あの風になる (解落三秋叶)

Description

Samo

あの風になる (解落三秋叶)

 

读前须知:

很平淡的清水文 ooc 偏向桃1

4.5w字 凑崎是医生 平井是刑警

前面4节都是不重要情节铺垫

文中涉及的所有相关专业知识都是信胡诌,切勿当真!

感谢阅读~

Foreword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夜班医生凑崎正在接诊一位突发心脏病的老人,所幸及时喂了救心丸,并没有大碍。她开好检查单,微笑着交给老人的家属。

 

就在此时,护士深田小姐急匆匆地推门而入——

“凑崎医生!急诊来了一位枪伤患者,大出血!”

 

“枪伤?”

凑崎心下一惊,和平年代的日本,平民区域的综合病院,枪伤还是挺罕见的。

她随即拿上听诊器,跟随深田前往急诊病房。

 

“患者腹部中弹,送来时已经意识昏迷,青木医生正在进行紧急止血。”

深田一边快步疾走,一边递资料给凑崎:“还有患者右手被砍下了,情况非常危急。”

 

“断肢带来了吗?”

“带了,但是状态不好...”

 

凑崎低头翻看资料,视线扫到“患者名字”一栏,她僵住了。再往下细看,年龄身份也都是符合的。她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头晕目眩几近晕倒。

 

“医生?凑崎医生...?您怎么了?”

深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摇摇晃晃的凑崎。

“...没事...我没事。”

 

凑崎努力恢复镇静,但脑中一团乱麻。关于那个人的点滴回忆如潮水般奔袭,源源不断地涌出身体,淹没她的鼻,要上呼机的人好像变成了自己。

 

仅仅是站着,她也心慌心悸到了上气不接下气的程度,巨大的震惊和悲痛笼罩在她头顶。她要马上见到那个人,再多一分钟,她都会被这种焦急又恐惧的情绪压垮。此刻她也绝对不能倒下,一定要强撑着去挽救那个人,作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或者仅仅作为那个人的“朋友”。

 

为什么?桃会出现在这里?

还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一切也合乎情理,躺在急诊室的人是凑崎的发小——平井桃,一名出色的刑警。

 

“青木医生,患者的断肢在哪里?”

凑崎一赶到急诊科室就立刻冲到病床前,错开青木的背影,看了一眼平井的腹部创,瞟了一眼心电图,她长舒一气。

幸好,腹部出血勉强能够止住,心率依然过快但趋向平稳,从血库调来的大量血包也用上了,现在最棘手的问题就是断掉的右手。

 

青木转过头,示意身旁的护士美子递上手里的冰盒——

“送过来之前冷藏就不充分,还被雨水严重污染了。刚刚才装到我们的冰盒里。”

 

凑崎接过冰盒,放在诊疗台上。

在打开之前,她还是忍不住再次扫了一眼病床上的人——

戴上了呼面罩,看不清五官,桃平静得像是睡着了。只有透明面罩内有水雾起灭,心电仪间隔几秒地滴滴作响,显示出她生命尚存的迹象。

还是一头黑发,刘海被雨水沾湿了,防刺背心剪开一个大子,腹部缠上厚厚的纱布,新鲜血液不断覆盖在暗红色的变质陈血上。白色衬衫乌黑发青,有泥淖也有血污,几乎辨认不出原本的颜色。

右手腕的断尤其狰狞,骨头被切断,血管参差暴露在外,像深冬时节伸进窗内的几根光秃秃的树枝。前臂扎紧止血带,断边缘仍有少量鲜血往外渗透,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滩血水。

 

作为曾经最了解平井的人,此刻凑崎抛开了对生命安危的担忧,在某一奇怪的瞬间,凑崎居然还在想——桃最怕疼了,高中的时候连耳洞都不敢一起去打。

受了这么重的伤,又该有多疼呢......

怕疼的人,为什么要去当警察。感到鼻头一酸,她甚至有点埋怨平井了。

 

迅速检查了断肢状态,凑崎还是决定要马上进行手术,帮平井把右手接上。

“青木,手术同时进行。你取子弹,我来进行断肢再植。”

“断肢这个状态...”青木有点犹豫。

 

但凑崎才是在场的骨科专门医生,能否进行断肢再植,现在只有凑崎才能做出判断。

“正是因为断肢状态特别糟糕,手术只能尽快,越快越好。”凑崎把冰盒交给深田进行术前处理,“麻烦您了。”

 

白色自动门悄无声息地关闭,“手术中”几个红字闪烁,佐藤和里见在门外焦急地等候。他们是跟上救护车一同把平井送到医院的另外两位警察,也是平井的后辈。

佐藤的手臂划伤才简单处理好,脸上被犯人抓破皮也顾不上,涂了点儿碘酒就赶回手术室门继续等待。他是个高瘦文弱的男生,刚从警校毕业,虽然不知道他这样孱弱的人到底是怎么顺利毕业的。

 

“前辈,组长会不会有事啊...”佐藤心急如焚,“都怪我...都怪我...他要开枪了我还...”

“你这不废话吗!!受了这么重的伤,但愿能保住一命吧。”

里见大声呵斥,喉咙嘶哑,身上的白衬衫也沾满血渍粘在皮肤上,可能有一半都是平井的血。

他看见佐藤惊慌的样子也不忍心,语气缓和了一点,“你也别太自责,这次出了这么大意外,不是你一个人的过失,要相信组长,会挺过来的。”

 

几位身穿警察本部正装的人出现在医院大厅,神色无不紧张严肃,为首的是一位不怒自威的警督,白川絵理,身旁都是她的下属。

护士美子赶忙出来引导他们到手术室外的等候区,“警官,请跟我来。”

 

“手术怎么样了?野身上怎么会有枪的?”

佐藤和里见看见警督,连忙起身敬礼,白川无暇顾及这些,她匆忙地点头示意,一刻也不耽搁地询问情况,非常担心平井。

“推进去4个小时了,手术还没结束。”里见回答,“至于野的枪...我看着像是M360转轮手枪,估计就是咱们的一把失窃警用枪...”

 

“我听木下汇报过了,野拔枪的时候,佐藤就在旁边?”

佐藤从白川警督里猛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吓得浑身一激灵,“长官,我在,我在旁边。”

 

白川转过头,死死地盯着佐藤,她压住怒火没有发作,根据她的副手木下描述,似乎就是因为佐藤临场慌乱,直接呆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野拔枪朝自己射击,他却一动不动。里见自顾不暇,拼命地喊叫提醒,他也充耳不闻。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平井的右手前几秒才被砍刀挥落在地,她用左手卸下右腰的枪套,踩在脚下借力拿出了手枪,紧接着瞄准射击。

狡猾警惕的野察觉到远处有危险,猝不及防地调转枪头,几乎同时开枪击中了平井,同时,野左胸也中弹了。两人倒在血泊中,佐藤因此逃过一劫。

 

佐藤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压力,他热泪盈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长官,都是我的错。组长,组长她是为了保护我...我......”

 

白川语气冷淡,面无表情,“等现场调查结束之后,我们自然会评判你的疏忽,身为一名警察到底有多么失职!不需要你跪在我面前哭诉。另外,平井组长受伤,并非是为了保护你一人,她只是在履行身为警察的神圣职责。警察当然要爱护队伍和战友,但更重要的是誓死保护每一位市民。”

 

这次恶性行凶事件就发生在闹市区,事发极其突然,暴徒又凶狠无比,在防暴机动队赶到之前,就已经造成了市民伤亡。

如果不是平井带领几个组员反应迅速、殊死搏斗,付出了几乎是一命换一命的巨大代价在极短的时间内击毙持枪主犯野助次,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5个小时又过去了,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白川和里见第一时间冲过去询问情况,凑崎疲惫万分地摘下罩,高度紧绷的神经,在那一刻总算放松下来了。

但脑子还是发麻,昏昏沉沉地,眼前仿佛还是冰冷的医疗器械和数不清的血团棉花,耳边传来监护仪器“滴滴-哒哒”的无情声响,她似乎又产生了幻听和耳鸣。

 

“医生,手术怎么样...”

“很顺利,子弹取出来了,脏器受损并不致命,疗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凑崎叹了气,“但右手的情况很不理想,虽然断肢接上了,还要看后期的神经反应和复健情况。”

 

“辛苦您了!”白川深深地鞠了一躬,凑崎点了点头,客气几句,马上就转身离开了。

 

她一路小跑追上青木的脚步,刚刚被几个警察围住时,青木先走开了。

 

“青木医生!”凑崎喊住他,“请等一下!”

青木停下脚步,“怎么了?”

“我希望...”凑崎犹豫着开,但语气很坚定,“由我来担任平井的主治医生。”

“这是当然的啦!”青木点点头,“我等下让深田小姐去修改系统资料。平井的枪伤只要后续不发生感染就没有问题。但是右手...我绝对没有怀疑您的医术水平的意思。但依我看,很难恢复到理想状态吧。”

 

青木所指的“理想状态”,其实离正常人还有一段距离,哪怕连这个,凑崎也不敢奢望。

凑崎苦涩地笑了笑:“无论如何也要尝试,如果只留下一个断面,浪费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断肢,就连尝试的机会也没有了。”

 

“您...认识平井吧?是朋友嘛?”

“......?”凑崎不可思议地抬头,“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今天的手术,凑崎桑明显比平时紧张啊,明明是最拿手的断肢再植手术,莫名地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过分谨慎了。”青木继续说,“还有,今天让雪奈酱擦汗的次数,可不是一般的多...我都怀疑你要发高烧了。”

 

“啊,这样...”凑崎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惊讶地发现全是汗,“可能最近也有点累吧。”

“哎呀,快去休息吧,你现在都唇发白,脸色很差。”

青木又担忧地说:“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然怎么会有精力照顾朋友呢?”

 

“院长开完会从东京回来,让他看看平井的手,你们商量一个方案出来。”青木补充道。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凑崎认可地点点头。在她工作的这家神户市立医院,院长足利修一郎是全国最权威的手足显微外科和骨科专家。凑崎则是他的得意门生,博士毕业后,她就直接留在导师亲自管理的这所大型综合病院工作了。

 

 

 

昨晚,在神户三宫站,发生了无差别袭击事件,一大早登上了所有媒体的头版头。英勇的警察与凶残的暴徒同时中枪倒地,硕大的黑字标题引眼球。

暴徒8人全部缉拿归案(其中,首犯野助次当场死亡,40代男性),总计有17名市民惨遭暴徒侵害,其中10人轻伤,6人重伤,1人死亡(30代男性),还有大量市民陷入恐慌、受到严重惊吓,后续可能产生应激障碍,需要持续关注心理健康。另有6名警察受伤,其中5人轻伤,1人重伤。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针对这次事件,警视厅却连英勇负伤的警官名字也未曾透露。更多案件细节据称将在调查完毕后向公众披露,目前无可奉告。

 

sns上开始疯传一段视频:大揭秘!神户三宫站的真相!谁是警界之耻!

一个弱不禁风的年轻警察面对歹徒拔枪,居然无动于衷。歹徒似乎犹疑不定,没有迅速开枪,十几秒的空档就这么被浪费了!另一位年纪稍大的魁梧警察正在一旁与另外两个歹徒缠斗,他拼命地冲那个呆愣无措的年轻警察嘶吼喊话——“佐藤!佐藤!快拔枪!枪!!!”(经过网友们反复辨认...基本还原了他当时所说话语)

最终,歹徒被远处另一个方向的警察击毙了,那名开枪的警察也因歹徒调转枪朝他(她)射击受了重伤。

 

这一视频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网民议论纷纷:

“天呐,这是警察还是废物...拔枪都不会吗?”

“不会吓得尿裤子了吧...”

“这就是我们日本警察的素质吗?一群税金小偷..呸!”

 

“话别说得那么绝对,大部分警察都挺勇敢的。”

“对啊,开枪的女警察简直酷毙了,左手!那么远!都能一枪毙命...”

“谁说那是女警察,视频这么糊啊...”

 

“野这家伙,枪法也准得吓人,听说当过雇佣兵...”

“什么雇佣兵,他就是警察啊...互联网没有记忆吗?怎么被革职来着...收受贿赂?”

“那警察右手都被打断了啊...不敢看...”

“可不是枪打断的,视频看不清,但开枪之前手就已经断了吧。”

 

“怪不得警视厅藏着掖着,不好好表彰人家,这事更多的还是丢人现眼吧...”

“听说那个女警察还是这个男警察的上司,被迫帮他擦呢...”

“什么呀说不定人家是情侣...女强男弱好磕好磕。”

 

“可以不要这么龌龊吗?人家豁出命在保护市民欸!估计还在重症监护室抢救呢。”

“对啊,这次事件受伤的市民和警察那么多。有个小女孩被砍了7刀!!!还亲眼看见爸爸被歹徒捅死...这些怎么都没有人提起。”

“没办法啊一提到男警察废物没用,不就马上有人跳脚了...”

 

“被砍的女孩才9岁,爸爸也死了,惨无人道啊...不敢出门,这世界怎么了...”

“我听说,那个开枪的警察本来要去救女孩的,没赶上。”

“呵呵有些人的命就是比小女孩高贵一些,比如公务员,比如某藤。”

“话说那个佐藤是怎么通过警校考试的啊...不觉得是黑幕吗?”

......

 

 

凑崎边吃午饭边滑手机,越看心里越烦躁。经常做完手术就错过饭点了,凑崎胃还不错,依然会大吃一顿,补充体力。

但今天一个三明治,咬了两,她就再也不想吃了。关掉手机,气鼓鼓地把最后几个番茄塞进里,她就收拾餐盘走人了。

 

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仅凭一个镜头摇晃、模糊不清且来源不明的视频,就妄图评价整件事情,肆意指摘视频中出现的每一个活生生的人。所幸平井的名字还没有被网民扒出来,当时开枪站得很远,看不清容貌,视频里就连男女也分不太清。可能是结合目击者的描述,大家才知道那是女警察。

有些人永远不会懂得,为了保护素不相识的人,仅仅因为警察这个身份,像平井这样的许多警察早就已经在鬼门关白白走了好几遭了。中枪了又怎样,被砍掉右手又怎样,那些无关痛痒的人永远都是冷漠的看客,只有身边人才会担忧,才会心痛。

平井现在麻药劲儿还没过,躺在病房里陷入昏迷,身体更是极其虚弱,一刻也不能离开呼机。

 

 

第二天早上,那位名为白川的警督又出现在医院大厅,看样子她是平井的上司,或许是上司的上司也说不准,警衔很高。当然,这次她穿了服,身边没有其他警察了。在病房门遇上她,凑崎有点诧异,一般来说,只是关心下属,不会做到如此程度。

 

“凑崎医生,您好。”

没有穿警服的白川褪去几分威严,保持着军人似的挺立身姿,气质拔群。今天没有束发,棕卷发披散在肩头,又增添了几分潇洒随性。

 

昨天累得头昏脑胀的凑崎根本没有看清这人的长相,只是下意识觉得她很强势。其实不然,稍微年长一点儿,气质成熟,面容很是清丽,说话也轻柔优雅,跟昨晚判若两人。

 

“警官您好”,凑崎双手揣在白大褂里,正准备去查房,等深田拿记录本过来,“来看平井吗?”

“嗯,她还没醒吗?”白川依然很担心,眉头紧蹙,“请问这样是正常的吗?”

“没事的,她刚刚醒来过一次,青木医生检查过了,一切正常。”凑崎缓和气氛地笑了笑,“您放心,我们重症病房24小时监护,有任何问题,都会第一时间处理的。”

 

“凑崎医生!”深田拿着记录本小跑过来,白川连忙给她让开位置。

深田递过记录本和笔给凑崎:“医生,资料已经更改完了,我们进去吧!”

 

“...警官,您要一起进去吗?”进去之前,凑崎特地侧过身,笑着对白川说。

“啊?现在可以探望吗?”白川有点不安,但她也在隐隐期待,想早点见到平井。

“您可以进入观察区,隔着玻璃看看她,因为是无菌病房。过段时间转出到普通病房,您就可以正常探视了。”

“好的!谢谢您!”

 

白川的语气难掩喜悦,可能她今天过来,也没想着还能近距离看望平井。

昨天,木下跟她汇报刑侦课第三组组长平井桃中枪时,即白川从警多年,早就看惯了生死伤病,但挚爱之人遭此劫难,那一瞬间不亚于五雷轰顶,心痛万分。

 

 

 

3天后,由于防刺衣有效缓冲了子弹冲击力,没有形成前后贯穿伤,脏器坏死部分也被青木精确切除了,腹部切小,加上他精湛的缝合技术,平井预后良好,没有发生伤感染等问题。

她顺利地摘下了呼机,转到普通病房。

 

断肢再植之后,凑崎最担心的急性肝肾功能衰竭、低蛋白血症等致命的并发症,也全都幸运地没有发生。这不仅对手术质量要求很高,也是凑崎日夜坚守的成果。

术后十几个小时,凑崎都不敢回家睡觉,只能在医院配备的夜班休息室小憩。断肢状态不佳,并发症的概率并不低,平井也短暂地出现过白细胞水平急剧升高等术后应激反应,所幸第一时间注射抗生素控制住了。

这也只是漫长征途的开端,日后她还有太多的困难要克服。平井对此一无所知,她醒来几次都是意识不清,不能正常交谈。

 

那晚,深田摘下纱布,帮平井的右手腕换药,凑崎坐在一旁观察,接处缝线整齐,相当完美。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难以避免,但肌肉再生状况预计会很不错。

凑崎这两年做过很多类似手术,无论是骨头关节的接合,还是血管神经的搭建,她一向对自己要求严苛,并不会因为病人身份而区别对待。

 

但面对平井,说她完全没有私心也是不可能的,医生也是人,有私密情感和割舍不下的牵挂。实际上,医院一般也不允许医生给近亲属或者其他关系亲密的人开刀手术,但那天晚上,在这家医院,最适合给平井进行断肢再植的医生只有凑崎。

这也恰好顺应了凑崎的私心,所以她选择对青木隐瞒,尽管最终还是没能瞒住。但手术很成功,青木不再提起这件事,甚至很爽快地把主治医生的权限也交给了凑崎。

 

凑崎专心地盯着那只放置在病床边沿,瘫软无力的右手,比谁都期待它重新变得灵活有力,作为平井身体有用的一部分,而不是冗余和累赘。

当青木询问“是朋友嘛”,凑崎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或许就是用”朋友“这个最简单的词来形容她们才最贴切最自然,用”初恋“、”前女友“、”青梅竹马“反而显得媚俗了。

如果说凑崎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不该跟从小一起长大的平井桃谈了恋爱,并且还分手了。

凑崎经常懊悔,如果两人从来没有走到恋爱这一步,如果当时某一方坚持不愿分手,那么她们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尴尬且疏离。

 

甚至平井桃高中没毕业就去读了离家很远又八竿子打不着的警校,也是有跟凑崎分手赌气的成分在里面。的躁动和执拗,在现在看来,或许很幼稚,平井后悔成为一名警察吗?

如今又发生了这种事故,不管桃心里的答案是什么,只会让凑崎感到无比心疼。

 

在医院见惯了血肉模糊的病人痛苦呻吟,开膛破肚更是家常饭,忙的时候,一天要跟好几台手术,自己主刀的不必说,导师的也不能缺席,要在一旁辅助或者见习。那段时间,凑崎看见断指、断臂只感到劳累和麻木,好像自己并非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而是屠宰场或者厨房工作者,所面对的也不再是鲜活的人体,而是任意宰割的牛羊禽类。

 

平井被推进手术室之后,凑崎在更衣间穿好手术防护衣,戴好手套,打开喷头反复消毒。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直视那双眼睛,她好像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与不安。

不同于实习期第一次上手术的紧张与不自信,这一刻,她害怕失去的是更重要的东西。

 

她从未意识到的,默默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就连自己也不愿去触及的,某个人的存在。这也是一种久违的紧张和刺激感,即做过上千次同样步骤的手术,即手底下从来没出过医疗事故,她也开始担忧这次手术失败的可能性。

她的视线穿过悬挂在案板上一块块待宰羔羊的残臂断腿,被学术研究和繁忙工作消磨到麻木不仁的人性情感终于复苏。她再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人类的血肉之躯,是朋友,也是她曾经的爱人。

她如此害怕失败,害怕自己一个小失误,会把平井再度推向深渊,那么她将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但她又必须亲手来做,拼合血管之后,亲眼见到鲜血重新注入那只残破的右手,她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尽管此前怀疑过,既然已经走出彼此的生活,是不是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距离上次见面过去了三年,她去京都参加了桃的姐姐的婚礼,两人打过招呼就没有多话了。席间,平井不可能主动搭话,甚至有点刻意躲着她。原本平井与老同学聊天聊得火热,远远地看见凑崎走过来,她连忙说要去另一边倒酒招呼,失陪了。

这让凑崎在那位同学面前也很尴尬,她更不想再去找平井讨个没趣了。

 

尴尬是一回事,心里在不在意又是另一回事。婚礼之后不久是凑崎的生日,平井还是送了很用心的礼物,一精致的羊绒围巾,一大盒手作甜点,从早忙到晚她才弄出这么一盒。

 

生日前一天,有人扭扭捏捏地发了短信给凑崎,要她这两天注意查收快递。凑崎发了几个问号过去,过了好一会儿,对面才不情不愿地冒出一句“明天不是你的生日吗?反正...注意签收啦,太迟怕东西坏掉了。”

 

不过,桃可能是心里过意不去才回礼吧,凑崎心想,毕竟一个月前平井桃生日,她也寄了礼物过去。不知道双方是抱着什么心思和目的,好像对方生日,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不然心里不踏实。又或许是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像是交情很好但略显尴尬的远方亲戚?桃就像家人一样吗?差不多,但又...太不一样了。

 

她极力避免胡思乱想,让思维专注于即将开始的手术,确认头发一丝不漏地塞进手术帽里,防护罩紧实地勒在脸上,不能再耽误一分一秒,凑崎深呼几次,下定决心,转身走进手术室。

 

手术结束后的第二天,凑崎见到了从京都赶来的桃的父母和姐姐。

伯母看见凑崎的瞬间,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攥住凑崎的手,呢喃个不停,“我们小桃是纱夏给做的手术吗?那就好,那就好,一定会没事的...会好起来...“

 

“嗯,您别担心,手术很成功。“凑崎连忙回握她的手,”肯定能够顺利恢复的!“

“还没醒过来吗?“伯父在一旁关切地询问。

“醒过了,这位护士桑会带你们去看她,不过,只能隔着玻璃啦。“凑崎示意深田走过来,”我马上有一台手术要上,抱歉不能陪你们,明天一起吃饭吧。“

 

“桃右手的情况,明天再跟你们详细说明。伯母放心,我是桃的主治医生,以后都由我来负责。只要桃努力复健,一定有康复的希望!“凑崎从来不会对患者家属说出这么绝对的话,更何况平井的情况不容乐观。但伯母此刻极需要心理安慰,这一点,她比谁都明白。

“哎呀!只要我的小桃好好的,好好活着就够了...就算没有右手又怎样,我这个做母亲的会照顾她一辈子。可我的好孩子,怎么偏偏要遭这么大的罪呢?明明那么善良,从小到大对人...哪怕是对小动物!都那么好...“

伯母声泪俱下,桃的姐姐和伯父左右搀扶着,凑崎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纱夏,你也辛苦了,好孩子,最近累瘦了?小桃多亏了你,要是没有你可怎么办...“平井母亲抬起手,摸了摸纱夏的脸蛋,”你当医生...真是太辛苦了!唉,你们俩怎么都不做点轻松的工作呢?还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多好啊......“

“正是因为当了医生,才能更好地治疗小桃呀“,凑崎故作轻快地笑了笑,”我没事的。啊,不说了,我还有工作上的事情,你们快去病房那边吧,“

 

“也拜托您了,深田桑。“

凑崎交代完毕,快步通过走廊,进入电梯,按亮15楼,她要赶到外科第二手术室。

低头看了眼手表,下一台手术还有半小时就要开始了。作为主刀医生,术前会议的资料和手术人员的安排,她必须再三核对才行。在严师足利门下修习多年,凑崎多少承袭了那个刁钻严谨老学究的风范。她原本大大咧咧的性格,也被老师磨练得一丝不苟,至少在工作上,凑崎一定是要精益求精的。

 

 

她猜测自己躺在医院里,天花板是温和的米白色,一块一块数下去,真无聊。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孔里,好想打喷嚏,但又打不出来,可能打个喷嚏,身体就要散架了。

倒下的前一秒,好像中弹了,野开枪了,自己也开枪了吧,不知道有没有打中野。毕竟不是惯用手,曾经在机动队训练过左手射击,考核成绩并不拔尖,远远不如自己的右手。

 

肚子被冲开一个洞,有个铁块卡在腹腔里,一股一股热乎乎的液体直往外涌。奇怪,这一瞬间并不是很痛,比起右手传来愈演愈烈无法忍受的剧痛真的不算什么吧。

但右手好像麻木了,到底是哪里在痛呢?它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还下着雨啊,感觉衣服变得好重,新鲜温热的血,一缕缕汇入冰冷雨水中,但还是越来越冷,人的身体,真的能生产这么多血液吗?怎么流也不会流干吗?右手臂刚刚还在喷血来着,连带着动脉一起割断了,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死,就算活下来也会失去那只手吧。

 

佐藤?怎么又哭了...

里见在喊:“不要睡着!!组长,能听见我说话吗!组长!!!”

还是好困啊,睡觉才是我这辈子最舒服的事情呀。当刑警之后,经常没有办法回家睡觉,不是开会就是蹲点。工会游行那么多,还要加班出警维持秩序,怎么没人关心一下警察的人权。

 

啊,实在是撑不住了,可以睡一会儿吗?就睡一小会儿...

 

不行!!!千万不能睡着了。那个女孩谁去救呢!?平井瞬间清醒,脑子里催促自己站起来的声音敲敲打打,让她不得安宁。浑身软绵绵地站不起来,机动队什么时候赶过来?她可以撑到那个时候吗,不行了,真的好困啊,她的爸爸已经倒下了。

有人会去救那个小女孩吗?为什么站不起来,我的力气都去哪里了呢...可能这回真要死掉了。

 

现在...好像被抬上担架了,每一块骨头都在发痛,肌肉似棉花般轻飘飘地无力,软烂成泥。在这里就死掉的话,没办法见到爸爸妈妈了,不能跟姐姐一起躺在被炉里烤火、吃橘子...

被炉?死在被炉里,好像不赖呢,至少比现在要温暖很多啊。

真的好冷,牙齿都要打颤了,浸泡在冰水里,沉到最底下,呼也很困难。人生走马灯戛然而止,平井彻底陷入昏迷了。同时,她也终于被送到了医院。

 

 

在意识的一片混沌中,平井再次清醒过来,一点点尝试着逐渐感知外界的事物。

这几天,偶尔能听到有人在耳边交谈,或陌生或熟悉的声音,有男人也有女人,谈话内容难以理解,无非是换药、消炎之类,一堆她听不懂也记不住的药品名称。

 

“...纱夏?“

睁开眼睛看到过分熟悉的面孔,仅仅是半张脸的轮廓,单凭鼻尖也足以辨认,下意识喊出名字,却突然记不起这两个字的含义,那么顺,却又如此陌生。

几秒钟之后,平井思绪回笼,再次寻求确认,”......你是纱夏吗?“

“桃!!你醒啦!“凑崎很惊喜,但还是轻轻挪动椅子,挨近病床,身体前倾问道:

”感觉怎么样?“

 

平井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再扭头看看凑崎——对方穿着白大褂,左胸袋别着银色听诊器,烫染的栗色长卷发,扎起来也很蓬松,但有点凌乱碎发,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啊,这位难道是医生?没错,纱夏本来就是医生啊。

所以,自己现在正好在纱夏工作的医院吗?

 

“还好,有点疼。“

平井仔细感受身体每一处状态,感官迟钝,唇干得不行,”好想喝水......“

“等等哦,先不要坐起来喝水。“

凑崎拿出补液喷雾,耐心地在平井周喷了几下,“一般呢,都是敷黄瓜片就可以了。我要她们给你换成了喷雾。”

 

“黄瓜???......”

平井听到“黄瓜”二字脸色都变了,好讨厌,简直刻在她的基因记忆里了。

 

她了唇,有点清凉的酸甜味,刺激腔分泌,没有那么干涩了。幸好这不是黄瓜味的,不然她垂死病中惊坐起都有可能。

 

 

次日午饭,姐姐给她喂了半碗粥,平井可以吃少量流食了,虽然主要还是依靠葡萄糖打点滴。一上午,爸爸妈妈都在床边陪着她,眼里放不下的满是心疼。平井好几次挤出笑容,试图活跃气氛,但她刚开说话,妈妈眼圈瞬间就红了,没说几句掩面走到病房外去哭了。

 

午后,终于等到房间里只剩下纱夏的时候,凑崎每天都会在午休时间一个人来看望平井。

早晨傍晚巡房,身边会有其他医生和护士跟从,爸爸妈妈和姐姐也在旁边。午休过来,她并非例行查房,因为平井一般在睡觉。纱夏在床边呆上十几分钟,站着或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然后心事重重地离开。

 

这天中午,平井躺在床上,她没有阖上眼,微微仰头去看站在床侧的纱夏,问出了昨天没来得及开的问题。昨天,醒来之后,凑崎很快喊来护士照顾她,并没有继续停留,她没有机会提问。

 

“...纱夏,我的右手,还在吗?”

平井问得小心翼翼,话语避免过多的情绪,“手腕、手臂一直都很痛,但再往下......我就没有任何知觉了。”

平井说着,试图抬起右臂,但抬不起来——从小臂到末端都被厚重的石膏包裹,完全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桃”,凑崎伸手轻轻挪过椅子,坐下来才继续说话, “你的右手还在的,手术接回去了。”

 

平井眼里闪过一丝惊异,似乎不敢相信,也来不及喜悦。她低头反复打量裹得十分臃肿的右臂,曾亲眼见到右手被砍落在地,骨肉砸在泥泞地面上,炸开肮脏的水花,居然还能重新连接上吗?

 

“但是...”

凑崎紧张地清了清嗓子,过了一会儿慎重开,“后续功能恢复需要相当长的锻炼时间,最好的情况,根据相似病例的数据推算...能恢复到60%左右。”

 

“60%?”

平井在脑海里试图把这个数字跟生活场景联系起来,至少在50%以上了,这概率不是还挺乐观的吗,想到这里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怎么反倒是纱夏的表情,还是那么凝重呢。

“或许,我能拿起杯子吗?”

“差不多,那是最好的情况了。”凑崎犹豫地点点头,“50%的恢复水平主要表现在感知能力,以及每根手指活动的灵敏性。抓握力......只会停留在0.8~1kg,不太可能提高了,断肢肌肉力量损伤是不可逆的,目前的技术都达不到......”

 

“只有0.8~1kg的握力?还是最好的情况?”平井的声音有点颤抖,不可置信。

“嗯,是这样,是这样没错。”凑崎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就是...很勉强地拿起纸杯”,平井苦涩又无奈地笑了,“杯子里却不能装水啊...”

 

平井没有再多言语,凑崎不敢去看平井的表情,只是失神地望着覆在她身上的白色棉被。此刻,凑崎无比动摇,这段时间积压的不安情绪和自我质疑倾泻而出,她要怎么面对平井。

当初的判断和决定,对平井来说,也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吗?

在国际上,断肢再植的恢复水平据说最高能达到95%,那仅仅是针对断指的情况。断手再植达到75%已是奇迹,平均水平只有60%左右。这还得在身体与断肢状态俱佳且接受高水准手术的前提下,毕竟全手的复杂构造和协调配合,独立的几根手指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站在凑崎的立场,十多年来一直在断肢再植领域学习工作,对这门极其先进的显微医疗技术自然是十分执着自信且信赖推崇。万分危急的决断时分,她尽量冷静地进行科学诊断与分析,但潜意识里的倾向不可避免。

专攻断肢再植的医生总是希望患者保留完整的肢体,在此基础上,再去尽可能提高它的功能水平,这几乎成了不可动摇的坚定信念。而平井又是凑崎生命中尤为重要的存在,她内心的这种信念,只会在平井身上无限放大。

 

现在想想,擅自替平井做了最关键的决定,尽管在手术权限范围内,她完全有决定的资格。但是,她想当然地认为,平井愿意牺牲大部分功能,保留几乎使不上力气的残肢,而不是装上日益智能捷的假肢,更加轻松地生活着。

她无比惭愧地意识到,自己丝毫没有考虑到,平井本人究竟更能接受哪一种方案。手术的风险很大,她还是硬着头皮做了,更何况复健的煎熬,凑崎比谁都清楚,日复一日的感知恢复和抓握训练,痛苦程度不亚于再断几次手。

 

然而,也有太多人,就是宁愿承受更多痛苦,也不愿意被彻底地截断肢体,永久地失去身体的一部分,截肢之后,几乎必然产生各种心理障碍。这种情况下,比起肢体的功能,人类对自身“完整性”的精神依托似乎更加重要。

凑崎见过太多截肢之后面对身体残缺心理崩溃甚至轻生的患者,“残疾”对一个健全人来说,永远是最恐怖的词汇,后天残疾比先天残疾有着更大的心理落差。白天尚且可以自如地使用假肢,社会也努力营造出一视同仁的轻松氛围,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剥离了精巧先进的辅助设备,独自面对畸短的肢体,突然间感到恶心不适、自厌自弃,还要被幻肢痛折磨得死去活来,这又何尝不是另一重炼狱呢。

因此,即踩在手术件的红线上冒险,她也想为平井保留躯体完整的希望,或许她的右手始终无用,但经过复健,它能感知、能触摸,甚至在日后能疼痛也是好的,至少那是皮肉骨实打实的痛苦。不会像幻肢痛那样,蚂蚁挠心般虚无缥缈无从触摸,令人神经过敏、甚至走向崩溃。

况且,在桃醒来之后,复健能够成为新生活的动力,有所期待,有所坚持,人就不会轻易倒下,这也是凑崎在大多数患者那里总结到的经验。

但她也从来没想过,这样的经验有一天需要应用在平井桃身上,她变得不那么确信。因为她过分在意平井的情绪变化,哪怕对方有一点点灰心丧气或者消极绝望,心疼之余,她都会怀疑自己做得不够好,做得不够好,所以给对方带来不必要的痛苦和麻烦。

 

平井长时间的沉默让凑崎不知如何是好,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虽然保留了右手,却无法挽回最基本的抓握能力,这种大喜大悲的跨越,谁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坦然接受的。但这样好像又比右手干脆没有了好一点儿,温水煮青蛙式的另一种苦难。

 

“好,那我会认真训练的!谢谢...纱夏挽救了我的右手,本来我以为肯定没有了。”

平井打破沉默,刚刚脑子很乱,想了很多。右手还在,还没来得及雀跃就从空中跌落了,本以为会狠狠砸在地面,却又挂在树枝上苟延残喘。没怎么想明白以后该怎么办,她只是不想把纱夏一个人可怜地晾在一旁。这种时候,她一定要中气十足地说句话,给自己,也给对方打打气。

“这段时间纱夏为我操了不少心吧......辛苦啦!以后也会麻烦你...我会努力复健的,一定!”

 

“...别这么说,我跟桃之间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凑崎听到这番话有点哽咽,桃几句简单却充满力量的话语,带她走出了自我怀疑和无限焦虑的闭环。桃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仿佛暗夜里的灯塔,指引着不知归途生死难料的迷船,她就是希望本身,点亮她自己,也照耀着纱夏。。

 

桃甚至又是笑着在对她说话,这几天情绪最好的,反而是躺在病床上的人。醒来之后,她好像完全不把自己遭遇的厄难当回事,既没有哭,也没有抱怨,只是像平常那样吃喝,甚至还特别认真地询问正给她一一喂粥的姐姐:

“唉,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去吃麦当劳呀?”

惹得刚走进病房的凑崎笑个不停,很无语地上前推了一下桃的肩膀。

 

“桃,等到出院那天,我带你去吃十个板烧鸡腿堡!”

“真的吗?!”

平井顿时觉得边的粥不香了,两眼都在放光。太长时间了,她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只有药水,感觉连呼气气都有一股药味,成了一个药罐子。

凑崎没想到平井会这么兴奋,赶紧给她收收劲,“桃还是吃两个吧...再多点,你又得进医院了。”

平井撇撇,“行,两个就两个,总比没有好。”

 

“这么大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馋汉堡炸鸡这些不健康的东西。”平井的父亲坐在一旁忍不住吐槽两句,“家里实在也没亏过你吃喝......”

“哎呀,您去炸猪排店,不也狂吃四人份嘛!”平井的姐姐放下碗勺回过头,反驳身形魁梧的父亲,“那时还是运动员呢,您的教练难道允许吗?桃这么会吃,百分之百遗传了爸爸的。”

平井非常认同姐姐,猛点几下头,“没错没错!就是老爸遗传给我的“馋基因”!怪不得我总是吃不够,吃了还想吃...”

……

 

此时,就连凑崎也沉浸在平井家温馨祥和的气氛中,不禁思念起大阪的父母和奶奶。等忙完这个月的急诊排班,足利老师也从美国开完学术会议回来了,她一定要趁周末回家看看。

 

爸爸说,要去大分泡温泉,说了小半年了,想等女儿休假,一家人一起去。无奈凑崎工作实在太忙,前段时间帮导师整理讲座资料和会议论文,这段时间又在急诊坐班,还要忙平井在内的几个病情复杂的患者。遇上难得的休息日,她也只想躺在医院附近租住的小公寓里呼呼大睡,哪儿也去不了。她叹了气,不管怎样,自己再忙再累,一定要在奶奶生日那天赶回去。

被家人团团围绕的平井,看起来真幸福啊,话说她的刑警工作平时也特别忙碌吧,如果不是受伤了,可能一年也难得与家人聚在一起这么长时间。真是讽刺呀,突然感觉庸庸碌碌一辈子有点不值当,没能陪伴家人,个人感情也没有着落,整个世界都空荡荡的,有点累了。

 

 

 

里见警官突然造访,戳破了病房里其乐融融、与世隔绝的短暂美好。他代表刑事课同僚前来探视慰问,也给平井带来外面的消息。家属和医护都须回避,总共谈话不过十几分钟。

 

临走前,里见放下花束和果篮,恭敬地朝平井欠身鞠躬:

“组长,今天要出任务,我先回去了,您好好休养。”

“辛苦了,里见君。”平井点点头,“佐藤那边你多费心了。”

“嗯,这是我应该做的。”

 

佐藤在公寓里上吊了,就在他的失职评审会前一天。里见一直担心他,去公寓找他,敲门没有回应。他很快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奋力砸开紧闭的窗户,救下了万念俱灰、奄奄一息的佐藤。

那天深夜,佐藤关掉手机,不再去看网络上的恶评和侮辱。有人掌握了他的警号和电话号码,无数恶毒的短信塞满了收信箱,每隔几分钟就有一个陌生来电,他不敢接。甚至有人写投诉信到刑事课,要求立刻开除并且收监他,说他丢了全日本警察的脸,佐藤是“警界之耻”!

 

事实并非全是网上传言那样,佐藤不是多么有权有势的家庭,相反他出身极其贫困。老家在鹿儿岛的小渔村,父亲早逝,从小跟盲人母亲相依为命。他体格偏瘦,力量上毫无优势,但警校考核还是努力通过并且顺利毕业了,并没有所谓的黑幕和阴谋论。

成为一名刑警是他从小遭受霸凌立下的誓愿,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和母亲。他家里的情况,平井和里见作为组里前辈都十分清楚,也很同情,平时对他尽量帮扶和关照。

 

出事那天,刑侦课第三组恰好在神户市三宫站附近埋伏,准备抓捕一名潜逃多年的抢劫杀人犯,香取仲间,50代男性。平井在内有3名配枪刑警,身着装隐藏在人群中,只等香取进入室内——他常去的一家洗浴风俗店,他们再与店里埋伏的另外4名组员里应外合展开抓捕。香取这个案子,平井盯了整整一个月,十拿九稳,瓮中捉鳖。

但意外就发生在一瞬间,三宫站的西出,人群突然骚动:有人大喊“救命!”、“有人拿刀!”、“砍死人了!”。人们像疯了一样往车站外四散奔逃。平井当机立断,下达命令给佐藤和里见,原抓捕任务取消,立即求援并且通报防暴机动队。同时,他们三人进入车站疏散人群、保护市民。

为了遵守警察例,同时也避免加剧恐慌,身着装的三人,在尚未探明敌情的情况下,不到最危急时刻不允许拔枪。他们赶到车站戒备室,拿上几根防爆警棍,迅速套上防刺背心就继续往里面走,跑出来的人越来越少了,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

循着人们逃命的反方向,他们一直走到三宫站另一个出。在浓重的雨雾笼罩下,平井勉强看清楚行凶的暴徒有6~8人,身着黑色雨衣,手持1米长的砍刀,地上零零散散躺着被砍倒的市民。远处有位带着女儿的父亲被步步紧逼到角落,无处可逃,还有几位白领女性被扯着头发拖到一边拳打脚踢。

 

在缠斗中扯下对方的雨衣,平井认出那人居然是野助次——曾经同在关西机动总队服役,两人分属不同支队,但是在合训中见过几次,算是熟人。昔日战友,如今成了恐怖活动的组织者、参与者,她内心的错愕久久无法平复。在这些暴徒中,有几位并非等闲之辈,下刀快准狠且身手矫健敏捷,可能有服役或从警经历,平井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却为时已晚。

 

短短几分钟战况就十分惨烈,里见决意拔枪,却被人突袭从后面扑倒,两个暴徒钳制住他,里见被押在地上动弹不得。平井试图突破另外两个暴徒的围攻,去救那几位惨遭虐待的女士,身后利落的砍刀出其不意地挥向她的脖,机敏地躲过了一次,却没能躲过紧接着朝向她手臂挥下的第二刀。“哐当”一声,警棍落地,平井的右手也跟着掉在地上。

 

 

砍伤平井手臂的暴徒再次挥刀,准备彻底了结平井的性命,角落里突然冲出一个胖墩墩的车站保安,他好像蛰伏已久,万般纠结之后,仍然选择挺身而出。他提着一根长长的防暴钢叉,朝暴徒全力冲刺、狠狠撞击,把对方死死地抵在墙角。

 

“救命!救命!”

“你们来救救我的女儿吧!”

“...谁来救......救我们...!救救我的女儿!”

 

听到极其微弱的求救声,平井再也无暇顾及晾在地面的右手,她单膝跪地,左手绕到腰后,扯下枪套,握到枪的同时,她抬起头,跟那位父亲对上了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眼神满是惊恐与哀伤,陷入黑洞般幽深不见底的绝望。

男人倒下之后,他身后的小女孩哭声凄惨尖厉,两名暴徒听得愈加烦躁,在男人一动不动的尸体上补了几刀泄愤。平井疼得受不了,扭头暼了一眼自己血淋淋的右臂,痛得几乎昏厥过去。她抓紧手里的枪,眼冒金星、摇摇晃晃地朝女孩的方向走去,走近一点儿再开枪。她对左手射击的准度很不确信,两名歹徒跟女孩挨得太近了,可能会误伤。

 

这时,她听到里见在远处奋力嘶喊——“佐藤!拔枪!快!!!”

平井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野举起枪,指着佐藤的头,他们两人相距不到2米。看见野手里有枪,平井很是震惊,几乎是出于本能,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左手提枪上膛,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瞄准野。在开枪之前,她顾虑重重地回头看了一眼,两名高大的暴徒完全遮住了女孩,只能听到女孩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

 

“再等一会儿,我马上去救你。”平井念叨着转过头,朝野扣动了扳机。

但她没想到,就在那一瞬间,自己也被野打中,而且再也站不起来了。

 

 

里见在病房告诉平井:

“其实我能理解佐藤,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入职才三个月,一般的任务不至于这么血腥。我们以前在机动队服役,承受力自然比他强得多。后来他还跟我说,野掏出枪,他脑子就一片空白了,双腿发软,无法控制身体,只能僵在原地。训练的规范动作、警察的职责、甚至连枪套的位置,通通都想不起来了。”

 

“前辈,我被枪对上眉心就在想,子弹要冲破头颅了,我死定了......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吗?”佐藤双目噙满泪水,在电话里对里见痛哭流涕,“我承认我很懦弱,野犹豫了那么久,我却没有抓紧时间反击。我根本不配做一名警察,还差点害死了组长。我会赎罪的,用我这一文不值的卑贱性命,给你和组长,还有长官们一个交代。”

 

也就是那天晚上,惧怕死亡的佐藤最终还是抛下了他那孤零零的苦命母亲,决意赴死。

 

里见离开之后,平井脸色阴沉,不愿言语,她让家人都去外面休息,不要守在病房了。

晚间查房之后,平井的姐姐走到门外,忧心忡忡地喊住凑崎:

“纱夏!!...小桃不知道怎么了,中午还好好的,有说有笑。晚饭却没吃几,心情很低落,什么也不愿意跟我们说。”

 

“里见警官走了之后,她就一直这样吗?”

“嗯,不知道两人谈了什么内容。”

 

凑崎回到办公室,晚间查房到急诊坐班之间有3个小时,难得的自由时间。平井姐姐的话让她很是在意,导师邮件发来学术会议前沿资料,她也没法集中注意力钻研进去,索性合上电脑、摘下眼镜,闭目养神一会儿。思前想后,凑崎还是决定再去一趟住院楼。

她本来不想过多地打扰平井,况且晚间查房之后,对方应该睡下了。推开病房门,借着昏暗的廊灯,凑崎看到床上的人蜷缩成一团,连头也闷在被子里,她当下就意识到,平井没有在睡觉。悄悄走近,果然听见异常的响动。

 

好像...哭了吗?

凑崎呆愣在原地,或许在平井发现之前,她应该离开。但腿脚似乎不听使唤,凑崎依然走到床边,蹲下身子,拍了拍躲在棉被里抽噎的人。

“桃?”

 

被子里的声响戛然而止,似乎被吓到了,强迫着自己下抽噎声。

“桃,我是纱夏。”凑崎又拍了拍棉被,轻柔地说,“怎么了?让我看看你,好吗?”

 

过了许久,凑崎腿快蹲麻了,平井才一点点拉下被子,露出她乱糟糟的半张脸。

“怎么了?”凑崎怜惜地揉了揉桃的头,对方的泪水挂在脸颊上反光,为什么会哭成这样。

 

平井用力摇摇头,刚一开,喉咙不太能发出正常声音:“我...我没事。”

“没事桃又怎么会哭呢?”

 

凑崎把被子再往下拉一点儿,心疼地问道,“伤太痛了吗?”

“...没有,吃了止痛药就还好。”平井犹豫几秒,慢慢坐起身子,凑崎顺手拿起枕头靠在她背后。

 

 

“纱夏,是我做错了,都是我的错。”

平井带着软糯的哭腔,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里见说,那个小女孩,今天早上离世了。”

 

凑崎隐约记得,在三宫站事件中,有个身中7刀的9岁女孩也送来急诊,后来转院去了神户大学附属医院,好像一直待在重症监护室,到底还是没能把她救回来吗...

 

“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没有去救她”,平井万分自责,捂脸痛哭,“明明马上就可以去救她,离我那么近,几步就走到了。那时候我应该先对另外两个人开枪,而不是急着打野。都怪我...都怪我...本来可以避免的,本来她也可以活下来。”

凑崎看见桃的眼泪在大颗大颗往下掉。她起身坐在床边,拿出纸巾,轻柔地擦拭泪痕。

 

“纱夏,我只要一闭眼,就会看见她爸爸死前绝望地看着我,他跪在地上什么话也喊不出来”,平井一阵阵地抽气,说话也断断续续,“他好像把希望...都寄托在...在我身上了,我却...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把她女儿...把她女儿...”

 

“7刀...每一刀都很深很痛。里见跟我说,那个女孩身上,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器官了,脾脏砍烂了,肠子漏一截在外面。那些人就是渣滓,连孩子也不放过!...但我呢...说到底是我害死了她,明明可以救下她。我躺在地上都能听见她在喊,声嘶力竭地喊救命,求我去救她,但我站不起来...”

 

“桃,别这么说自己了”,凑崎听不下去了,一把将平井紧紧地拥进怀里,“怎么是你的错呢?你一点错也没有。已经尽力了知道吗?竭尽全力,完全没有任何保留了,那个小女孩最终是死在了暴徒手上,是那些人要承担的罪孽,你一点错都没有!”

 

“但是我的判断有问题,我以为解决野之后,还有机会去救她,我以为来得及。”

 

平井整个人哭得黏糊糊的,窝在凑崎怀里,头靠在对方肩膀上。刚才下意识想要回抱对方,想要紧紧地抓住什么,却感到自己右臂沉重且剧痛。她只好抬起左手,不着力气地搭在了凑崎腰间。

 

“在那种情况下,无论小桃做出怎样的决定都不存在对错,你的判断没有问题。”凑崎摸了摸桃的后脑勺,顺了顺她的头发,“你无法预知野的下一步行动,不知他何时开枪,会对谁开枪,更不知道他拿着枪会不会造成更多伤亡。而且你也中枪了,没办法再继续救人。”

 

“......”

 

“所以,桃千万不能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从这次事件发生的那一刻起,就没人能预料到后果会有多严重,当时桃也只能尽力把眼前事情做好啦。”凑崎松开一点儿手,与桃拉开一小段距离,她恳切地说着,压低身体,让桃稍微抬起眼睛就能看到她,“我觉得小桃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无论让谁来评价都一样,反倒是小桃,太苛责自己了,不要这样,我...还有桃的家人朋友,看见桃这么自责,真的会很心疼。那个去天国的小女孩,也一定会原谅小桃,因为你已经尽最大努力去救她了。你流了很多血,倒下了,也没有力气了,不是你不想去,只是身体件不允许,桃什么也没有做错。”

 

“嗯...”平井没有回话,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她缓缓抬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见纱夏很担心自己的样子——紧蹙着眉头,唇微微撅起,她眼里也是亮晶晶的盈满了泪水。

 

 

平井艰难地往前挪动,左手使上全部力气环住对方的腰,她偏过头,重新靠在了纱夏的肩膀上,只是轻轻靠着,也会被纱夏瘦削的肩胛骨咯到,原来这些年,她瘦了这么多吗?以前读书那么辛苦,现在工作更辛苦了,说到心疼,纱夏怎么不好好心疼一下她自己。

 

 

这几天,平井发现这家医院食堂饭菜很难吃,姐姐吐槽过几句,说是只有三明治和饭团还能勉强对付一下,小菜和炸物简直难以下咽,所以一般都带爸爸妈妈去外面吃。

他们也经常想喊凑崎一起,但十次有九次凑崎都去不成,要么在门诊部病人看不完,要么就是在手术台上操作。有时候,甚至忙到午后2点多钟,她才去食堂随吃点,或者点外卖,点来点去也就是医院门那家中华炸酱面,估计早就吃腻了。但它过了饭点也营业,离医院又近,送过来还是热乎的。偶尔下班早一点,还能点上最爱吃的麻辣烫或者冒菜,凑崎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这些事情都是姐姐说的,平井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自己躺在病床上,没有任何能力照顾纱夏,甚至连关心的话语,她也时常堵在心里说不出来。说到底,自己在纱夏那里,究竟还是不是能随时随地关心她的角色呢?

 

自己不过是受了伤,碰巧是凑崎接诊,做了手术,需要凑崎长期诊疗照看,剥去医生与患者的外皮,本质上她们这段关系还是维持着原状。

曾经全心全意地深爱着依赖过对方,那时候太年轻,对任何事物都充满兴趣与激情,不计后果、随心所欲。爱与恨都直截了当,从不害怕爱意太炽热会灼伤彼此,也不顾忌恨意太强烈会刺痛心灵,分手就分手了,权当是漫漫人生路上一段热烈又落寞的小插曲。

但一年过去,两年过去,当年分手过于草率留下的隐痛阵阵发作,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不舍与怀念,却再也无法言明,无法释然。只因两人关系在经年累月的疏离与冷却下蒙上了一层隔膜,好像已经不太了解对方了,好像这些年两个人都变了不少,好像仅仅是“我想关心你”,也变得冒昧又多余了。

 

此时此刻,平井左手落在凑崎腰间,手指传回柔韧的触感,贴近脖,感受那人平缓有力的脉搏,一呼一都落在自己耳旁,莫名地安心且温暖。分手这么多年了,平井好像第一次,甚至比刚跟凑崎分手时还要更强烈地感到依依不舍、深深眷念。她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想要伸手触碰那层隔膜后面真实存在的凑崎纱夏,感受她的视线和鼻息,亲她的眼睛与唇瓣,她迫切地想在这个久违的拥抱里得到安慰和救赎。

 

那时候,临近高中毕业,真是随随就分了。没有错愕,没有遗憾,只是极其冷静地投入到各自忙碌的新生活中。身边缺了个亲密的人,肯定哪哪儿都不会习惯。但刚入警校,严格的作息加上日益繁重的机械般的训练,逼得平井自我清理,摈弃杂念,失恋的余韵还没冒头就结束了。再后来,谈了几个新女朋友,再再后来,她就跟自己的上司白川扯不清了。

 

凑崎从来没有彻底走出她的生活,她把凑崎放置在内心最深处却也最边缘的位置,明明一直不忍拿出来剖开细看,习惯性地视若无睹,却总要在细碎的生活场景中瞥见那人若有若无的身影,尽管她知道这一切并非真实。但也只有在那人一瞬而过的身影里,她看见了最真实最渺小的自己,只知道呆站在原地傻等,等待凑崎回过头,那个心有不甘却也无能为力的自己。

 

 

凑崎让桃抱着自己,很久很久。她知道,自己说的话,桃应该都有听到心里去,对方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应自己,所以只是默默无言地抱着她,依靠着她,

 

乍一眼看上去,比起总是坐怀不乱、云淡风轻的平井,凑崎才是更感性、更加情绪化的一方,事实也差不多如此。蚊子落在身上,蛋糕掉在衣服上,遇上这种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小事,平井会下意识发出翼龙尖叫,但那更趋近于生理反应而不是情绪反应。反而,她遇到很多人生大事都特别平和淡然,呆呆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压根就没听清楚。

 

在她们曾经浓情蜜意的时期,将对方抱进怀里安慰的,往往也是平井。或者说,是凑崎主动扑到平井身上求抱抱。但平井不会说太多安慰的话,她有时候会说错话,火上浇油。她甚至会弄不清楚,纱夏到底在哭什么,可能是考试压力太大了,毕竟中心入试目标是关西地区最顶尖的医学院;可能是熬夜复习胃病犯了,身体很不舒服;或者干脆就是莫名地心情烦闷了(就是被平井气到了也说不定)...总之,平井就这样任她摆布,等纱夏抱够了,再捏捏她肉嘟嘟的脸颊,一边擦眼泪一边问她:“想吃什么,肚子饿吗?去给你煮辛拉面好不好?”

 

 

此时此刻,好像十几年都不曾更改过的位置陡然发生了转变。两人早就不是多愁善感的孩子,肩上背负着比那时更沉重也更苦涩的担子。可能只有在纱夏面前,桃才会毫无顾忌地说出内心深处掩藏的脆弱与伤痛,恐惧与自责,不自信和自我怀疑,展现她最真切也是最完整的,她这个人本来的面貌。而纱夏也只有在面对卸下所有防备,甚至对她露出肚皮撒娇讨摸的桃,才会毫不犹豫地给出最可靠的肩膀和最真诚的开解。不用担心对方能否心无芥蒂地接受她这份好意,不用担心哪句话说出就变得不合时宜,因为对方是平井桃,永远能够包容接受她的一切。

 

时过境迁,岁月的积淀没能让她们始终把对方拴在身边,渐行渐远仿佛是宿命般的诅咒,但宿命也仁慈地给她们留有宽限的余地,这是对两个过分善良之人的恩惠。

任何误会与隔阂,似乎都能轻易消解,任何抚摸和拥抱,都是自然而然,命定地成为彼此最惯常却也最特别的存在。曾畅快淋漓飞奔在盛夏的暴风骤雨里,也曾瑟瑟发抖相拥于萧索肃杀的秋风,携手走过刺骨北风无情肆虐的寒冬,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她们再次相逢,一同迎上樱花步道拂面而过的春风。

 

四季轮回交替,人生由始至终。在时间被割裂的每一寸缝隙里,在生命每一片花瓣凋落时,我都要变成风,温柔地拥抱你。我拥抱你,将沟壑用花瓣填满,在缝隙中把爱意珍藏。在孤单时依偎,在困厄中扶持,在这极乐放纵才最为正确的大千世界,独与你一人,尽情地享用人间所有的幸福。

 

柔らかく 君を包む あのにな

何処迄も 何時迄も 一緒に行くよ

 

 

肩膀上传来的抽泣逐渐减弱,直至无声,两人长久地拥抱在一起,仿佛时空永远定格在此时此刻,两颗跳动的心无限接近,心跳节奏会逐渐同步,这是最古老的灵魂结合仪式。

 

凑崎帮桃掖好被子,静悄悄地离开房间,永远不能也不想跟桃分离了,内心滚烫的渴望突如其来,无比强烈,翻腾的热血几乎要溢出胸腔,比爱情还要炙热的情感会是什么?或许,本来她们就是一体的,被迫分离才成为两个人活在这个世上。

无疾而终的初恋,抑或是过去稀里糊涂浪费很多年去疏远彼此,逝去的一切都不再足为可惜,当下的每分每秒都能弥补那些错误与遗憾。

 

并没有重新爱上了对方,凑崎只是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爱从未远离消失。在手术台上见证过这个人的分崩离析,肌肤与血肉,脏器与骨头,捡拾又拼合。而现在,桃又是原本那个皮肉包裹着的,完整的人,浑身散发着始终如一的温暖明亮的气息。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凑崎都想要拥抱、亲、缠绵,隐秘的冲动使她陷入久远的回忆——

在高二的暑假,肌肤,体液,还有呼,初次偷尝禁果的滋味,冲破十多年的厚重屏障,重新跳跃闪烁于眼前,咸湿的空气涌动在鼻腔里,她一生难以忘怀的迷醉香气。里不停地分泌,却愈发干燥,心仿佛空了一块,怎么也填不满。

 

恍恍惚惚地走回办公室,凑崎开始苦恼,是不是空窗期太长,才会对平井桃产生这么强烈的渴求和扭曲的。忙于工作,醉心学术,上一次恋情,好像还是去年,轰轰烈烈的开始,照例一地鸡毛地收场了,对前女友们毫无留恋,这是她一贯的作风。

但唯独,唯独想再次被平井爱抚,想被触碰啃噬甚至到窒息。桃怎么还在自己面前哭鼻子了!?快要被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逼疯了,平井从来没有对自己这样过。怎么会,这么多年还对同一个人保持着新鲜感,克制不了内心想要探索和占据的。

 

可能初恋滤镜就是这么过分吧!她安慰自己,打开电脑又关上,今天早点回家算了。

平井肯定不再是从前的平井了,她又是否残存爱意呢?就算跟自己一样,或多或少心有不甘,也不至于会想要复合吧。好马不吃回头草,那个人总之不咸不淡的,跟她去要求这些,就是拳头打在棉花上,大概率没有回应,自讨苦吃罢了。

 

 

 

白川警官又出现在医院,在平井临出院的前几天。

桃的腹部伤早就拆线了,下地行走活动都没有问题,正常饮食,注意清淡就好。每天还有几种服药,回去估计要吃上很长一段时间。右手需要另外拆线、并且换上新的石膏夹板,这些会在出院的前一天,由凑崎帮她弄好。

 

下午三点,平井独自在病房休息,白川敲门进入,这次她也是独自前来。

两人的开场寒暄很客套,私底下有着明确的上下级界限,尽管她们曾经“交往”过很长一段时间,准确来说,白川在婚内出轨了平井,而她的丈夫选择视而不见。现在两人并不能说完全“分手”了,只是相处模式与情侣相差甚远,床上床下完全两回事。比起恋人,平井更像是白川的性爱宠物,平时她尽可能地在工作上照顾平井,平井则时不时地满足她的生理需求。

(同时也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

 

之前,白川隔着玻璃探望尚且处在术后危险期的平井,那种心情,比起爱人,应该更接近自己养了很多年的爱犬被车撞了正在医院抢救。

 

“右手的情况,我听凑崎医生说了,你安心修养,配合复健,警局那边,都会给你安排好。”

“谢谢长官”,平井恭敬地鞠躬,“里见说您在宣传部极力反对全社会公开表彰,最终也没有在事故发布会向媒体公布我的名字,我真的很感激您。”

“这次事故比较特殊,野纠集违规违法被处分或者革职的前警察和军人报复社会,性质太恶劣了。佐藤失职...也是相当棘手,总之舆情压力很大。企图把功勋警察作为转移焦点的牺牲品暴露在公众面前,我是绝对不允许的。”

白川神色凝重,今天来医院穿着全套制服,应该是忙完工作就立刻赶来了。

“况且,内部表彰会已经举办了,警局对你的嘉奖和慰问里见也作了传达,我认为勉励英雄、鼓舞士气的目的完全达到了。一旦进行社会层面的表彰,公众对你的评价会很复杂,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不可控因素。”

 

白川说完这些,脸色稍微缓和:“况且,桃向来都不喜欢出风头,不是吗?”

“当然,您很了解我!”平井腼腆地笑了笑,面对白川谈不上别扭,但她会更害羞拘谨。

 

“还有香取,那天你们本来要抓捕的犯人,昨天已经落网了。”

“是嘛!那太好了!!!”,平井特别振奋,毕竟蹲了一个月,之前错过了抓他的最佳机会。

“你的组员行动力很强,纪律又好,在刑事课算是首屈一指。”

“您过奖了。”

“我很庆幸当初把你从机动队调出来,还是刑事课更适合你。”

“我以为,您是太担心我的安危了...”

“怎么不是呢!防暴机动队每年的伤亡率惨不忍睹...”

 

白川说到这里有点落寞,“以为让你呆在刑事课,就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还是不巧,这次受了这么重的伤。”

“别这么说,警察就没有绝对的安全”,平井的语气变得耐人寻味,“还是说,连警察您都不想让我当了吗?”

 

“我就算有这个权力,你会这么听话嘛?”

“在大多数时候,我都可以听您的话,但这件事情恐怕难以做到。”

“不,你不听话”,白川终于露出了笑脸,“在大多数时候都让我很难办。”

“比如?”

“唉,你是不是忘了之前乱填证据材料,差点被处分的事情?”白川如数家珍,“还有开会太懒散打瞌睡、晨会多次迟到、小组集体迟到...啊,我刚刚还夸你们刑侦第三组纪律好,这么一想,纪律也不好其实...”

 

“证据材料那次!多亏了您,不然我真的完蛋了。”平井顿时蔫了,“但是其他细枝末节的违纪...您是怎么知道的?堂堂警督大人,怎么会管这么细致...”

 

“开会睡觉是我在台上亲眼看见的”,白川叹了气,“至于迟到,堀尾课长向我汇报工作时,重点控诉过几次,他对你一贯的散漫作风很不满,还向我打探曾经你在机动队的表现。他说你完全不像出身防暴机动队,毕竟人家纪律严明,倒是有点像攻壳机动队。”

“什么?什么?攻壳机动队!”平井哭笑不得,“堀尾课长难道也喜欢看这个吗?”

“你以为他会跟你一样?”白川摇摇头,“应该只是在你办公室看见过这本漫画。”

“哦,这样。”平井白高兴一场,她很爱看漫画,“明明是一部很棒的作品来着...”

 

“但话说回来,你这种性格,警局上下也就堀尾的刑事课能勉强包容了。反正刑警最重要的就是破案嘛,其他事情可以往后稍稍。”

“嗯!转为刑警之后,我感觉比以前快乐很多!”

“不过我也奇怪,你当年在机动队还挺乖的,虽然年纪最小,但能吃苦又守规矩。”

“还不是因为...您那个时候对我太凶了...”

 

当年,19岁的平井刚从警校出来试训,白川是她的顶头上司,机动队第二支队的队长。

 

白川没好气地狠狠敲了一下平井的额头,平井吃痛躲闪,“啊!好痛!我是病人欸...”

“没良心!当年又不是只对你凶,其他人挨骂都比你挨得多,你就知足吧。”

“是,是”,平井连忙服软,“我这辈子最感谢的就是您了,亲爱的队长。”

 

白川看着眼前人笑得跟哈巴狗似地宜卖乖,不免心生怜爱。在她心里,平井就是笑的时候最可爱。不管青涩还是成熟,不管桃成长到几十岁,只要面对平井,她都会想起十多年前,那个阳光毒辣的午后。站在列队最后一排末尾的年轻女孩,刚被警校硬塞进来,说是今年最优秀的选拔生。她本来就反感警察厅出台新规,说要培育新一代日本精英警察,把毕业生放到号称“十九层地狱”的机动队试训,对平井自然没有好脸色。

 

戴着偏大的防护头盔,只露出一张天然呆的小脸,因为汗水流进眼睛太不舒服,躲在后面挤眉弄眼了几下,以为队长看不见,结果被白川从队伍里拎出来,狠狠批评了一顿。

出乎意料的是,这孩子内心还挺强大,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会气馁或恼怒,喜怒哀乐只上脸不上心,垂头丧气个几分钟,吃个午饭的功夫她又没事了。

之后的训练,平井都努力跟上强度,成绩不赖,身体素质不输正式队员。偶尔跟她聊天,就是特别腼腆,夸她还会脸红,捏着衣袖躲在哥哥姐姐后面。要不就是长时间发呆,放空自我。私下聚餐的时候,白川特地把海鲜肉类都挪到她面前。平井受宠若惊,露出一个憨憨笑容,大眼睛亮亮地说,“谢谢队长姐姐!”,然后吃得狼虎咽。只要吃到美食,她比谁都幸福。

 

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还是当年那个好孩子,专心吃饭,专心训练,专心出任务,专心做警察。如果不是跟平井上过床,她真的要怀疑这个世界上竟有如此纯粹的人,在床上还是会索取,有,也会耍赖,爱使坏,挺讨人嫌的。

白川的手轻飘飘地落在平井左脸,微凉的手指感受若有似无的温热,过了一会儿又顺着重力落下,不着半点痕迹。

 

 

凑崎悄无声息地关上平井病房虚掩着的门,她只是路过,发现门没关紧,无意窥探。恰好撞上白川猛敲平井额头的那一幕,两人打闹嬉笑的气氛,简直不要更暧昧了。

她挪不开步子,久久地站在门外,两人聊得很开心很投入,直到白川的手落在平井脸上,凑崎终于用力按下把手,关上了门。

可能,下一秒她们就要接了吧,凑崎背靠墙壁,仰头长叹。

 

所有疑惑都得到解答,原来这两人是这么亲密的关系吗?

真是不可思议,如果白川真是桃的恋人,怎么会住院这么长时间都不来陪伴照顾呢?或许她身为警督工作太忙了...还是说另有隐情?

 

 

第二天,凑崎帮平井把右手缝线拆除,换上了轻一点儿的夹板。

“两周后拆掉夹板,桃就可以开始复健啦。每天2小时,先尝试恢复感知能力吧。”

 

凑崎从文件袋里拿出两张表格和一本手册递给平井,“这是给你制定的复健计划和康复指南,还要配合注射用药,最新开发的药物,能够活跃肌群。”

足利老师昨天回国,凑崎当即跟他讨论平井右手的康复问题,老师向她推荐了这款新药,并且按照国际最先进的研究成果,修改完善了旧版复健模式,效果应该会更好。

 

交代完毕,平井道谢,正准备离开,凑崎突然又想起什么,喊住了平井。

“姐姐打算什么时候回京都呀?”

 

“她说照顾我到下个月吧,家里还有舞室要打理。”平井回答,“我每天要来医院的康复中心,所以继续待在神户比较方,不然就跟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一起回家了。”

 

“那之后,伯父伯母会来继续照顾你吗?”

“不用麻烦他们吧,我还有左手可以用呢!”桃举起左手,语气很是轻快,“从今天开始,我要努力开发左手的潜力,哈哈。”

“嗯!”凑崎附和道,“毕竟桃的左手都能射击,没有其他事情是做不到的吧!”

 

 

“那我有空就去康复中心陪你,下个月急诊就没有排班了,空闲时间不少,有什么需要,一定要跟我说!不要怕麻烦我。”

“知道啦,谢谢纱夏。”

平井很感动,但她也有点心疼纱夏,“这段时间,我的事情让你很辛苦吧。”

“还好啦”,凑崎摇摇头,“如果是为了桃,辛苦谈不上,只希望你能健康快乐啦。”

 

桃内心充斥着再多感谢,好像也说不出更多,认识太久了,太亲近了。好像帮助对方、为对方着想都变成理所应当,两个人都是这么觉得。不需要理由或者回报,只是因为那个人是纱夏,因为那个人是桃,如果非要找个理由的话。

手术后,完全清醒过来,认出第一个人就是纱夏,让桃很安心。撇开初恋不谈,纱夏也是家人般的存在,从小一起上学,总被老师安排坐在一起,放学一起回家,在对方家里吃饭留宿也是常有的事。

 

多年以前,的悸动来得毫无征兆,亲密肢体接触突然间变得暧昧不明,她们对牵手拥抱逐渐上瘾,试探着接了,唇勾缠,让爱意升腾发酵,继而尝到性爱滋味后,两人越来越黏乎。直到那个时候,平井才后知后觉地思考,到底何时才开始喜欢纱夏呢?没有明确的时间节点,待在一起很舒服,分开了会想念,“挚友”和“恋人”的界限又是什么呢?

 

那时,趁着父母不在家,两人挤在狭小的一人用浴缸里,放满热水,纱夏坐在桃的大腿上。她们赤着身体湿淋淋地疯狂做爱,不知疲倦为何物,无休无止的热交互体液,任由涎水从角滴落到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玩闹似地轮流弄对方的耳朵、脖和手指,肆意挥霍年轻身体无处安放的和激情。纱夏掰着平井的手指从第一根数到第五根,又从第五根往回数,含进里,心满意足地吮,放到身下,让她抚慰自己。每一寸肌肤都紧密贴合,从腰腹到大腿,滑腻触感挑拨着紧绷的神经,让每一次喘息都更加急促难耐。比热水还要更热的液体,涓涓淌过桃的手掌,纱夏双手扣住她的肩膀,高潮的战栗使她几乎瘫软在桃的怀里。

桃稍微抬头,就会对上纱夏那双情动婉转又魅惑迷乱的眼睛。她扶住纱夏纤细柔软的腰肢,虔诚地了爱人的鼻尖,再偏过头,亲亲纱夏额角被汗水浸湿的头发。

唇瓣再次相贴之前,桃不假思索,忘情地道出了心声,“我真的好喜欢你,satan...”。

 

尾音被没在唇缠绕之间,这个不断深入,纱夏有点喘不过气了,桃用右手抵住她的后脑勺,使她无法挣脱也无法后退。桃想要一点一点夺走自己的呼吗?真的要窒息而亡吧,可这正是纱夏最想要的。直到死前一刻,她都要用湿润温暖的,含住平井刺入她身体里的匕首,渴望对方不顾一切地把她占有,哪怕占有后随即毁灭,她也甘之若饴。

 

“我也很喜欢...很喜欢momoring...”凑崎脱力地趴在桃肩上,咬着对方的耳朵含糊不清地说完,又亲了亲自己轻咬出来的牙印,“怎么办?怎么办?喜欢到想要吃掉了。”

“那就吃掉吧,请纱夏...把我吃掉吧。”

 

“どうぞ 召し上がってください。”

 

“ごちそうさまでした。”

 

 

纱夏,你会永远属于我吗?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17岁的平井被这个问题反复折磨,从来没有问出,所以没有答案。这段刻骨铭心的初恋,让平井在很长时间内认定纱夏是她唯一的选择。不像其他人那样,不断尝试新鲜事物,不愿人生早早被确定下来,“吊死在一颗树上”,平井也不觉得是什么坏事。

 

但凑崎的想法会和自己一样吗?平井很是怀疑,她的身边不断出现新人,不管是学生时代,还是长大成人之后,都是最受欢迎的人。而纱夏也从不吝啬对别人的热情和示爱,平井不太相信,她在凑崎的鱼塘里会是多么特殊的一鱼,无非就是养得最久最老的那吧。

至少她总是忍不住怀疑:尽管纱夏是值得自己去爱的,无论作为朋友还是恋人。

可自己也不能太爱这个人了,不然,迟早要吃大亏的。

 

于是,哪怕只是相互厌恶的苗头,一点儿也不起眼的轻微征兆,平井都会敏锐地捕捉到。她们开始冷战和逃避,没有任何争吵,但见面越来越少,直到两人草率的分手。

 

距离中心入试只有2个月,凑崎对大起大落的模拟成绩感到焦虑,平井一如既往吊儿郎当的样子也让她极度心烦意乱。加上两人稍有矛盾,平井总是冷处理,让凑崎身心俱疲、心灰意冷。好像那个人从来都不想积极解决问题,好像真正在意这段关系的,从头到尾只是她一个人,真的好厌烦,好疲倦。在火药味最浓的时候,哪怕平井只是坐在凑崎旁边不动声色地玩着手机,其实也是暗戳戳地在折磨对方。气不死人,但超会膈应人的恐怖存在。

 

“我只想专心备考,就算桃不爱学习,不打算考大学了,也请找点事情做吧。”

言下之意,她就是不愿再跟平井纠缠下去了。该结束了,我们以后各走各的路吧。

那天,平井听了,只是点点头,装作没听懂。眼睛盯着手机屏幕,没有明显情绪波动。

 

后来,平井随提起:“上个星期,警察学院来招人了,本来在犹豫去不去...”

“桃想去就去吧!”凑崎语气有点刻薄,“不然你也没有其他事情能做了,不是吗?”

 

“是嘛,纱夏原来是这么想的”,听到凑崎这么说,桃撇撇,强忍住委屈。她不想去的,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去当警察,或许学学烹饪或者宠物护理吧,这是她本来的想法。

“行,那我就去吧。”

 

不抱什么希望潦草地填了报名表,结果每一项都踩线通过了,很快她就被通知参加体检,并且必须在4月之前入学,不用参加毕业考和大学中心入试了。

 

后来的几年偶尔联系,关系缓和了很多,无关紧要的小矛盾早就放下,两人重新成为 “朋友”。在警校读了一年半,平井被派遣到机动队封闭式集训,凑崎在大学,交了一个又一个漂亮可爱的女朋友,过着学业繁重但也算是逍遥放纵的新生活。

那段粘稠甜腻却以苦涩生硬作结的时光封存在各自记忆深处,原本闪耀着刺眼又露骨的白色强光,后来仿佛被两人心照不宣地覆上了层层阴影——喜欢或讨厌,或爱或恨,不甘或绝望,留恋或离断——这些全都被刻意遗忘了,她们之间最擅长的默契莫过于此。

 

凑崎经常感到抱歉和懊悔,最后一次见面对桃说出了那么过分的话。她明明比谁都清楚,桃以后想做的是什么,也知道桃并非随提及警察学院,只是想被凑崎劝阻挽留而已,这是她惯用的撒娇伎俩。

而平井后来也终于意识到,当时凑崎几乎被自己别扭傲娇又不顾对方死活的古怪性格逼迫到极限了。如果不是对方痛下决心,快刀斩乱麻,自己的任性可能会影响她那场重要的考试,那就真的是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了。那段时间,始终是凑崎一人在苦苦维系,自己整天像个无所事事的旁观者,只会被动地接受纱夏一次又一次地妥协讨好,却不知道对方当时已经心累失望到什么程度。

 

还没交往的时候,凑崎就主动请缨辅导她的学习。交往了之后,学习的事情,凑崎提得更多了,她想让桃努力一点,争取一起去读大学。就算不能在同一所学校,在同一个城市也好。但从始至终,平井都辜负了恋人的执着和努力,对读书完全提不起劲儿,敷衍、应付、消极,浪费凑崎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桃不知道自己未来该做什么,无业游民吗?过一天算一天,成绩马马虎虎,也不是班上倒数,总能找到事情做吧。

处在人生的十字路,那时的她迷茫无措,跟目标明确的凑崎或许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因为从小就关系很好交情太深,近水楼台先得月罢了,趁着荷尔蒙冲动相互消遣而已。

 

真的只是这样吗?平井在内心很苦涩,终究不愿意承认。她不停地说服自己:她跟凑崎之间,绝对不仅仅是这样。在进入警校之后,平井努力把每件事都做得很好,很完美。不知不觉,她也成了别人眼中的“优等生”,至少找到了人生的价值和目标,有了值得为之努力奋斗终生的事业。这种时候,她再想回到凑崎身边,却发现感情早就变味了,事情变得很复杂了。

 

纱夏不会一直等她,身边会有其他人。过去的事情,好像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注射新药的效果不错,复健两个月了,平井说右手触觉回来了不少。虽然摸到粗糙表面还是巨疼,也不太能分清不同布料的质感和颗粒感,但只要右手能产生新的神经反馈,就是好现象。手指前端在意志努力驱使下也可以轻微活动了,幅度特别小,但还是很惊喜。

 

周六傍晚,平井说要请凑崎吃饭,本来以为会去饭店,发短信询问地址,平井却故作神秘地要凑崎直接去她家里。

 

 

“这些都是桃自己做的???”凑崎坐在餐桌旁惊呼,“好丰盛...”

“当然是我自己做的!”平井语气有点骄傲,“而且,应该都是纱夏喜欢吃的。”

 

桌上大大小小摆满了精致的瓷碟和小碗,天妇罗炸虾,造型还挺专业,金黄酥脆很有食欲。还有玉子烧、厚切炙烤牛、鱼子蟹籽寿司、生鱼片、拌匀了酸辣酱的长崎脆面,角落还有一盘树莓果蔬沙拉。

最后,专门放在凑崎餐位面前的,一大碗辣气腾腾的中华冒菜。

 

平井伸出左手帮凑崎挪出椅子,然后绕到餐桌另一边坐下,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啊但是,冒菜我真的不会,做不出饭店的香辣,只好去中华街买了一包汤底。”

 

“哎呀,这又没关系!”凑崎看见美食就很兴奋,情绪高涨,“整个日本也没几个人会自制冒菜吧!做了这么满满一大桌菜,桃已经超级厉害啦!”

“嘿嘿,还好啦,纱夏喜欢吃就行。”

 

平井被夸得喜滋滋的,不枉她为这一桌子菜忙活了一整天。平时尝试做很多料理,喜欢看YouTube的各种教程视频,本来对她来说并不难。但左手择菜、切菜、拿勺、出院这两个月她一直在练,最近才熟练起来。最难的是处理鲜虾和剥蒜,一只手不太可能完成,但她还是想办法买回了趁手的工具辅助完成了。

 

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沾消毒水)的凑崎想都不敢想平井是靠着多大的耐心和毅力,一只左手把这些东西弄出来,味道还那么棒。最近因为医院里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心情特别烦闷。兴许也是吃厌了食堂饭菜和速食外卖,她很久都没有大快朵颐地吃过这么一顿舒心的饭了。

 

更何况,这是平井桃特意为她一个人做的,每道菜有浓浓的心意在里面,眼睛酸酸的,想流泪了......糟糕,难道被冒菜辣哭了?

 

“怎么了,纱夏?”平井察觉到凑崎掉眼泪了,有点手忙脚乱,赶紧拿来纸巾和汽水,“太辣了吗?抱歉,我应该少放点底料的...”

“没事,我没事!”凑崎捂住脸接过纸巾,“辣度刚刚好,很好吃的。”

 

“太辣就不吃那个了!”,平井放下汽水,“你先喝饮料,我去换一个干净的小碗。”

“不用,不用换。”凑崎想要喊住她,但平井已经去厨房了。

 

“原来的碗沾了辣汤,其他菜放进去也会变辣的。”平井拿回一个碗,认真解释道。

“...嗯好,谢谢小桃。”

凑崎没有再说什么,顺从地接下了。

 

吃完饭之后,凑崎硬要帮桃收拾碗筷,平井拗不过,只好被打发到沙发上看电视。

让凑崎很惊讶,她刚穿上围裙准备大干一场,却发现厨房本身就很干净,灶台也很有理,可能是桃一边做饭就一边收拾了。平井真是变了很多,以前煮碗拉面都会弄得厨房一团糟,被她妈妈回家数落一通。

她错过的这些年,不知道平井经历了什么,毕竟以前那个不靠谱又懒散任人,现在是个功勋警察了,又很擅长做家务,家里井井有,挺神奇的。

 

家里看不出第二个人的生活痕迹,凑崎今天也是用了给客人准备的碗筷杯子。留意到洗漱间只有平井的物品,凑崎冷不丁地想到了白川警官。

那天出现在病房,两人谈笑亲昵,让人很难不联想到热恋情侣的氛围,但这些迹象都表明,事实又并非如此。姐姐回京都之后,应该一直都是平井一个人住着。

 

所以不是情侣吗?凑崎莫名地松了一气,却又忍不住继续猜测白川跟桃的关系,如果只是朋友的话,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呢?

清理完毕,凑崎解下围裙,倒了两杯清茶。一杯放在平井面前的茶几上,她则捧着茶杯,在沙发左边坐下,与平井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

 

“辛苦啦!纱夏。”

“我到厨房才发现,没什么卫生可以搞,把碗放进洗碗机就出来了”,凑崎有点哭笑不得。

“那也辛苦啦!哈哈”,平井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再说我也不能真让你帮我搞卫生吧。”

“啊啊啊?怪不得!!”

凑崎心想,怪不得平井推辞几句就放弃抵抗了,因为她的厨房本身就很干净啊。

 

 

晚间综艺很好笑,主持人用关西腔跟嘉宾聊天,一连抖了好几个包袱,平井笑得前仰后翻,旁边的凑崎却一态,显得心不在焉。

 

电视突然被关掉了,平井摁了遥控,凑崎呆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啊时候不早了,桃要睡觉了吧,那我先回家啦。”

凑崎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正准备起身,平井却迅速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纱夏,最近医院发生了什么事吗?”平井抬起头,很认真地问道。

凑崎只好重新坐回沙发:“...?怎么突然这么问?”

 

“前几天我去复查,纱夏看起来不太开心。想感谢纱夏所以请你到家里吃饭,但也是因为我很担心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果然,你今天也很奇怪...连综艺都看不进去。”

 

“......”凑崎抿了抿唇,没有马上答话。

“可以跟我说说吗?”平井真挚地盯着凑崎,似乎一定要等到答案才罢休:“纱夏心情不好的原因......”

 

“不是什么大事啦...上个星期,医院有人向导师举报我了。”

凑崎垂头丧气地靠在沙发上,“说我不遵守手术规范、急诊逃班,还说我拉帮结派、狐假虎威,仗着自己是足利院长的学生,故意不参加其他前辈的学习研讨会。”

 

“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情,举报的人也没提交什么证据。研讨会那次,我确实没去,是因为那天奶奶生日,无论如何,我都要请假回家一趟。但导师听了还是很生气,他说,肯定是我平日里不够谦卑谨慎,才会在医院里树敌结仇。就算那些指控是凭空捏造的,我也必须先反省自身。”

 

“桃,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平时也跟大家相处特别和睦。我不明白,甚至写举报信的那个人是谁,我都毫无头绪......”

 

“纱夏,医院里大家都很喜欢你,连我都看得出来,青木医生,深田小姐,还有美子、雪奈那些护士小姐,全都喜欢跟你共事。所以你千万别认为是自己的错,好吗?”

平井靠近了一点,真诚地开说道:“你的导师实在是太严厉了,你不能也跟着他那么较真。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爱你,也会有极少数的人恨你,可能是嫉妒,可能就是单纯的坏,这些没有办法避免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以前读书的时候,你也是现在这样,永远最讨老师喜欢,讨同学们喜欢。但也会有人在背后说你的坏话,那些人,不过就是羡慕嫉妒你罢了。”

 

“这次他没有任何证据,导师才没有相信,我很怕哪天他故意弄出来一些东西又要污蔑我。”凑崎委屈地憋住眼泪,下唇咬得发白,“但我真的,真的没有对任何一个人不好。”

 

平井无法压抑自己胸满溢的愤懑与心疼,她伸出左手,轻力拉扯凑崎的手臂,把她揽进自己怀里。

“纱夏,你应该早点跟我说的。一整个星期都在为了这种事情烦恼吗?”

凑崎点了点头,这段时间疏于护理而毛躁枯糟的头发摩擦着平井的脖,“我很害怕,怕这个人陷害我...怕导师会对我失望。”

 

“......”

“不会的,不会的。”平井尽量让自己单手也能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纱夏只要做自己的事情就好,相信你的人自然会相信啊。当了你这么多年的导师,不会因为几句造谣就改变对你的看法。可能就是脾气臭吧,不要放在心上。”

“他脾气是挺不好的...”凑崎突然想到小老头天天吹胡子瞪眼的样子,有点好笑。

 

“而且”,平井稍微让开一些距离,她想直视凑崎的眼睛,但凑崎不太愿意抬头,一下子哭得有点猛,泪水还在啪嗒啪嗒地掉。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那个人又费尽心思拿出什么所谓的证据,我都不管。无论如何我都只会相信纱夏的。”

桃脑子一热说完,气势瞬间又弱了下来,“但我又不是纱夏的导师,不懂你们医院的事情。他真要那样,我怎么也帮不到纱夏吧......”

 

“桃......!!!”

“啊!”

纱夏感动得稀里哗啦,整个人扑到桃身上了,面对突然的冲击,平井下意识想用右手撑住,当然使不上劲,两个人都重重地摔在了沙发上。

“......啊啊啊!把你的手弄疼了嘛?让我看看!”凑崎原本趴在平井身上,她撑起身体,着急地想去查看平井的右手。

 

“没有,没有弄疼”,平井笑了笑,任由她摆弄自己的右手,“它好着呢。”

凑崎还是一丝不苟地检查了两遍才放下心,她捏了捏手腕关节,“疼吗?有没有扭到?”

“没有啦!”平井大力摇头,“真的没事。”

凑崎松了一气,又瞬间被抽去力气似的,趴回平井身上,好舒服好柔软的床。

 

纱夏就这样趴着,很久很久,好像睡着了,平井眼皮也在打架。

突然,身上的人冷不丁地开了。

“桃,你说我们现在还能在一起吗?”

“......?”

平井努力解读凑崎话语的其他意思,却不敢设想,对方在试图跟她复合。

 

“我经常在想,当年为什么要分开呢?既然分开了,怎么就是断不彻底呢?想来想去我根本就不想跟你分手。当时不想,过去多了,我还是不想的。”

 

“......但是分手,当初不就是纱夏提的吗?”

平井这方面有点记仇,被初恋甩掉的滋味,这辈子没办法忘记。虽然不会因此憎恨凑崎,虽然仍然把对方看作最珍贵的朋友。但一提到这件事情,就是她鲜血淋漓、无法愈合的伤。

 

“那也是被你气的啊......”凑崎无语,平井桃跟她冷战的时候,要多讨厌就有多讨厌。

“哦,好吧。”

平井没有反驳,其实她完全清楚,自己有多么擅长折磨人,只要她想折磨。

 

凑崎上来的时候,平井很配合,没有想清楚要不要复合,只是顺从了身体本能。

从来都没有办法拒绝,凑崎纱夏的一切,她的唇和吐息是缠绕在心头的藤曼肆意盘绕扩张,直到顶端开出第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色小花。随着年岁增长,一簇簇红花逐渐泛滥盛开在整个河岸,就连天空也沾染血色,河水飘荡着赤木浮华,这是平井桃一生也无法摆脱的幻梦。

 

鲜红的张扬的,剧烈颤抖着的光彩夺目,却又摄人心魂。她含住的那一瞬间就品尝到人间最极致的玉液琼浆,每一滴都须贪婪地舐,下咽下。她的贪婪与狂瘾淹没了自己,直至沉入水底。她把肉体埋葬在芳香四溢的砂土里,五感被剥夺,皮肉渐腐烂,唯有爱与痛在生长,仅属于她一人的彼岸之花。

 

性爱驾轻就熟,两人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从前。纱夏习惯于在即将释放的时候,去腿间找平井的手,她是雨中飘摇的浮萍,迫切地寻求强韧又可靠的根来和拯救她。好像要消失了,马上就要被无止境的快感噬了。如果再不抓住桃的手,就会失去她。她会一直留在里面吗?她紧紧攥住平井的手腕,阻止其继续动弹,但是它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快了,自己的阻挠被对方转化成更激烈的反抗,更加有力且深入地挺进。

手的主人把她囚禁在身下,温热的吐息落在耳边,桃的呼也越来越急促,汗滴顺着下颚滑落。她把头埋在凑崎的肩膀上方,埋在对方被她的汗水浸得湿透的头发里。

“桃...想要亲...”,纱夏感受着下体传来阵阵酥麻,好舒服但是也好难耐,她胡乱转头去寻一个安慰,想对上唇却撞到对方的鼻子。

“...亲我”,纱夏索性箍住桃的,迫使她抬头看自己,“快点...亲嘛,我要到了。”

 

平井听话地照做了,手里动作没有丝毫放松,她俯身贴上纱夏柔软的唇瓣,滑入对方的苔上下吮轻咬,但很快又被纱夏占据上风。她们是伊甸园树上的两毒蛇,严丝合缝地缠绕在对方身上,扭曲惊怖,却又致命迷人。纱夏的小腹抽动几下,瞬间没有力气勾弄桃的,只能任由对方夺回主导权。这个彻底搅乱了她的呼,在窒息的临界点,她终于迎来从地狱深处发出的一声长久而破碎的喟叹,蛇的毒液一股股溅出在桃的左手。她终于肯松开对桃的手腕的钳制,瘫软似一团飘在云端的棉花,一盘桓在天际的金色小蟒“嘶嘶”的哈着冷气,吐出紫黑色的信子。她让平井攀上云端,心醉神迷,永不枯竭。

 

 

平淡的日子洋溢着简单甜蜜的幸福,养伤赋闲在家的平井自告奋勇包揽了纱夏今后的饮食。每天中午,她准时把刚做好的美味佳肴打包妥当带去医院。有时门诊叫号太多了,凑崎忙到12点都没能走出办公室,平井就抱着饭盒乖乖地端坐在食堂等她。等到凑崎急匆匆地赶过来,两人再一起吃饭。吃过午饭,平井去康复中心复健,两个小时后回家准备晚饭。

自从她搬到平井的公寓一起住之后,脸蛋一天比一天圆润了。

 

“桃,反正我胖了都怪你咯。”

凑崎从电子秤上跳下来,果不其然,体重达到了这几年的峰值。自从当了比牛马还累的外科医生,她真怕自己要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还喝过一段时间营养液和补剂,没什么效果。

 

“好吧,怪我,怪我。”平井凑近一点,看到显示屏上的数字,大有增长空间嘛。

 

“但是我觉得...纱夏还是胖一点更好看。”

“欸?你真心的吗?”

凑崎毫不留情地捏住平井的腰,对方痒得直往后躲,“那反正我再胖,都是给桃一个人看的,你觉得没事就行哈。”

 

“没事,没事”,平井一边屈着腰躲避攻击,一边笑着回答,“哈哈,哈哈,我都行!都喜欢。啊啊啊...纱夏!别捏了,痒死了......”

 

决定复合之后的那天早晨,两人腻在床上都不愿意起来。纱夏躺在桃的臂弯里,醒来之后,她侧过身,搂紧桃的腰腹,埋进对方胸。正准备睡个回笼觉,却听见桃说话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纱夏,这次我们在一起...就再也不要分开了吧。”

“嗯”。

平井听到肯定的回答,满意地用下巴蹭了蹭纱夏的头顶,不一会儿又坠入梦乡了。

 

虽然感情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但凑崎听到桃这么说,还是心头一热。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三十年呢?真要数起来,也就一万多天,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一眨眼就过去了。跟自己深爱的人在一起,一辈子再怎么省着过也还是太短暂了。她们拥有过对方最美好青涩的学生时代,却错过了彼此最绚烂发光的青春十年,如果这样都还能重新走到一起,未来还有什么艰难险阻能使她们分开呢?

更何况,在这个世上充斥着痛彻心扉的悲剧,明知我心归宿是何处,却苦阴阳两隔不可及,庭前徒留枇杷树,千里孤坟哭断肠,可谓是抱憾终生,死不瞑目。经历了差点永远失去平井的恐怖事件之后,凑崎唯有感谢上天的宽赦,不至于让她在完全失去对方之后,才读懂自己未了的牵挂和心愿,那将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桃,我回来啦!!”

晚上10点,凑崎加完班回家,在玄关换鞋。平井应该还没睡,一般会等她回家,有时还做点夜宵,两人边吃边看深夜节目。

 

走到客厅,凑崎被眼前的荒诞景象吓得浑身僵住,内心狂乱冲击让她战栗不止。

她感受到巨大的恐慌与背叛,连周围空气都阴冷得令人毛骨悚然——

平井撑在白川身上,衣衫不整,状态凌乱;白川则赤身,不着片叶。

 

凑崎根本不敢细看,第三者的衬衣被随意丢到地上,像垃圾一样扎眼,甚至刚好丢在凑崎去家居店精心挑选回来的一块复古羊毛地毯上——

“桃,我们吃完饭就坐在地毯上看电影吧!”,那天把地毯买回来,给桃展示的时候,她兴高采烈地这么说着。

 

“纱夏...纱夏...”平井从白川身上踉踉跄跄地下来,“你先听我说!我们什么也...”

“什么也没做?”

凑崎自嘲般地发出一声冷笑,“别啊,请继续做吧,想做什么都做吧。”

平井扯了扯歪掉的睡衣领子,几乎是爬着冲到凑崎面前,在手碰到她的那一刻,却落空了。凑崎往后退了好几步,眼神充满厌恶。她偏过头不看平井,却对上了白川的视线。那个女人还是慵懒地侧躺着,像个局外人看猴戏一样,盯着凑崎,面色绯红眼神迷离,角甚至挂着笑意。

“纱夏,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平井加快语速,越着急她就越说不清,“白川说必须要来找我,谈工作上的事情。但我不知道她来之前就喝醉了酒,情绪有点.....”

“行了,行了”,凑崎打断她的话,此刻头痛欲裂,只想赶快逃走。

“要去哪里?”平井追到门,“这么晚了......”

凑崎没有回答,拿上大衣和手提包转身去开门,却被平井拉住了手臂。

 

“纱夏,听我说完好不好...”平井苦苦哀求,“不要走...先不要走...”

凑崎想使劲挣脱,但平井手劲太大而且越握越紧,小臂有点发痛了。

“......桃,我真的很累了,让我走吧,好吗?”

“你要去哪里,告诉我。”

“去找个睡觉的地方,你是觉得发生了这种事情,这个家我还能待下去吗?”

“那...我送你去酒店好吗?等我换下衣服...马上...马上”

“不要你送,真的别管我了”,趁着平井松手,她迅速拉下门把手。

“纱夏...”

“我都说了,要你别管我了!!”凑崎猛地甩开平井刚刚又放回来的手。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声嘶力竭地冲平井桃大喊大叫起来。她知道,白川还在客厅听得清清楚楚津津有味呢,喜欢看猴戏是嘛,那就看吧!就让她好好观赏一下,失去理智,失去体面和教养的凑崎医生在这儿破大骂,看看到底是谁更加恬不知耻!

混杂着绝望的泪水,翻滚升腾的滔天怒火快要噬掉她整个人:

“平井,我求求你了,你放过我吧!那个女的现在还躺着等你去给她收拾,你去管管她吧!至少给她把裤子穿上好吗?你倒是快去啊!你们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别解释了。我现在头疼,只想找个地方睡觉,工作了一天,就连有个地方睡觉的权利也没有吗?

为什么我要一回家就看见这种场面,为什么?你是老天爷派来惩罚我的吗,平井桃!不想跟我在一起就直说,别整得这么恶心。还是我闲得慌,要跟你复合,我怎么还是自轻自贱地喜欢你呢。对不起,好吧,我也不想再这样了,我受够了。请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平井被凑崎突如其来地爆发惊得目瞪呆,纱夏好像从来没对任何人发过这么大的火,应该说,两个人连粗声粗气地吵个架都不曾有过。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门被重重地关上了。平井在最后一刻心虚地收回了手,还是让纱夏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周,纱夏都没有回家,电话不出意料被拉黑了,发了无数短信,都没有回音。

深更半夜,连着几天不知节制地大喝特喝,直到喝光了橱柜里仅剩的最后一瓶酒。受伤之前,平井很爱喝酒,橱柜冰箱里摆满了各种各样味道好的酒,啤酒、清酒、烧酒、果酒、米酒、葡萄酒......但复健注射新药,对忌有一定的要求,喝酒会影响药效。加上凑崎在家里监督,所以她忍着基本不喝。现在酒也破戒喝了这么多,康复中心,干脆都不用去了,这一周她都没有复健。

平井不是什么轻易自暴自弃的人,但她只要一想到那天,凑崎离开家里时,眼神和话语都流露出对她的极度厌倦和烦闷,她就感觉自己一文不值得就是一块垃圾,瞬间失去了全部信念和希望,因为她辜负了自己最爱的人。止疼药吃了跟没吃一样,右手越是钻心的痛,她心里越是舒服,好像是凑崎在惩罚她,而她宁愿被惩罚,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也是活该。

 

她跟白川多年来藕断丝连,其实只持续到跟纱夏复合的那几天。她特地约白川出来见面,也当面说清楚了,现在有一份很认真的感情,今后不可能再跟姐姐乱搞了,白川欣然应允。

但两个月后,白川又开始频繁联系平井,经常借工作上的事情约平井出去,平井大都推辞了。白川开始在电话里向她倾诉,自己跟丈夫有多么不和睦,有多么想念跟平井在一起的时光,想念平井的亲和拥抱,说得很露骨很。

接通电话的时候,甚至凑崎也在家里,念在往日旧情,白川情绪又有点失控,平井不忍心那么残酷地直接挂断她的电话。她只能心猿意马地听着,敷衍着,在凑崎经过的时候,甚至紧张得捂住了听筒。

那天晚上,白川不由分说地出现在家门,一开门就推着平井进入客厅。酩酊大醉的人是毫无道理可言的,“桃以前跟别人谈恋爱,也没说要跟我断掉,怎么回事?”

“我真的要人老珠黄了吗?对你来说一点魅力也没有,是吗?”

白川不顾平井的劝阻,一点点脱下身上的布料,衬衣、裤子、胸罩、,她故意把这些东西丢得平井家里到处都是,然后把平井困在沙发上。

“平井桃,我在你面前已经毫无尊严了,你以前见过我这个样子吗?满意了吗?”

“姐姐,你喝太多酒了,我帮你拿衣服...”平井刚一起身,马上又被推回去。

“你以前那么爱我啊,不记得跟我说过的那些情话吗?”她上平井的唇,双手扣住对方拼命挣扎的头,被牙齿磕疼了唇,“你这个人特别自私,说不爱就不爱了。”

平井被她摆弄得有点恼火了,她拼尽全力推开白川,“那你呢?你有多爱我吗?付出了很多吗?那个时候就连跟他分居都不愿意,哪怕有一点点考虑过我的立场吗?“跟小桃只是随睡睡,别当真”、“不可能跟他离婚的”,这些话不也是你自己跟我说的吗?”

“我要怎么跟他离婚?以我的身份,就算离了婚,也不可能公然跟你在一起的。”白川严词反驳,但她很快又殷勤地贴到平井身上,手伸进睡衣下摆抚摸桃紧致结实的小腹,手术留下的疤痕轻微凸起,冰凉的手指一圈圈勾勒着创的轮廓,桃禁不住瑟缩了一下。

“桃,知道你受伤的时候,我真的好怕再也看不到你了...你知道,我一直都是最喜欢你,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你不要为了凑崎医生就突然对我这么冷漠...”

听到“凑崎”两个字,平井吓得浑身一激灵,她彻底从白川身下挣脱出来,捡起地上的衬衫裤子试图递给对方,“...先把衣服穿上吧,纱夏马上就要回家了。”

但这些衣物刚脱手,就被对方赌气甩到了更远的地方。白川仰躺在沙发上,白皙健美的肉体尽情伸展,在这一隅狭小空间,属于平井桃和凑崎纱夏的温馨爱巢,她要让圣洁无暇的空气全都蒙上了备受凌辱的灰尘。

即使平井从来没有对她承诺过爱情(这也是她自己一直所要求的),但她仍然要报复平井的“不忠”,或许并非恋人之间的忠贞。在她看来,平井是一名死士却在战场上临阵倒戈,是她最心爱的一匹良马却挣脱了缰绳,一旦不再服从她的命令,就丧失了全部利用价值,同时也必须遭到最严厉的军法处置。

“姐姐,对不起......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谈。”平井看白川情绪稳定了一点,松了一气,“我帮你拿衣服过来...很冷,你这样会感冒的。”

“小桃”,白川制止了正从她身边走开的平井,”你跟凑崎,高中就认识吗?高中就谈了?”

“嗯,高中谈的,但我跟她...”平井顿了顿,“好像幼稚园就认识了。”

白川很惊讶,她心里其实明白,平井不是喜新厌旧才丢下她不管的。凑崎跟平井才算是货真价实的旧情复燃,但她根本没想到,两人渊源会有这么深。

“真奇妙,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会有人跟幼稚园的同学走到一起去...”

“但我们也不太顺利啊,经历了各种事情”,平井语气坚定,“所以我只想好好珍惜现在...”

气氛好像变得没有那么剑拔弩张了,就在平井以为危机解除可以松一气的时候,白川毫不留情地把她再度推下深渊。

听见纱夏进门的声音,不痛不痒的谈话中断,平井惊慌失措地想拿衣服给白川遮挡,但她的右手被人扯了一下,撕裂般的疼痛从手指蔓延到掌心,很快白川又狠狠下拉她的右臂,她失去重心,倒向了前面的沙发,扑在白川柔软的身体上。当她忍着剧痛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时,却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后,纱夏失望透顶的视线。

那一刻,她掉进了意识的冰窖,她宁愿自己当初在手术台上没有被救回来,她宁愿早点去死。这样就不会让纱夏亲眼目睹此情此景,好像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了。

 

 

 

十一

这个星期,凑崎都住在酒店,同时也找了之前的房东,恰巧房子还在,等公寓收拾干净,她就能马上搬回去。她试图用超量的工作麻痹自己,这算是有效的,至少她必须专心面对病人,脑海里不会自动浮现那天晚上捉奸在床的骇人场面。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把自己捂到被子里,哭干最后一滴眼泪。第二天顶着肿眼泡去医院上班,被深田小姐关切了几次,凑崎都打马虎眼搪塞过去了。

 

刚看到下一位患者的名字,凑崎还没来得及喊保安,平井就敲门溜进来了。

“不接电话不看短信,蹲了几次下班都没蹲到人,南门北门停车场我都等到你们医院宵禁了,还是没看见你走出来”,平井叽叽咕咕地说着,关上门,略显拘谨地在凳子上坐下。

她迅速解释,生怕凑崎立刻要赶她走,“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按时出诊。没办法了纱夏,只有挂个号我才能见到你。”

“你现在立刻出去,不然我就喊保安过来。”

凑崎丝毫没有发作,只是冷冷地说着。她今天破天荒地扎了高马尾,还换了一副银框金属眼镜,显得本就立体的五官更加冷酷了,周围笼罩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平井在她面前坐下,她继续翻阅其他病人的化验单,都不打算抬头看一眼平井。

平井瞄到凑崎扣在内部接线电话上的手,知道对方不是开玩笑的,她连忙起身投降——

“好,我走,我马上就走,你别生气。”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然后...做了当放在休息室了,热一下就好,记得按时吃饭。”

“不需要,我会丢掉的。”

凑崎合上资料,用余光瞟了一眼平井,“你还不走?知道后面有多少病人在等吗?”

没办法了,这是最后的机会,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平井慢地拖着步子到门,又迅速折返,重新在凑崎面前坐下了。

“我就是病人啊”,她理直气壮地说,“......我的右手很疼,最近这段时间,疼得睡不着。”

凑崎顿时气得太阳穴都突着跳着,犯神经痛。原本是一句多话都不想再说,但平井提到右手,属于是又戳到她的肺管子。好几天了,康复中心的人都给她打电话告状,说她名下有位病人,缺席了好几次复健,怎么催都不肯过来。

有时候,凑崎真的不得不佩服平井桃心思有多么“单纯幼稚”,换句话说,就是极其不负责任,极其任性,极其气人。难道她觉得糟蹋身体,自暴自弃,自己就会被迫地“主动”联系她,听她解释,然后时间一长,随随就要回心转意吗?绝对不会,凑崎最不能原谅的就是出轨,从对方出轨的那一刻起,她就发誓,要把对方从自己的世界里彻底抹去。

当然,平井给她留下的痕迹实在是太重了,太难消除了。这个人在她的生命里,几乎是用刀在每一个角落都刻下了“平井桃到此一二三四五次游”。这些牛皮藓贴满了她所处的这个世界,彻底抹去?那可能还是她死了,留个身后干干净净更容易实现。除此之外,她还没有想到一个好办法,只能逃避着不去想。

 

“活该。”

凑崎在键盘上噼噼啪啪敲打处方单,“疼就继续吃止痛药吧。请你务必按时复健,不然后果自负。”

“纱夏,今晚回一躺家好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平井抓住机会,至少凑崎刚刚有在认真跟她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

凑崎扶着椅子转到右侧打印机旁,盯着处方单一行行印刷出来。

 

“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好吗?那天真的没发生什么...”

“就回一次家好吗,就一次,我快要撑不住了。如果还不能跟你说清楚,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我绝对,绝对不会背叛纱夏的,看到你伤心,我比谁都难受。我知道这件事看上去,就是很离谱,但我跟她的关系一言难尽...也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直到处方单完全被打印机吐出来,凑崎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没有回过头。

“给!去拿药。”凑崎转过靠背椅,把处方单丢到平井身上。

她深呼一气,撂下最后一段话,“之所以愿意跟你说话,只因为你还是我的病人。但凡你是患者之外的任何人......我连看到名字都难受。总之,这辈子最不想再见到的人就是你。衷心地希望你早日康复,我也早日解脱。当然我也强烈建议,你转诊到别的医生,去别的医院,好吗?”

“嗯...知道了。”

平井低着头没再说话,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处方单,左手用力抹了几下眼睛,转过身就朝门走去。

“哦,还有。”凑崎突然开,平井喜出望外地回头,眼圈红红的,泛着充满期待的泪光。

“麻烦你...每天按时去康复中心做复健。我这边也被催得很烦,实在不想做了,右手用不用都无所谓了,也麻烦你抽空去办一下注销。不要为难工作人员,他们每天都为你排班了,你又不去。”

 

“嗯...好。”平井好不容易亮起的眼神又灰暗下来,闷闷地应了一声就开门走了。

确认平井走后,凑崎没有马上叫号下一位病人,而是让深田在外面换上“暂时离开”的显示灯。她只能给自己十分钟调整好,饭点快到了,上午还有五、六个病人没看完。

摘下眼镜,离开椅子,走到诊疗床旁边,拉上蓝色的纸帘子,她扶着墙蹲下来,用力地捂住脸,难以自抑地,憋着声音痛哭起来。呜咽声含着不断分泌的倒流到肚子里,凑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终失去力气跌坐在地上。她不断地深呼,看了看表,还有5分钟,脑子哭得一片空白,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鼻子还通红的,等下怎么见病人呢?

整整一周,她都在医院麻木地度过了,平井一脸憔悴,潦倒不堪地进入门诊室那一瞬间,她的眼泪就堵在心拼命忍耐着,郁结的心痛开始一刻不停地有力地敲击脆弱不堪的神经,她怕自己跟平井一对视就会心软。

平井斩钉截铁地说,那都是误会,说她没有背叛,那一刻凑崎恨自己内心居然闪过一丝宽慰和侥幸。人就是这么不争气,直到现在,她好像潜意识都不愿相信平井桃真的出轨了。

如果你看见爱人身下躺着一个赤身的侵入者,还会绞劲脑汁为她辩白吗?恐怕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吧,但凑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非常讨厌这样的自己。所以面对平井桃,她一定要穿上最坚硬的钢壳,摆出最冷漠的姿态,才不会暴露自己的窘态。

在诊室的每分每秒都很煎熬地度过了,她不可能再像往日一样对病人展露笑颜,只求时间流逝得快一点。接完最后一位患者,她的灵魂好像已经抽离身体,不知道怎么走回的休息室。

换下白大褂,洗手消毒,打开系统,填写出诊记录,没有一点多余的力气,连食堂也不想走过去了。想到食堂,她意识到,现在是吃午饭的时间,必须要吃饭。

整整齐齐摆在桌角的那个装着保温饭盒的卡通布袋终于被她注意到。

她的好多东西,日常用品,穿的用的,几乎都是跟平井一起逛街去买的,要不就是平井送的。写字用的钢笔,扎头发的皮筋,浴室的香薰蜡烛,被自己硬生生从上扯下来丢掉的情侣项链,还有眼前这个粉色磨砂的饭盒,布袋上有一只表情夸张的粉红豹,怪可爱的,两个人都是最喜欢粉色来着。

心里想的是,直接丢进垃圾桶吧,手却不由自主地打开锁扣。饭盒一共三层,每层有分隔,可以放两个菜。最下层是泡菜金枪鱼炒饭和熏肉肠,第二层是香煎鳗鱼和西兰花,最上面是盐渍萝卜和凉拌辣木耳。布袋里还有两个小圆盒,凑崎不看也知道,应该是味增汤和水果沙拉,因为之前都是这样。还是做得那么漂亮,勾起满满的食欲,摆盘很用心,真不知道这种时候,平井桃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给自己做饭的。

她盯着饭菜放空了一会儿,打算拿出筷子勺子。瞥见筷子盒上面两只小恐龙贴纸,一只粉色一只紫色,翘着尾巴,头抵着头。她无奈地叹了一气,怎么又是平井最喜欢的东西啊——唉,其实自己也很喜欢,还经常在她面前模仿恐龙来着,情侣贴纸更是自己贴上去的,还能怪谁呢?如果平井喜欢的东西,自己再也不能喜欢了,真不知道还剩下什么,非得扒层皮才行。吃了两,嚼着嚼着才发现忘记去微波炉加热了。

但是她继续吃,一小一小地咀嚼、咽,有点冷掉的饭菜并没有变得特别难吃。虽然她明白,味道比刚热出来的差远了。但说到底,米饭还是米饭,做饭的人也还是那个人,就算再冷,再难以下咽,她也全部吃完了。

 

 

十二

临下班时,深田过来送了一个金色小礼盒,红绿格纹的蝴蝶结,里面是一个红彤彤的苹果,还有几个小姜饼人和巧克力榛果球。“凑崎医生,平安夜快乐!”

“谢谢您,平安夜快乐!”凑崎尽全力保持微笑,努力让自己不露出破绽。

这时她才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走廊玻璃早就贴上白色雪花和小雪人,护士站旁边摆着一颗漂亮的圣诞树,挂满了星星铃铛、糖果拐杖等各种装饰品,门保安和大厅引导台的护士都戴上了俏皮的圣诞帽,这些都被凑崎不小心无视了。

特地绕过住院部,穿过科研楼旁边的小巷,走去最偏僻的东侧门。雪花飘落在肩膀上,她裹紧大衣,下半张脸埋在围巾里严严实实的。该死的,突然想起,这围巾还是平井三年前送自己的生日礼物。怎么也丢不干净,自己身上、办公室、家里,到处都是跟平井桃有关的东西,越想越心烦。还是好冷,感觉骨头都要冻散架了。这几天她都是绕远路上下班,只有医院内部的人才知道,这里有一张小门,只通人不通车,平井再怎么也堵不到这里来。

 

深夜,隐约听见门锁被钥匙扭开的“啪嗒”一声,平井又一次激动地从客厅冲到门,但愿这次不是幻听了,地上的啤酒罐被她踢得到处都是。

门站着的人风尘仆仆,肩上头发上沾了许多小雪花,在昏黄的夜灯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整个人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平井跑过来,却只是呆站在凑崎面前,她根本没想到凑崎真的还会回家。看着她放下包,取下围巾,在她脱下大衣时,平井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在中途讪讪地缩回手,无所适从地揉捻自己裤子的侧缝线。

 

“......我来拿点东西。”凑崎换上拖鞋,无视面前的平井,低头与她擦肩而过。

“纱夏!”平井又转身追过去,“纱夏...等一下!”

凑崎不想搭理,但是被那个人强行抱住了,挣脱和抵抗都很徒劳,她没什么反抗的力气。

直到她在平井身上闻到浓烈的酒精味,瞬间眉头一皱,“你喝酒了?”

“嗯”,平井没有否认,纱夏的身体好冷,穿着绵软的羊毛衫,抱在怀里却像一块坚硬的棱角分明的冰,怎么也融不掉。

“你疯了吗?我说过多少次,不能喝酒,吃了药就不能喝酒!尤其是你吃的止痛药,喝了酒就没用了,还烧胃”,凑崎开始激烈挣脱,平井只能使上更大的力气把她勉强圈在怀里。

“……算了,喝吧,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先松手”,凑崎叹了气,“要抱到什么时候去?”

“纱夏愿意听我解释了吗?”平井手臂又圈紧了一点,“我怕一松手…你又走了。”

“......”

凑崎用力把平井的肩膀推开一点,语气很不耐烦:“ok,你解释吧,快点说完,我拿完东西还要早点回去休息。”

 

走到客厅才发现,这里一团糟。茶几上晾着冷掉坨了还剩一半的拉面,电视柜下面全是玻璃瓶、易拉罐。混乱的表面之下,凑崎也察觉到异样,沙发套换了崭新的,自己买的那块羊毛小地毯已经被收起来了,可能平井在试图抹掉白川留下的任何痕迹。

趁着凑崎还没落座,平井手忙脚乱地整理。一只手不太方,她来来回回地跑了多个来回才把沙发茶几区域拾掇干净。凑崎也是这几天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平井,一头乱发有点炸毛,从早到晚她可能都是懵懵懂懂,闷闷不乐,一副没睡醒无精打采的样子,眼皮下的卧蚕和黑眼圈都更深了,有点消瘦,肩膀锁骨那块儿都薄成一片了。

 

解释的过程比预想中顺利很多,平井之前在脑子里预演过无数次,如果纱夏愿意听了,她要怎么说清楚。事实上,她解释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凑崎异常平静,一言不发地听着,没有质问,没有怀疑,只是听着。

平井一五一十地把她跟白川十多年纠缠不清的奇葩关系交代了,那天晚上的前因后果都梳理一遍。“衣服是她自己脱掉的,我什么也没做”,平井苦恼万分,双手抱头,头发抓得更乱了,“纱夏,我只想好好跟你在一起。对不起,对不起让你这么伤心......但我真的没有想过要背叛你,没有想过会这样……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你相信我…好吗?”

 

“嗯,我知道了”,凑崎听完事情的原委,依然显得毫不在意,点了点头。

这两天她也尽量用理智去思考整件事情,或多或少猜到了,那天晚上大概率是误会吧。太离谱了,毕竟就算平井真的出轨偷欢,也不至于在自家客厅的沙发,把对方衣服扒光,明知她下班会回家的情况下。

平井桃或许某天会对自己变心,偷偷爱上其他人,这一点凑崎不可能不担心。但她绝对做不出如此卑劣无耻的事情,肆无忌惮地把女人带回来?允许别人玷污自己的家?平井桃这辈子都做不出来,就算死了,下辈子也不会。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平井只是好奇多看了别人几眼,或者被隔壁班女生塞了礼物在课桌里,远远没到喜欢上别人甚至背叛女友的程度。她都会对凑崎内疚得像是干了天大的错事,耷拉着脑袋主动跟她坦白,然后当着凑崎的面,把礼物全都丢到垃圾桶里。

 

在感情上,平井就是个表里如一,里里外外都过分干净的人。不是道德感强到极点,那倒没有,她也是普通人,只是她嫌麻烦,讨厌撒谎,讨厌伪装与虚浮。如果不爱了,直接说出来,如果爱上别人了,就应该果断地离开,这是她一贯的想法。比如对待白川,她就是下定了决心要断个彻底,可惜事不遂人愿,居然闹到现在这种地步。

况且凑崎也十分清楚,跟最熟悉的儿时玩伴谈恋爱,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熟悉。知根知底,什么微表情小动作都不在话下,有没有撒谎,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平井的秉性和品行,在这方面怀疑平井,无异于怀疑她过去三十年的判断力,推翻她迄今为止活在人世所有的所见所闻。

但这也是最大的坏处,终有一天会觉得无聊而厌倦吧,正是因为太熟悉了。这个时候人们又控诉一辈子太长了,爱情很难经受住如此漫长的考验。人类从来都离高尚很遥远,他们善变、脆弱、自私。无论是凑崎还是平井,心里都暗自揣测担忧,哪天对方丧失新鲜感另寻新欢了,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话说,这个世上真的会有人从一而终到这种程度吗?有人喜新也有人念旧,趣味殊异,但要守着初恋白头到老,属实不易,性情再安定的人,一辈子总有躁动跳脱的时候。何况是在这个及时行乐、享受至上的摩登时代,跟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相爱,甚至相守到老到死,不但不浪漫,还略显乏味。

或许平井就是受不了这种乏味了,那天晚上确实是误会,这一点凑崎并不怀疑。但白川再次出现,点醒了尚且酣睡在平井臂弯里做着美梦的凑崎——平井似乎总要跟白川藕断丝连,哪怕跟凑崎最后真的坚守陪伴对方一辈子,白川也始终会是她们这段“乏味”关系的调味品,她不会彻底消失的。

时间久了,有些人会选择妥协和忍受这根刺的存在,至少平井实际上没有背叛,没有出轨,生活过得去就行了。但凑崎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她不愿接受平井对她有一丝一毫地分心,如果平井桃的心里,除了她还要挤进另一个人,所谓的“上司”,所谓的“朋友”,那么她宁愿现在就主动退出,不能拥有对方百分之百的爱,她连百分之零点一也不再留恋了。

分手之后痛苦也好伤心也罢,那都好过敝帚自珍,明明是掺有杂质的爱,明明是惶惶不可终日,她还要自我洗脑平井桃对自己有多么好,这段感情有多么长久、多么难得啊,岂不可笑?

“这件事就这样吧。我相信你说的,只是一场误会。但是...桃,我们还是分手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分手?”平井着急地连忙攥住凑崎的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好,纱夏告诉我,我都可以改的。不要分手不要...”

“桃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累了。”凑崎苦涩地挤出一个笑脸,眼神哀伤却坚毅,“我知道你很善良,总是不忍心,所以跟白川根本就没办法断干净。我不想夹在你们中间,没有那么多精力,我也很讨厌这种感觉。你体谅体谅我,以后只做朋友吧。”

“我对她真的没有任何留恋,真的”,平井屈膝跪在沙发边,委屈得双手都搭在凑崎腿上,眼睛湿漉漉地仰头,可怜又无辜地看着凑崎,“不能分手,跟你只做朋友也不行!我这几天好想见到你,纱夏...你之前不是答应我,复合就再也不分开了吗?不要像当年那样丢下我...”

“现在又是我非要丢下你吗?难道一直以来都是我的错吗?”

凑崎气不打一出来,她偏过头不去看平井那副可怜巴巴卖惨的样子,“白川不是你的上司嘛?等你的伤养好了,不是要回警局嘛?你不是天天都要见到她?我能有什么办法,你要我每天担惊受怕,担心你出轨,担心她发疯,担心这儿担心那儿,我总有一天也会被你们逼疯吧...而且我工作很累,真的不想管这些事情,回家只想放松休息,跟你呆在一起,结果你满脑子都在想着她关心她...桃,我真的受不了的,分了吧。”

“......不,不会这样的,一定不会......”,平井沉默好一会儿,然后笃定地说,“我不打算回警局了。那天晚上...你走了之后,我想了很久,果然还是辞职了才好,我辞职吧!”

“什么?辞职?”凑崎完全没有设想过,平井会为了挽回自己做到这种程度,“你不当警察了???”

“嗯,不做警察了。本来考虑过调职或者派遣,调太近了,还在关西地区,偶尔会见到她,调太远了,又会跟纱夏分开,没有办法见到你、照顾你,那就算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想来想去,除了我辞职,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还是别......桃,你不用辞职的......因为这种事情,辞职不会太可惜了嘛...”

凑崎明白,平井桃对这份职业有多么认真,付出过太多血汗青春了,现在也达到了相当不错的成就,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没事的,就算纱夏今天不提起,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平井找到纱夏的手,重新握住,用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她冰冷的手背,“辞职嘛也没什么的,过去当警察的那些日子,集训、出任务、抓犯人,无论有多难多累,我都很努力很拼命地完成了,确实没有什么遗憾。

而且,我受了那么重的伤,流那么多血,要有多幸运才能活下来啊。纱夏又保住了我的右手,感觉自己的人生有好多东西没有尝试和体验过,加上以前工作太忙,没有好好陪伴爸爸妈妈还有姐姐,我真的要抓紧时间弥补才行。更重要的是,还有数不清数不尽的幸福快乐的事情,我想要跟纱夏一起去做。所以,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你再一次离开我了,就算让你厌烦了也不能同意分手,对不起......”

 

“桃......”

凑崎听完平井这段肺腑之言,心理防线瞬间溃散,她颤抖着伸出手揩掉平井脸上的泪水,心疼地用拇指来回摩挲着她的脸颊。

“我不知道你心里是这样想的,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从来都不清楚,在你心里,我到底是在什么位置,所以我总是在猜。你也很少会直接说喜欢我或者爱我,但你平时对我很好,默默照顾我,无微不至很体贴。你当然不会对所有人都这么上心,除了亲人,我真的没见过你会对别人这么好,给我做饭,等我回家,抱着我睡觉,我哭了还要一直耐着性子哄我。

我就想,你应该是爱我的吧。只有这样想,我才稍微安心一点。但是,之前在医院,看见你跟白川关系怎么会那么亲近,我本来以为没有希望了想放弃,但你又同意复合。我猜不透你的心思,这样我反而更害怕,舍不得离开你,但又忍不住时时刻刻去怀疑你,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才对......”

“我平时表达太少,才会让纱夏这么没有安全感...我一直以为,就算不说,你也会明白。”平井深了几气才能顺畅说话,她起身张开手臂,迎凑崎到自己怀里,等纱夏完全钻进来,她再轻轻起身,背靠沙发坐下,让纱夏安稳地把头趴在自己肩窝里。

 

“以后不会这样了,我保证。”

平井环住凑崎的腰,身体紧密无隙地贴着纱夏,下巴搁在她毛茸茸的发顶。现在她一定要把心里想的全部,一字不落地全都说给纱夏听。这些年,她欠纱夏的有千言万语,然而,细腻又深情的爱意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完也道不尽,细水长流,岁月可鉴。

 

“我真的很喜欢,也很爱纱夏,除了纱夏,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我喜欢给纱夏做饭,一点也不辛苦。喜欢看你吃我做的饭,大大地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像一只小仓鼠,真的好可爱。早上醒来,我稍微低头就能看见纱夏睡觉的样子,无论看过多少遍,还是觉得纱夏好漂亮,想亲亲鼻尖,再亲亲眉毛,睫毛微微颤动,如果亲唇我会忍不住把纱夏吵醒吧。

如果我不是认识你那么早,纱夏还会跟我在一起吗?早到纱夏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其他人,就只能跟我在一起了吧。高中表白的时候,我那么随意,显得很不正经,但你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只是因为关系好,所以在照顾我的面子,不好意思拒绝吧。你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多了,跟她们一起去游乐场,玩很多刺激项目,照片里笑得那么开心。我恐高没有办法跟你一起体验,也经常没有办法像她们那样,时时刻刻带着十二分的热烈回应你。

虽然我真的很想留你在我身边,但总感觉,我会让你不快乐,总是在跟你赌气,我也很讨厌那段时间的自己。惹你生气,反而心里暗爽,只要你生气,就是在乎我,而且只在乎我一个人,你几乎不会对你那些朋友这么生气,所以我才是最特殊的那个。真的很讨厌吧,那个时候的我。现在我舍不得让你生气了,一点点不快乐都舍不得让你承受。但我还是希望,我在你心里永远都是最特殊的那个,不再需要你用生气来证明。其实你已经对我说过无数次了,你说喜欢我的次数,明明那么多,我只当作是玩笑没有好好珍惜过,其实你都是真心的吧。

还有,你说复合的时候,我只当你是工作累了想发泄,空窗期找个陪伴填补寂寞,不知道该找谁,那我至少是个靠谱的备选吧。也不抱什么希望,想着在一起一天就尽可能地照顾好你一天,哪怕你很快就会跟我分手。

但我还是越来越不知足了,开始憧憬以后,很多年以后,像小时候一起长大那样,变老了,还是要跟纱夏在一起,去世界各地旅游,去最好吃的饭店,给你拍很多照片,想跟你幸福地在一起。

我还想着能不能试着跟你说这些想法,比较笨,要打草稿才行,一直拖着没讲。虽然你不一定愿意一直跟我这么过下去,我可能盲目自信了,自作多情地想了很多。

但是那件事突然就发生了,我害怕极了,你摔门出去的时候,感觉心上一根紧绷的弦就这么断了。真的什么都不想做了,右手能不能恢复,也无所谓了,如果纱夏离开了,我对未来好像也没有任何想法了。”

 

凑崎始终没有作声,埋着头看不见脸,但平井光凭呼和心跳就能判断,自己的爱人正在默默流泪。她上下轻抚着纱夏因抽噎而轻微起伏的后背,肩头感到一阵阵温热的潮湿。

“纱夏”,平井耐心地等凑崎平复心情,温柔地让对方抬头面对她,帮纱夏揩掉眼泪,把泪水沾湿的发丝一缕缕顺到耳后,整理妥当之后,她万分珍重地在纱夏额头落下一个轻飘飘的。

“虽然现在不那么适合...但我想尽可能早点,让你知道我的心意,再藏着掖着不说,你就不会等我了。”

她在袋里翻找,好不容易摸出一个精巧的小绒盒。

“这个月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下定决心给你挑选了戒指。本来计划就是在平安夜这天,把家里布置得漂漂亮亮的,再给你一个惊喜...很抱歉,居然会是这么惨淡的场面,发生了那件事情,我就不报什么希望了。每天都揣着这枚戒指,不知道怎么给你,好像做什么都挽回不了。

但现在你还愿意停留在我的怀里,愿意听我说话,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都要鼓起勇气告诉你——我想要结婚,跟纱夏结婚。”

平井用右手小臂费劲地抵住绒盒一侧,左手谨慎又小心地将其打开,里面躺着一枚素净简约的钻戒,她歉疚地笑了笑:“虽然大言不惭地说想跟纱夏结婚,如你所见,我以后右手还是使不上劲了,而且这里很丑吧…..”

平井噤了声,认真地打量自己的右手腕,长长的绕了一圈疤痕,几处突起像一块块小肉瘤附着在皮肤上。手的颜色呈现不正常的暗沉发红,跟白皙的手臂格格不入。手指也有点肿胀,如果恢复状况不好,长此以往,它们又会萎缩成几根枯枝。她这几天都没有去复健,一想到这里,桃有点畏缩地偷偷把右手藏在身后,不让纱夏仔细看。

 

“把手拿出来”,凑崎气呼呼地命令着,拽过平井的右手小臂,戳了戳她的手背,“现在知道躲着,不让我看了,一个星期都不去复健,药也不好好吃。你自己看看,肿成什么样了。”

“对不起……”

“别跟我说,跟你的手说。”

“啊?”

平井难为情地撅撅,但还是乖乖地抬起了手,转过脸对着这段时间跟着她一起受苦受难的右手,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ok,它接受你的道歉。以后好好复健好好吃药,不准喝酒,不准熬夜。”

“好!!!”平井答应得特别爽快。

 

 

“至于结婚的事……”,凑崎故意卖了个关子,惹得平井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等你的右手恢复到......能给我戴上戒指了我就答应你。在那之前,我都要再考虑考虑。”

“啊那要多久…”

平井顿时就蔫了,她生怕等的时间太久,凑崎考虑来考虑去,就不会跟自己结婚了,反正她现在对自己毫无信心。

“取决于你的努力程度,快的话,1年?”

“我越努力复健,就会越快吗?能不能从早到晚都去你们那儿复健?”

“你别想着一吃成个大胖子”,凑崎被平井着急的样子逗笑了,“肌肉承受力只有那么大,而且时间太长会疲劳,反而影响恢复,一天2小时足够了。”

“哦,这样。”平井哭丧个脸,点点头。

“而且,我一定会等桃的。”

凑崎继续说,“1年也好,2年也罢,多我都会等下去。”

“真的吗?!纱夏会一直等我吗?”平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凑崎拿起平井的右手安放在掌心,“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任何人结婚,但我真的有想过,一辈子都跟桃待在一起。你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这不是结婚的相同含义吗?如果一定要跟谁结婚,那只能是桃吧。即最后没能结婚......我想,我也不愿跟你分开。所以你不要害怕我会离开,我会一直,一直等你,哪里也不去。”

“再说了,我怎么可能会介意你的右手,一针一线可都是我亲自缝上去的。”

凑崎知道,枯燥又疼痛的复健,吃不完的药,打不完的针,短期内又看不到明显进展,平井内心其实对这只“丑陋”又无用的手产生了很严重的厌弃情绪,经常把手藏在衣袖里或者揣袋,天气渐热了,她也不太愿意穿短袖。放弃复健不完全是空穴来风的为情所伤、自暴自弃,她确实是有点撑不住了,只是想喘一气。

平井最近也在自己面前刻意隐藏右手——吃饭的时候,右手肘不再习惯性地撑在桌面了,而是跟着右手一起落在桌下;讲话的时候,右手臂极其别扭地背在身后,转身离开时,右手臂又回到了前面,总之是一点也不让她看见的;就连伸出右手给纱夏检查时,桃都不情不愿地情绪低落,检查一结束就立刻把手缩回衣袖。这些凑崎早就注意到了,很心疼却也十分无奈。

恋人从前的身体有多么完美无暇,她再清楚不过了。现在桃的腹部有一道疤痕,不算太长,但也很难忽略,右手又成了这么“吓人”的样子,可能洗澡的时候,桃也会摸着自己的疤痕和手腕,黯然神伤。从小到大桃虽然内敛害羞,但并不会自卑,相反她对自己所能掌控的事物相当自信,一颗心无比坚韧而强大。桃受伤之后,纱夏也是平生第一次察觉到,桃也会这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尤其是纱夏对她的看法,小心翼翼拿起又放下,害怕犯错,脆弱敏感。

尽管纱夏一遍又一遍地过她小腹的疤痕,一次又一次地对她强调,自己还是“喜欢桃的身体”,但平井只会在凑崎再次俯身亲之前躲闪,阻止她靠近自己的腹部。准备用左手进入纱夏时,她先要扯过厚重的棉被盖在右手上,遮得严严实实,不漏一点儿光。凑崎临近高潮最需要抚慰和依靠,她慌乱地抓住平井的右臂,希望桃抱抱她的时候,对方也只是触电般抽回手臂,好几秒钟,就这么狠心地把她晾在那儿了。等平井反应过来才马不停蹄地用亲和另一只手予以安慰,一遍一遍地跟纱夏道歉。 

其实配个医疗专用护腕不是什么难事,但突然跟桃提起这件事,或是直接送她护腕,不亚于残忍地揭开她血淋淋的伤疤,只会更严重地伤害她的自尊,让她误会自己也在嫌弃她的右手。桃又是那种什么也不说的闷葫芦,明明在为此烦恼着,却也没有主动向凑崎寻求这方面的建议,倘若她的主治医生只是陌生人而非恋人,事情可能会简单很多。这一点让凑崎也很愧疚,所幸桃主动提起了她的右手,她终于可以吐露心声。

凑崎忍了忍还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破涕为笑,珍重地捧起平井的右手贴近自己的脸颊。

“你以后也不要再说它丑啦!不许嫌弃我的技术,我已经尽力给小桃缝得最好看啦,只是皮肉生长不受控制,等它状态稳定一些了,让美容医生帮你修整一下就是。反正它一点也不丑,它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很喜欢,只要是属于小桃的,我都会喜欢,你也绝对不许讨厌它!”

“纱夏……”

平井的右手被凑崎引导着,一下一下磨蹭着她的脸颊,那会是怎样光滑柔软又温暖的触感?平井在神经末梢传回的痛感中拼命分辨探寻,企图捕捉到哪怕一丝来自凑崎肌肤的切实感受。手指好像真的感受到温热湿润了,那是纱夏脸颊上滑落的泪水吧,又或者只是神经信号的错乱,只是结合视觉和思考形成的想象而已。

平井的右手落在凑崎的侧,小臂发力到青筋凸起,她推着对方靠近,直到两人鼻尖相碰,桃蹭了蹭纱夏的,住了她的唇瓣。这个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平井感觉右手正被纱夏牵引着,从侧拉至身旁,纱夏的手指伸进了自己每根手指之间的缝隙,完全错开填满之后掌心相贴合,右手被她紧紧握住之后,平井开始在内心深处暗自发力,努力控制自己也向上蜷曲手指。

“好像...我也握紧了纱夏的手”,桃无比幸福地想象着,她专注于尖缠绕的流连忘返,没法低头确认,却也无须确认。

险些失去右手是意外也是不幸,桃却因此与纱夏重新在一起,如果不是这次意外,她们走在这分岔路上,不知道还要徘徊踌躇多,一辈子都错过恐怕是平行时空的另一种结局,就连扼腕叹息的机会也再不会有。

“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纱夏,我们终究还是会在一起,永远都在一起。”

Com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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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lhylhhh #1
牛逼!!!!!!!!!平井的性格和我简直一样,而我又很欣赏凑崎宁愿一点也没有也不贪恋百分之一 绝配阿 T_T
17267223633 #2
不过同一个人连续说的长对话的话,应该每段前都需要加一个前引号的,直到这段话说完再加上后引号(小声提醒
17267223633 #3
好萌啊,两个萌物谈恋爱,可爱死了。平井桃像个大型犬一样,毛茸茸的ww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