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other Happy Life(2)

Description

 

 

 

 

 

(上)

早晨六点的时候,李羲承从过去的碎片中醒来。

 

睁开眼确认了现在的时间,尽管比平日都要早上两个钟头,但无论如何都再难入睡,他只是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眼睛一眨一眨。好在除他之外无人的房间并不会因此陷入尴尬。

 

那并不是段令他愉快的经历,却实实在在占据了他的大半人生,充斥着暴力、痛苦和寒冷的孤独,让人生厌地纠缠不休,可同时也构成了一部分现在的他。

 

直到两年前下定决心离职,为自己的店铺开始忙碌,如影随形般的过去才渐渐不再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

 

然后,为了让那个缥缈的梦化作现实的一丁点可能,他最终还是没能割舍这一切。

 

李羲承下了床,为了转换心情、又或者是为了给房间通风,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帘,开了窗迎接冷空气与太阳尚未出现的天空。

 

灰蓝的天不动如淤积的颜料块,毫无生命力地映入眼中。突然间一群白色飞鸟撞进他的深色瞳孔,一部分停留到面前高耸的建筑上,一部分四散溃逃。

 

直到那时他突然想起曾经长久盘踞在心中的某个问题。

 

 

 

 

你有见过飞鸟的灵魂吗?

 

 

 

 

十七岁的李羲承走进休息室,刚从严苛训练中解放的孩子们几个聚作一团地放松聊天,等待着晚餐时间的到来,几个尚有精力的男孩你追我赶地从他面前跑过,嘻嘻哈哈地相互调侃。

 

他不做期待地张望四周,最终眼神定格在正坐在窗台上的那个人身上。当时他们并不认识,他只知道对方的名字。

 

成训,他在心中默念着对方的名字,感觉有一种说不上的亲昵。

 

每天的任务完成后他们会换上自己的衣服。那天朴成训穿着白色的衬衫,双手撑在阳台上,双腿自然垂落,上半身微微前倾,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站在一旁的另一个男孩聊天,不时露出他一贯的笑容。他当然没注意到远处若有若无的一道视线。又或者不止一道,谁说得准呢。

 

透过他身后的窗户,李羲承看到澄澈的浅蓝天空,阳光正好,连一丝云也没有,宛如无风吹过的湖面。

 

而朴成训就是那只落在房间的白鸟,柔软又干净,同这里的整体氛围相比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在与对方直接接触之前,他已经投入了足够多的注视,可尽管如此,李羲承总是没有名为“对方真实存在于这里”的实感。好像真的是一只会随时飞走的鸟一样。他看不清对方更为深处的东西。

 

 

 

 

他缺乏与对方相识的契机,而尽管他对朴成训有兴趣,他并不认为那兴趣强烈到可以促使他走出下一步。

 

当时上面要从他们中选拔出一批人,组成更为精锐的队伍。李羲承作为每周考核成绩排名表上雷打不动的第一名,对自己的去路早就了然。其他人的排名常有变动,但他还是会第一眼注意到对方的名字,往往也是在靠前的位置。

 

每天的日常就是辗转于各个训练室与模拟实战的场地,重复着对他来说早就形成肌肉记忆的东西。

 

他也有过带领指导同伴们的经验,但结果不尽人意,他也没有过度折磨自己——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并不喜欢也不擅长处理一些无关训练本身的东西,于是很快将重心放在提升个人实力上面。

 

啊,如果将来在一个队伍的话,说不定交给那个人来领导是个很好的选择。

 

这样想着,他看向一边那个长着可爱脸蛋、总被大家逗弄着称为“宝宝咪”的家伙,尽管更为年轻,此刻也还没有具备足够的威严与领导力,但就是隐约给他一种这样的感觉。

 

朴成训那边也一如往常。唯一让他有点在意的,恐怕就是那个最近经常与对方一起出现的人,两个人肉眼可见地迅速熟络,在餐厅或休息室的交流也充斥着别人听不懂的东西。尽管只是朋友,尽管他没什么理由去阻挠,但不知道为何就是让他多了些烦躁。

 

只是他依旧没有什么理由与兴致去接近对方,也许等他彻底观察出结论后,连那点兴趣都会消失吧。

 

生活一如往常,很快又要到了他们日常考核的日子。

 

 

 

 

那次考核分了小组进行,每组挑出几人配合模拟实战。

 

李羲承与朴成训在一组,不过很可惜的是对方并不在最终参与考核的名单上。真的很可惜,他忍不住感慨,本应该是一次近距离观察的机会。

 

本来是这样的,不过在考核前一个小时,准备与他共同进入考核的同伴之一突然出了状况,没来得及报告状况就捂住胸倒在人群中央。没时间了,让其他人来吧,其余成员有些慌乱地看着他,像要等他做出决定。

 

李羲承选择先去安抚身体出现突发状况的同伴。等对方被紧急送医、其他人也面色稍霁后,他环顾周围,不知带了多少真心地感叹了一句,啊,好可惜。

 

朴成训站在离事故中央稍远的位置,脸上没什么表情,此刻正好眼神与他相撞。

 

“啊……我记得成训在训练时也试过空缺的位置吧?”明明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李羲承的表情和语气也没掺杂多少慌乱不安,像是在确认日常人员出勤一样,用平静的语气率先发问,“要来参与考核吗?”

 

 

 

 

飞鸟的灵魂是一把冰刀。

 

这次他看得格外明切。

 

 

 

 

还来不及感叹,敌方的多个弱点就被利落击破。李羲承坐在驾驶舱,趁着第二波敌人刷新的间隙朝旁边的显示屏看,朴成训正专注于眼前的工作,只留给他一个模糊的侧脸。

 

好快……与此同时耳中的通信设备里传来其他人惊讶的声音。

 

老实说,李羲承在发出邀请时并没有想象到朴成训会立刻点头同意,而在他们一同进入考核时,他也没有想象到会看到这样的景象。他已经做好了自己同时处理二人份战斗工作的打算,不过现在看来多少有些自满了。

 

对方的攻击并不依赖纯粹的力量,而是带着些技巧地将力度控制在一个恰好的范围内,比之前与他一起训练的同伴更加快速,动作漂亮,命中精准,如一把凌厉的冰制刀刃,不给敌人反应时间就直击心脏,胸腔中血花绽放的瞬间准星就已经锁定更远处的目标。

 

虽然用观赏性来评判战斗方式很奇怪,但他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行动让他一时间难以移开眼睛。以至于考核结束后,他从驾驶舱出来的时候心脏还砰砰直跳。

 

比起恐惧更像是兴奋,或许就是那个瞬间让他感受到了自己心中存在的比好奇更深重的东西。

 

他走到对方面前,发出共进晚餐的邀请。

 

 

 

 

将餐盘放到桌子上,刚入座他就立刻发问:“说实话,没想到你会同意呢,为什么?”

 

朴成训坐在他对面,听到他的话停止了用筷子戳餐盘里的胡萝卜,抬眼看他,过了好一会儿反问他:“为什么……哪有为什么?”

 

他的表情就像被问到“为什么太阳东升西落”一样。一旦脱离了战斗,他仿佛又变回平日里柔软无害的存在,剑鞘下的锋利全然消失不见。

 

因为被需要、因为被期待、因为被命令,又或者什么都不是,他只是并没有思考过还可以选择“拒绝”,他也不明白自己要拒绝的理由。

 

于是李羲承换了个问题:“那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咯?”

 

朴成训抿皱眉,像是宕机的机器人,在思考的时候会停下一切其他的动作。最后他带了点不理解地闷闷回答对方:“应该也不是那样的吧……?”

 

 

 

 

那段时间李羲承像是温柔的哥哥一样,总是无意间关注照顾着朴成训。又或者说,对方自带着让人忍不住关心的奇妙气场。

 

考核结束后偶尔会有聚餐,想起前几天有人和自己抱怨最近身体总是出问题,他借着请所有人的名义从外面买了果汁一一分发,结果主人公对他说了句“谢谢哥”就把他递过来的瓶子放在一边,转头因为旁边的人说的蹩脚冷笑话笑得脸上的痣都生动几分,让他说不出地郁闷了一下。

 

那时战争离他们还很远,没命之虞的孩子们把充足的个人时间用来休息、交友或是发展爱好,这都是被允许的。李羲承借着闲暇时间自然坐到朴成训旁边,玩些你问我答的游戏,一来二去不但把对方的种种问得清楚,连他自己的底也快被交代完毕。他们自然地同对方谈论着家里的成员们、曾经的兴趣爱好和喜欢的东西,同时心照不宣避开与未来有关的一切。

 

尽管如此,他并不能把这种关系称之为朋友,更遑论比朋友还要亲密的存在。在等待着一切结束的每天里,这种接触只是用以麻痹自己的甜蜜毒药,是他作为有意识的羔羊在无法逃离的围栏里被牧场主投喂的一日三餐。即使真的生出说不清的感情,他也无从得知究竟有几分完全来自本人。他告诫着自己不要过分沉溺,可这是否在他向自己发出警告的那一刻就已经失败了呢,他不太想知道。

 

总之,他们维持着这份并不糟糕的熟络,沉默而漫无收获地度过着每一天。

 

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接触久了,他知道了总在朴成训旁边的那个家伙叫沈载伦,而更被推广的叫法是Jake,有时候他在进餐时间来找朴成训,还能同样收获到来自这位的亲切问候和寒暄……这可以算作收获吗?

 

当时他们基本上都确认了会被选拔到队伍中,李羲承不知道这算作好事还是坏事,但也许,只有可以自主选择的东西才有区分好坏的意义。

 

 

 

 

选拔结果被正式公布的前夜,他们举办了一个告别聚餐。甚至为了让告别更加正式,有几个人张罗着去上级军官的营地偷点高档酒,不过最终他们没这么做,搞到几瓶酒的方法多得很,而高不高档的——他们大多数人也没有区分的能力,所以没必要冒那个险。

 

地点是某个不会被发现的杂物室,开了灯之后大家咋咋呼呼地摆好了桌椅,把酒和食物放到木桌中央,选好座位之后就开始。

 

李羲承坐在朴成训对面,不宽的桌子让他递给对方的玻璃杯不必伸直手臂就能被接到,指尖的无意接触带来一丝凉意。他直直望过去,目光被面前人垂下的漂亮睫毛阻挡,像是冬日的坚冰一样沉默不语。那日他看不清的对方的神情最终被印刻在记忆里面,在不断的回忆中,他只觉得这一刻带着莫名其妙的悲伤。

 

像往常聚会一样玩扑克和棋?有人提议,但附和者寥寥。明天他们就要各奔东西,离开这个他们待了几月到几年不等的建筑,离开彼此,迎接不知道是否是最终归宿的未来。

 

又过了一会儿,几瓶酒下肚,有人开始讲过去的事,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说出的东西也不再只局限于曾经的经历。谈过多少任女友、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角色、以后要做点什么,话题朝着更广阔的方向一路飞奔。氛围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朴成训坐在那里什么话都没说,眼神也只局限在手上的酒杯。他旁边的沈载伦正和别人聊得开心,对比之下他的表现显得过于冷清。

 

现在是要他开说些什么的时刻吗?

 

可是他不想打破这样的场景,即使他不懂对方此刻在想些什么、感受如何、对未来作何思考,两人共享的同一份沉默让他第一次在这里产生了“想让此刻化为永恒”的心情。

 

这场告别聚会持续了几个小时,等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即是最闹腾的孩子也知道要回去睡觉了。留了几个没怎么喝酒的人收拾房间,其他人相互告别,陆续回到他们应在的房间。

 

李羲承看向面前的人,显然因不胜酒力而丧失了自己回去的能力,不知道是否清醒,此时身体后靠在椅子上,脸颊发红,眼睛像是缺少机油润滑的器械般缓慢眨动,身上还披着因为刚才无意识间说冷所以被他递过去的外套。

 

一旁的沈载伦还算能活动,正打算带着朴成训回房间,被他叫住。

 

“不用了,我来吧。”

 

沈载伦愣了愣,想要说些什么,但李羲承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说话间他已经走到朴成训旁边,尝试着把对方的一只胳膊搭到自己的肩膀上。

 

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自作主张地给予帮助、如果对方真的睡着了、如果沈载伦再早一点就把对方送回去该多好呢?

 

这样他就不会听见朴成训今天晚上说出来的第一句完整的话了。

 

 

 

 

“……Jake呀,我们以后一起开一家咖啡店好不好?”

 

 

 

 

他听到了,走到门的沈载伦也听到了,只有说出这句话的人什么也不知道,还在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他们未来的咖啡馆要取什么名字。

 

 

 

 

 

宙ぶらりんな ユメ 19才

宙ぶらりんな ウソ 19才

 

 

 

 

 

 

(下)

十九岁的李羲承不再对未来抱有什么期待和幻想——倒不如说他一直都是这样,只是如今表现得更加明显罢了。两年来他把自己的工作与义务完成得很好,其中包括一些原本不属于但被强塞给他的。

 

没有尽头的反击、进攻与防守,没有尽头的梦魇,死去的人的灵魂或是碎片不断地出现在那里。刚刚在旁边吃饭的人,可能第二天就不见了。出发前笑着问自己一会儿吃什么的同伴,可能回来的只有沾着血污的姓名牌。纠缠不休的敌人,可能转瞬之间就会死状凄惨支离破碎。承诺着安全的铁壁也可能轰然倒塌,上一秒还是绝对优势的战况也可能突然反转。

 

那并不是很好的体验。

 

李羲承自认为并非实力与精神力上等的天才,但是他惊人的适应与成长又绝非被逼急的无奈,更多出于一种自我选择与锻炼。不管是说他装模作样也好、成长飞速也罢,他是为数不多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维持着良好心理健康的人。

 

又或者说是不太在乎。在这里想要相对轻松的活下去,就不要把「我们」和「我」看得太过重要,保持麻木是一种有效手段。

 

他两年前隐约的感觉倒是蛮准的,梁祯元——那个脸蛋可爱的成为他们的领头人,虽然一开始有些青涩,但逐渐把这项工作做得又好又漂亮。

 

朴成训当然也在这里,偶尔会和他一同执行任务,不过更多的时候是和其他人一起。他们两个的关系也没什么变化,不能说是朋友,也不能说不是朋友。大多数时间两人都要专注于交给他们的工作,在少数他想要去说些什么的场合,最终的选择基本上也只是沉默或换成更稳妥的话题。

 

除此之外,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

 

 

 

 

他们共度的时光,除去一同作战就是每日进餐时的几句交谈。虽然他们被分去另一个队伍,但进餐时仍是所有人混在一起——包括他们曾经的同伴或是曾经也没见过的人。

 

餐厅往往是最热闹的,起码在前几个月是这样。没人会和吃饭过不去,大家在这个时候忘记某些不愉快,让这里的氛围轻松些,他们有些人偶尔也会在这里遇到熟人。只是几个月过去,能来的人越来越少,即使是到场的,身上也往往缠着绷带或是添了新伤,于是这里在短暂的沸腾过后也逐渐冷却下来。

 

尽管如此,大多数时候这一切都和他们小队没什么关系。抛开战争要素,集体生活未必只会带来幸福,种种不平等自然而然会引发不满与恶意。

 

所以——我们尽量每天都坐在一起,就在这里。

 

梁祯元在某次用餐完毕后用叉子点了点餐盘,确保队内的每个人都被叮铃的清脆响声引过来后冷静宣布。没有人会反驳,特别是在他们中最小的那位刚和其他人产生摩擦、现场发展到差点打起来的程度的时候。

 

 

 

 

那之后他们很少会和队外的人再产生接触。可尽管已经竭力避免,当时也依旧发生了一些不甚愉快的事。

 

那天李羲承来到餐厅稍早些,拿了要吃的东西后就径直走向平日进餐的地方。

 

本来是这样的,如果他没有恰巧路过那一桌人、没有在他们中听到同伴的名字的话。

 

“你说他是不是长得就蛮像个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爱勾引人的贱货,说不定早就被人操过了吧?哦,说不定连进那个队也是因为……”

 

李羲承忍不住皱眉。他知道这个时期的男性多半性需求旺盛,而且在这里又做不了那种事,但用这些词评判别人、还是在公众场合说出来未免也还是有点……

 

他用谴责意味的眼神看了眼那群人,然后几乎是瞬间,他感到一阵反胃与愤怒。

 

——因为那话是其中一个人一边笑、一边用沾了食物的油腻餐具指着不远处独自坐在那里的朴成训说的。

 

而他们议论的主角像往常一样挺直上身坐在那里,即在这种情况下举止也像贵族一样,安静地一一往里送着食物,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否听到了这些人夹杂着恶意的揣测。

 

喂,你们。李羲承放下餐盘,不声不响走近那桌,抬腿踹到刚才说话的人的椅背上,令其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地面声。你们这些人刚才在这里乱叫什么呢——

 

或许是他那个时候的表情真的很可怕,又或许是这群人听说过他的成绩和名声,明明刚才还带着那副猥琐得叫人想吐的笑、明明回头看他时脸上还是被打断的不满与轻蔑,但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立刻化为惊恐不安的模样。

 

其他几个人乱了一阵,对视几秒后慌忙道歉。哥,不是的,我们不是故意议论那些的,都是说着玩的,哎呀,真的……

 

说实话这些词他一个也不信。

 

他此时并没有要深究或者打一架的想法。当然不是因为会输,只是要是继续的话,梁祯元恐怕该头疼怎么又有一起这样的冲突了,他也不好再向上面交代。他收回腿,不耐烦给这群人做了一个让他们赶紧滚的手势。

 

他是盯着这群人的脸叫他们滚的。所以自然看到了最后那个人目光在他和朴成训身上转了几圈之后露出的、一眼就知道在想什么的笑。

 

真是……

 

愤怒抢先一步占据脑海,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拾起桌上的刀叉,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之时,让它们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线后精准在对方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说实话这并不像他,但此刻一边留意对方几人的举动、一边想着如何在避免违反守则的同时给面前的人一些教训的模样又和平日的他重叠了几分。

 

然后要怎么做呢?椅子不行,刀被他扔过去了,餐盘可以吗?实在不行直接开打他也不会输,但要避免在关键部位留下伤,还要控制力度……

 

“羲承哥?”

 

不过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人打破。他一愣神去回应,面前的几个人就飞快地逃到不知何处了,连最后的道歉也没有。

 

他努力做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表情来,站在那里平复好心情后,另拿了餐具走到朴成训面前的座位坐下。

 

对方盘子里的提拉米苏吃了快一半。李羲承不得不承认如果他在普通队伍,看到有些人每天都能吃到特供甜点和更高级的肉制品,多少也会心里不太平衡——虽然他觉得对自己来说拉面就行。但那并不是他们在背后对别人妄加揣测的理由。

 

怎么样,好吃吗?今天发生了什么?最近你那边的任务还好吗?

 

像往常一样说点什么吧,李羲承在心里给自己提供了无数个模板,可最终一个都没用出来。他徒劳地张,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气氛陷入有点诡异的安静,直到朴成训把最后一提拉米苏送进里,等朗姆酒与可可香彻底消失掉后,将勺子放到餐盘边,用纸巾擦净角,露出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安抚的笑容,对他说。

 

“哥也努力忽视掉那些声音吧,我完全不在意那些的。”

 

我完全不在意那些的。

 

“至少不要为了……为了那些声音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为了什么?

 

 

 

 

对方到底是在安抚自己还是在暗中责备自己呢?他想不明白,但很快也不必去想那些事情了。这场闹剧以诡异的平静作为结局,谁都没有再提起过它。他们如常交流、共行、处理任务、并肩作战。

 

又过了几个月,在某次他们一同执行完任务后,朴成训和他说想要去某处走一走。

 

“如果哥还有事的话不用陪我,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

 

为什么突然想要散心?他下意识在心里问,目光扫过对方的脸,什么答案都没得到。

 

回去的路上会路过一片林,高而笔挺的树不太整齐地排着,白色细长枝干聚集的样子在日落后有些显眼,杂草间留出一可以并行三到四人的小路。从这里经过可以绕个远路回去。

 

他们很自然地走到这里。当时正值落叶季,每走一步就会传来“沙沙”的声音,不时还会有尚未完全枯萎的落叶从眼前漂悠着经过。

 

李羲承莫名想到两年前的那场聚会,对方也是如此一言不发地静坐在座位,正如此时他不明白自己的存在是否被对方注意到一样,那时也是如此。

 

“快要入冬了呢。”

 

朴成训率先开打破沉默。

 

啊,是呢。他随声应和。要多穿些,不要感冒了。

 

他们两个就这样走着,说了些如今他已经记不清的东西,多半是交流一些琐碎的日常吧。其实最开始他能记得这一天,甚至还记得很多当时说过的话。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逐渐变得很模糊,后来他快要连最不该忘掉的东西都舍弃掉了,这种体验像是冬天走在外面逐渐变得冰冷的指尖一样,让人不舒服。

 

在快要踏上主道的时候,对方突然停下来,并没有回头地突兀对他讲。

 

“啊,真的好奇怪。”

 

逐渐变黑的天色,停住不动的人。好像一只没有飞起的鸟。

 

“……什么?”

 

“今天的天气、现在的生活、我们……”听到了这样的话,不过对方很快做深呼状,换了副轻松的语气结束这个话题,“不,没什么,可能只是今天的我脑子里装了些奇怪的东西。”

 

而他是怎么回复的呢。真的,不管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或许是装模作样地笑了两声后岔开话题,或许是其他的。

 

 

 

 

如果,如果就停在那个时候,会不会挺好的?

 

可是恐惧快要把那段平和的回忆都噬掉了。又或者那根本不是什么平和的回忆,对方是在逃避、在担忧、在从他这里寻找什么。而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他只是任由着在森林中迷路的人掉到深不见底的水井里,连不可信的承诺都没有去给。

 

那是充满了这种东西的十九岁。

 

 

 

 

在离二十岁生日还有两个月的时候,他在想是不是终于可以结束掉这样的日子了。

 

可是生日又能代表什么呢?又长大了一岁、越来越成熟了、亲朋好友的祝福和礼物,那些东西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连在心底许愿的本能都逐渐被抛弃,过去的日子像是不存在的梦境一般。

 

而那时的梦也只做到这里。

 

 

 

 

那天最初的一切都很正常,就像之前的每次一样。日常巡逻,迎击,解决。变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一直以来的无人重伤身亡让他们对有些异常太过麻木,甚至忘记了死亡会是平等眷顾每个人的。

 

那发生得太快了。不断出现在眼前的密密麻麻的敌人,驾驶舱外惊心动魄的各种声音,被切断的通信设备。

 

一切都变得很糟糕。他思索着如何应对,最好的可能都带着他不愿接受的可能。

 

谁都没有发现那样的事情。就像那时谁都没有将驾驶舱控制面板上最显眼的红色按钮作为一种方案考虑。除了那个本该出现在他右边显示屏上的人。对方不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按下那个按钮的人,自然也不是最后的。但应该是他最不愿回忆起的那一个。

 

在通讯被切断的沉默中,他只能隐约看到那边的景象,听到即使是隔了很远也能传到这里来的爆炸声。来不及思考也不敢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借着得来不易的短短十几秒,反击的时机筹备成熟。

 

那之后的事也想不太起来——或者说不想思考的同时拒绝复述。那天的所有发展都好像疯掉了一样。

 

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隔了好几天,躺在白色的医院风格的床上,睁眼抬手就看到缠得厚厚的绷带。

 

会不会那只是和平常一样的噩梦呢?他想要得到这样的回复,但最终什么都没有。

 

 

 

 

朴成训就像冬日落到衣袖上的雪花一样,在他还没来得及对其存在作出反应的时候就消失不见了。

 

就这样一句告别也没有留下,连同与他分享过的心情、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和本可能拥有的未来一起消失在那一刻。于是回过头来连曾经的相处都显得那么梦幻而不真切。

 

餐厅、休息室、杂物间、那片树林、废墟残骸——

 

哪里都找不到,同伴们在短暂悲伤之后像是约好了一样谁都没再提起,而那时的战况也不会容许他们再有时间陷入悲伤。像是谁也不会戳破的气泡,大家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它,谁都不要去察觉、不要去思考,是否就能把死亡美化成一场有意义有终点的等待?

 

 

 

 

一切快要结束的某天傍晚,李羲承独身一人走进那片森林,因为是冬天,树枝变得光秃秃的,没有叶子也没有停在上面的鸟雀,只有前几天下了些雪覆在上面,偶尔会一团团掉下来打到地上。

 

他莫名想到了很久之前玩过的游戏。死掉的话就返回上一个存档点、失误也可以读档重来、根据选项还会有不同结局。

 

默念着“要是可以回到曾经那一刻”的瞬间,任谁都会有一两个的吧。

 

如果在训练时就能察觉到某一点、如果那天更早就发现不对及时撤离、如果能够连好通讯设备、如果……

 

一般的玩家会倾向于优先打出一个游戏的HE,有些人在打出一周目后也就把游戏搁置了,也有不少人会为了想要的结局经历数个BE翻遍各个攻略和记的笔记。不过现实就是HE、BE、NE乃至TE并存的,没有存档、没有二周目、甚至不会有保证得到幸福的终点存在。

 

 

 

 

他有时会想,若是某一时刻他的选择发生变动,现实会不会真的有什么不一样。

 

说不定他们那天都幸运地活下来,结束后伤痕累累地与处境相同的对方相视苦笑,感叹着这是什么人生啊一切快点结束吧。他们会继续这种荒诞的日子,会在食堂自然而然地坐在一起,会逐渐熟悉对方身上的洗衣液的味道、喜欢与讨厌的食物、以及给对方透露得一清二楚的过去。或许有一天战争真的结束了,在离别的最后一晚他应该会找对方要个联系方式和地址,在彼此交换完临别拥抱与对未来的祝福后潇洒挥手告别。

 

他说不定会接着留在军队或者找份适合的工作当普通上班族,对方大概会去做冰场教练,也可能真的去开咖啡店。

 

那样也很好的不是吗?他可以时不时去蹭杯咖啡,“可不可以来一杯老板特调拿铁?”他会每次都来上这一句,然后等对方闲下来坐在自己对面的时候,要先开问对方最近如何、家人朋友安好、最近有什么安排打算——“没有的话,周末去吃饭吗,我还买了新的游戏卡带,吃完饭后两个人一起玩吧。”

 

于是他们会成为要好的朋友。他会把对方介绍给自己的父母,会在社交软件上晒出包含二人的合照和聚会照片,会两人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或是打游戏,会在一起旅行的时候忍不住和对方聊到深夜结果第二天中午才相继起床。

 

然后说不定在某一天,他会用相当平常的语气问对方“要试试在一起吗”,若是没有同意就诚恳表达继续做朋友的想法,若是同意的话就交换一些比拥抱更亲密的东西吧。那之后他们会在夜晚的江边约会,会在雪天牵着手散步,会交换一些甜到腻人的情话然后忍不住红着脸错开眼神,会用略带炫耀的语气把这场恋爱告诉他们曾经的同伴和朋友,得到对面充满哀怨和不满的眼神。

 

嗯,是啊,想来那会是所有人都认可的正统HappyEnding吧。是他人生触不可及的if线,是未必存在的平行世界线的可能发展,是永远没办法从脑海中删除的一段根本不存在的记忆。

 

他沉默走在曾经二人并行的路上,无论是过去的回忆还是逐渐升高的幻想都在刺骨寒意中缓慢逝去。最不愿面对的这里才是真实。彻底只有他一人的世界才是现状。

 

在当时对方停下来的地方,与曾经的那道身影重合。他呼出一片水雾,仰头望向无色彩的灰白天空,却不是为了抑制流泪的冲动。

 

离别的痛楚并不真切,以至于此刻眼泪都落不下来——可就算有泪水可以流下,那又能做到什么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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