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樱·鱼类

茜樱·鱼类

 

蓝鲸

 

我是一次在外旅游时再见到她的。过程可以囊括为一场双向的见色起意。

那时候我工作上出了一点问题,本来预备要考一个证,考完直接持证跳槽,结果预估不到位,证考到手了,离职申请也上交了,新工作却泡汤了。

简而言之,我失业了。

那段时间确实还是挺郁闷的吧,不过也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烦的是所有备选项都比不上原先看上的那一个,我又不愿意将就,每天不是打电话,就是去参加新面试,终于有一天,老妈看不下去了,掐断了我和朋友吐槽行业现状的电话,劝我出去走走。

原来打算叫上一个前同事,结果机票都订好了,社畜被一个紧急加班call叫了回去,于是只剩下我一个人坐上了前往兰卡威的飞机。

国内当时快要过农历新年了,出发的时候冷的很,一下飞机只觉得热风兜了一脸。

景色确实很清新,棕榈树、蓝天、穿着热裤来来往往的男女,可我那天很累,Uber打了一个车去到定好的酒店,check in之后就进房间冲了个澡。

顺说一下,我本来带了一双很漂亮的高跟鞋,牛仔蓝交叉绑带,可实际上那几天在兰卡威我基本都穿的酒店附近地毯随买的凉拖,谁让岛上到处都是沙子和水。

冲完澡出来换上买了很久一直没机会穿的那红色吊带裙,对着房间里的全身镜做作地拍了大概有一百来张自拍,才拿上和拖鞋一起随手买的宽檐遮阳帽出了门。

四五点的样子,正好看落日。

订这家酒店的时候就是看中了它后方自带的那片海,但是朝向问题,只能看落日,看不到日出。

黄昏那会儿海滩的人还是挺多的,沙滩酒吧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我点了杯喝的,边看着海面发呆边听旁边一个中年男人弹吉他。

说实话我还挺喜欢那个环境的,我是一个喜欢热闹,又不那么善于表达的人,虽然工作中大家都认为我是一个不错的合作对象,但在感情上我承认自己没有那么善于倾听与交流。所以黄昏的沙滩让我觉得很舒服,有人弹吉他有人唱歌,几个男生在打沙滩排球,再边缘一点的地方甚至有情侣在布置烛光晚餐,很多很多人围绕在我周围,很多很多人事物发出不同的声音,但大家都在自己的世界里,热闹却不打扰。

很可惜,那种舒适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

沙滩排球飞过来的时候我下意识抬脚踢了回去——我小时候踢过两年足球,不过我在那一刻忽略了一件事,我穿着一双凉拖。

操,脚趾好痛。

一个戴着亮钻鸭帽的男生跑过来道歉,他贴得太近,我不喜欢,但也不想惹麻烦,所以假装听不懂英语,也没有理会他问我有没有ins号的问题。

没想到他见沟通无法,竟然直接拿起我随手搁在椅子边缘还没来得及锁屏的手机,进而打开了我的相册,我在一瞬间被激怒,但情绪太激动,竟然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来。

“Hey!”

这时旁边传来了一声亮喝,一个女生走到我面前,隔在了我和那个排球男中间。所以我最先看见的是她的背影,颅顶饱满黑发如瀑,一字肩配热裤,个头小小的,看起来气势却很足。

沉默地对峙了几秒之后,我听到她声音甜甜地问对方能不能帮我们合张照,英文流利但能听出一点点熟悉的音。结果对方愣了两秒后竟然真的怔怔地点了点头,然后她一把夺过了手机,说那我们去海边拍吧。

她从上学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自来熟,用现在的话来说,社交牛逼症。

到了海边的时候她递出去的又变成了她自己的手机,没有解锁,只右滑到了拍摄模式,然后和对方说你随拍吧。

不得不说,那个哥们儿虽然人有点莽,但其实还是有点摄影天赋的。

我后来看那些照片,我们牵着手走向大海的背影单薄又挺拔。

像是要去私奔。也像是要去赴死。

她很会摆姿势,我们之间有种无需多言的默契,站在那里就像是两株扎根于海面的热带植物,依偎着摇曳。

但她总是主导者。

“You know the classic Titanic Pose?”

我下意识地点头,伸平双臂,等她来环抱住我。

她身上的味道好香,又很独特,不同于我闻过的所有香水。像是海洋系列的香水。

又换了几个姿势,最后她说“Let's try this.”

然后她摘下了我那顶宽檐的遮阳帽挡在侧脸,慢慢凑近我。

海平面将落日切割成两半,夕阳勾勒出我们的剪影,我的手搭在她的肩上,画面里只出现了她举着帽子的那只手。

她住了我,海风把帽子边缘的黑色缎带吹到我脸上。岸边传来一阵哨声,小腿陷在海水里,我脑海中浮现了一只蓝鲸,跃起又扎进海面。

那个画面是一个温柔静谧的慢镜头,我们之间的却是一触即分。

不用看也知道我的脸红了。她走过去要走手机顺像个认识十年的老友般和对方寒暄的时候我还呆立在原地,走过去的时候听到那个男生用英语和她道歉,说他不知道我们是一对couple。

空中飞起热气球,海上有人开着摩托艇尖叫着破开海浪。

我心里只剩下怎么能再和我的couple多待一会儿。

想了想决定约她跳舞。

夜幕落下了之后海边像是酒吧的外场,灯光秀亮起来,音箱里放着吵闹的电子乐,管你是熟人还是陌生人,碰上了就是一通乱嗨。

我俩混迹其中,贴得很近,她耳垂那两枚金属圆环耳坠不断敲在我的锁骨上。

旁边有人大笑着开了一瓶香槟,酒液猝不及防喷了我们一身,我被那股酒味熏得有点上头,拽着她的手跑到安静一点的地带,酒店楼层之间的巷道里,夜风吹来,被浇湿的那块皮肤微微发抖,我在最高的那颗棕榈树下住她,尝到了她里柠檬糖的甜。

那天晚上我带她回了我的房间,我们挤在狭窄的浴室里,共用一个莲蓬头,仔细冲掉了身上的香槟和细沙。

她暂时换上了我的睡裙,亲肤面料,米白色大裙摆,稍微有点大,但看起来异常地和谐。

走出浴室之前我用消毒液仔仔细细地洗了三遍手,反复揉搓,然后冲净泡沫。

我一直没告诉她,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做爱,称得上仓促吧,尽管我努力表现的像一个老手。因为确确实实发生在意料之外,但又称得上幸运,对象是我喜欢了很多年的人。

我在哪一刻认出她的呢?应该是第一秒吧,归根到底她和我并不是普通同学的关系,与其说是记起倒不如说我没忘过,她应该也一样。

但我们之间没有太多叙旧的过程,高中时代的记忆没有那么美好,我们默契地跳过了那个章节。只记得有天晚上在海滩酒吧遇到了手风琴演奏,她略带揶揄地问我小提琴还拉不拉了。

恋爱进度读取得有些太快了,我们在短短一天之内完成了重逢、初、初夜的步骤,之后的几天里顺理成章地住在了一起,一起在岛上玩,白天去坐冲锋船去钓鱼,或者随跟一个短期团去当地的学校当半天的志愿者,晚上在路边吃烧烤分着喝超大杯的奶茶,甚至走着走着很晚了她又说饿了,一起去利店买泡面,牵着手进门的瞬间,老板抬起头用蹩脚的粤语招呼我们:“靓女啊。”

我手机里还有当天我们的合照,两个人搭拉着同款不同色的拖鞋,我像个小男孩一样穿着宽大的短袖和沙滩,她身着黑色的布裙,素颜只涂了红唇,真的很靓。

还记得在马来西亚期间我们第一次闹冷战,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小到我讲给别人听,别人都一脸莫名其妙。

那晚从酒店出门朝左边一拐就沿着街道边吃边逛,我们第二天约了潜水课,晚上逛着逛着想起来要买防水手机袋,想起这茬儿的时候已经走了差不多三四个红绿灯了,又朝前走了走,结果连续几家车载小摊上都没有,我们就踏上了回程,中途终于有一家说有货,找了半天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两个手机袋,尺码倒是够大,能装得下我俩的手机,但图案看起来幼稚,材料看起来很劣质,且外包装的塑料袋表面积了一层灰。

我开问价,老板说要20马币,一个。我们看着淘宝界面上的到手价三块六愣住了。

她尝试砍价,老板说最多让步到15马币一个,我觉得很麻烦直接就想掏钱结账了,她却拦住我,说再往前走走,没准前面还有卖的。

我还是买了,掏钱结账的那一刻她就生气了,也不等我,扭头就走。我小心翼翼地捻着那两个积灰的手机袋外包装上面的小圆孔,最大限度地不让衣服上站到灰尘,追在她身侧试图解释。我们来的路上已经路过好几家了,都没有卖的,很有可能走到酒店楼下了也没有卖的,而且明天我们很早就得出发,肯定遇不到这种小摊了,贵一点就贵一点,回去洗一洗肯定能用是能用的。

她蹙着眉毛说这个定价根本就不合理,而且回去这一路多的是车载杂货摊,防水袋这种在岛上需求度很高的东西肯定还有的卖。

后来被打脸的是我。

一直快走到酒店楼下的时候,看到一辆小货车,卸货板放下来,铺满了零碎的小物件,像些手串啦、发带啦、戒指啦、墨镜啦,最上面一根铁丝串着弯钩,不同型号大小不一的防水手机袋整整齐齐码在哪儿,没有乱七八糟的卡通图案,全透明黑色包边,扎眼得可怕。

我原本想装作没看见,可她径直走过去问价。

好嘛,5马币。

5马币就弄的我像个傻逼了。

但那天她只是问了价,并没有再买新的、明显更具有观赏性价格也更合理的黑色防水袋。

她好几次都是这样,其实她发点小脾气我不会那么不自在,但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就搞得我七上八下的摸不着底。

她到底生没生气?

第二天的潜水课上我们依然用的是那一黄一绿印着幼稚卡通图案的防水袋,在水面上隔着薄膜按下录像键,然后潜到水下给对方拍照。

她玩得很开心,她好像真的很喜欢大海。

某个黄昏坐在海边的遮阳伞下吃菠萝冰沙,她突然说好想下一辈子当一鱼,我猜她是太喜欢大海了,但当时恶作剧心理地想破坏气氛,于是对着她残忍地指出现代打捞技术非常发达,她中午在餐桌上大快朵颐烤了一盘又一盘的也是鱼。

她翻了个白眼,把头撇了过去不看我。

哈哈,又生气了。

 

后来一直到离开兰卡威了,她还是没有学会潜水。

 

 

 

 

海豚

 

接到卢平打来的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我从兰卡威回来的第五天了。

其实他一直在联系我,但我直到第五天才换回国内的电话卡。前四天我就着和她厮混的那些快乐时光衍生出的灵感之花窝在画室里画了个痛快,饿了就煮一包速冻饺子,困了裹上被子在沙发上倒头就睡。

画的时候很专注,画完了才感觉自己肚子饿得有些难受了,袖套沾满了颜料,身上也是脏得发臭,我恨不得站在那里立地成佛换一座肉身。

洗完澡出来插上电话卡,微信电话各个app的消息噼里啪啦一起弹出来,我懒得看,在外卖软件点了一份火锅上门,想了想刚洗完澡吃火锅身上肯定有味道,又换成了生煎包和云。

吃完饭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睡觉了,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又觉得神清气爽。

点开微信图标的时候心情像是要开一个盲盒。

虽然我其实能猜到结果。

新好友申请列表里的三个人我都通过了,一个是美院的学弟,一个是编辑新介绍的出版商,一个是通过话术装的和我很熟的诈骗犯。

都不是她。

没关系的。我安慰自己,那就把她当作那段旅程中偶遇的一段风景吧。我能和她再次遇见,就已经算得上意外之喜了。

这时候卢平打来电话,浇灭了兰卡威之行给我带来的最后一点快乐之火。

他让我周末去他那里,要和我谈一谈治病的事。

哦。

我敷衍地应承,心里在冷笑。

电话的那头他又补了一句,爸爸妈妈都很担心你。

我于是再一次妥协。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时为了省麻烦去赴的这一场约,是我往后人生荒诞现实主义题材话剧的开幕式。

 

事情还要从高中那时候讲起。

高一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班里新转来了一个女生,短发,五官大气,下颚拐角处有棱角,但下巴很窄,脸部折叠度很高。

很白,白得发光,白得晃人。

学生时代校园内信息传播的速度快得吓人,尤其是在智能手机的帮扶之下,不过一个上午的时间,7班转来一个大美女的新闻就传遍了全校,课间的走廊格外热闹,班主任在更多手机摄像头探进来之前一把拉上了窗帘。

我当时不在,去外面参加辩论比赛了,回来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大家都去食堂吃饭了,教室里只有一个短发女生在写作业,是个生脸。我放下包拿出妈妈塞给我的当盒招呼她:“同学,要不要一起吃饺子?”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还是热的哦。”

我这个人性格里有自来熟的一部分,而且对她不知道为什么有股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她回头向我确认喊的是她,然后笑着点头说“太好了,谢谢你。”

我们相遇得阴差阳错又恰到好处,至少那个中午,在彼此的眼里,两个人都还没有贴上世俗给予的标签,我还不知道她是轰动全校的漂亮转校生,她也还不知道我是每周升旗仪式站在主席台讲话的辩论队队长兼校园交际花。

我要是听到别人添油加醋议论她家境的那些话,可能也就不敢手一招喊她来分享妈妈因为怕我挨饿而做了太多的手工炸饺。

说真的,我当时也没觉得她很漂亮,只是觉得气质很好,身上有股青竹的气息,挺拔的、隽逸的。

却也是易折的。

我们理所当然地在头抵着头分食一盒饺子的时间里熟络了起来,她说她不太爱吃饭,自己吃点面包和零食就对付过去了,我就学着老爸的气教育她,小小年纪不知道养护身体,回头把胃弄坏了很难受的。

她笑笑不说话,回座位上拿了两三包小零食,恰好是我特别喜欢的那个日本饼干,我于是秒速打脸,揣进兜里再也不提不吃零食的话。

之后我俩下课了就总聚在一起说话,她和我说转来的原因,也顺提及了她的家境。原来他们传的所谓爸爸是市教育局副局长是假的,但家里经商,很有钱,爷爷送她来上学的那天开着宾利是真的。

至于她为什么高一下学期突然从广东转来重庆,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我们正站在走廊的尽头说着话,对面教学楼就有摄像头举起来对准了我们。

她不想去食堂才不是因为娇气,一是不爱吃饭,二是不喜欢被人参观。我从那天开始陪她一起去食堂,和我原来的朋友们一起。

最开始几天她坐我旁边,我俩中间隔着窄窄的过道,后来她窜高了不少,正式调换座位坐在了我后座,我们日渐亲密,意料之中的。

共同话题有很多,比如足球,比如追星。端午假期她回广州,我喜欢的唱见正好在那里办签售会,她特地托人排队,给我带回了签名专辑。

不一样的地方也很多,她喜欢的动漫我不太了解,她平时老躲在被子里熬夜也要看的修仙小说也处于我的知识盲区,偶尔周末约着一起出去玩,她想去密室逃脱,我想去打卡小红书上那家新开的港式茶餐厅。

当然了,最后通常两个都去,我们在一天天的相处中不知不觉地学会了为对方让步。

那一年里我们分开最长的时间就是寒暑假了,那时候每天给对方写一封信,开头是叠字的昵称,汇报自己当天的学习情况和阅读感想,亦或是一些关于未来、关于热爱的碎碎念。

我们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密友,密,友,再亲密也没有。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真的喜欢上她的,我指比密友还要更进一步的那种喜欢,最开始是同学间开玩笑,乱叫老婆,课间我一站起来她们就说“去厕所吗?等等你老婆啊”,然后她也就真的站起来和我一起走出教室。

她那时候和班上别的同学们也差不多熟悉起来了,偶尔会发生我们班还上着正课,别的班趁着体育课跑来我们教室看她的情况,靠窗的同学也会一把拉上窗帘,后来我们学校组织些艺术节,每个班要报节目的时候,也总推荐她去。

三月份开的英语演讲比赛,每个班推一个人参加,我好不容易借着辩论队事情多的理由躲过了这一茬,结果忘了我们班主任老徐是年级英语组组长,直接在班里抓壮丁表演开场节目,同学们照例推荐她,老徐想了想说班长也一起吧,这次咱们班派两个人出节目。

我是在大家兴奋的起哄声想起来的时候觉察到不对的。

班长是个高高瘦瘦、长相文气的男生,大家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青春的躁动无处宣泄,起个哄是很常见的事情,以前遇到这种事情我桌子拍得比谁都响。

但那一刻我虽然还带着笑,心里却起了点说不上来的情绪,好像下意识地不想她和班长一起表演舞台。

这时班长举手示意,说自己简单唱个歌还行,但英文音实在露怯,就不在英语演讲比赛上丢人了。

那时正值大扫除间隙,大家没按照座位,一通乱坐,她正好坐我前座,想也不想就侧过身来举起我的手。

老徐的视线扫过来:“那行,就你们了。这可是王牌组合啊。”

对啊,我们可是王牌组合啊。

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不起哄了呢?

表演曲目很快就定了下来,正好我们前几天在她房间里一起听了几张老专辑,在最喜欢绿日乐队和林肯公园这件事上迅速地达成了共识。

我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给对方分享了《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可是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伴奏,所以我又捡起了当年一时兴起想学后来彻底搁置的那把木吉他,对着谱子练了又练。

其实是因为周六那天邀请了她来我家一起练习,所以想尽可能地先练得熟一点。

周六那天爸爸不在家,她来的时候在楼下的奶茶店买了三杯热可可,甜度不一样,一杯自己喝,一杯给妈妈,一杯给我。

我们的那两杯最后在桌子上凉透了。

因为歌练到一半我们就躺到了床上开始漫无目的地聊天,我让她摸我指侧的茧,给她看我专门去定制的拨片,上面印着我名字的拼音缩写。

她看着看着,抬起头轻轻了一下那枚小小的拨片,动作有点突然,但其实并不突兀,因为她真的得很轻很温柔。我的心跳却因为这个一下子变得很急促很大声,脑子里有个彩带桶砰得一下发来,每片彩带上都写满了问题。

她有没有亲到我的手指?

她为什么要亲拨片?

还是她想亲拨片上我的名字?

我现在应该干什么?

她会不会觉得我胳膊僵在这里的样子很奇怪?

......

我想那是我们的中学时代里最接近暧昧的那一秒,她的唇一触即分,躺回床上的时候眼睫毛迅速地抖动了几下,我还没来得及抓住那只振翅欲飞的蝴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幺儿喊你同学出来吃饭咯。”

蝴蝶飞走了。

那天她走后我跟妈妈说我想学画画,她指头戳了一下我的额头:“你又想学咯,上次你还说想学跳舞,报了个班儿你又没得上几天。”

我没有和以前一样抱着她撒撒娇说这次肯定好好学,而是很认真地看着她说:“妈妈,我以后都想学画画了。”

我天真地以为,我把蝴蝶画下来,她就再也飞不走了。

于是爸爸妈妈找来了卢平,他和爸爸是旧识,有很多年辅导艺考的经验,尤其针对我这种半路出家型选手很有一套,我跟着他从最基础的东西开始练,手指的茧一天天变厚,手指关节上总是沾着炭迹。

我更忙起来,而她,她在同学里的人气高居不下,早已不需要我做中间人去建立纽带,于是我们的关系不可避免地冷却了一点,进入稳定期,高一和她有关的最后记忆是考完期末考还要留校两天讲试卷以及等成绩公布,但大家都早已经心浮气躁,老徐也自暴自弃,英语课上试卷答案报了一遍,然后就开始用投影仪放电影给我们看,商业片,已经上映了有些年了,我还记得是以新东方为原型,三个男人一起创业然后又分道扬镳的故事。

插曲里有好几首香港老歌,很好听。

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我们俩从后门溜了出去,去小卖部买了两罐芬达汽水,在教学楼侧面那棵大榕树下面喝着汽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问她要选的科目,她说还要跟家里再商量商量。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一些她家里的事情,所以当场转移了话题,聊起那位我喜欢的唱见暑假要来重庆参加一个漫展。

我真正想问的问题其实是她暑假回不回广州,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到最后都没问出。

接下来就是一个暑假没见,期间倒也有互发消息,她一开始回得很认真,后来就没了音信,我猜她可能和我一样,过个长假其实是换个地方上学,画室和家两头跑,邻居家有个姐姐,去年考上了名牌大学,被妈妈抓来给我当文化课的家教,我画画课业两头都是煎熬,一脑门的官司,后来见她回复得又慢又简短,渐渐也不太给她发消息了。

暑假之后返校发现她把头发重新剪短了,有点像是刚见面那时候的样子,酷酷的,带点距离感。

我们重新分了班,她果然选的理科,我们仍在一个班,仍坐前后座,只是班主任换成了一个教语文的女老师,我的身份也略有不同,我已经被划分为艺术生了,确认这个方向的时候老徐和我父母打了很多个电话,说我成绩一直不错,建议再想想,我却没再犹豫了,父母也一直很尊重我的意愿,于是这件事就这样被敲定下来。

我原本很开心,就算选同样的科目也有三分之二的概率我和她分不到一个班。还能每天见面常常说话就让我很开心了。

一落座我就从我的小书包里掏出一沓明信片,转身递给她的时候略带点不好意思:“我这两个月事情真的挺多的,每天晚上睡觉前才有空写,所以写得不多,但是我都有写得很认真。”

她的表情略带点错愕,盯着我看了大概有二十秒,我在沉默中缓慢地读懂了她的讯息——她显然已经抛弃了写信这项交流活动。

我于是一言不发地转了回去,脑子里轰隆隆开过一辆火车,火车把我的好朋友带走了,她从此只剩下我喜欢的人这一个身份了。

我们的关系到底是转淡了,新班级有不少老同学,也有不少新同学,有人觉察出我们关系的变化,趁体育课坐到我身旁说小话。

你是不是也知道什么啊?

什么?

就...她是那个啊。

哈?你说啥子我咋个听不懂。

就是拉拉。

拉啥子拉。

就是女同性恋。

 

我一下子不说话了,她是哪个她,那个是指代什么,都一下子明了了。

这句话也可以直白地翻译成你喜欢的人是女同性恋。

 

谁传的?

她不是在食堂后面租房子住嘛,开学前一天她妈妈送她过来的,隔壁16班的吴橙依住她隔壁,听见她妈劝她了,还听见她爸妈因为这事儿离婚了,她上个学期转过来我们这边也是她爸想让她来吃点苦。真行,我们学校也不差吧,来这儿成富二代变形记了。

 

她还想再说什么,我干脆地切断了她的话,站起来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觉得这种背后的议论是对她很大的冒犯。

她那之后不太和大家说话了,包括我,每天她都踩着早读铃进教室,目不斜视地经过我的座位,背包挂在桌子旁的挂钩上,然后我会感觉到后背抵着的桌子动了一下。

我后来吃了一些奇怪的药,记忆力没有原来那么好了,学生时代我关于她最后一个较为深刻的记忆是有天晚自习,外面下暴雨,我去完厕所回来看到她趴在桌子上写作业。

我坐下来翻开练习册,刚在稿纸上写下一个数字笔尖就顿住了。

我用力忍了,还是没忍住,没忍住去想她是不是胃痛又犯了,她难不难受,是不是今天没有带药。

想了想还是从后门溜了出去,在一堆滴着水的伞里艰难地找出我的小蓝,当时学校东南角在修状元亭,那个小门常常有人进出,我也偷偷摸摸从那边的侧门溜了出去。

回教室的时候裤脚都湿透了,鞋里也进了水,模样估计很狼狈,讲台上今天值班的学委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我忍着脚底一片湿滑的难受向着座位走,看她还趴在桌子上,眉头紧皱着,于是加快了脚步。

塑料袋会有声响,所以我把药放在袋里,没有她常吃的那种荷兰产的,我就买了店员推荐的种类,递出去的时候心里也没底,左手穿到右边的肋下,把药搁到她桌子上,然后推出去。

她应该是吃了我买的药吧,我听见她拧水杯了。

那天下晚自习的时候她对着我说了谢谢,很确定是对我说的。

我们都好久没说话了。

学业实在很紧,她却时不时地会缺课,且每次重新出现的时候气色愈加难看,也愈加不爱同别人说话。

学校里流言四起,大多数还是围绕她是不是喜欢女生这件事情,我有天终于在吃饭的时候忍不住问她们:“你不是爱看耽美文吗?佳佳你也一样,前两天不是还说你追的那个组合里谁谁是真的吗?现在都21世纪了,就算你们说的是真的,这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

“帅哥和帅哥谈恋爱才赏心悦目呢,她是女生哎。”

“对啊,你可离她远一点哦,听说你们以前还是朋友,现在为啥子不处了,是不是也怕她缠着你哦。”

我觉得荒唐,明明是在个人空间主页转了彩虹旗的人,却觉得虚拟的男同性恋可敬可佩,身边的女同性恋可悲可鄙。

川渝地区对于性取向的包容度已经算是很高,最起码我是这样以为的,如果有两个男生平时走得很近,大家也常会开开他们的玩笑,谈论自己最近喜欢的cp,看的文或者漫画。可是应该是年纪还太小的原因吧,容易被浸的网络圈子所宣扬的价值观牵着走,有些话脱而出,本意并没有多坏,只是不知道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

印象中她最后高考成绩还不错,读了商科,而我在同学群刷到这消息的时候,飞机已经落地日本了。

我最后能成功申请这一所大学也算是挺险的,所幸我从小到大运气都还不错,最后也算是如愿以偿,语言这关有点难过,勉强达到了申请要求的语言考试等级,不过也不太要紧,过来之后再上一年的语言班就好。

我没想到的是卢平和我一起去了日本,据他所说,他被聘为另一所美术学校的荣誉教授,要去做讲座,顺照应我。

我最后能拿到这个offer,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他,包括我,在我眼里他是恩师,专业性和应试技巧上都帮了我很多,是我以后逢年过节都要备好礼品去看望的人。生日那天的谢师宴上。他坐在主桌,亲说以后在日本还会继续盯我画画,说我有天份也肯用功,还说有一天要给我开个人画展,父母连声道谢,爸爸说“囡囡,你得给你们卢老师敬一杯,以后在那边上学要听老师的话,有老师照应你,爸爸妈妈也放心一点。”

我于是站起来敬了卢平一杯酒。

那杯酒,初喝的时候不觉得,往后的几年里确是越品越辣。

我在学校旁边租了房子,本来打算和一个学姐合租,但卢平说住处他都给我安排好了,我拎着箱子就能住,出于对他的信任,父母同意了,我在家庭群里大叫我不敢一个人住,他们也劝说我长大了,应该尝试独立起来,克服一些困难。

所以我最后还是住进去了。

卢平成了常客,他常常带些吃的来看我,或是现做的寿司,或是夜市的小吃,这也给我些压力,我画得更勤快一些,预备着等他来的时候听听他的意见,偶尔有些灵感也记在备忘录里等他来赐教。

可是他似乎不是来指教我画画的。

那天晚上他来告诉我,下个月要在东京给我办一个画展。我吃了一惊,下意识觉得以我的作品还远远没到能办画展的地步。

他却不是来和我商议这件事的,而是直接通知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在我的旧作里选了几幅作为展品,让我自己再选一些我喜欢的,做宣传页、罗列一下我之前为了一些加分政策刷的奖、做开展的海报、联系媒体...

他人脉很广,不管是出版途径上还是营销渠道上。

在他的运作下,我一夜之间成为了独闯东京的天才少女画家,名校在读,独立办展,年纪轻轻就履历漂亮。

脸蛋也漂亮。

我的微博一夜间涨了几十万的粉丝。

从那之后我下课后除了画画还要拍照片。

卢平找的团队很专业,各个平台都有运营,微博上就是高冷的画家,时不时转一些国内的画展动态,或者是艺术比赛的获奖作品;小红书上是热爱生活的女大,晒各种美食美景,最夸张的一天我换了二十套穿搭给他们把素材拍满;抖音上我倒是回归了画家的身份,但画的什么、画得怎么样也不重要,但长发梳顺、挽髻簪花很重要,凭借最美背影把流量收割干净;b站当然也不放过,好不容易去东京迪士尼玩一次,早上六点就要起床化妆、搭配制服,随行的摄像人员就有两个,还有一位旅游类up主,之前话都没说过一句,摇身一变成了我的好朋友,视频上传完的时候我看了眼弹幕,全在刷梦幻联动。

假期回国的时候甚至有综艺来邀请我当评论员。

坦白说一夜成名我更多还是开心的,突然间多了很多人看我的画,创作者总归是自己的作品能被多一些人看到。

但不安也有,烦心事也不少,首先就是时间比高考那会儿更不够用了,课业上我是决不敢敷衍的,这就导致休息的时间几乎没有,休息日甚至过得比工作日更忙,原定的语言班也常常赶不及去上,只能请家教来家里或是抓紧在学校的时间抓日籍同学多聊天,好在他们人都不错,语言补习所需要的学费往往只是一张可以上传到ins的合照。

好不容易熬到了毕业,我还是决定回国,落地上海那天甚至有人专门跑来接机。

上海这边的住处也是卢平安排的,我没拒绝,但也一边自己留意着有没有喜欢的户型。

他完美地兑现了当时的承诺,把我照顾得很好,也把我打造成了一个商业价值极高的画家。

但是艺术价值呢?我那段时间对自己的画都不太满意,随着进一步的走红,网络上的质疑声也甚嚣尘上,说我只会摆拍,说我的画根本没有内涵,把我贬低得一文不值。

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其实我当时对卢平也很有些不满了,他有些过分插手我的生活了,原先接一些工作还会和我确定一下时间,后期就直接通知一下,带着人上门,不管我那天有什么安排,要不要赶ddl,是不是在画画。

和卢平说了这个想法,他果然不同意,说现在刚回国,应该要立刻站稳脚跟,他替我谈到了一个时尚杂志的访谈,目前还在争取单封......我终于听不下去了,原先我同意跟着他的节奏走是因为想要更多的人来看我画的画,也确实想要早日立业让父母享清福,但事情已经发展得太过了,失衡了,我看社交媒体的评论,都在让我多发点自拍,没有人说“想看看你最近的画。”

当时也是有点上头了,没跟任何人商量就定了飞机去兰卡威,在机场买了流量卡当场换上,微信也切成新号,没人再来烦我,世界清静。

我没想到能再遇见她。

更没想到当晚我就和她躺到了一张床上,手指探进她的湿润软滑的温柔地,拨弄她的身体像弹一曲古琴,高潮迭起。

她的唇很好亲,我肖想了五年的小蝴蝶终于这次停驻在掌心。

可惜也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后来还是飞走了。

后来我人生中有过好几次很艰难的时刻,我都是想着兰卡威的海与落日才挺过来的。

我真的很羡慕潜在水下的时候看到的那些色彩斑斓的小鱼,后来我在网上看到同性情侣的婚礼照片,兴冲冲地分享给她,她努力地表现出冷淡的样子,但耳廓红彤彤的,点头的时候眼睛里带着笑意,我没有告诉她,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开始着手画我们婚礼手卡的设计图了,粉蓝配色,讲一只不伦不类的粉色海豚爱上了蓝鲸的故事。

回国后她没联系我,卢平造访我的新家也愈加勤快,出乎意料地,他对于我打飞的玩失踪这件事并没有很生气,倒是对我在ins账号上上传草帽亲照意见更大,当晚关于我性向的讨论直接冲上了热搜,打得公关团队措手不及。但就像我说的,我运气一向不错,性向问题没有成为我的黑点,在一些平权博主的转发支持下,甚至又给我带了一些热度。

尽管是我不想要的热度,我一下子成了什么不能指摘的对象,好像批评一下我作品不尽人意的地方,就是不尊重性少数群体。

我当然不会说我上传照片只是想体验一下高中那会儿她的处境,面对卢平的暴怒,我直接端来茶水隐晦又直白地下了逐客令。

那之后卢平频繁造访,他和我聊天,内容越来越玄,讲道教,讲一些艺术流派的起源,然后越来越多地讲他的人生经历,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但还顾念着他是老师,思虑下选择做好我倾听者的角色,顺着他的情绪,称赞他的积累与内涵。

再之后,他变本加厉,带着酒来,我喝得很少,他却上头,讲画室之前的两个女同学,我点点头表示我还记得她们,那两个女生年纪比我小,学画画却比我早很多,一个初一,一个初二,打扮偏成熟但人长得很秀气。

他的情绪忽然激动,讲那两个女同学如何倾心于他,如何热烈地追求他,给他发短信发邮件,还互相之间争风吃醋,一个对着镜子拍自己第一次穿文胸的照片发给他,另一个就拍不穿的。

我下意识觉得不对,尝试着转掉话题,卢平却重重地把酒杯搁到桌子上,涨红的脸逼近我,唇开开合合,浑浊的酒气喷到我脸上:“她们都没有你漂亮,好孩子,你终于长大了。”

我是个胆子很小的人,陪她看过的那许多恐怖片,没有哪一部比得上在我人生里真实上演的这一部。

那一秒被拉成无限长,我只觉得自己如置冰窖,不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他打开手机的相册递给我,我接过来,一张一张往下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脏却在不断收紧。

怪不得卢老师这么亲切地给我安排住处,原来这个空间里布满了针孔摄像头,24小时向他直播我的生活。

我没干摔他手机这样的蠢事,实际上当时的我整个人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在不断地下坠,一半在冷静地思考:卢平肯定做过备份,从照片的拍摄角度和空间分布看摄像头数目起码有5个,这个地方肯定不能再住下去了,但现在不宜和卢平硬碰硬,激发他的情绪只会对我更加不利。

想着想着坐在对面的人突然伸出手捧住了我的脸,我吓得大气不敢出,整个人僵成一块木板。

他说:“你长得真漂亮,像个小菩萨。但是别害怕,囡囡,老师决不是想欺负你,老师只是想爱你。”

我被他自作深情的告白弄得想吐,脑子里一瞬间想起了很多张脸,最后定格在师母第一次来我家做客,给我带了一只很可爱的大号玩偶,右手牵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那晚我一夜未眠,卢平后来又自顾自说了很多话,我渐渐听不进去了,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要做什么,他说着说着枕在桌上睡着了。

我拿起钱包和手机走出屋子,害怕关门声惊醒他,连房门都没关。

在魔都半夜的街头游荡了一会儿,故乡成都远在千里之外,没人知道我心里有多慌,我想去到闹市区,最好是彻夜灯明人头涌动的地方,又不敢一个人打车,怕惹上什么麻烦,我想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但这个时间他们肯定已经睡了,而且知道我遇上这种事,他们该有多自责于将我交付给卢平。

我不想让他们太难过。

我又想起了那些照片,从东京到上海,各个角度各个方位,赤身的我。如果被散布出去,如果在互联网上传播开来,如果成为了黄色网站上他人意的对象,如果被打印张贴到我的学校,我父母的单位......

我像一个游魂一样飘在街上,理智与情感不断拉扯,拖着我下坠,我知道我想的东西太过于负面,我知道这件事错不在我,可是我好害怕,我控制不住去想那些可能的后果,好像每一都指向受害者的身败名裂。

明明23岁的我,好不容易考取了理想的院校,毕业作品被收藏在了母校的陈列厅里,即将要在上海开第二次个人画展,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最后我在24小时营业的利店里买了杯热饮坐了一晚,期间每有人进来,自动门开启,总会吹进来一阵凉风。

不敢去酒店,在上海也没有几个可以放心联系的朋友。

我一整晚都没有合眼,可摆在面前的问题依旧是无解。

我当时应该报警的,或者给爸爸妈妈发个消息说明一下整件事情,但我不敢赌,我真的很怕那些照片被发散。

后来我想这样做,却没有机会了。

我远远低估了一个成年人的行动力。

第二天我强撑着去录青年画家访谈,下午的时候收到卢平的消息,他说想和我谈谈,估计是察觉到我的害怕,谈话的地点选在了交大附近人流量较大的一家咖啡厅。

再次坐在他对面,曾经的景仰与尊重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恐惧与恶心,我甚至不敢端起面前那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昨天的事情吓到你了吧。老师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你觉得被冒犯到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老师也是因为仰慕你。其实我并没有受聘什么荣誉教授,我陪你去日本只是为了照顾你,囡囡,你那么年轻又那么美,和你待在一起的这几年,老师都觉得自己重返青春了,有无限的灵感,无限的爱。老师不奢求你接受我这副已然苍老枯败的皮囊,如果你觉得难受,想搬出去,我也可以帮你另找房子,但是请允许老师再在你身边待一段时间,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我认识很多国内的出版渠道和营销团队,只要你别把老师推开,老师可以把你打造成全民缪斯。囡囡,你好好想一下,爸爸妈妈辛辛苦苦赚钱送你出来读书,他们肯定想看到你好好的,对不对?”

他怕被周围的人听到,谈话用的日语。

好一篇情真意切的抒情诗,每个字我都记得好清楚,因为每个字都听得我反胃。

他竟还有脸自称老师。

我直视他的双眼,告诉他我会马上搬出去,请他以后不要再插手我的工作和生活,否则我会立刻报警。

他很诡异地扯动唇角笑了一下,对我说:“好啊,工作上的事情你不要我插手了,那我们现在来聊一聊治病的事吧。”

“你父母已经看到你上传的那张照片了,还打电话问我呢,我答应他们了,我一定帮你治好这个歪病。”

 

 

 

蓝鲸

 

再次见到她是莫奈的巡展。我回国后不久朋友就介绍了一家各方面件都挺合适的工作,总部在上海。

实习期三个月,我因为表现突出被提前录用了,工作定下来之后我就开始着手找房子,找到合适的之前暂且和同事合租一间公寓。

我本身少些艺术细胞,那天恰好是周六,忙碌了一周还加了一天班,我本想着回家泡个澡好好睡一觉,地铁站出来的时候电子屏上全是那个画展的宣传,粉紫色系铺满了整个地下通道,我忽然间想起学生时代去过她家,床头挂着一幅莫奈的睡莲。

我本来是要在那一站转一号线的,鬼使神差沿着那地下通道走了出去。

站在那副巨大的《睡莲》前方时,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即使是我对于印象派作品的鉴赏力有些欠缺,也能感受到线与色彩传达出的生命力与美。

有人从后方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头看到她,穿着米色的风衣,戴着贝雷帽和罩,墨镜别在领。

只露出一双眼睛也知道是谁,毕竟我从小到大也只见过这么一双含情的桃花眼。

又见面了啊。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缘分这种东西吧。

坐在展馆外面的横椅上聊天的时候我不禁这样感慨。

风把枯黄的梧桐叶吹落下来,我在某一瞬间产生了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好像她还是学生时代的那个她,开朗张扬,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兔牙,也有自己的小小世界,不想说话的时候安安静静像个精雕的人偶;我也还是学生时代的那个我,爱给所有人捧场,独独期待一个人的回应,喜欢的人靠近的时候处于加热状态的热可可就会泛出泡泡。

我决定开始一个个我们心里的死结。

于是主动和她说起高中的事,父母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顾念着外界的风声一直没有离婚,世交的儿子来我家做客,追求我追求得太紧,躲都躲不掉,明明回绝了多次,情商正常的人都能看出来我不喜欢他。父亲却很支持,想在十五岁那年的生日宴上就给我们订下头的契约,我于是走到钢琴演奏的旁边抬起立麦,正式宣布我是一个女同性恋。

那晚有不少和父亲有生意往来的人带着他们的子女过来,我升高一之后,闲言碎语不断,从父母到子女到学校,再在学校进一步扩散,反扑回每一个小家庭,再到大大小小的酒局...父亲觉得自己的面子实在过不去,警告过我多次,我不管不顾,英文课上做课外兴趣pre,PPT第一页就是性少数群体调查研究结果的饼状图。

然后我就被“遣送”重庆了,爷爷奶奶生活在那里,但住处离我转去的学校很远,我只能一个人租住学校里的房子,生活费也很少,生活件肯定是比不上以前了,但其实也还好,就算他不给我钱,我之前攒着懒得花的零用钱也足够我两手不沾阳春水活得舒舒服服了。

但是据我对父亲的判断,他在商界纵横捭阖这些年,生我气是正常的,应该不会只因为这个就把我送走,所以我当时猜测是近两年政策收紧,他原先想操作一波直接把我送出国的方案有点风险,只能让我先离开富二代云集、大家都忙着模仿绯闻女孩的外国语学校,回学籍所在地好好念书。

我那时候不知道的是,父亲还养了一个外室,那一年那位外室正好给他生了个儿子。

送我走的那一天机场只有妈妈和姐姐,姐姐伸手想摸摸我的头发被我躲了过去——我打小不爱别人摸我的头发,于是她轻轻一下隔着刘海拍在我脑门上,开玩笑说我这属于是二公主被流放了。

我没搭理她,只说到了再给她们发消息。

妈妈点了点头,眼睛里好像装了很多话,到最后只说到那里照顾好自己。

姐姐将我的转学定义为一场流放,我却在山城意外收获了自己的宝藏。

你问我生命里可以被定义为惊喜的三件事,是与她的初遇、重逢与重逢。

当然了,这么肉麻的话我没好意思当着她的面说,只是解释了一下,高二那时候我因为性向的问题不太受老师和同学们的待见,家庭那边也给了我很多压力,姐姐已经成年了,父母正式离婚之后我的抚养权问题成了焦点,母亲很想要我,但她离开职场多年,法院判定她缺少独立抚养的能力,父亲...父亲正相反,他养得起我,却不太想要我。

我因为户籍学籍、财产分割等等事情回了几趟广州,看着母亲为了我抗争到底的样子,感动之余觉得自己真是个累赘,决心好好念书多多赚钱,一定要让她和姐姐过上好日子。

“所以你高二和高三都不理我?”

“小饼干也不给我吃?”

我心虚地抬手摸了摸鼻子,心想其实是因为我看她课业也很忙,怕关于我的传言打扰到她。

“那你呢?”我深了一气,终于问出。

“你那时候,对我什么想法?”

她一开始没说话,好像在思考什么,过了会儿噗哧笑出声。

“好吧,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没错,我上学那会儿就为美色所迷了。”

 

那场谈话之后我们断断续续又见了几次面,地点由餐厅到博物馆到她的画室逐渐过渡到她家。

再后来我们同居了。

把我们的故事拍成影像的话,高中时代是青春电影,没有堕胎也没有扯头花,但两个主角长得都不错,票房大概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差,碑也一样。

兰卡威的那一周是浪漫炸弹,票房估计会大爆,情人节或七夕上映,情侣牵着手走进影院,陪着我们一起在黄昏里接。

而上海那一年的同居生活更像是一部生活纪录片。

像我预料的那样,艺术家脾气古怪,再加上生活中琐事繁杂,我们爆发了好几次激烈的争吵。

她巴一如既往地厉害,不管在床上还是床下。

我不知道没见面的日子里她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她变了好多,学会了抽烟,总没来由地失眠,床头摆着很多药,不再喜欢拍照片。

日子在小吵小闹和迅速和好之间一天天过着,直到我第一次直面她的双相发作。

那大概是我们正式同居快一周的时候,晚上下班回家发现家里没有人,想起来她下午给我发过微信,说晚上要去参加朋友的生日Party。

晚上十一点多发消息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回信我就睡了过去。

晚上被门的动静弄醒了,她举着不知道哪个偶像组合的应援灯,站在玄关处摇头晃脑蹦蹦跳跳,荧光绿的蓝牙耳机和快没电的应援灯在黑暗之中泛出幽光。

我下意识上前拦她,住的地方虽然是电梯入户的大房型,但她这么蹦跶的架势,也有一定深夜扰民的风险。

甫一走近就被她抱了个满怀,细密的印在我侧脸,吐息潮热悉数打在我侧,把那周围一圈皮肤弄得发痒。

还没等我出声询问,她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里大声喊着:“我很乖的哦!我没有喝酒哦!”

“嘘。”我急忙去捂她的,她却扑了上来,捧住脸深深我的唇,凑近了就能发觉她耳机开得多大声,掌心滚烫,唇浪荡,吮得我根发麻。

周遭确实没有酒气,她里也只有水果糖的甜,但我却觉得不对,哪里都不对。

“宝宝,等一下...”

“老婆,你知不知道我好爱你哦。”

“我知道,我也很爱你啊,但是明天还要上班,等...”

“你才不知道,我好爱你好爱你,全世界最爱你,最最最最最爱你。”

“宝宝,等...”

等不了了。

我们都太熟悉彼此的身体了,节奏、步骤、轻重、敏感带。

身体三两下就被她弄热,倒在床上的时候已涌起一阵渴与欲。

那天后来太失控了,手指和玩具弄喷了三次她犹不餍足,缠着我用穿戴式又来了两次,结束的时候已是筋疲力尽,两个人抱作一团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超过闹钟预设的时间良久,我想应该是已经响过一轮,两个人都睡得太死没有听到。

先跟单位发了个消息请好假,低头看了看她熟睡中安适的脸,我第一次开始认真研究床头摆放的那些瓶瓶罐罐。

她从前说是保健品。

我也未曾深究。

碳酸锂,控制躁狂。

舍曲林,控制抑郁。

......

我看瓶身背后的英文,遇到不认识的单词就用手机查。

不知道过去多久,药瓶摇动的声音惊醒了她。

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我听到了一句极轻的“对不起。”

接着她把自己整个人藏进了被子里。

再然后连人带被子被我抱紧。

 

病情的发作起初没有什么规律性,后来我按时督促她吃药,定期陪她去复诊,后来就逐渐被我摸出了一些规律。通常早晨刚起床的时候,我问她:宝贝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她笑得像在海滩上迎着阳光一样灿烂,说我觉得很好啊,我今天打算在家学着给你做炸臭豆腐,敬请期待啊敬请期待。

然后傍晚我下班回家的时候一开门就看到她背对我朝着白墙坐着,面前的画架上只有白纸,没有任何线与色彩,满地的废稿。

我从背后抱她的时候觉得她的头发都是冰冰凉凉的,她并不会回抱我。她后来和我说,她并不是不想理我,而是当时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什么声音都听不进去。

情况总归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的,她自己也非常努力。早起一起跑步,晚上吃完饭在楼下牵着手散步。我们还一起去宠物店挑了一只布偶,性情很温和,笔尖粉粉的,眼睛是海蓝色。

她给那只取名叫“小鱼”。

我觉得很搞笑,明明吃鱼,她竟然给一只取名叫小鱼。

小鱼来到家里之后我很明显地感觉到她给我的情绪反馈更正面了一点。

除去非常兴奋嗨到极致和异常自闭丧得不行的状态,她的中间状态时间越来越久,某天早上闹钟响了又响,我因为前一天晚上的一些过度睡前运动下意识地还想赖会儿床,鱼总熟门熟路地从小窝里跑出来跳上床,毫不客气地一坐在了我脸上——我们家最高统治者咪大人饿了。

她也被弄醒了,双手抱住小鱼蹭了蹭它柔软的小肚皮,我呸掉了中不小心吃进去的毛,起身去开罐头,窗帘一拉开,阳光洒进来,她冲着我撒娇“你干嘛呀,太晒了,我还想再躺一会儿,求求你了嘛。”

我久违地感知到了人间的幸福。

那周陪她去医院,她的药换成了丙戊酸钠,医生也夸她的状态好了很多。她那段时间爱上了游戏,PSP和switch,每天不是动森就是带着VR打网球。

晚上两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我用平板看股票她在游戏里放烟花,小鱼被养肥了不少,又刚刚痛失双蛋,踱步比以前慢上好多。

好不容易蹭到沙发角了,在两个女主人间犹豫了一分钟,还是选择蹭蹭她的裤腿,奈何明月照沟渠,她眼睛一秒钟都没从屏幕上移走,只抬了抬拖鞋,用脚背安抚性地拱了拱,说:“找你另一个妈。”

我于是认命地起身,去拿新的小鱼干。

储物柜旁的加湿器无声地运作,我拿着小鱼干逗小鱼,她终于DIY出了自己满意的图案,举起屏幕凑到我面前让我欣赏她放的烟花。

一个我也会画的笑脸。

但是很魔性,是一个看着看着你心情也会变好的笑脸。

是一个看着看着,你会忍不住想,这一刻时间能静止多好的笑脸。

 

之后我们又分开了,却不是因为她的病。

是她妈妈找到了她,终于发现我们住在一起,当然,也在同一时间被动发现了她的性向。

我们的性向。

本以为已经被“矫正”的性向。

她的妈妈其实是爱她的,这成了她很大一部分痛苦与纠结的来源,她在某个晚上又一次犯了病,心悸、恐慌、焦虑到无以复加,然后在勉强平复好呼之后轻轻地说如果爸爸妈妈没有那么爱我就好了。

如果妈妈没有那么爱她,没有那么包容,她反而可以果断抽身,选择叛逆选择流亡,可是妈妈爱她,爱她就要和她一起忍受人世间的冷眼与凌迟。

我也爱她。

很可惜,我们爱她却不能阻止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屠夫带她走,爱她却不能带她逃出众铄金积毁销骨,爱她却不能阻止女同性恋插画师成为她唯一的标签,凌驾于她的作品她的灵魂之上,因为快餐时代,资本往往只愿意把标签放上天平秤重定价。

之后她的家人来得越来越频繁,我也第一次见到了卢平。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经历,就像我不舍得她为难一样,她好像也不舍得她爱的人去分担她的痛苦。我对卢平的印象仅仅是一个很有礼貌举止文雅的中年人。

她的病情又开始反复,夜里我朦胧间醒了一阵,看到她在夜色里睁着眼,流着泪。

我从来不忍心让她这么痛苦,我们以后的人生似乎都成了一道无解题。所以我先一步妥协了。

我提出要先分开一段时间的时候她没什么反应,那是一个晴天的早晨,按规律性来说应该处于她情绪不错的时候,但她只是用了大概三十秒去理解我说了什么,然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她最终还是被带回去“治病”了,把留给了我。

治病?治什么病?我和她漫步在校园绿荫下的时候,我牵着她的手走在夜市街头的时候,她分明是那么明媚的一个女孩。

很可惜,我当时没有细想。

没想到,我用了三年才重新拼凑出的一个完整的她,世界只用了三天就再次打碎了。

三天后,她登录了自己的instagram,发表了一篇长文,控诉了自己的绘画老师卢平长达多年对她进行偷拍、威胁、言语性骚扰,最终演变为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对她实施精神折磨最终导致她崩溃的事实。

文章附上了精神鉴定的诊断书、用药单、布满针孔的胳膊,以及视频的外链。

视频点开先是一段录音,背景有些嘈杂,她和一个男人的对话,用的是日语。然后是一段对准手机屏幕拍摄的视频,输入密码解锁、点开一个软件,里面是摄像头1到摄像头96的运行情况,下滑点开缩略画面里有人在活动的36号,是一个女生背对着镜头放下书包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摄像头高清得可以看清她的电脑屏幕。可见卢平不只用这种手法偷窥她,还有至少4个女孩子在他的监视范围内。

再然后是一段角度隐蔽的偷拍,这次卢平露了脸,举起自己的手机朝向一个女生说了什么,末了女生哭着点了点头。

视频的最后是一张大海的图片。

我一下子认出了那片海,悲从心来。

原来我们分开的那一年,她经历了这些。偷拍、威胁、监禁、过度注射的镇定剂和千疮百孔的心。我还在重逢的时候奇怪她为何性情大改。

心里很难受,但还是强撑着去解读她给出的这些证据,敏锐地发现了她自己的很多个人信息都没有打码,下意识觉得不妙,打电话给她是关机状态,打电话给她妈妈又是无人接听。

我努力定了定心神,告诉自己,她既然这么勇敢地站了出来,我就一定要帮她。

我联系做互联网方向的大学同学,她了解了情况之后几乎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会帮忙。手下的营销号先将信息搬运到微博,造第一波势,我显然低估了她在国内的知名度,随着热搜排名不断上涨,网友很快翻译整理了那段日语对话的文字版。这时候手下美食彩妆旅游科技各个板块的博主全员转发,进一步扩散舆论。

但卢平的团队显然也不是吃素的,先是用官方微博给ins账号打了假,说非本人使用,然后火速撤下了热搜,甚至很多关键词都成了屏蔽语,发出来就会被屏蔽,词也被封。

突然冒出来很多业内人士po出聚会片段,明里暗里指向她私生活混乱,卢平的几位学生与同僚也站出来表示多年相处下来卢老师的人品很值得肯定。

网友被多次上演的反转剧情弄怕了,舆论风向拐了又拐,我们打的就是时间战,经不起消耗。

这时候其中一个营销号接到了一个女孩的私信,说她也是受害者,卢平五年前辅导她艺考上岸,然后大二某天来到她大学所在城市,约她出去吃饭,趁机迷奸了她并拍摄照威胁她不许说出去。

我们为难起来,这时候能站出来的人显然承受了莫大的压力,但是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死无对证,万一被对方揪住就是一记重锤捶在自己身上。

说起来要多谢我那位校友,她平常看起来八面玲珑唯利至上,在这件事上却下足了功夫,严阵以待。

她们问到了具体的日期和地点联系酒店方,不出所料间隔的时间太久,楼层走廊监控数据已经覆盖了,但开房记录上清清楚楚登记着卢平。

那姑娘的决然也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她不惜暴露了自己的母校、工作等信息,实名制举报卢平性侵。

她说如果自己早一点站出来,或许就不会有其他受害者出现了。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有第二个就有第三个,我们仔细确认了每一个人的信息,担心有人趁机混进来后期反咬一。但她们每个人都挺住了,卢平的团队也有联系她们,或威逼或利诱,她们则选择直接晒出了消息截图与通话录音。

开房记录、女学生供、人流手术单...一个个实锤被放了出来,舆论的大方向基本上定死了,万民请愿调查卢平。

这时最后一声枪响了。

南方城市的海滩打捞上来一具女尸,经衣着配饰与组织化验基本可以断定其身份为25岁青年女画家。

官方给出蓝底白字的警情通报,卢平被拘留调查了。

都结束了。

很多人点起红烛哀悼她,资本家从中嗅到了商机,她的画作一下子被炒到了高价,个人画展开了足足一个月,来的人实在太多,又延期了一个月,个人超话点进去有人问“她长得好漂亮啊,所以那哥们儿进去了有没有把妞儿们的资源放出来啊,兄弟们有的话别忘了留个网盘链接啊/狗头/狗头”,在唾骂声中如愿以偿地达成了自我满足。

直到尘埃落定,她妈妈联系我去参加她的葬礼。

今天午睡的时候我突然梦到了很久之前的一个下午,我刚刚睡醒,从卧室里踱出来,看见她穿着一件长T恤光着脚在客厅画画。我们大吵了一架,我还记得自己当时放的狠话,说要是把地板弄脏以后就都让她睡沙发。

我想起来,那时候迷迷糊糊还没完全醒过来的我,拼尽全力克制住了自己从背后抱住她,她侧皮肤,嗅她身上烟味颜料味的。

后来我们之间近无可近,我在那三年里无数次拥抱她、亲她、抚摸她,可是那天下午,那种模糊又迷蒙的、那种无处可逃的心悸,我再也没有体会到了。

我们分开已经很久了,可我好真的想告诉她,我曾经那么喜欢过她。

我依旧这样喜欢着她。

后来她妈妈给我寄来了一个本子,沉甸甸的,厚厚一本。

打开一看是一本画册,除了原册之外还有很多附带的纸页,夹在页与页之间,我必须很小心地翻才能保证那些纸页不会掉出来。

每一张每一页,每一张每一页都是十七岁的我。

我在课上撑着头发呆。

我运动会的时候坐在看台和别人说话。

我被老师抽上讲台解那道不会的数学题。

我在课间趴在桌上睡觉。

我弯下腰捡一块掉落的橡皮。

......

好多好多的侧脸,我竟然给过她这么多侧脸吗?我以为只有我在偷偷看她的背影,看她粗粗的黑色发圈,走起路来一荡一荡的马尾。

那个雨天递来的一盒表面湿透的胃药,她看似洒脱的一句“没错,我上学那会儿就为美色所迷了”,竟然只是我窥见的一角爱意。

画册的中间夹着硬卡的彩色请柬,封面上画着蓝鲸亲粉色的小海豚,鱼类的尾部交缠,套着一枚银质圆环,烫金花体写着Wedding,翻开是我们的名字。

我盯了半晌,泪滴到她的姓氏上,洇湿了纸,我想好可惜,你的姓氏终究不是我们的结局。

 

像她留下的那封信里所期冀的那样,我们最后送她回了大海。

我的爱人,我愿将她比作我们初那一刻我脑海里浮现的那只蓝鲸,她画的那只与众不同却也十分可爱的粉色海豚,或者也可以是一尾绕着珊瑚跳舞的小丑鱼,有温柔纯净的灵魂,怀揣着对我安静汹涌的爱,投身于深邃而包容的海。

送她的那天也下起了雨,我身着一身黑色替哭得不能自已的阿姨撑伞,在心里和她轻轻说了声再见。

 

第一次分开时是毕业那天,我躲在操场边的榕树下给自己打了十分钟的气,出去的时候发现你已经走了,那天晚上看到你po的国外大学offer,想了想连祝贺的短信都没能发出去。

第二次分开是兰卡威的机场,我们约定回国就联系,我却因为害怕人生就此分轨转头就把写着你微信号的纸扔进了垃圾桶。

我们都没能好好说一声再见。

第三次是搬家公司的人把最后一个纸箱子搬上货车,问你是跟车走还是自己回,你说跟车走,却杵在门不动弹,那么利索的人像是突然成了一个哑巴墩儿,我也只来得及在他们第五次催你上车的时候给你一个仓促的拥抱。

第四次就是现在了。

 

你不用再面对割裂的自己和荆棘遍地的人间,代价是我们死别。

亲爱的,下辈子别做人类做鱼类。

爱不再是原罪,自由刻满你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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