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燃的指尖轻敲着屏幕键盘，打出的每个字却好像都不尽如人意，于是又迅速地删除，如此反复进行了十几遍，他长长地叹了气，无奈地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沈耀的愤怒可谓实实在在，当晚李燃就发现他朋友圈所有照片都被设定了为了不可见。

 

这或许能够反向证明那些照片确是为他设下的捕兽夹，他这头愚蠢的野兽上了钩，如预料般被尖刺扎得龇牙咧满鲜血。然而他误将那些当作了沈耀早就对他有意的证据，想着都这样被扎穿上颚了，那临死前一次，至少他能够真正品尝到美味。

但沈耀以猎人的姿态出现，轻蔑地俯视他，只是毫不犹豫地撤走了那块就要到手的美味，连同被铁刺生抓住的血肉也一块撕了去，声称这就是贪婪的后果。

 

没有比猎物爱上猎人更糟糕的事情了，他想，如果有的话，那就是爱上的这个猎人还喜欢戏弄猎物，这是真的有病，是斯德哥尔摩。

 

忘了吧，现在就忘……李燃眼前又浮现出沈耀那副乖张的模样，不禁懊恼地狠揪起左鬓的头发丝，吓坏了前桌正找他抽背单词的禹洋同学。后者一脸关切地磕磕巴巴说压力不要太大了，一定要保重身心健康。

看吧，普通同学也会如此善良地对他说些漂亮话开导他，所以哪怕是拒绝也可以有一万种更怀柔的方式不是吗，沈耀怎么就能披着那张兔子一样无害的皮囊轻易说出让他忘了的话呢，好像这压根是不需要过脑思考的一件事。

 

李燃认为再也找不到比沈耀更恶劣的人了。

 

集训最后一天雷鸣为他们安排了场考试，李燃比约定分数线高出了四十分，按照雷鸣一开始夸下的海，超过一分就是一百块，整整四千块。

李燃坐在餐桌前接受着烤肉店里的烟熏火燎，正思考要不要说些什么给雷鸣找个台阶下，却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喝高了的船长当真在包里摸摸索索，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他手里，扬言道下次考得好还会有，他心说原来他们这不是艘破船而是豪华游轮，是他狗眼看人低了，也就不客气地收下。

李燃打算把这笔钱存到沈耀之前给他的那张卡里，原封不动地还回去。倒不是说他上头告白被拒就摆什么气节，归根结底是不愿意接受结果后就开始胡乱怀疑猜测，试图排除一切可疑的因素让指针最后能够回到他想要的方向上。

比如是不是把银行卡还回去就能结束他们看起来像是包养的关系，这样一来沈耀是不是就能稍微思考一下与他相爱的可能性，但哪怕李燃只是稍微抽离出来审慎思考一下也能明白这其中的关联不亚于鱼是否要在海里蹬自行车，没有丝毫逻辑可言。

不过这时是万万想不到这一层上的，他正一厢情愿地将自己困囿在四周墙壁都写满了沈耀名字的囚牢里无处可逃，成为被爱情两个字裹挟的傻子。

 

李燃提前同奶奶说好会在外面吃完饭回去，不用给他留晚饭，于是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喝了一点酒，啤的。

酒足饭饱到家时天色已晚，却见沈耀家客厅如同被狂风袭过，除了个别的大件家具，其他小物件要么橫在地上要么已经被装进了垃圾袋，楼上似乎还时不时传来些许争吵声。

奶奶和家里的小阿姨正在打扫地上的各种玻璃碎片和食物残渣，葛桂芬见李燃傻站在门还无从下脚，拧起眉头朝他使了使眼神，李燃马上心领神会地踮起脚快步绕过满地狼藉下了楼。

这在沈耀家里大概是稀松平常的事。

李燃爹妈都没得早，一个生离一个死别的，对父母的各种不和体验甚少。但他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父母也会因为一些他压根还不懂的鸡毛蒜皮整日吵架，每到那时候妈妈会把他关进小房间里让他别出去，结果他还是忍不住透过门缝偷偷地看，期待着最后的结果是两人和好如初，事实是这过程无异于等彩票号码公布，大部分情况下是以妈妈的又一次离家出走作为结束。

他不由得心生忧虑，这狂风过境般的争吵是否与沈耀有所牵连。毕竟沈耀最初的样子就透露出一种强烈的自我毁灭倾向，只不过可能缺乏了最后那点执行力，于是选择假借他人之手完成。

而他恰好幸运地成为了那只被试验的小白鼠。

李燃刷完牙纠结着要不要上楼去看看，可奶奶万千叮嘱过不要掺和他家的事，他也认同，自己一个还光着脚的帮不上穿鞋的什么忙，沈耀看到他会更烦也说不定……

他推开房间门，正摸索着顶灯开关，顺着走廊里铺进来的灯光，他的目光微斜聚焦到房间最深处，平时睡觉的帐篷里。黑暗中那里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

是沈耀。

"别开灯。"很熟悉的气。

沈耀侧过头看他，惨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眸子里空洞无物空洞，仿佛一眼就能够透过去，整个人就只是木偶一般了无生机地倒在那里，只剩下了一具空壳。

但是是错觉吗，李燃分明从那双眼睛里感受到了一股，噬着他们之间距离的巨大的悲伤，让他逃不开。他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故事里的，那头被围猎至绝境射杀后倒在地上眼角含泪，至死不能瞑目的鹿。

"怎么躺在这里？"李燃听话地合上门，摸黑走了过去，刚靠近沈耀浓烈的血腥味就钻进了鼻腔，他下意识打开了手机闪光灯，沈耀藏在帐篷里的手腕处，以及洇在他床铺上的鲜艳的血迹明晃晃地闯进他视线里。他感到一阵混乱，眼前明明灭灭地闪烁起鬼魅般的血红重影，身体先一步反应冲向了一旁的柜子。

"都快干了别管了…又死不了，"沈耀见李燃手忙脚乱地就要找医药箱，有气无力道，"不想回楼上，在你这里躺一下。"

李燃翻箱倒柜只找出些简单的包扎材料，半跪在帐篷前清洗掉血迹后不算草率地将伤处理了下，沈耀似乎懒得动弹，由着他去了。

“这样……很舒服吗？”李燃无端地问道，盯着伤处挪不开眼，没察觉到自己呼有些困难，面上看起来还算冷静地处理着伤，实则内里已经滚热翻腾快要将心脏烧成灰烬。

沈耀是个胆小鬼，在伤害自己这件事上却又如此果断决绝，理智到冷漠。他不知道那些伤疤是何时又是如何积叠在那里的，也未曾想过沈耀每日换着不同颜色的腕带装点自己手腕有什么不合理性，但内心已对于沈耀的行为升腾起一种近乎狂热的认同。他觉得既然沈耀如此做，就没什么是不对的，即是痛苦。如果与他的认知不符，那就推翻，再重建。

如果实在不行他就如沈耀一开始想让他去做的那样，也扮演一次自己的刽子手或许就能懂了。

“不舒服，挺疼的，”沈耀按下他正以轻微幅度颤抖着的手指，“但是这里疼了以后，就能抚平其他地方的疼，暂时地，”他看了眼李燃故作轻松的样子，扯着角淡淡道，“你有病吧？问割腕舒不舒服。”

李燃木着脑袋没否认。他当然有病，并有所觉悟，只是难以言说出个具体。他不确定是否能像沈耀那样得到确切的诊断，必须忍受着身心双重的痛楚，依靠大量的药物来填补时不时就失控、岌岌可危的身躯。

是有可能被治愈的吗，他会失去现在这样失序的对沈耀的妄念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那就不会是疾病，因为他不希望这种症状被治愈，似乎更愿意永远沉溺其中，若是出现在百科里大概会和或是甲基苯丙胺归于同一个序列。

许是酒精的作用，他的心哐哐狂跳起来，可这次分明还没有什么毒蛇从沈耀的脑后钻出来，把他吓到魂不附体，躺在那里的就只有沈耀而已，单薄纤弱的沈耀，承载着恶魔心脏的沈耀，但是有着天使的躯壳好像下一秒就会插上羽翼飞走了的沈耀。

 

"我奶奶可能马上会下楼。"可是沈耀并不会飞走，他还是不得不把自己抽出来思考现实，沈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还不想走，这里有你的味道，挺舒服的，"沈耀调整了下姿势完全侧过身来，起身的打算也没有，任性地闭上了眼。

沈耀确是恶劣到极致的这么一个人，非要说些让他会更加混淆情感，病情加重的话语，生猛地将他劈裂成好几瓣，一部分用来不经思索地接受肉体的欢愉，另一部分刚好成为可以肆意倾倒又收回爱意的容器。

好像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可耻地这么想着。

门外果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李燃一瞬收回了乱糟的思绪，毫不犹豫地钻进帐篷顺带拉上了拉链，紧闭住帐篷入，在促狭的空间里与沈耀肌肤相贴，他屏起呼躺下，不敢再弄出一点声响。

唇离沈耀的鼻尖只有不到一个指节的距离，他听到了自己凌乱的心跳，在这安静紧张的氛围里尤为突出。李燃的皮肤不自觉地紧绷起来，一丝丝冰凉的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下来。

"燃燃，燃燃你在不在？"葛桂芬在离他不过两三米的帐篷外喊着他名字。

"奶奶我有点累了就先睡了，"李燃慌张地回应着，而沈耀玩味地微微眯起双眼，仿佛在欣赏着一出与他无关的戏码，一边摩挲他右手指间的骨节，那种酥痒感轻拨着他的神经，令他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奶奶你也早点休息。"

"好好，今天这么早，在学校是有好累哦……"葛桂芬嘀咕着，简单整理了一下，不多时也在不远处的行军床上睡下。

黑暗里李燃凝望着沈耀亮黑的瞳孔，听着周遭渐渐安静下来稍稍松了气。他隐约看到沈耀的唇动了动，但没看得太真切。

而沈耀也没想给他什么反应时间，在这本就咫尺不到的距离间凑近了他，轻柔地住了他的唇，更确切地说，是不带任何地贴了上去。

李燃猛地睁大了眼睛，呼仿佛停滞在喉咙中，无法流动，大脑陷入一片混沌，无法思考、无法决策，指甲无声地卡进肉里。他嗅到了沈耀间淡淡的香气，那混着血液铁锈味的气息竟然有些令人着迷。

沈耀冰凉的手握上了他的，有些用力地分开了他掐紧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可沈耀分明没那么喜欢接。

李燃的心深陷进一座被狂风撕裂的囹圄，煎熬已快要将他的牙齿磨碎，他是这样一个可怜的人，他想沈耀对他的爱有无实质或许不重要了，他自愿被捆缚在这样哪怕浮于表面的美梦里，灵魂躁动又疯狂地在牢狱的墙壁上写下了更多更多名字——沈耀，沈耀，沈耀……直到每一个缝隙里都被填上沈耀的名字，他成为了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囚徒。

沈耀说的好像是，我身上痛。

大概本世纪最漫长的十几秒过后，沈耀松开了唇。他身上的痛苦依旧，没有像童话故事中的公主一样，因为与王子的而瞬间起死回生，病痛全无，如果有那样的好事他会把李燃24小时拴在裤腰上。

沈耀深知现实与童话的差距，但他享受着李燃被他所搅乱的心神慌张无措的样子。他喜欢看到李燃脸上那种难以掩饰的情感波动，那是因为他所带来的触动。于是他贴近了李燃的耳朵，小声地说，我好多了。

果不其然，李燃的呼再次失去了节奏，他身处这个令他痛苦不堪的狭小帐篷里，满意地合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他还并没有完全入睡，却隐约听到了李燃的耳语。

可我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