的小兔子一般清澈的眼睛。很深很深，她几乎可以在里面看见小时家旁边的稻田。

  裴珠泫在清贫的家里长大，她的姑姑是乳腺癌的幸存者，做了双乳切除手术后还没有复发过。她的爸爸是会计，妈妈是同一个公司的前台。她从小就很少拥有新的东西，大多是比她年长的熟人家的孩子传下来的。她夏天穿的牛仔裤上有洞，不是因为时尚，而是由于那裤子真的被穿了太多次，膝盖那儿有了自然的洞。那洞变得越来越大。她在大学认识了人生中最好的朋友，那女孩是。为了付清学费，她决定去挚友所在的高级援交公司碰一碰运气。她的朋友说，如果碰上了对的人，她的债可以在一天内还清。她的朋友还说，很多人只是想坐下来和你聊聊天而已。

  裴珠泫碰到了姜涩琪，后者为了她不忘记她们之间的故事，花了很多很多的钱来保护她不被重置。

  姜涩琪没有其他人那么钟爱残忍，如果在这里出现了爱情的插足者，她不会像几乎其他所有人一样，掏出手枪来（有的甚至喜欢用斧头或者电锯）干掉第三者。她只会把裴珠泫藏起来，如果那些被刻意穿插的角色硬是找上门来了，她会通知客服抹掉他们。

  她喜欢裴珠泫哪里？她们甚至在这里结婚了。她来到“舟船”之后会先回海边的别墅把婚戒戴上。

  简直像是在真的出轨。

  她真的爱上了一个假的人吗？

  不，珠泫是真的。

  可她是假的。

  那这种可笑的真实感是什么？珠泫在她的腿上，那重量无比真实，珠泫在亲她，用唇抚摸她的睫毛，她们的鼻尖轻轻相碰。她们的相互撞上，亲的感觉好得让她笑出声来。

  珠泫的世界里只有她，所以她有那种令人心疼的脆弱感，她的家人都不在了，唯一幸存的姑姑住在很远的地方，那里有最优秀的医疗系统。珠泫一直在存钱，害怕姑姑的癌症复发。珠泫不愿意拿她的钱，即使那是她应该给的。珠泫说她以后一定会还给她。

  这个女孩产生了记忆。不是背景故事那种刻进机体芯片的滥造出厂记忆。她每天都像个活人似的活着，像真实的人类一样思考，反省自己昨天的行为。她这么久没被重置了。她想和姜涩琪一起组建家庭，领养个孩子。她无时不刻在想着未来和过去。她计划着下一次去超级市场要买什么，并在手机的备忘录里写下。

  姜涩琪轻轻推开那陷入思绪漩涡的女人，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是夏天，车流上方的空气在抖动。她挥手，先是把自己的鞋带变干，然后让窗外的世界变成了下鹅毛雪的冬天。

  “过来，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这枚戒指是真实的，它是由很久以前一种叫做玻璃的，常被用作啤酒容器的物质做成的。你看，是不是很像绿宝石？现在哪里都找不到绿宝石了。放在阳光下看，那样会更漂亮。不会有其他的女孩有比你更漂亮的婚戒

  她小心翼翼地把戒指给妻子戴上。这是从另外一个通道运送过来的，她求了很久的人，花了很多的钱，甚至还和不喜欢的人一起喝了酒。才能够把这戒指偷渡过来。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没心没肺地站着，于是单膝跪了下去，为已经眼闪泪光的裴珠泫把戒指戴上。

  “世界上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两枚婚戒？”

  裴珠泫玩着自己无名指上的两枚戒指，假装自己没有哭。

  姜涩琪被她的单纯给打动。

  她留下来会怎样？

  她又往自己的蛋奶酒里加威士忌，足足有五十毫升那么多。下去，她的喉咙还有食道都在燃烛。她在这里从来不掩藏自己的酒瘾，相反，在另外一个世界，她的家里连罐装的啤酒都没有。

  再去找一个这样的女孩就好了。她咽下酒，苦涩地想。妻子小步跑向她，从后方拥抱她时，她突然找不到离开的理由。

  只是她以后不能再见到这张脸了，她回头时这样想。这个女人和她梦中人一模一样，做爱时会在她耳边发出破碎的呻吟。让她想保护，想占有，想给予。她愿意为她穿上粉色的轮滑鞋，一丝不挂地俯在沙发上等她回家。天呐，她的家，那个小得可怜的出租屋，窗帘上有史努比贴纸。她不能再在这个世界遇到她。她会被毁掉。

  她们亲，然后姜涩琪去看窗外的世界。

  所以她离开了吧。现在这里是真实的世界。撕开软糖的包装纸，扔进里，那味道如广告里宣传的一样，像是有一个小行星在尖爆炸。

  早上她在燕麦粥里放了红丝绒蛋糕味的蛋白粉，把燕麦变成了好看的红色，吃起来像蛋糕，闻起来也像蛋糕，它大概就是蛋糕吧。这里是真实的世界。因为太爱你了所以我们要离别。她又把窗外的世界变成了秋天，再又换成了春天，最后回到起始的季节，是夏天。她找不到适合离别的季节。只是像个独臂的孩子一样，用力地在空中划动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