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ui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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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cklist

下次旅行,记得带上

□ 护照

□ 墨镜

□ 耳机

□ 充电器

□ 相机

□ 防晒霜

不要带上

● 聊天记录

● 保质期还剩15天的照片

● 你留在我衣服上的头发

 

1.

昨天,申留真又弄丢了AirPods。不过也不能怪她,毕竟那耳机设计得那么小,一不小心就不知所踪。明明手机上显示的定位就在房间,也总能隐隐约约听到提示方位的音效,却怎么找都找不到。

算了,丢就丢了吧,正好减轻耳朵的负担。架上墨镜,戴上耳环,申留真在皮沙发上等待Uber。大堂宽敞,干净,安静,墙上的白色字母没有衬线。

前台正有人办理入住。英语讲得磕磕绊绊,不能理解自己的订单究竟哪里出了问题,终于说声sorry,转身打电话。熟悉的语言让申留真注意到她,手中捏着蓝色的新版大韩民国护照,身边有一个行李箱,轻的铝合金把手上挂着黄色纸袋。

车开到酒店门时,申留真起身走向前台。

 

三天前,下午一点,天气很热。从戴高乐机场起飞的客机在香港降落。申留真的位置靠窗,落地时,她在打瞌睡,黑色的有线耳机从耳朵里滑了出来。

酒店房间门上的数字是503,面积就香港的情况而言已经算得上宽敞。浴室里有浴缸,床头柜的抽屉里有圣经,地毯的边角没有头发,出大门右转,五十米远的地方开了一家早茶店。

 

二十分钟的通话中,申留真充当黄礼志的翻译。挂断电话后,她拿到黄礼志的房卡。

黄礼志不停地对申留真道谢,对前台道歉。她的脸颊因为着急而变红,一缕发丝粘在太阳穴上。申留真把套着淡金色纸封的房卡递给黄礼志,提前看到了里面写着的号码。

黄礼志把房卡抓在手里,脸上的微笑有点害羞,拜托申留真再帮她问个问题。

她忘了带转换插头。申留真问前台有没有。回答,已经全部借走了。

黄礼志张了张,手拍在脑门上:那怎么办?利店可以买到吗?

我有一个多余的,申留真说。

 

真巧,她怎么会刚好有一个多余的插头。和黄礼志一起坐电梯时,申留真动作迅速地拿出手机。她对键盘布局烂熟于心,不用低头就能打字。

她给朋友发信息:遇到漂亮姐姐,韩国人。

德国制造的电梯无声地上升,在5楼停下。申留真打开房门,原以为黄礼志会自然而然地跟着进来。但是黄礼志没有。也许她觉得,擅自踏入一个陌生人的领地是非常不合适的。未打扫的客房会暴露住客的生活状态,申留真也这么想,跨到行李箱旁时不动声色地将一件皱皱巴巴的T恤扔到椅子上。

她在旅行箱的角落里翻到转换插头,一个有点笨重的多合一转换器,看起来像个大魔方。它落入黄礼志的掌心,这个时候,申留真注意到黄礼志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然后她又回到电梯中。她往下,黄礼志往上。发去的信息还停留在未读状态,然而她又向对面丢去一个黄色气泡。

哦,她结婚了。

 

她是一个人,她也是一个人。申留真奇怪黄礼志为什么会独自跑到香港。

黄礼志说,过去的几年里,她一直都在拼命工作。事业是稳固了,但是身体开始吃不消,毕竟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身边人都劝她放松一段时间,逼她从永远排得非常紧凑的日程表上划出一个月的空白。

但是如果想放松的话,还有更合适的地方。去马尔代夫,巴厘岛也行,不是都说现代人要远离都市、让自然治愈自己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来。黄礼志思考着,可能是有个朋友刚从香港回来,她觉得这里挺好的。

申留真的玩笑像个陷阱:说不定是因为姐姐和我之间的缘分呢。

对,没错,黄礼志的笑容在脸上舒展,是缘分。

说话的时候,她们走在街头。转换器之后,她们似乎成了朋友。道路两侧密密麻麻的建筑像不讲理的轿车,人被逼到狭窄的人行道上,挤入乱哄哄的小饭店。

她们和两个陌生人拼桌。店里的冷气开到最大,申留真从发粘的桌子上抠起菜单,放到黄礼志面前。她们都看不懂繁体汉字,点单只能靠图片和英文。

要吃叉烧吗?申留真问。

那是什么?

申留真想了想:一种肉,是甜的。

黄礼志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你的笑点好奇怪。

她们才刚刚认识,申留真的用词有些过于随。她不知道自己是有意为之,从而换取几分亲昵,或者只是下意识。不过,看起来黄礼志并不反感。她经常被申留真逗笑,于是申留真有些忘乎所以,甚至不用敬语了。

呀,你该叫我姐姐。我比你大八岁呢。

这里好像不是韩国吧?申留真说。

你不是韩国人吗?

跟姐姐比起来,还是不够啊。

申留真故意把黄礼志要求的称呼咬得很重,用筷子点点桌上的拌杂菜。

 

黄礼志在商场买衣服,弄混数字的说法,店员拿来的尺码是错的。申留真听不下去,又出面替她交涉。然后黄礼志抱着衣服走进试衣间,申留真等在门外,拎着黄礼志的包。

真是的,刚才他明明都听懂我的意思了嘛。

上扬的语调中编织着轻快的笑意,申留真想象黄礼志的神情。隔着帘子,她听到布料和皮肤摩擦时发出的细碎声响,忍不住开始想象更多。

对不起,我多管闲事了。下次不替你翻译了。

黄礼志唰的一声拉开门帘。墨镜之下,申留真黏在她身上的视线浓稠如蜂蜜,从头一路流到脚。

我开玩笑的。没有你,我该流落街头了。

黄礼志说着,低下头看了看带着吊牌的上衣,又转过身去。

怎么样?好看吗?

申留真波澜不惊地说:还可以吧,不过不值得买。会有更适合姐姐的衣服的。

真的吗?万一没有呢?

那就不要买呗。

最后她们提着三个袋子离开,申留真的脚隐隐作痛。她和黄礼志面对面坐下,服务生给她们端上两杯水。

她用叉子卷起意面,塞进里。黄礼志的手握在餐刀上,用笑容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

留真,你每天没有安排吗?

申留真抬起眼帘,摇了摇头。她知道黄礼志是什么意思,但是想等她自己说下去。

那么……每天就这样陪着我,也没关系吗?

姐姐,如果你很过意不去的话,可以付钱给我啊。申留真作势要拿起手机,我看看,按照现在的行情,一对一导游的话,每天应该是——

黄礼志笑着按下她的双手。从未亮起的手机屏幕倒扣在桌面,她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渗入申留真的手背,冰凉的空调风下,申留真突然出了一身汗。

嗯,那好吧。黄礼志说,谢谢你,留真。

不用谢,礼志姐姐。

当然,不用谢。因为申留真还没有善良到那种程度,仅仅因为国籍相同,就整天心甘情愿地为一个陌生人做免费翻译,用Google Map导航,搜索值得一去的餐厅。如果黄礼志的双腿再短十厘米,唇的曲线再少三个弧度,下巴再宽五毫米,申留真都不会任由自己的后在此时此地被22度的冷风攻击。

虽然从未开,但对于自己的目的,她很坦诚。她希望黄礼志能意会她的坦诚。她的拇指扫过黄礼志的拇指,把玩她的手如同一件拍卖品。

她总是说,姐姐,你很漂亮。

 

那你呢?黄礼志问,你为什么来香港?

我是来寻找灵感的。

申留真对黄礼志说谎,拿出写生簿给黄礼志看。之前她画的速写都在上面。来香港之后,她只画了两三幅,最新一张画了太子的一所教堂。

黄礼志翻着她的速写本。过去的大半年在纸张扇起的微风间流逝。申留真知道黄礼志在这方面是外行,但是没有关系,因为无论黄礼志的评价如何,她对自己的作品都有十足的信心。

原来留真是画家啊,黄礼志说,去了这么多地方吗?好厉害。

申留真没有纠正她的说法。如果黄礼志觉得她是画家,那么她就是画家,而且还是个游手好闲的画家。大学毕业后,不必担心能不能谋得一份可以糊的差事,随心所欲地飞往世界各地,银行卡里随时都有钱。到底为了什么?为了灵感、为了体验、为了不虚此生?

其实,没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为了有趣,为了打发时间。幸好,和黄礼志在一起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那你可以画我吗?

说完后,黄礼志笑起来,为了掩盖尴尬,或者申留真有可能会认为的自作多情。

不行,礼志姐姐。申留真说,我的人像画得不好。你这么漂亮,我还是不要下手了。

黄礼志没有看过她的人像,所以申留真可以随编造拒绝她的借。黄礼志将她的写生簿向前翻回一页,那上面画着装在塑料袋里的金鱼。

金鱼算不上申留真喜欢的动物,她嫌它们太笨。偶尔也是好看的。不过,对于一种记忆只有数秒的动物,自身的美丽是个过于高深的话题。

姐姐喜欢这张吗?她说,喜欢的话,我把它送给你?

啊……意料之外的话让黄礼志抬头,还没想好拒绝的托辞,申留真已经将那页撕下。好像纸上面画的不是红色的金鱼,而是正燃着一簇簇的火,黄礼志不知道该怎么将它接过。她将它捧在手心,边角从手掌边缘软绵绵地垂落,仿佛接过一卷谕旨。

申留真忍不住笑,黄礼志说:我会好好保存起来的。

除此之外,她还给黄礼志拍照。她是个很有经验的摄影师,而黄礼志是个不错的模特。她知道如何找角度,该露出怎样的表情,在总是人山人海的旺角街头,行人都绕着她们走。黄礼志让申留真速战速决。

申留真开了闪光灯。一闪而过的白光在黄礼志的视野里留下一个明亮的点,仿佛将世界挖空一小片,装上半透明的塑料布。黄礼志不会闭眼,不会移开视线,她透过镜头注视申留真,申留真从屏幕上看着她的眼睛。放下手机时,屏幕上的人和现实中的人重合,塞浦路斯之王钟情的女子降临人间 。

她当然会画人像,她怎么可能画得不好。她只是觉得给人画像这种事有些俗气,是对铁达尼号的糟糕模仿。如果要她画,她不会执着于精准的细节。只有右下角的署名是重要的。如果她画下了黄礼志,并把自己姓名的两个字母写在旁边,是否可以说明她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占有了黄礼志的一部分?

姐姐可真漂亮啊,她评价着照片最表面却又是最本质的内容。

巴士上,她们的肩膀挨在一起。申留真习惯性地拨弄她粉色的头发。明亮的颜色适合夏天,像草莓味的硬质薄荷糖。

留真也很漂亮。黄礼志说着,将手掌放在申留真的头顶,顺着发丝的方向,摸到发尾后,手就搭在她的肩上,没有离开。

姐姐,随摸别人的头可不行。

呵呵,有什么不行的?

粉色的头发缠绕在黄礼志的手指上,随着车身的摇晃,申留真的发根被轻轻地拉扯。她转过头看着黄礼志,那锋利的五官把灯火切割成几何图形。

我也一直想染这样的颜色,但总是没有下定决心……

黄礼志开始自顾自地讲述关于染发的故事。她的声音像巴士超过的汽车般渐行渐远,申留真脑子里思考的是另外的事。

你莫非不知道头发象征着?

黄礼志发来认证照,申留真送给她的浴盐将水染成了粉色。

水不是模具,无法固定人体的形状。多年以前,有一位女子也从海浪中诞生,站在大开的白色蚌壳之中。她的肩头和脚踝也会挂着粉色的水珠吗?她的湿发也会散发花果的气味吗?她也会说:你很漂亮,你很时尚,你很善良吗?

该你了,三个词形容我,黄礼志说。

申留真歪歪脑袋,漫不经心地掰着手指头。

礼志姐姐很漂亮。很可靠。

还有呢?

嗯……偶尔有点笨蛋。

你说什么?!黄礼志在她肩上扇了一巴掌。

 

从书店的窗户向外望去,可以看到大海。天气不错,海面上笼着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外面的世界是蓝色的。

黄礼志走在书架间挑选绘本。申留真想提醒她,在旅行期间买书,尤其还是大开本的精装书,纯粹是自找麻烦。但是她没有吭声,跟在黄礼志身边,看着她展开书本,露出里面花花绿绿、形状夸张的图形,还有硕大的、标成不同颜色的英语单词。

姐姐的女儿多大了?她问。

三岁。

妈妈不在也没关系吗?申留真装作开玩笑。

有她爸爸在照顾。黄礼志合上书页,从后面拿过一本没有拆塑封的绘本。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应该也没什么继续下去的必要。申留真对黄礼志的人生不感兴趣,不想知道她的结婚纪念日和女儿的生日。在这里黄礼志是一个人,那她就是一个人。即使黄礼志会坐在月球的背面,又名1527房间,给韩国打去视频电话。

她又在给黄礼志拍照。已经是晚上了。黄礼志穿着一件白色针织无袖,头发被晚风吹得四处乱飞,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把它们制服。

申留真用镜头将她和对岸中环广场的灯光框在一起。

检查照片时,黄礼志总会靠得很近。她的头就在申留真的太阳穴旁边,好像近视了一样微微眯起眼睛。又开始刮风,风把她身上的香水味送进申留真的鼻子。申留真揽住她的腰,举起另一手臂,指着前面某个她随选取的方位,说,我们可以去那里拍。

黄礼志贴在她身上,虽然贴得不算紧,但是足够让申留真体会她身体的质感。她的腰很细,侧面挂着薄薄的一层软肉,露在外面的手臂上盖着细汗,在这样的天气里每个人都一样,身上仿佛永远都干不了,如同申留真湿漉漉的心。

她们趴在栏杆上,却没有在拍照。申留真看着一艘艘渡轮来来往往。对岸港岛的摩天轮显出红色轮廓。她抬起手,轻轻地放在黄礼志的腰上,感觉到手掌的跳动。那不是黄礼志的脉搏,是她自己的。

这样的触碰是被允许的,处在越界和不越界的缝隙,因而危险却又不危险。黄礼志在偷看她。当申留真回应她的目光,黄礼志的视线就会被水面引而去。

礼志姐姐,我想告诉你一件事,申留真说。

哦?是什么呢?

其实一开始,我出来旅行不是为了灵感,而是为了疗伤。申留真慢慢地讲出早已编好的故事,我在上一段恋爱里被伤得很深,为了忘了那个人,所以才会选择独自旅行。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让我们留真尼这么伤心。

申留真把四散的粉色头发挽到耳后。

不过,都过去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已经不记得那个人了。

黄礼志的角挂起微笑。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可爱。

可爱?

嗯。留真果然还是年轻人啊。

姐姐在说什么,你还很年轻不是吗?

虽然也可以这么说,但那种感觉已经没有了。过了那个年纪就没有了。

“那种感觉”指的是什么?申留真扭过头看着她,是爱情吗?

黄礼志点点头。

或者是,相信爱情的感觉。很难形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所以姐姐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了?

黄礼志笑道:我这个年纪,如果说“相信”的话,也有点太傻了吧?

为什么?姐姐不是结婚了吗?难道不是选择了喜欢的人吗?

留真玩过滑板吗?

滑板?没有。

我也没有,只是看人玩过。我觉得爱情就像滑滑板一样,需要很高超的技巧才行,对于普通人来说,恐怕有点难。

一不小心,玩不好了,就会摔倒?

是的。

所以姐姐为了不摔倒就不玩了?

不,不是。黄礼志笑了笑,人都有喜欢的运动和不感兴趣的运动嘛。比起滑板,我还是更喜欢瑜伽,或者跑步。我是说,现在的人好像对爱情有点过分在意。

是啊,姐姐说得没错。申留真喃喃道,的确人们有些夸张了。

长久的沉默最后被黄礼志的轻笑打破。她搭上申留真的肩膀。

怎么气氛被我弄得这么消沉啊。其实我不是不相信爱情,只是它对我没有那么重要——

对姐姐来说什么是重要的?申留真突兀地打断了她。

事业、还有孩子……

哎哟,好无聊的回答。

那什么算不无聊的回答啊?申艺术家?

人生是不断变化的,所以重要的事也会不停变来变去。如果非要说的话,那么此时此刻,我的回答是……

申留真拍拍栏杆,直起腰。

正在吹到我脸上的风。

留真好浪漫啊。

晚上吃到的好吃的叉烧包。

嗯,那个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还有……和姐姐在一起度过的时光。

申留真已经提前猜到了黄礼志的反应,结果和她预料中的如出一辙。黄礼志短暂忘记了呼,这一瞬间的空当对申留真而言足够了。她的脸庞倏地靠近,清清楚楚地看到黄礼志抽搐了一下的喉头。

我说了,人生总是在变化的,现在重要的东西明天可能就什么都不算了。但是我知道,和姐姐在一起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一直很重要。

黄礼志那两片漂亮的薄唇并没有说出像样的话。于是申留真凑得更近,她们之间的距离被压成窄窄的一缝,她的唇几乎贴上黄礼志的耳朵。当一个人和自己离得太近时,身体会像被细小的电流通过,皮肤开始发痒,肌肉也不知所措地抽动。黄礼志一定也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察觉到近在咫尺的危险,本能地举起一只手,按住申留真的下巴,将她推远,让她的头就这样停在一个不恰当的位置。

黄礼志紧张地看着她,紧张过头,以至于忘了自己的手指正压在她的唇上。

申留真笑起来,也不违抗黄礼志:姐姐在干什么?

这个问题该我问你,黄礼志说。

申留真挑挑眉:你真的一点都不浪漫啊。

黄礼志放下胳膊,举起左手,维多利亚港在戒指上闪耀。

她严肃地看着申留真。申留真一脸无所谓,轻描淡写道:所以呢?

黄礼志扬起眉。她好像觉得非言语表达比话语更能说明什么。好像一个婚戒可以阻挡申留真更进一步。但那是她的婚戒,又不是申留真的。

申留真把胳膊撑在栏杆上,等她开。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黄礼志终于构思好了措辞,但是,无论是什么,我都给不了你。

礼志姐姐,这话你说得太晚了。你应该知道,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吧。

申留真斜睨黄礼志一眼,这个韩国人的手臂在胸前交叉成防御的姿态。

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待在你身边吗?

黄礼志依然保持沉默。

你明明就知道,还一直纵容我。现在又对我说那种话,真是让人伤心。

申留真撂下一句,转身就走。她故意走得很快,即如此,黄礼志从后面追上来也没用多久。

惯性拉扯着关节,黄礼志抓住她的手腕,质问她为什么抛下自己。

姐姐一个人回酒店应该没问题吧?去坐地铁就好了。

申留真作势要甩开她的手。

不是!黄礼志喊起来,你怎么这样,话说到一半就走?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申留真故作吃惊,我们的话不是都说到头了吗?姐姐不是都说了,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那我何必继续自讨没趣呢?

周围的人纷纷行来注目礼,能不能听懂另当别论,但吵架总是有趣的。申留真自己也觉得很有趣,可惜黄礼志不这样认为。申留真被她强行拽到一旁,即使一路呼痛,黄礼志也没有放开。

你——黄礼志一个劲地撩头发,你——

申留真没忍住笑出了声:卡住了吗?需要时间缓冲一下?

什么呀!

黄礼志叹了气,背过身去。

我现在脑子很乱,你先别讲话。

我看出来了,申留真说,特意绕到黄礼志面前。

姐姐,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You can't have your cake and eat it.

什么意思?黄礼志皱着眉,现在她显然没有心情讨论英语。

是这个意思。申留真说,凑过去黄礼志的唇。

 

2.

似乎黄礼志说了什么,但申留真没有听明白。所以她就懒得去想了,因为她很困,脑子转不动。她用带着充满倦意的鼻音发出一个上升的音调,表示疑问。

深呼像冷空气般下沉,回荡在枕畔。窗户大开,风掠夺粘连的皮肤上的汗水。申留真仍然趴在黄礼志身上,柔软的鼻尖和唇被胸骨压得变形。

我说,起来啦。一只手在拍她的腰窝,我喘不上气了。

她向右滚去,仰面落在床垫上,迷迷糊糊睁开眼。有点冷。她拽起被子,把身体盖住。

黄礼志坐在床上,从床头柜拿起手机,白光投影出她头颅的剪影。申留真懒洋洋地抬手将黄礼志的手机打翻,换来一声不满的惊呼。

你干什么?黄礼志抱怨道。

申留真用手勾住她的胳膊: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就不能专心一点吗?

黄礼志叹气:只是回复一下朋友。

那也不行。

申留真锁上她的手机,放到自己那边的床头柜,手往黄礼志腰间伸。黄礼志像一株含羞草,本能地收起叶片,躲开她会让人发痒的触碰。申留真放弃了,手攀升到黄礼志的腹部,向下用力,让她倒在床上,自己再次压上去,轻咬黄礼志的唇珠与耳垂。

你好霸道。

那又怎样?申留真把头埋在她的旁边哼哼着。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了,姐姐。她说,以后和我在一起时,不准想着别人。

申留真知道,她又压到了黄礼志的胸。不过,那又怎样?只要黄礼志不会有机会拿起手机,重拾与她的那个世界联络的渠道。只要黄礼志的注意力百分之百都停留在自己身上。

胸腔因为笑声无奈地共鸣,她的下巴也随之颤动。

黄礼志说你这家伙,真的好过分。

 

这过分的家伙好像对自己的名字很执着。因为名字不仅是一个称呼,同时也表示所属关系。日记本的第一页右下角,申留真。校服外套左胸的姓名标签,申留真。弄丢的AirPods上的刻字,申留真。Instagram的ID,@shin_rj_0417。

她的名字很特别。像她这样一看就知道是主角的人理应拥有特别的名字。她没出生时,妈妈做过一个胎梦,梦到了宝石。几个月后这颗宝石被从胎盘中取出,光彩熠熠,炫目迷人,罕有,坚硬,固执,发誓将一切挡在路上的都击碎。

烈日下,冰激凌融化,绿色从黄礼志的唇滑落。申留真盯着黄礼志伸出将它掉。在她的脑海中,冰激凌依然在继续往下流,流至白到刺眼的胸皮肤。

她的指尖在黄礼志的胸骨上巡游。她还没写完第一个 ㄴ ,手就被黄礼志握住移开。

好痒啊,你在干什么,黄礼志笑得是那么开心。

韩国人迷恋MBTI那一套。申留真是INTJ。据说这类人的数量是最稀少的。理性,冷静,做任何事都讲究逻辑,从来不会冲动行事。如果让一个INTJ去描述爱情,可能得到类似的回答:“爱情是大自然为了诱导人类繁衍创造的骗局。人们错误地将见色起意引发的一系列生理变化视为爱情,并且用艺术美化爱情,从而引诱更多人相信这个骗局。所以清醒一点,别被恋爱的错觉冲昏头脑。荷尔蒙产生的效应很快就会消失,然后你会发现剩下的一切都……”

……索然无味。

申留真坐在遮阳伞下,冰柠檬水她已经喝完了。五分钟前,她又涂了一遍防晒霜。也许没有必要,因为她们可能会等到太阳落山才走人。

黄礼志坐在角落中打电话。现在的气温是29度。申留真不需要空调,遮阳伞,或者冰柠檬水。每次看到黄礼志脸上的笑容,她血管中的冷却液都会逆行。

人们总把爱情想得太好、太完满、太健全。如果说爱情是会让人感到满足的,那这个标准也实在有点太苛刻了。到底该拿什么来证明爱情?想和一个人上床是一个既不必要也不充分件。为了她其实另属他人的事实而妒火中烧是一个必要不充分件。

所以申留真干脆放弃证明。她并不一定非得给五脏六腑内燃烧的那股火焰取一个名字。她只知道自己情绪很差。皮肤发烫的感觉好似炎症引起的高烧,而炎症当然是反反复复的。

黄礼志挂断电话,回到她身边,摇了摇玻璃杯。里面的冰块已经融化了。

申留真的墨镜平放在桌上,被她的食指压着,像只蚱蜢般跳动。她没看黄礼志一眼。

啪的一声,黄礼志的手机落在她的余光中。申留真抬起头,皱着眉。黄礼志用管喝了一没有冰的冰茶。

什么啊?申留真嘟囔道,回去继续玩自己的墨镜。

我关机了。

申留真知道,黄礼志这是在给她滥用抗生素。

雨天。黄礼志和申留真谁都没带伞,也不愿意为了一场雨再买一把,即使她们明明就在利店的屋檐下。

黄礼志把胳膊伸出去,很快皮肤就被雨点打得透湿。申留真在看天气预报。

好像还要半个多小时雨才能停。

申留真将手机收回被淋湿的裤子袋,转过头,与黄礼志视线相遇。看到黄礼志的微笑,她知道黄礼志读懂了自己的意思。

走!黄礼志用拇指点点灰色的街道。

申留真以前读到过一个日本科学家的实验,好像是对一个水滴每天说好话,对另一个则恶语相向,过一段时间后用显微镜观察,两个水滴的结晶会变得截然不同。这个古怪的实验要证明水能听懂、至少感知到人的情绪,引申一步,人的言语可以对现实产生影响。

呀——黄礼志笑得几乎要跑不动,申留真,疯了吗?

她可能确实疯了。但是没有关系,因为她会拉着黄礼志做自己的共犯同谋。这是语言对现实世界产生的影响,是抗生素的副作用。

她们浑身滴着水闯进房间,门随着风力和关门的动作在身后砰地合上。她把黄礼志的背抵在门板,接时雨水从头发和鼻尖流下来,混在唇和中。她的手放在黄礼志的胯部,她的裤扣,湿润以她手指停留的地方为中心开始蔓延,最终让她怀中的人变成一滩肆意流动的水。申留真含住她的无名指,松开牙关,钻石、白金和卡地亚的字母落在地板上。

 

黄礼志的手在不戴戒指的时候最好看。她的手被申留真拽在手心,安静地让申留真为她涂上指甲油。指甲油散发出刺激气味,她的晶状体不能正确聚焦。申留真变成一团模糊的粉色与白色,充当睡衣的oversize T恤使她的身体显得更加瘦削。

好。申留真呼了气,放开黄礼志的手,稍微等一下,等它干了吧。

黄礼志软绵绵地向后倒去。她看到酒店客房的天花板和射灯,然后申留真取代了这一切。她抬起手,指尖游荡在申留真的耳垂、颧骨和下巴,仿佛那上面标了数字和圆点,需要被她连起,即使指甲油还没干。

申留真笑了。黄礼志问她为什么要笑。

你好贪心。

什么?

装傻吗?

我真的没有懂呢。

没关系,那我给你解释吧。

比起文字,申留真总是更擅长利用形状来表达。她也用形状为黄礼志做出解释。中空、透明的黑暗中,女人的躯体是转盘上的泥坯。温热而柔软的材料被她的手指牵引、拉扯,制造出欢愉的波纹与放纵的曲线,指纹印在内壁上,如同触摸山洞中千万年前的壁画。她的耳朵将黄礼志的心跳声采样。细小的气,意味不明的低吟,九龙半岛的一个房间中正上演一场密教仪式。答应我一个件,即,你属于我,我属于你,至少在此刻,无关任何其他人,无关任何事,无关登机牌、巴黎世家上衣、早茶店中的虾饺,申留真的手指将黄礼志牢牢地钉在床上,仿佛黄礼志能从正中央垂直下跌至地心。

姐姐,事后她开始烦人的审讯,你以前喜欢过女孩子吗?

没有。

切。你就是骗我的。

哎,好吧。黄礼志笑着承认,我喜欢过,但是都过去很久了。

有多久?

高中?

那个人是怎么样的?

我不记得了。

这算是个聪明的回答,但没让申留真满意。她急切的胜负欲难以克服。

喜欢过的人说忘就忘吗?真狠心。

你问这个干什么?黄礼志揪住她的耳垂。

我和她一样吗?

什么一样?

这都要解释?外表,性格,爱好,之类的,有什么就说什么呗。

不一样。黄礼志沉默片刻后说。

那我比她要好吗?

你为什么要和一个你都不认识的人比呢?

为了确认一件事。

嗯?

确认我在你心里是不是第一名。

留真尼,你好搞笑,黄礼志说。

 

关于黄礼志非常荒唐的一点是,她和别人合伙开了一家面包房,但她却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出像样的面包或蛋糕。她负责烘焙之外的事,比如进货、策划优惠活动、引新顾客。

她十年如一日地奋斗着,换来几家分店。申留真的大学旁边也有一家,不过她没怎么留意过。也许她也曾经进去过一两次,买过可颂或芝士面包,但事到如今她只记得它的招牌了。

品牌名称很无趣地遵守某种心照不宣的惯例,黄礼志从没去过巴黎却拥有一个以法语命名的资产。翻译过来很简单,就是“幸福”。

就是说,我们希望,我们的产品能够为每一位顾客带去幸福。

申留真听了之后笑得不得了,黄礼志嗔怒地给了她一拳:有什么好笑的?

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姐姐多大?

和你差不多,二十出头?

难怪呢。真是单纯得很可爱啊。

黄礼志坚决要捍卫品牌理念,开始认真地同申留真理论:吃到好吃的食物不就是会幸福吗?即使只有一点点,可不也算是幸福吗?

没有说这样不幸福。只是你那么说,让我觉得,你们好像在卖某些了不得的东西,比如吃下去就会忘记所有的烦恼,或者掰一块埋在土里就能长出够全世界人吃的粮食……

是你太贪心了,怎么会有那种存在啊。

申留真说,哦,忘了姐姐你是现实主义者。

搜索那个天真单纯但是难以发音的法语单词,可以找到面包房的Instagram主页。前段时间刚刚举行了周年活动,做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巨大蛋糕。黄礼志打开手机相册向申留真展示这个蛋糕的更多细节,不小心划到她原本无意示人的下一张。懵懵懂懂的三岁小孩,看起来有些像遭遇到意料之外的问题的黄礼志。

姐姐的女儿真可爱。申留真本来只是随敷衍,却引发连锁反应。黄礼志受到鼓舞,把她收藏的图片和视频给申留真看,而这些照片并不比蛋糕更能引发申留真的兴趣。黄礼志这样对她,让她很讨厌。好像她们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申留真只是个比她小八岁的妹妹,可以共同分享温情脉脉的合家欢时刻。

申留真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应,注意力涣散。还好黄礼志发现得很快,退出相册,锁上手机屏幕。

申留真揉着鼻子,装作没注意到黄礼志正在看自己。

一只手落上申留真的头顶,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差点件反射地把黄礼志的胳膊挡开。

我都说了好多次,别再摸我的头——

留真尼也可爱。黄礼志对她的抗议充耳不闻,依旧笑眯眯的。

哈?申留真拧起眉毛。

我说你也可爱,但是和小孩子那种可爱是不一样的啦。黄礼志又自顾自地摸了两把她的脑袋,这才把手拿开。虽然有时候你很像小孩子,可是——

我才不是小孩子。申留真闷闷地说。

哦?那留真尼是大人吗?

你别瞧不起我。

申留真从乱七八糟的包里掏出八达通,拍在闸机上,装作没听到身后黄礼志的偷笑。

 

无论申留真再怎样否认,八岁都是非常大的一段差距,足够重塑一个人的人生,将其引上所谓的正轨,也足够让她们无法互相理解。正如黄礼志对申留真独自一人环游世界感到不可思议,申留真同样不能懂得拥有家庭意味着什么。

孩子还太小,我本来不应该出来玩的。黄礼志说,但是……嗯……

什么但是?申留真抬起眼皮。

没什么。

她总喜欢掩饰,将本来需要说清楚的事想办法糊弄过去。

想女儿了吗?那姐姐你明天就回去啊。

申留真咬牙切齿。她想增加黄礼志的负罪感,如果黄礼志对她有这个东西的话。

黄礼志又要给家里打电话,叫申留真乖一点。其实她原本不必说这句话。申留真也本可以回自己的房间,但她懒得穿好衣服,更有可能是存心要违抗黄礼志的命令。

电话接通时,申留真趴在黄礼志的腿边。黄礼志的左腿上有一块平滑的白色伤痕,是若干年前她在普吉岛潜水时留下的。申留真的指尖从那块愈合已久的伤开始,最轻的力度远比直率的抚摸能引发更多的颤动。黄礼志像一截绷得很紧的弦,被她自下而上地弹奏,对她怒目而视,装腔作势的模样让申留真想起养在父母家里的。

会伤人,会觉得人类存在与否是无关紧要的。是薄情寡义的动物。

电话挂断,黄礼志丢开手机,一把掐住她的脸颊。申留真垂着眼帘,仿佛许多天没有睡觉。黄礼志的脚踝上留有她的牙印,因为换牙时父亲对她的牙齿格外上心,牙印排列成了完美整齐的虚线构成的劣弧。

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黄礼志皱眉的表情让申留真的血液变烫。

那姐姐能拿我怎么办?

她期待黄礼志说“惩罚你”或者类似的,情人之间那种恶心的打情骂俏。但她听到的是,下次我打电话的时候,你要出去。

申留真没等到下次电话,立刻爬起来离开黄礼志的客房。她的炎症又犯了。黄礼志被她留在身后,床的正中央,穿着她的T恤,她的,身体上是她的痕迹。她像动物一样,用攻击,留下自己的气味和有形的记号。

 

第二天,她没跟黄礼志在一起。她无视了黄礼志发来的所有信息,把写生簿塞进背包,坐地铁出门。没有耳机,听不到音乐,她的耳朵被杂七杂八的声音充满。荃湾线上,开往中环的列车人满为患,报站用不同的语言报三遍。在佐敦站下车,至于什么时候、在哪里上车,再说吧。

她画不出画。她心烦意乱,又破了不喝咖啡的戒。其实不画画本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不是非得画画。她从来没有“必须要做”的事。和黄礼志联系不是必须的。见到黄礼志也不是必须的。留在这座城市也不是必须的。买张机票,退房,她随时能走。

晚上申留真还是推开酒店的旋转门,毕竟行李还在房间里。前台将她喊住,交给她一张纸,申留真打定主意明天去买副新耳机。

字是用酒店的纸写的,叠了三次,褶皱的中央,韩语如同被拼凑起来的字谜。

留真尼,还在生气吗?如果愿意看到我的话,就来找我吧。

P.S.不愿意的话可以不来。

申留真将纸胡乱地塞进兜里,里面还有她一直忘了扔的香糖包装。她用房卡刷电梯,只能上到5层。于是她推开消防通道的门,爬了十层楼。可她明明不想来的。

申留真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敲门前,她忙着调整呼,板起面孔。

温暖湿润的玫瑰香气从门缝中逃逸,黄礼志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身上穿着浴袍,怀中像抱婴儿那样抱着一瓶红酒。她旋开瓶塞的动作笨拙,申留真忍着没去帮她。黄礼志的求和手段有点可笑,也很老套,而且用力时不自觉地抿起唇的样子可一点都不性感。

黄礼志端起杯子,申留真抱着胳膊,故意给她难堪。

不喝吗?黄礼志的笑容变得尴尬。

我不喝酒。申留真又在撒谎。

她毕竟还是应该早点说的,这样黄礼志就不必从她不熟悉的酒水单上挑选看起来过得去的红酒,提前揭下高脚杯上的防尘盖,洗好杯子,忐忑不安地等申留真来或不来。现在酒被打开了,没办法重新封上。

喝酒干什么?申留真问,你是想把我灌醉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黄礼志不说话,有点红。

如果申留真酒量很差,如果她喝了黄礼志给她倒的酒,醉倒在地板上,那黄礼志的计谋就成功了。喝醉,然后酒醒,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可是申留真拒绝走入她的圈套。黄礼志将高脚杯轻轻地放在桌上,刚抬起头就看到申留真粉色的轮廓。

情趣?

……

黄礼志的脸别到另一边,将一绺头发挽到耳后,仿佛故意要给申留真展示她的脖。

申留真抱住她的腰,将她扔上床,毫不客气地拆掉礼物包装。黄礼志的手臂架在鼻梁上,留在外面用于喘息的也被申留真堵住,她的呼如心跳般急促。

黄礼志,申留真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给我道歉。

黄礼志很顺从,因为想要或者理亏在先。

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

我不应该赶你走的。

还有呢?

嗯?我不知道。你给我吧……?

她抬起腿,用大腿根内侧讨好地蹭申留真的手。申留真的叛逆又卷土重来。

我才不呢。我凭什么要让你舒服。

黄礼志爬起来,抓住她的胳膊:留真,我都道过歉了嘛……

申留真低头看着她的脸,指尖从她的眉心滑到上唇,黄礼志将她的两个指节含进里,腔的温度很高,潮湿,正如申留真从机场中走出的那一瞬。

她抽出手指,捏住黄礼志的下巴。

你喜欢我吗?她问。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你能不能回答?是或者不是。

申留真知道自己这样很扫兴。这感觉就像对刚刚高考完的学生说以后的人生只会更加辛苦。她迫切需要在黄礼志眼中找到某种神情,可以是嘲弄,可以是不耐烦,只要她可以确认黄礼志不在乎她,正如她不在乎黄礼志。她可以选择结束或不结束这场床事,将虚伪的多余的感情恢复到它应该保持的原始坦率的状态。反正她本来就只想要黄礼志的身体。

黄礼志抬起手,指尖拂过她的脸颊,拽住她的下巴,然后轻轻她的眼睛。

还在生我的气吗?我要怎么道歉你才可以原谅我呢?

别回避话题,申留真将她推开。

笨蛋,你在想什么,我当然喜欢你。黄礼志的胳膊架在她的肩膀上。

哎,姐姐,别勉强自己,怎么想就怎么说吧,没关系。

什么?我说的就是真话啊。我不喜欢你,怎么会和你做这种事?

做——不做,和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黄礼志微微眯起眼睛:难道对你来说,有没有感情都无所谓吗?

申留真说不出话。冷却,从体内流走,申留真跪在床上,感到恐惧。

她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况且,她也知道黄礼志在说谎。她们是那种互相索取的关系,相拥而眠是为了在空调风下不至于太冷。

黄礼志叹了气。申留真的感性发作突然,让她毫无防备,即使归根结底是她犯错在先。

留真……黄礼志把她揽进怀里,也不管申留真有多抗拒。那天的事是我不好,对不起。你要是还生气,就骂我吧,说什么都行。

是吗?申留真反问道,你说你喜欢我,是真心的吗?

当然是了。我真的喜欢你。

是哪种喜欢?有多喜欢?是那种会为了我放弃一切的喜欢吗?

她听到黄礼志倒了一凉气,好像申留真是一个触犯了禁忌的外邦人。

果然不是吧?申留真挣脱她的怀抱,所以我都说了,不要勉强自己,说什么喜欢——

我会。

黄礼志的声音很轻,申留真还以为听错了,很快却又听到了第二遍。

我会。黄礼志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真的?姐姐会为了我抛弃家人,舍弃名声,放弃那么好的事业?姐姐的下半辈子都会和我在一起?

嗯。我会的。

申留真险些笑出了声:我没看出来你这么幽默啊。难道和我在一起久了,受到我的影响了吗?

那你想怎么样?黄礼志的声音中挂了几丝愠怒,我说喜欢你不行,不说也不行。你想让我怎样?

我想让你?这种事难道不是该问问你自己吗?你不是现实得不得了吗?何必为了哄我说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你真以为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啊?

哦。看起来你是不想和好了。

有什么意义,反正和好了也会再吵架的。

那就别说了。黄礼志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放开申留真的手。突然亮起的灯光让申留真睁不开眼睛,她只能听见黄礼志穿衣服的声音。

养教会申留真一个道理: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被强求来的。你不能强求吃罐头,玩玩具,和人握手。只会自顾自地缩到角落睡觉,撕咬塑料纸,从马桶里喝水,让人感到沮丧,好像自己的一切付出都付诸东流。但咪的大脑只有三十克,学不会遮掩,说谎,冷漠和若即若离,这些只有人类才会。

申留真坐在床沿。黄礼志应该是躺下了。

黄礼志。

申留真喊了一声名字,没有回应。

黄礼志。

零回复。

黄礼志!

干什么!有话就说!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为了见你爬了十层楼?

啊?

我说,我为了见你,爬了十层楼。房卡只能刷到我那层,我走上来的。

哦。

我的姐姐好高冷啊,心动死了。

你不想来可以不来不是吗?我不是都说得很清楚了吗?我没有逼你来吧?

你对你女儿,对你朋友,甚至对你员工,不是都挺温柔的吗?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的特殊对待?

明明是你,阴阳怪气的。

我?对哦,我都忘了,都是我的问题。都是我的错。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招惹你。

我明明说过的吧?你想要的,我给不了你?

无所谓,反正你都给过了。

什么?

你以为我想要什么?

沉默。

我就是想睡你,也睡到了。就这么简单。

沉默。

我想睡你,想到不惜爬十层楼都要上来。

沉默。

好,不说话是吧。那你当我喝多了,在胡说八道吧。我走了。

你都没喝酒,醉什么醉?

那你倒是说话啊。

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不是吗?

你不说真话,让我怎么相信。

我怎么没有?

哪句是真?喜欢我是真,还是愿意为了我抛下一切是真?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喜欢你呢?黄礼志无助地说,我喜欢你,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姐姐,你和我对于喜欢的定义是不一样的。

申留真扭过上半身,看到黄礼志的脸。长发垂落,挂在她的鼻尖上,申留真伸手为她挑开。

如果我不是第一,如果我不是唯一,就没有意义,喜欢就没有意义。姐姐你去喜欢一只流浪,喜欢家里养的小狗,这样的喜欢,和你对我的喜欢,有区别吗?

那你呢?黄礼志抓住她的手腕,别光顾着说我,我对你来说是这样的吗?

申留真看着她的眼睛微笑,轻轻挣脱她的手。

姐姐,我不记得我有说过喜欢你吧。

她摸了摸黄礼志的头,在额头上落下一个。

早点睡吧,亲爱的。别喝酒啊。喝多吐了,还得麻烦人给你打扫。

申留真套上T恤,踩进没系鞋带的运动鞋,朝着房门走去。

申留真!这次轮到黄礼志大喊她的名字,你给我站住!

太晚了,我还是长身体的时候,该回去睡觉了。

推开房门前,申留真最后一次回头。

还有啊,礼志姐姐,以后我们别见面了,你可别想我。

 

3.

从前,一位国王和一位象棋大师对弈三天三夜。游戏新奇,深得圣心,国王决定奖赏棋手,让他只管开。

我的要求很简单,只需要在第一格里放上一粒麦子,第二格放上两粒,第三格放四粒……以此类推,每一格中麦粒的数量都是前一格的两倍,直到将这棋盘全部填满。

国王想,他的王国是如此富足,而棋盘只有区区六十四个方格。这算什么要求?于是他一应下。

可是国王没有预料到,随着他一格一格地向后移动,需要的小麦数量竟一路飙升,最后达到了他不能想象更负担不起的数字,即使他穷尽自己的国库和子孙后代的国库也无法满足象棋大师的心愿。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实存在的话,那么一定需要一张和天地一般大的棋盘。国王,他的大臣,他负责征收粮食的行省长官,还有他的农民,都化为肉眼不可见的疲惫的小点,在无边无际的黑白之中绞尽脑汁地寻找既不食言又能保全王国的办法。但是他们自然是找不到这个方法的。

那么,从“幸福”面包房买一块吐司,掰下一个角,种在泥土中,来年是否能长出如同沙砾或群星般繁多的麦粒,多到足够满足狡猾的象棋大师?

九年前,黄礼志刚从大学毕业,精神紧张,脸上总习惯性地挂着笑容。她与两女一男合租一套公寓,将二十四小时划分成六十四个黑白分明的区间。她的身体里被装上一枚定时炸弹,只要她稍有懈怠就会爆炸,将她炸得尸骨无存。

她的时间总是不够用。她很少有空思考关于自己的事,只要这件事和她的“幸福”没有关系。

她真心实意地希望摆在柜台上的那些面包和蛋糕可以给顾客带去幸福。

后来,她结婚了。两人都富有,她的婚戒价值八百万。钻石和铂金都是诚实而正直的物质,代表庄严的承诺与高贵的爱情。婚后她的“幸福”继续高歌猛进。三年前,在一所大学旁,“幸福”迎来了第五家分店。全国父母掏空钱包把孩子送进补习班,只为他们将来能将这所大学的名字写在自己的简历上。面包房生意很好,里面总是有许多人。某一天,一个眼睛下挂着黑眼圈、打着哈欠的女生一把推开它的门。她不喜欢人多的场合,硬着头皮来只是因为空空如也的胃撑不到晚饭时间。她戴着头戴式耳机,结账的时候拉到上,在乱七八糟的包里翻找钱夹,取出现金,拿着可颂或芝士面包离开。她坐在校园的长凳上将面包囫囵下,然后匆匆忙忙地赶去教室。印着法语的包装被她揉成一团扔了。那时,她焦灼的胃部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幸福。

 

香港令人精疲力尽。按照申留真自己的说法,她该回到自然之中,不再见人,不再乘坐地铁,不再用银行卡和钞票兑现账单上的数字。

每一天她都希望是黄礼志该走的日子。继续和黄礼志呼同一片土地上的空气,她无法忍受。

她的笔在白纸上乱涂乱画。文字并不是她的专长,写诗对她而言就像喝咖啡,正如她开始重新喝咖啡,她也再次捡起自己写诗的笔,写在速写本的边缘和手机备忘录里。她不懂如何利用修辞让自己的情绪变得更加做作,只是凭借诚实的直觉写作。一首诗一旦完成,就被立刻从本子上撕下,或被进右下角的垃圾桶标识,循环往复,什么都不留下。

巴士的玻璃窗起雾,这一次,她身边没有别人。食指仿佛被编入了自动程序般,在车窗上写下一个H。

单个字母显得孤零零的,她想补充点什么。H开头的单词有哪些?

她想起“幸福”。好吧, 那就Happiness。但是一点都不贴切啊。她不想写。

突然申留真意识到,应该是Heartache。

然后轮到Y。

Y开头的单词不多,一开始她只能想到酸奶,早上刚吃过。但黄礼志可比酸奶难缠多了。

哦……或许,Yearning?

最后是J。

这个最容易。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Jealousy。

名字仅仅对知晓它存在的人来说才有魔力。三个单词留在窗户上,申留真如芒在背。她迅速抹除作案痕迹,连同独家秘密一并掩埋。手掌边缘被沾湿,水一路流到胳膊肘,滴在她的上。

用三个词形容黄礼志,不是漂亮、可靠或笨蛋。

顾影自怜的姿态让申留真觉得万分可笑。蒙满水雾的窗外已经有灯光闪烁,陈旧的招牌像一本厚书页边粘着的索引贴,被浓重的水汽黏在一起,她翻也翻不开。

也许,这就是人的本性使然。如果黄礼志的手上没有任何戒指,她依然会那么漂亮,让申留真的心蠢蠢欲动,不出击都沦为过错。她们还会像现在这样,白天走遍城市,聆听北回归线附近的风声,晚上退回到寄居的壳中,以原始之姿坦诚相待。但黄礼志离开的那天到来时,申留真只会把她送到酒店大堂,和她一起等出租车。当黄礼志在车窗后露出脸,问她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她甩甩明亮的粉色发丝,咧露出同样明亮的微笑,回答,有缘分的话自然会见啦。

有缘分或者没缘分,不是由命运决定,而是由申留真决定的。她总是拼尽全力要做胜者,要做第一名,不能容忍自己在任何地方输给任何人。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什么时候都应该是她申留真将控制权掌握在手中,来去自由,如同起起落落的航班一般潇洒。黄礼志凭什么?

难道就凭她不可能属于自己?

想象一下铁达尼号没有撞上冰山,准时抵达纽约。那时,萝丝和杰克又该怎么办呢?

私奔时,两人血脉张。趁着拂晓,无人察觉之际,手牵着手从薄雾中逃跑,逃向无拘无束的大千世界,并在那里永远幸福。仿佛永远不用面对应聘和裁员,经济危机,水费电费杂费,坏掉也不舍得修的手机,补习班,青春叛逆期,美国哥特式。

黄礼志太现实,也许是人生阅历的打磨,令她认为沉湎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只是白白消耗时间和精力。然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黄礼志也有浪漫的一面,因为她知道激情转瞬即逝,因此决定将它保留在最珍贵的那一刻,捉来蝴蝶做成标本,扔一枚铁饼,了断她青春貌美的爱人的生命。

富士相机取景框内画面的主体是配电箱上的涂鸦,黑色的喷漆勾勒出几个字母,only fools rush in。

申留真当然不是傻瓜。她可是INTJ,最理家伙。从前,她一直都觉得自己还算符合INTJ的标准。那为什么现在就不算了呢?

爱是一种危险的物质,极度不稳定,一旦分解会引发核爆炸,需要像放射性元素那样被保护起来。人们必须特别谨慎地对待这种险恶的事物。

按理来说,爱应当是好的。不好的、让人不快乐的爱,是亟待治愈的疾病,是必须处死的罪犯。但是那算什么?柔软、无害、甜蜜的,发酵得很好的面包一样的爱,到底是爱还是柜台里的样品?

如果申留真是INTJ,习惯于用冷酷的理性去思考,那么对她来说人也不过就是一道可以被计算出的式子而已。那就来做计算好了。假设申留真为X,黄礼志为Y。

1)X+Y=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

2)X*Y=现在

3)X-Y=切,我买好机票了,下一站是……

4)Y-X=妈妈回来了,有没有想妈妈呀?

让题目变得更复杂一点,设价值八百万的戒指为Z。

X+Y+Z=?X+Y-Z=?X*(Y+Z)=? X*(Y-Z)=?

 

申留真在地铁上睡着了,坐过了站。她打车回酒店,甩掉运动鞋去洗澡。洗到一半忽然电话铃声大作,吓得她手一抖,险些把花洒摔到地上。

热水哗哗流出,以柔克刚,打败了刺耳的铃声。申留真松了气,拿毛巾胡乱地擦着头发,光着脚从浴室走出来,在身后留下一串脚印。

她抓起床头的充电线给手机插上,坐在床边涂身体乳。小腿还没涂完,电话又响起。她抓起听筒喊道: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然后她立刻挂断,顺手拔了电话线。至此,她终于完成了对黄礼志所有渠道的拉黑。黄礼志的照片和视频她也都会删掉,等手机充好电。

她用的是快充充电器,手机电量上升迅速。电池图标从红色变成绿色的时候,她听到敲门声。她本想置之不理,可来人锲而不舍,还真令人佩服。

干嘛啊?申留真提高嗓门,我在睡觉。

留真,能开一下门吗?我有话要和你说。

申留真想象着黄礼志贴在门板上讲话的样子。凌晨十二点二十,一个视面子如生命的韩国女人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拼命压低声音,但又不能小到让申留真听不见。这个场景让申留真觉得很好笑。但是她笑不出来。她们两个的脑袋肯定都出了什么毛病。

黄礼志站在门,脸上还带着妆,衣服也没换。

你晚上出去了?她寒暄着。

你也出去了?申留真问。

嗯。黄礼志仅仅回答了一个音节。

申留真几乎就要继续盘问:你去哪里了?一个人去的?在那里见到谁了?

但是她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她别开脸,手指插在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里,想把一个结理开,疼得微微蹙眉。

要说什么?她把问题抛给黄礼志。

黄礼志犹豫着,咬咬唇。

我明天就要走了。

嗯,我知道啊。不对,已经过零点了,是今天。

确凿无疑的事实让黄礼志无法接话,只能说:可以先让我进去吗?

申留真坐在床沿,没有让黄礼志也坐下的意思。没得到主人的邀请,黄礼志只能站着看申留真梳头。粉色的发丝在柔软的梳齿上纠结,有几根散落到了床单上。

想说的都说完了吗?申留真头也不抬地说,就为了这么几句话,没必要特地来找我一趟吧。

没有。黄礼志了气,还自以为申留真没有留意到,我想问,你之后要去哪里?

没想好。再说,去哪里都和姐姐没关系。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以后我们也许还可以……

申留真停下梳头的动作。所有的结都了。她湿乎乎的头发僵硬地垂下,将后闷得发痒。透过模糊的粉色,她捕捉到黄礼志的眼睛。

还可以什么?我不是都说了,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吗?

真的吗?

这才几天,姐姐就忘了?

我没忘,我只是以为,你在说气话。

气话?是什么让你产生这个想法的?是我平时太爱开玩笑了吗?

不是,这个不是重点。黄礼志连忙摇头,然后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般地说,我的意思是,以后我们还可以见面的,对吧?

可以啊,你挑个时间吧。是你接你女儿从幼儿园回来的时候呢,还是你庆祝完结婚纪念日的时候?

申留真看不得黄礼志脸上那副表情,好像她自己是个受害者。她的目光下移,来到黄礼志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左手上那一闪而过的光让她的愤怒被立刻引爆。

我说了到此为止就是到此为止。又不是离婚,还需要征求你的意见。现在能不能请你离开,好让我睡觉?

留叮。

不要这样叫我,我们的关系没那么好。

她别过脸去,不再看她。黄礼志误解了她的心思,还以为她只是在赌气,弯下腰,捧起她的脸。申留真感受不到她掌心的温度,只有冰凉的金属烫着脸颊,在皮肤上留下红色的伤。

我道歉,好吗?黄礼志轻声说,我……

申留真忽然拽下她的手,在黄礼志错愕的目光中,摘下她凶器般的戒指,随手往身后一丢。硬质物体相撞的声音细碎地响了几次,被扰乱的空气重归安宁,它不知落在何处。

申留真察觉到黄礼志的怒火,并不比她的势头更弱。

你扔我戒指干什么?黄礼志皱着眉问。

我想扔就扔,谁让你要戴着。

黄礼志的唇在发抖,气到说不出话。申留真的头发垂在眼睛前面,遮挡住了一部分视线。她能看到黄礼志下的大腿和膝盖,她被紧身T恤包裹住的腰,她对黄礼志的一切都感到气馁,她想丢掉黄礼志的所有东西。

我原本以为我们能好好说话的,黄礼志仍在努力保持冷静,我原本以为你会懂事一点。

申留真笑了:懂事?你以为你比我大八岁,就能这么教训我吗?你到底算我什么人?

是我太一厢情愿了,黄礼志一字一顿地说,仿佛在对申留真念她的独立宣言,我还以为我们之间真的有什么。

天哪,礼志姐姐,你别太幼稚了吧,申留真嘲笑道,你现在是怎么回事,一下子爱我爱得不能自拔了吗?别忘了我就是和你玩玩,毕竟一个人旅行实在太无聊了。

你跟我玩得很开心是吗?

红色的眼睛即将流出泪水,申留真逼着自己硬起心肠。论流泪,她认为自己要更有资格。

难道你玩得不开心吗?不开心的话就不会来找我了吧。我让你快乐过,这还不够吗?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对不起。黄礼志生硬地说,我什么都不应该得到。我什么都不应该要求。

呵呵,姐姐,你才是真的搞笑。

黄礼志转身欲走。申留真看着她的背影,想着,如果她真的就让黄礼志这样走了会发生什么。在开门之前,黄礼志会回头再瞪她一眼吗?看看她那个样子。眼睛中水波泛滥,眉头紧皱,原本如云般柔软的唇非要勉强自己,打扮成雷霆。申留真喜欢看到她生气的模样,黄礼志的愤怒让她洋洋得意,她围着这个人的城墙转一转,吹吹喇叭,那墙就倒塌了。如果黄礼志能把她的心脏拽出来当成小孩的识字卡片一样撕扯,那她怎么就不可以呢?

何况,这样的表情是如此性感。黄礼志像一只被鬣狗围猎的狮子,强大却无助,只能徒劳地挥舞爪子,进行无用的恐吓。申留真是端着霰弹枪的猎人,从吉普车上跳下来,悠哉悠哉地晃到狮子面前,将枪顶上它毛茸茸的巨大头部,戏弄这头野兽,让它猜,枪里有没有子弹,如果有,那她会不会开枪。

申留真当然不会开枪。她还想体会狮子的体温和沉重的呼,想被它的指甲在背上留下痕迹。从狮子的小腹,她将感受到狂野而原始的河流,在丰水期疯狂地流过利比亚,滋润土地,带来生命。左胸的沙丘被风吹皱,其下埋藏着与大地同频的心跳,在阒然无声的夜里,她要听到它只为自己鼓动。

申留真抓紧黄礼志的手腕,把她拉得失去平衡。狮子在挣扎,被她强行驯服。黄礼志倒在她身上,立刻想要爬起,被申留真一把捉住下巴,充满威胁的眼神和她的视线正面交锋。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姐姐。别跟我打感情牌,我最讨厌这样。

既然如此,当初……当时……你为什么要问我喜不喜欢你?

啊,就随问问嘛,毕竟又是红酒又是什么的,气氛都到了,还能不配合一下。不过你不会当真了吧?为什么这么喜欢我,难道姐姐你不是有家——庭——的——人——吗——

若人和对视太久,就有可能发动攻击。黄礼志猛地甩头挣脱了她。申留真不依不饶地扑过去用体重将她压在身下,攥住她的手腕,举过头顶,指甲嵌进黄礼志的皮肤。

最后一晚了,再来一次吧?当作我送给姐姐的礼物,你不是就喜欢这个嘛。

黄礼志的身体像一只牡蛎,被她强行撬开。她的手指揉捏那个神圣的器官,一个除了带来快感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作用的玩意。女人的身体真是奇妙。过了千百万年依然没有被进化淘汰,依然这样急切地渴望着被施加以一个力度,依然不停地诱人下禁忌之果,它包含所有的软弱,所有的,所有的罪孽,即肿胀,也仍旧微不足道,可又那么巨大,大到足够噬整座潮湿拥挤的城市。女人的心真是奇妙。冷冰冰的心没有批准爱情的签证,可依然不会拒绝爱抚。申留真用尖品尝她炎热的坚硬,后脑粉色的发丝被胡乱地抓起。大腿如岩壁般排山倒海而来,她觉得黄礼志想用腿把她夹死。说到底做爱和谋杀有什么区别?尝试用各种方法说服不停抵抗的身体,最后以无意识作为结尾。据说溺水的人临死前大脑也会分泌大量多巴胺,那时濒死者一定会感觉到无上的宁静与满足。

姐姐,你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激烈啊?她问,是因为我好几天没喂你,饿坏了吗?

黄礼志不说话,颤抖的呻吟已经占据了她的声带。

那该怎么办,回去之后,还有谁可以像我这样满足你呢?

她抓起黄礼志的手,牵着它放到主人的双腿之间,如同按下琴键般按下她的指尖。

需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黄礼志的手像一只被她拢在掌心中的兔子,在狭窄的空间内用头撞着四壁,寻求出路。申留真抓得很紧。她不想让兔子跑掉。

或者,姐姐会找到另外一个外遇对象?既然姐姐这么漂亮,应该很容易吧?

申留真……黄礼志着气,你想死吗?

这是申留真第一次听见黄礼志用这种话骂人,觉得很新奇。但还不够。这样的话还不够。她们之间值得更难听的,黄礼志虽然残忍,但还是太温柔了些。

她把前额顶在黄礼志的头上,挑衅道:就算是又怎么样?你能怎么办?杀了我吗?如果我死了,你会高兴得不得了吧?

黄礼志的咬肌在脸颊上突出,红通通的双眼瞪着她。申留真用自己沾满黏液的手抚弄她的唇瓣,掰开她的,黄礼志狠狠地咬了一她的大拇指,她本能地因为疼痛缩回手,失去防备,被黄礼志踹开。

滚开,我不想看见你,黄礼志捂住脸。

哦,又不想看见我了。申留真捡起自己的T恤,第一次套上的时候弄混了正反面。不想看见我,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她把黄礼志的衣服扔到她的头上。

要滚也该是你。这是我的房间,我付了钱的,你凭什么躺在我的床上?

黄礼志一跃而起,开始穿衣服。申留真用鼻子发出一声嗤笑,这么争强好胜的性格,只有它在自己身上时,她才会喜欢。

她随穿上一双拖鞋,走进浴室。刚才淋浴时,她忘记在地上放一块浴巾,步子又迈得太大,没什么花纹的鞋底摩擦力不足,脚底打滑,她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门牙磕进下唇里,额角处的神经立刻传来疼痛,颅骨内嗡嗡作响。天旋地转,申留真爬不起来。膝盖也痛,太痛了,她倔强地将本该自然涌出的眼泪进肚子里。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就算是黄礼志那样的工作狂也做不到。申留真反复逼迫黄礼志做出选择,第一次,黄礼志默许了她,第二次,黄礼志赶她出去,第三次,黄礼志哄骗她,第四次,黄礼志让她摔倒。像申留真这样的人凭什么要委屈自己成为她生活的背面?为了爱情,甘之如饴?她还没那么浪漫。无论有几分真情,几分喜欢和眷恋,一旦离开香港海关,在两万英尺的高空中,一切都会被冻结成冰冷的雨。

申留真趴在地上。水沾湿了肚子前的衣服,随着毛细效应不停地向上下左右扩展。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时,她用胳膊支起身体。

怎么了?黄礼志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一些,她站在门外,没有进来。怎么摔倒了?

申留真扭过上半身,没看她一眼,手抓住浴室门的边缘,用力将它推向门框。门没像她想象的那样关上,而是被某个有些弹东西挡住了,与此同时黄礼志发出尖叫。

门板慢慢回到原先的位置,黄礼志弯着腰,右手捏着左手手腕。左手的三个指节都破了皮,正在流血。

申留真慌忙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地走到黄礼志身边。她动作笨拙地想要触碰黄礼志的胳膊,被立刻躲开。

别碰我!黄礼志冲她吼道。

对不起……申留真声音里的火药味已经荡然无存,我,我没看到你的手在那里。

黄礼志没说话,遮住侧脸的头发下传来细小的哭声。她的双手保持不动,鲜血侵染白皙的手指,半透明的皮肤触目惊心地挂在伤边缘。

申留真又尝试了一次。她捧起黄礼志的手,把它举到唇边,轻轻地过三处创,然后用尖去血液。黄礼志的胳膊因为疼痛微微颤抖。申留真知道那是一种刺痛,和依然如辐射般从额角传来的钝痛感觉不同,但无从比较疼痛的量级。

血小板还没有完成任务,血止不住。申留真放下黄礼志的手,将她搂进怀里。受伤的手垂落在腿边,黄礼志的脸埋在她的肩膀上,身体在啜泣中抽动。

对不起。申留真摸着她的后脑,在她头顶上亲了一下,然后把鼻子埋在那里。对不起,宝贝,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后来她在行李箱里翻到了创可贴,为黄礼志贴上。黄礼志坐在椅子上,她蹲在地上。

贴着创可贴的手抬起来撩开她的头发,指尖落在额角的青肿,围在淤血的边缘打着转。

疼吗?黄礼志终于舍得开。

申留真没说话,抬起头看着她。

黄礼志的手下移,翻转,将手背贴上申留真的唇。申留真垂下眼帘,了她的拇指和虎。她的手上没有戒指,甚至没有戒指留下的痕迹,申留真多希望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但是,卡地亚的戒指很贵。她也知道。

她在黄礼志的腿上趴了一会儿,膝盖变得更疼了,支撑不住身体。她这才站起来,说,姐姐,你的戒指,我给你找吧。

黄礼志了鼻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在一个房间里找一枚戒指是很困难的任务。童话故事和传说里,女主角总是和小动物关系良好,它们能替她找到不可能找到的东西,把不同颜色的豆子分得整整齐齐。申留真没有帮手。她独自一人在各个角落寻找。她没有找到戒指,却找到了自己的AirPods。

她蹲在地上,手里握着那个积满灰尘的耳机盒,打开后发现两只耳机都在里面,无奈地笑出声。

找到了吗?黄礼志朝她的方向望去。

申留真摇头,起身走到黄礼志旁边,把耳机递给她。黄礼志接过申留真的AirPods。上面刻着她的名字,贴着她童年照片的贴纸。

黄礼志噗嗤一声笑了,用指尖扫去还是孩子的申留真脸上的灰尘,然后抬起头看她。

留真尼好像一点都没变。

她抬起手摸了摸申留真的脸颊。

好可爱。真讨厌,你为什么这么气人,又这么可爱呢。

申留真笑着,笑容和贴纸上的模样如出一辙。

对不起,姐姐,我找不到你的戒指了。

没关系,找不到就算了吧。

我真的很努力去找了,可是就是找不到。

没事,那么小的东西,丢了也很正常。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泪水从她的眼中滚落,另一个人叹息道:

唉,申留真……

 

3.

她们本可以打车去机场。车费不宜,但不是主要因素。走出酒店时,申留真的皮肤有些不适应过于热切的阳光,墨镜过滤掉了出租车车身上的红色。

需要换乘两次,拖着箱子很麻烦。地铁上没座位。黄礼志抓着旅行箱的把手,申留真帮她背包。里面装着黄礼志的手机、钱包和护照,申留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放心将这些贵重的东西都托付给自己。难道她就不害怕吗?不怕某次到站、车门打开时,申留真突然窜出车厢,瞬间被站台上的人海淹没,然后她就只能被留在这里,留在一个三种语言她都不精通的地方?

不过,申留真早就知道,黄礼志是现实的人。她不会产生这种幻想,也知道申留真不会辜负她的信任。申留真感激这份信任,以至于她一路上都没有说,我们要不要在这一站下车。你愿不愿意为了我,错过那班将会抵达仁川机场的飞机。你愿不愿意为了我,将你的人生就像你的婚戒那样丢在身后,和我一起,变成你里的疯子。

车厢里人很少,仿佛是将她和黄礼志送往机场的专列。黄礼志举着手机对准窗外。阳光下,天空和海水的蓝绿色让人心悸,申留真摘下墨镜,黄礼志耳朵上细小的汗毛是透明的白色,织成一张异常精巧的蛛网。作为猎物,只能看着蜘蛛逐渐靠近自己,接受必将来临的命运。

报站声响起。Please ensure you take all your baggage with you。黄礼志的行李箱很沉,像一柄插在石头里,她拔不出来的剑。

她陪黄礼志走到航站楼大厅。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一小时五十六分钟。

黄礼志说,她要去办托运。申留真点点头,摘下黄礼志的包,放在行李箱上。

留真啊,你一个人在路上,要注意安全,知道了吗?黄礼志说。

哎哟,姐姐。申留真装出一副受不了的模样,我都二十三岁了。

二十三岁又如何?黄礼志总会比她大八岁。

黄礼志拍了拍她的肩头,替她把一缕发丝挽到耳后。幸亏她们都戴了墨镜,看不到彼此的眼睛。

礼志姐姐。申留真变得正经,郑重其事地说,我知道我说了一些很过分的话,做了过分的事,那都是一时冲动。可以原谅我吗?

她停下来观察黄礼志。黄礼志的双眼被红框墨镜遮住,脸颊上的痣像坏掉的手机屏幕上的一个点。申留真阅读着这张脸。她从上面下载黄礼志曾经的微笑,大笑,愤怒,高潮,哭泣,把这些存储到自己的大脑之中,因为她知道她们不会再见面了。

黄礼志只是将自己借给申留真一段时间。

没关系。黄礼志说,和你在一起我非常开心。谢谢你,留真。

黄礼志又在讲场面话。没关系是假的,开心也不见得是非常贴切的概括。不过,这种事本来也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爱情就是两个人彼此伤害折磨的过程,不留下伤痕就说明爱是虚伪的。申留真希望她额头上的淤青和黄礼志手指上的创可贴可以说明她们之间的真实。

我也很开心。申留真微笑着说,快去吧,姐姐,祝你一路顺风。回去好好休息啊,那个伤注意别沾水。

黄礼志走开时申留真也同时转身,从袋里翻出耳机。她已经一个月没有戴耳机,耳道需要时间来适应这陌生的侵入感。降噪模式自动过滤掉了大部分的噪音,开到音量百分之五十的音乐彻底将任何外界的声音都阻隔在头脑之外。

针对歌词,有乐评家认为,它表达了某种因大流行而起的隔离和孤独感。另外一种说法是它和这位前偶像歌手的女友有关,她与丈夫离婚,带着一双儿女往返于洛杉矶和伦敦。至于背后的故事到底是怎样的,动机又如何,都不重要。不确定性为附会留下了空间。无论是什么事已经时过境迁,申留真都知道自己的那个版本。

她在屏蔽门前站住,手贴着裤缝。一个小时前她也在等地铁,在另一线路上,肩膀被细细的真皮背带勒出浅浅的凹痕。现在她孑然一身,终于自由了。

或者还没有?

肩头突然被拍了一巴掌。申留真慌张地摘下一边的耳机。音乐自动停止播放,她转身看到黄礼志。

怎么了?她呆呆地问。

为什么喊你好多次都不答应?

我在听歌嘛。为了自证清白,申留真将另外一只耳机也摘掉。

她现在所处的位置离她们刚才站着的地方有段距离。很遗憾,她没看见黄礼志是怎样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拉着行李箱跑过来的。

所以,有什么事吗?她问。

黄礼志挎包,从里面掏出个东西,抓过申留真的手塞了进去。

是那只多合一转换插头。申留真早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啊,申留真恍然大悟地抬起头,其实这个,姐姐可以不用——

此时此刻,黄礼志摘下墨镜,因昨晚的哭泣而肿胀的双眼暴露在阳光之下。

黄礼志依然抓着她的手不放。

一列地铁即将进站,在轨道上减速,发出隆隆声。

她们的鼻子挤在一起,黄礼志磕到了她额角的淤青,贴着创可贴的手捧在她的脸上。申留真不想让她这样做。这个亲仿佛一个临别赠品,面包房发的优惠券,一点不足挂齿的补偿,代表分别之际的歉疚。忏悔室中响起嗡嗡的告解:我的心离圣灵远了,但我总会回到正轨。实际上,我更有可能回到忏悔室,下跪,增添删减记忆的细节。我在哪一天遇到你、在哪一天决定追随你、在哪一天背叛了你,在哪一天,你被钉上各各他的十字架,为我流干了血。你沉默的双唇在墙壁之后,灰尘环绕我的肩头飞舞,我双手合十,眼皮察觉到黯淡的天光,我请求你,请你再度聆听我那真假参半的告白。

风把她粉色的齐肩短发和黄礼志亚麻灰棕色的长发吹得乱飞。即使闭着眼,申留真也能感觉到来自周围的目光,不过她从来都不在乎,再说已经是骄傲月了。

但是有什么可骄傲的?身为人类,只要有爱,无论爱恋者为何人,总免不了受罪,难道这不是很凄惨吗?为什么我们经历了如此多的挣扎,从每一次基因突变中幸存下来,躲过了这个神或者那个神的失望与暴怒,终于艰难地来到了一个由科学主宰的年代,可以登上月球、检测基因位点,却总还是想不明白这种已经沦为陈词滥调的问题,我爱你,你爱我吗?如果你爱我,爱我多少?爱我超过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吗?爱我爱到愿意放弃你所拥有的一切,除了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吗?如果不行,为什么?难道你有我还不够吗?如果不爱我,为什么不爱我?我可以求你爱我吗?施舍给我爱情,哪怕我其实只是一受伤流血的流浪狗,在太阳底下奄奄一息,但如果得不到你不愿给予我的承诺,我就会死?你会看着我死吗?当我跳进大海,身上装着手机,里面存着你的几百张照片,我的才华、自负与梦想,还有对你毫无节制的恐怖的爱,你是会和我一起跳下去,还是会拨打救援电话,或者转身离开,因为你的值机柜台马上就要关闭了?

黄礼志抚摸着她的后脑,显然她从不在乎申留真无数次的抗议。

留真、留真,对不起……我真的很想……但是我真的不可以……别忘了我,好吗……?

转换插头的棱角硌着申留真的掌心。屏蔽门在身后打开,她松开黄礼志的手。

别说了,姐姐。再不走的话,你得改签了。

申留真重新戴上耳机上车,一直背对黄礼志。上去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坐反了方向,被地铁带得更远。

 

她回到503房间,推开房门。乱七八糟的床铺已经被收拾整齐,浴室地板上的水也擦得干干净净。床头柜上,电话机旁,酒店的备忘录簿上面,放着一枚卡地亚戒指。

申留真把它套在自己的手指上。

 

outro

Instagram账号@shin_rj_0417 更新了两个月以来的第一篇帖子。看来,账号的主人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灵感。她在一张明信片背面画了三格漫画,内容分别是:

第一格:一颗反戴棒球帽的心踩着滑板向下滑去。

第二格:失去平衡,脸朝下跌倒在地。

第三格:它坐在地上,滑板在身后,一只手按在肿了一边的头上。

图片下方写着:不要玩滑板,因为摔倒的话会很疼。

无数架客机在香港国际机场起飞降落,一切如常。地铁呼啸驶过马赛克墙面。迪士尼乐园里的演出严格按照时间表进行。白底黑字的路牌拥有棋盘的配色。这里的人说着三种语言,如果都听不懂,就都忘记吧。

真实像掉入眼中的睫毛一样让人难受,但慢慢地,一点点地,淤血总会散去,疼痛也迎刃而解,宝石般的她将拾起坚固的自己,并且放弃计算那些不会有答案的算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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