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宿,東京, 10:40 P.M.-

 

夜晚的新宿繁忙得像白日，人群拥挤，川流不息。霓虹灯牌悬挂在隐匿于夜色的墙上，就像是悬空了似的，代替了藏匿的月亮。光芒将街道切割成几何的形状。行走在街道边缘的李帝努穿着一身低调得体的黑色西装，右手提着看起来略显廉价的皮质黑色公文包，胸前的银色工牌彰显着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身份——一个刚刚结束酒局，疲惫不堪的社畜。就在快要走到下一个转角时，他突然停住了急促的步伐，身后紧跟着他的两个白人男子刹车不及，差点一头撞到他的背上，只能暗骂一声倒霉后面色不善地绕开。

他们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李帝努的耳朵，但他却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皮鞋尖。右脸被一旁的巨型显示屏照得苍白，在左脸颊落下一片阴影。

他的鞋底开胶了。就在刚刚，如果有人是迎面走来的，就会发现他的鞋头像饥饿的鳄鱼一样开合着，亮出那深渊般黑洞洞的。开胶处已经蔓延到了他脚掌的三分之二处，这意味着如果她再走下去，整个摇摇欲坠的鞋底几乎百分百会脱落。他不能这样走回去，他现在租住的房子位于锦丝町，这意味着他需要穿着这双破鞋或干脆光脚至少一个小时才能到家。

后悔的情绪像潮般将李帝努没。他最近实在是太倒霉了，今早出门时他想要转运，于是翻出了这双已经闲置许久的为面试购入的杂牌货。事实告诉他，廉价的鞋不仅不能改变他倒霉的命运，还可以让他的境遇雪上加霜。宜没好货的道理再一次应验了。他不得不给自己做思想工作。东京是座冷漠且人来人往的大城市，路上的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和事情要做，他又不是Taylor Swift这样的国际巨星或样貌出众的性感女郎，没人会闲的没事干盯着他看。现在临时去找住处只会给钱包增添没必要的负担。东京的住宿一向昂贵，更何况是新宿这样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旅游旺季的地方，外国游客足以将周边的旅店塞得满满当当。

李帝努，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需要脱掉鞋，迈开腿，一个小时后就可以躺在浴缸里泡澡，或许还能奢侈一把，点个组长前段时间从美国带回来的助眠香薰，缩在被子里蒙头大睡，迎接美好的周末假期。他在心里不停念叨着，最后咬下牙，猛地蹲下了——

“你还好吗？”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低，很有磁性，带着一点据说很受女性欢迎的气泡音。但比起这个，更令人在意的是他奇怪的音，听起来还算流利，但总有一种无法忽视的怪异感。

李帝努保持着蹲下的姿势，像被警察抓获现行的小偷一样小心翼翼地望向身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头醒目的白毛。男人穿着一件白色衬衣外搭一件黑色风衣，搭配一黑色休闲裤。因为对方站在背光的位置且戴着黑色的罩，看不清五官，但几乎是下意识的，李帝努已经结合周围建筑和所在地的特征推断出了对方的身份——歌舞伎町的ホスト（host，中文一般叫牛郎或者男公关）。因为摄入酒精而慢半拍的脑子此刻飞速运转着，除了男招待，他完全想不到还会有谁染着这么张扬的颜色，在深夜的新宿街头和一个看起来憔悴不堪的社畜搭话。

男人见他没有动静，只是静静地回头盯着他，有些无奈地叹了气。

“先生，你没事吧？需要帮助吗？”

他又问了一遍，声音大了些，就好像李帝努的沉默只是因为耳朵不太好而已。

“先生？”

伴随着脚步声的靠近，一双黑色匡威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李帝努带着羡慕的情绪打量着对方堪称崭新的干净鞋面，从下往上看去。他瞥到了一双眼睛，紧接着像被开水壶烫到了一样慌忙地将头垂下，只露出黑黑的有些凌乱的发顶。尽管他喝了数不尽的啤酒，但他还不至于眼瞎到看不清对方眼里流转的光。他下意识想要起身离开，身体却怎么也动弹不得，好像无声中被施了咒语，破解的方法只有再看他一眼才行；那双眼睛还在脑海里不停徘徊，在那短促的一瞥中，李帝努已经注意到有一种春风般的萌动附在他的眼前，尽管速度太快没有清晰的记下他的眉眼，但那种极具冲击独特魅力让人实在难以抵抗。

李帝努抬头看，浓密纤长的睫毛下是在昏暗中闪耀着的黑色瞳孔，正目不斜视地注视着他。或许是错觉，在只能看清眉毛和眼睛的情况下，他竟然觉出了几丝柔情蜜意，是不带一丝的那种单纯得甚至显得过于矜持的眷注，就算是出现在与老人的对视中也完全不会显得突兀。与其说对方在看一个成年男性，倒不如说是在打量一只随时会被吓跑的动物更加贴切。

他一定是他们店里的销冠。李帝努的脑子里冒出这样一句不合时宜的想法。

凭借着在职场摸爬滚打的眼力，李帝努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个男人的受欢迎程度绝对出乎意料的高。更何况对方身上的衣服凑近看，质感很好，完全不像是平日里街边看到的那些廉价的丝绸和艳丽夸张毫无版型可言的服饰，说不定价格和他身上这套纠结了数十天后忍痛买下的西装不相上下。想到这里，他原本就因为破鞋而低落的情绪更加不受控制，鼻子都酸了，这个年头连男公关都赚得比他多，现在还试图从他身上赚钱。

他伸手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脸，眉毛紧蹙，原本因为苍白和沮丧而显得脆弱的脸瞬间显现出了几分戾气和冷漠。这是他试图摆脱麻烦事的时候的惯用表情，虽然现在情况特殊，他也是第一次被男公关盯上，但效果应该是差不多的。

“不用，我很好。”李帝努冷硬地回答道，却果断地收回了看着对方的视线。他怀疑这个男人会什么蛊惑人的巫术，看一眼心脏就像是被叉子捅过的插座一样，胸一阵酥麻，连着胃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收缩。

其实他也奇怪过为什么眼前的人看起来完全不缺生意却还出来站在街边揽客，但是仅凭眉眼也并不能完全保证他的脸上没有什么难以言喻的“独特之处”。李帝努脑子里闪过那个将男子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的黑色罩，心里逐渐肯定了自己这个完全合理的猜测。

男人并没有因为他明显带有拒绝含义的话而离开，他依旧站在那里，低着头，用意义不明的眼神看着淡淡地注视着，似乎是在思考或试图辨别李帝努那句话语里的深层含义。

“你可以走开了吗？”李帝努有些恼火，男子这样的行为在这样雪上加霜的处境里完全就是伤撒盐，“我没有钱付给你这样的人，你可以走了。”

“什么？”那个人愣了一下，垂眸思考所显现出的沉稳瞬间被打破，像极了一只看起来精明其实只是在发呆的。

“我不要你的钱。”他说。

“那你要什么？爱吗？”李帝努对此嗤之以鼻，他可不是那些天真的少女或缺爱又多金的贵妇，新闻里随处可见的被牛郎骗钱骗身的故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在他这样抠门又倒霉的社畜身上，“你这套话拿去对那些可怜的女人说吧，干你们这行的不都是拿人性去换钱的家伙吗？”

对方脸上的惊诧更加明显了，显然是还没有搞清楚眼前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如此咄咄逼人。李帝努的指控对他来说仿佛外星语言，他困惑地歪了歪脑袋，晶透的眸子里溢出了几分不知所措。这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了，还是那种漂亮但是脑子不太清醒的。

李帝努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是真的很有魅力，他几乎不怎么用魅惑来形容一个男人，眼前的人也并不能简单用几个词来形容，因为还戴着罩的缘故。但就算是这样，光靠那对眉眼，也绝对百分百的勾人。没有任何刻意的引，不像那些开屏孔雀似的同行，他光是站在那里，就有足够的资本虏获人主动靠近。然而一想到新闻里那些被伤害后歇斯底里失去一切的受害者女性，那仅有的一点好看的人所天生拥有的好感被厌恶所替代。李帝努最讨厌的就是这种通过花言巧语伤害别人来牟利的人。眼前这个人就算装的再怎么无辜，也仅仅只是他谋取钱财所使用的手段罢了。

按照以往，他现在就应该起身走人，离这个对他钱包虎视眈眈的社会败类远一点，但可能是酒精上头了，又或者是些什么别的原因，比如对好看的人的惋惜之类的，他只是站了起来，拍了拍公文包上不存在的灰尘。

“你有手有脚的，不应该在这种地方工作。” 李帝努冷冷地看着他，“你有很多选择，回头是岸。”

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大部分做出像他这样决策的人根本不会悔改，却还是发自内心地劝了。

话音落下，李帝努打算走开了。只见那个人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本就泛着光的眼睛更是闪烁着剔透的莹亮，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弯弯的卧蚕在眼底浮现，男人的脸被染上了明显的笑意，就像是夏季汽水里被阳光照射的冰块，二氧化碳和凉感全部消散，化成了甜腻腻的糖水。他伸手取下罩揣进袋里，像一样勾起的角露了出来，粉色的唇瓣有些干，倒是和李帝努所预想的“独特之处”有些不同，如果硬要说的话，算得上“特别”好看。

所以这是见套话不成改色诱了吗？李帝努心里打着嘀咕，悄无声息地将几乎暗无可查的蠢蠢欲动压了下去。不得不说，这个色诱很成功，如果换做内心意志不坚定的人，恐怕早就傻乎乎地点头答应，把钱包双手奉上了。只可惜在李帝努的心目中，任何天大的美色都没有他的存款重要，他甚至可以为了省钱连续吃一整个月因为难吃而不得不打折促销的廉价杯面，像这种对他的金钱虎视眈眈的危险分子，再好看的脸也大打折扣。

“你……”男人笑着，脸上带着温和亲切的笑容，隐约带着几分忍俊不禁的意思。李帝努不得不打起精神，更加警惕地看着他，生怕对方再说些什么动摇人心的话。他有点想拔腿就跑了，然而脚下身首异处的鞋子却强行将他禁锢在了原地。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I'm not a host, I'm just a foreign tourist.”（我不是男公关，我只是个外国游客。）

那种奇怪的怪异感在男人说出这句英语后瞬间消失了。酒精所产生的那点绵绵若存的影响彻底烟消云散。有些陌生的字母缓慢地被解码，伴随着男人的注视，原先并不存在的可能性B和C浮出水面。

李帝努在意识到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蠢事的下一秒瞬间红了耳朵，整个人就像是顷刻间被扔进了装满沸水的锡锅中，恨不得当场晕厥过去。天呐，老天爷，他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他居然将一个无辜的好心路人认成了男公关，只因为对方的头发和脸这种该死的刻板印象，不仅将对方指责为为了钱财而出卖人家伙，还自顾自地开始劝解起来。他和那些自以为是以貌取人的自大狂有什么区别？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脚下那个“鳄鱼”可以彻底将自己的灵魂噬掉，以此来逃避这尴尬的时刻。

耳根处的那片红逐渐蔓延开来，蔓延到眼下。李帝努感到自己的额头也开始发烫了，说不定也被烧成了火红的颜色。他举起手，试图将那点热意强行压下去。

“你还好吗？”

“不，我不好。”李帝努一只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强装镇定地试图逃避对方关切的眼神。但这好像没什么用，因为那股灼人的热气好像能穿透一切，把他已经无法再经受打击的心烫得发颤。

“我很抱歉！”他急忙补充道，就像是发现了自己下意识的回应有些太具攻击性，“我喝醉了，不是故意的。”

“没事…其实我大概猜到了。”男人笑了一下，“警惕一点是好事情。”

听出来他语气里并没有半分怄气的意思，李帝努将手收了下去，脸上的温度也降了很多。脾气真好啊，这样被误会都不生气。李帝努在心里嘀咕着。他不着痕迹地嗅了嗅自己的衣袖，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瞬间涌了上来，他不应该吃那个烤鲣鱼的，说不定自己里的味道和身上的味道一样难以恭维。刚刚那番话攻击的或许不仅仅是男人的内心，还有他的嗅觉。那句猜到了改成闻到了会更加贴切吧，李帝努又开始后悔了。十月才过去一半，但今天绝对是整个十月最倒霉的一天。

“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李帝努咬咬牙，打算就这么走回去了。再拖下去他可能会错过地铁的运营时间，他不能允许这种让他月票性价比大打折扣的事情发生。可惜老天爷似乎是执意要让他在这位拥有漂亮脸蛋的好心人面前把脸面全部丢尽，就在他迈出步伐的瞬间，鳄鱼先生永远地失去了他的下巴——黑乎乎的鞋底旋转着擦着地面飞了出去，最后啪一声打到一个站在前方的女招待的脚踝上。

染着红色头发的女人“啊”了一声，转头望向这个隐匿在黑暗中的不起眼的角落。女人穿着黑色超短裙，涂着鲜艳的玫红色红，眼下还夸张地画了一颗巨大的爱心。李帝努几乎不用靠近，就仿佛感受到了扑鼻而来的浓郁香水味。

下一秒，手腕突然传来难以挣脱的拉力，眼前的景象就像是被调了倍速一样霎时模糊起来。

他只能闻到新宿街头风的味道，好像是桃子味的，又好像只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