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木观海(181)

 

暮春的时候古贺从别院带回了小皇子。

 

泷看起来全无皇子的模样,别院的下人们跪了一排,手下才从栅栏的后面将他拽出来:土头土脸,皮肤晒得黝黑,唯有身上印着八重菊的狩衣证明他不一般的身份。

 

生下他的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女御,论关系来讲,甚至可以算得上古贺祐大的某位小姑姑。但自从古贺的父亲离世,母亲为了养活上上下下十几人,只好携家重回摄关藤原氏。(天皇幼时,由太政大臣代行政事称摄政,年长亲政后,改称关白,二者合一为摄关。)

 

惠为了保全古贺这个姓氏,才接下这个任务,替藤原氏拉拢这个唯二的皇子——天皇传位在即,而皇太子遭妖魔缠身,重病闭门不出,要等的唯有太子病逝,扶持傀儡皇子上位,藤原氏才能继续关白的地位。

 

那正是惠颇有野心的年纪,纵使有多少耐心和精力,也不想浪费在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他可不是给皇家的乳母。领着泷回到京都的皇居,泷望着从没见过的红门砖瓦的建筑,呆呆的问惠:“我还能回去吗?”

 

这九重禁地哪是来去自如之地呢?“回不去了。”惠吓唬他。

 

-

宫内有许多院落,这就是一处,清凉殿的那位分给多年未见的孩子的居所。不大,围着院子长了一颗千年樱,亏了收拾起来才看着不那么破败的,按理说皇子上了年岁该分号封赏了,可天皇从未在意过这个儿子,他只全心的每日在殿内为皇太子诵经。

 

“不在宫里长起来的幼子,看起来这么野蛮,可真是天皇的孩子吗?”惠倚靠在门廊处,抱着臂,装睡的眼睛终于睁开,盯着那些碎的女官,目光锐利像人的蛇,一众人瞬间垂头敛目,继续手里的事情。

 

皇子他不仅礼仪一窍不通,连一日三餐也不按时,早餐午餐放的凉了。又或是连着晚餐一起全吃了。惠颇觉头痛,罚不得泷,只能从别处下手。

惠不凶他,只是把他关在屋里,隔着纸糊的门能听侍人的哭泣从院子里传出来,泷跪在桌前,下人叫一声他抖一下,自此惠跟在他旁边,泷不再耍性子说自己不饿,就是做样子也把腮帮子塞得满满的。

 

他不愿读书,大人入宫来查功课,一问未答,再问也吐不出两个字来,惠牵起他在桌下摩挲不停的手,细细碎碎的壳螺从袖子里抖落出来,洒了一地带着沙子的贝壳。摄关藤原氏比天色还要黑:“这都是些什么?”

 

泷颤巍巍的答话:“我想家了。”

 

藤原氏背着手,临走前警告他:殿下的家从来都只有这九重地。

 

托自己的福,晚上泷看见惠跪在院子里听训话。

 

他从来都认为惠是坏人,刚被关进这座院子的时候,他不吃不喝的守在门前,央求惠放他出去。任他怎么闹惠都不开门,真是铁石心肠的男人,所以惠以为他闹累了,想将他抱回床上的时候,泷报复的一咬在他的肩头。

 

心是石头,但肉永远是肉,泷的牙割开了他的衣衫,不一会就尝到了血腥味。可那时惠的表情,同他现在回来的时候表情一样,只是蹙着眉,连和那些大胆的下人们试图做出要打他的架势都没有。

 

他角有伤,泷想,原来是有铁石心肠的舅舅,才有铁石心肠的惠。

 

惠的畅想暂时和自己一样被囚禁在这座牢笼中,泷形容:“我们现在是一丘之貉了。”被惠念叨:“这用的不对吧?”泷虽然年纪小,但也是好恶分明的。其实惠一直待他很好,不然也不会在这夏夜打雷的夜晚将他抱在怀里。

 

泷是海的孩子,撒娇时常这样宿在惠的膝上,烛火映照他白净的面庞,他会在醒来时为惠描述自己的梦:他尚年幼,执着母亲的手奔跑在白沙地上,待到返程二人裤襟裳衣袖都湿透了。

马车颠簸,他这样睡在母亲大人的身旁,听着夫人中的喃喃小曲作伴,微风透窗,炎夏中带来阵阵凉意。

 

惠摸着他的头,他没忘记,那年他跟着父亲上船,却遇见海盗,惠被父亲推下船才逃过一劫。

 

“他再没回来么?”

 

说到此处,泪水已经透过棉麻的衣衫沾湿了惠的腿,是泷在哭,那座如海之境悄悄从他梦里溜走了。眼泪咸涩如盐,那是他们再也无法回到地方。

 

惠时常出入皇居,久了难免被人讥讽,武士之子如今做了皇家的走狗,惠向来听不得这些,无论是说他,抑或是那个笼中鸟。所以古贺拔了刀,贴在那人的前。有人被吓尿了裤子:“真刀…这是真刀呀…”

 

没有预想中的血光,刀入鞘,他只是说:“武士这种词,也配从你们中说出来么?”

 

那时母亲兄弟早已改姓藤原氏,唯有惠苦苦撑着。泷善觉人心,他说这不正如惠明知他跳不好,仍要教他猿舞时一样吗?(能乐的前身,猿乐又称猿舞)“哥哥总是说我什么都能做到。”他大笑起来,拾起一根树枝,远远的掷进水洼里。

 

“所以哥哥也是一样。”

“即使像树枝一样,只要坚韧,仍有漂洋过海的机会嘛。”

 

“你有这种学问,应该讲给藤原大人听。”

 

泷只摇头晃脑的装作没听到。

 

-

 

次年秋天,泷已经被养白了许多,夜露深重,泷醒来,察觉身边空无一人。他的侍卫睡在身边时泷才会安心。月光下惠在园中舞刀,眸色同刀光一齐,秋风瑟瑟,吹落一地树叶,而古贺立在那里岿然不动。泷想,见到这一幕的人,就会明白为何大家都说惠是御所中最厉害的武士。

 

 

但内阁禁止佩刀。平日里惠将习作用的木刀佩在身边,真刀留在院内。他很快发现了拉开幛子门正在看向他的泷:草草批上的外衣甚至还露出半边肩膀。泷揉着眼睛望着他,惠轻轻的收鞘:“很冷了,快回去睡觉吧。”

泷偏偏拖着步子和惠站在落叶的樱树下:“哥哥也可以教我剑道么?”惠抚着他的头,作为这样的身份出生,泷从来都不需要修习这些。可惠将刀放在泷的手中,从背后握着教他挥刃。

 

“太难了。”泷从他的怀里溜出来,而惠只是笑笑。

 

“你杀过人吗?”泷蓦然问到。

“为什么这么问?”

“印象里,武士都是这样。”

“杀了人,人就会死,死了的人,就像母亲一样再也见不到了。”

 

“哥哥千万不要杀掉自己。”泷认真的说着,把脸紧紧的贴在惠的胸。

 

私底下泷偷偷叫他哥哥,第一次听见这样称呼的惠笑着摇头,你的哥哥如今住在东宫呢,说的是泷从未见过的春殿下。他们只差三日,只三日,天差地别,惠喃喃道:“你和皇太子殿下,确实有很多不同。”惠也只隔着帘子远远的看过春殿下,他是个闲静的人。

 

“差在哪里呢?”泷经常玩闹的爬上大樱树,趴在树枝上,他低头问惠。

 

惠插着手:“我是不会接你下来的。”见到惠真的走远了,泷急的蹬脚,结果真的翻身从树上掉下来,蹭破了膝盖,惠走上前,看见泷掀开裤子,犬似的伸出,作势要去自己的伤处。

 

“这是和谁学的?”

 

脸被人掐着移开,泷盯着惠道:“我不是咬过你么,总想尝尝味道是不是一样。”惠蹲下替他系上手绢:“笨啊,血的味道有什么不同?”

 

-

 

转年冬,泷已经窜的像小树,他踮起脚,和惠比个子:“我会长的和哥哥一样高的。”惠将他的头摁下去,帮泷把外衣系好,他直觉这是个寒冬。这个时节里泷总是身体不好:“别再向以前那样生病了。”

 

泷不以为然:“哥哥会照顾我的。”

 

“不会永远都这样的”惠替他束发:“可以答应我吗?”泷只好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转眼就到了元服的年纪,在春日到来前,惠送了他一件礼物,是一个锦囊,上面歪歪扭扭绣的橘花,不是菊,也不是樱,那是他出生季节才有的花。而冬天没有橘花,只有橘子,正月的时候惠返了家,泷就在院子里烤火剥橘子吃,数着指头等惠回来的日子。这礼物想必也是他在家做得,想起最近总能见到惠指尖缠着的布,惠还偏要说这是拜托家姐刺绣上去的。

 

“这里面装了什么?”泷用手捏着,碎碎的,仿佛能听见沙粒的声音。

 

“你日思夜想的地方。”惠回答:“这样你可以把它一直带在身边了。”泷很高兴,笑着把他收进和服的衣襟里。

 

泷总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事的,所以才抢先开:“哥哥要离开了么?”泷问他,天皇大人为他赐了婚,惠如今的年岁才刚要成家。是呀,他在这里静悄悄地度过许多年岁,和院中樱树一起望着他的惠,代替回答,惠只是静静的拥抱了自己。

 

惠流汗流血,亦为他流泪,落在泷的肩上,像往常那样泷拍了拍这个高大男人的背,他曾在惠的肩膀留下自己的牙印,如今惠也要用眼泪将自己烫伤。泷真心为他高兴,如今惠终于能自由的寻求真正道了。

 

-

 

道?何为道。

 

阴阳寮中的大人言,春殿下终日妖魔近身,则是因双子星相生相克,因此失去了天照大神的庇护……如今继位在即,唯有……

 

后面的话惠并未听全,因为那都不是真的。

 

惠只知道藤原氏终于将女儿嫁进东宫,他与泷一早被设计踏入弃子之局。藤原大人问他,若是留下泷,摄关会失去皇太子的信任,一夜间只剩下两个选择。杀是为家族,留则自裁以谢罪。

 

他把泷抱在怀里的时候,匕首几乎悬在泷的腰间,泷会知道这个一起同自己度过数年春秋的人如今却要杀了他吗?他还沉浸在为惠能成家的喜悦里,不知惠为何而流泪。

 

“我从未坐过船,母亲那时害怕我落水,可是我游泳很好,只可惜她再也没看到。”

 

“哥哥,替我去看看海的远方那些未知的地方吧。”

 

惠最终没能动手。

 

 

 

泷不知道的是,惠在分别后已决意刺杀东宫中人。他同泷答应陪他睡这最后一晚,如今是要食言了。午夜时分看不清泷的睡颜,惠轻手轻脚的替他盖好被子。换上全黑的行头,雨却倾斜而下,预示着他即将失败的刺杀行动:本该照常进行的,可那日劈下的惊天巨雷几乎照亮京都,一时间,他不仅看清手中紧攥着的那把被替换过的木刀,更看见远方随着轰天巨响的雷电而燃起的熊熊火光——

 

宫人们惊叫着失火,从惠身边擦身而过:“何处失火?”他们冒着雨慌乱的跑出来:“雷劈了树!院子跟着失火了!”“是那处!泷大人的居所!”

 

……

 

即使带木刀入宫,惠仍旧遭受刑,他被押解在藤原家受法,每一道戒痕抽打在背上都痛的钻心,小雨不是雨,像是天上下的细细碎碎的盐。

 

可这远离海的地方,哪里会有盐呢?

 

泷啊,我的泷,一定是你在为我流泪…古贺咬破唇,尝到腥甜的味道,眼角充血而干涩…泷啊,我的血和你的血,会不会是同样的味道呢?

 

古贺想起,自己还从未回应过泷喊他哥哥,身处火海的泷,是否会在那时候呼喊他的名字呢?他手中执的刀,多年以来明明是为了保护他而存在的……如果有机会,哪怕只有一次,古贺只想好好的告诉他:

 

“是啊,我们的血液是相同的。”

 

-

 

身强如惠,依旧在那之后烧昏三天三夜。

 

梦中并未如愿见到火海中泷的身影,他甚至失去在梦中拯救泷的机会。醒来的时候坐在小船的后面,周围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海域,泷划着桨,无论古贺如何问,他都不答话。梦中的泷穿着那年暮春他见过的白色狩衣,泷一定是在生他的气,就这样乘着船漂着很久很久,古贺祐大感到自己又要疲惫着睡过去,泷终于才转过身。他说哥哥,你食言了,我不能带你走了。

 

古贺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被泷伸手推下了水。

 

待到古贺进宫朝拜病已大愈的新天皇,已经是春日,天皇诞辰在即,宫内已经摆上像样的景观,有不少奔走谢恩的车和人,人们脸上面带喜气,而古贺只是静静的走,连下人也不敢随意上前叨扰。

 

他步行至那处熟悉的院落,大殿失火,已经荒废了许久,树依然在,只是遭受雷劈,树干变得黢黑。福至心灵般的,古贺突然蹲下来在树下挖了许久。挖到十指皆是泥土,真的找到那个被虫蛀了,绣着橘花的布囊。

 

他送给泷的礼物被埋在了树下,所以才如此完好。不一样的是这其中空空如也。古贺想泷不肯原谅他,所以才藏起那日古贺悄悄为他拾起来自家乡的信物,他摩挲着布面,想要从上感受一丝泷留下的温度,他倚靠在树下,没有焦土的气味,只有顺着微风传来的阵阵花香。

 

泷死在在一场春雨中的大火里,没人找到殿下的尸体。惠抚触着那地面,他仿佛看见泷正站在树边朝他笑,他问古贺为何又回来了?古贺伸出手,想要像从前那样抚摸他柔软的脸颊,那个橘花一般洁白美好,还一如既往笑着的。

 

古贺祐大注视着,直到一片花瓣静静的从上空旋落,正巧落在古贺祐大捧着布囊的掌心,代替贝壳,回到重见天日的地方。

 

惠抬头望,碧蓝的天空一望无际,是橘花盛开的时节,如此美丽的景光,流下的眼泪却像海一般咸涩。没人会想到那合该被劈死的樱树,那焦黑的躯干被一分为二,尚还活着的哪支,依旧在春日倔强的盛开新芽。

 

 

 

 

Comments

You must be logged in to comment
No comments y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