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芎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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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被阿妈打了一下,筷子就砰的点到了碗底,发出脆脆的一声响。她面前的东西堆得像乱葬岗,鱼刺,动物骨头,半个瘪的乌黑鸭头,砌得和碗沿平高。太不像样。
就她吃得最凶,最不要脸皮。阿妈揪着她耳朵把声音压低,要她在这种喜庆场合里收收里的獠牙。本来头顶就不光彩,顶着穷亲戚三个大字还能腆着脸坐上席,来的人只会说是他宋老爷大气,说到底好像有钱人和穷人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也是不一样的,谁又记得哪一辈是从同根脐带脱落下来的腥臭婴孩呢。如今,要是再不端庄一点,就要把血鬼这三个字坐实了,以后要背的就是六个字的债。
小孩子又不懂这些。目光伸的再长,也只抓到两碟开外一蓬蓬叠着的喜糖。阿妈只管从她手里夺了筷子放在一边,抓了一把糖敷衍她,侧过身子来挡着旁人探过来的目光。难道怕她饿死鬼投胎连筷子也啃了不成。花花只管剥甜的往里递,她里的嚼头自然也和大人们不一样。那些一个个仰着,眼神在灯光下浸得又亮又油的,一一声声惦念的却是“少奶奶”三个字。
一道压轴大菜,还没登场,就惹的人垂涎三尺。
早就传遍啦。现下谁人不夸他陈家好福气,三代为奴,一招翻身傍上了土皇帝,谁人不怨,怨老天不长眼,两眼一闭就让自家如花似玉的女儿错失良机。这边礼炮响,红绸牵,话本里讲了千百遍,一朝飞上枝头,逃不过苟且二字。
于是人们又说,这陈家姑娘,真是好手段啊,莫不是早已珠胎暗结……
“少奶奶”荷蕊此刻正端详着镜里的人,鹅蛋脸,含珠唇,满头沉甸甸的珠翠同身边伺候的丫头一张寡素的脸相互辉映着。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声音越过高墙爬进来,倒真应了那句老话,旧巢共是衔燕泥,飞上枝头变凤凰。说不得意是假。门外小厮来催人,说是少爷那边已经好了。荷蕊攥紧手里的帕子站起身,心跳似擂鼓咚咚作响,丫头赶忙站到身侧,扶过她递出来的手,轻唤少奶奶,改称呼好比最容易的脱胎换骨术,三个字轻轻落地,她抬脚迈过门槛,胭脂染了温度,红的神采飞扬。
远远瞧见绑着红绸的人朝她走来,只敢轻瞥一眼。荷蕊心抖得比烛火厉害,明明灭灭,风一吹,又看众人耳语,脸上烧了起来。
舅老爷,太奶奶们,绕一个圈,就要成一个圆,还差一小缺。大少奶奶身体抱恙,但位置还是要留的,下人这样解释道。荷蕊看着那副未碰的碗筷,知道这缺永远不会圆。
众人还在嘀嘀咕咕,有说她下巴上的痣生的好,主富贵。也有说她归根结底是丫鬟出身,肩上没顶过荣华,实在撑不起少奶奶这个名头的重量。压轴大菜究竟是什么滋味?花花不在意了,她早就吃撑,圆滚滚的肚子把红色绒衫顶开一个弧度。又把外衫的扣子扣上,跟狼虎咽完再小心翼翼的摆好筷子一样,欲盖弥彰。
外人如何看,一个喜字如何歪歪扭扭不相称,也已经写上了。他与她紧握双手,同饮交杯,廊下红影幢幢,影子交叠不过一时,最后一位宾客散尽,留待杯盘狼藉无人理会,她不过热气腾腾一时,又成为了残羹冷炙,宋亚轩撇下她不留情,宛如吐出一块刺痛尖的鱼骨,憋足了是一腔鲜血淋漓。
婚宴办的急匆匆,倒好像正应了那些人里不可说的隐情,又好像她这样一号人本就不值得精心准备一样,奏喜乐的队伍里也有滥竽充数的,任凭她如何提心吊胆,曲子终归在某声尖锐细响后陡然一顿,众人面色不变,反而越是众目睽睽越要叫自己陶醉。常言道,只要入戏够深,假也成真。阿甫凑上前与宋亚轩耳语,只瞧见他面色一僵,眼睛里有东西就狠狠抖了抖,有人再奉上酒,只被他装醉糊弄过去。男眷只以为他满桌酒肉无法弥偿心头之欲,只肖想洞房花烛一线香。然而荷蕊一双眼睛不比只滚柔水的未出阁小姐,她是自小蛰伏池底,躲明枪,防暗箭。她的一双眼睛是剖鱼利刃,怎么能不知道这世上能让宋亚轩喉头攒动,食不下咽的也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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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年初老爷带着一行人下江南后,不断有细细碎碎的流言在疯传。说是忘不了逝去的二姨太,此行是要开辟新路托付家产予家中大公子。又说是宋亚轩赌馆一事犯了大忌,至此在宋老爷这儿失宠。形形色色,千奇百怪,好比柳絮纷飞,你不惹它,它也自会往你耳朵里钻。直至三月,夫人忽然病倒,也不知是被那料峭春寒所害,还是被那流言击倒。
“你就不怕现在这番劳心劳力是予他人做嫁衣裳”?阿甫把原话和宋亚轩讲。他只顾埋着头往账本添上一笔新拨出给长工采买的款项,转头又吩咐荷蕊别忘了请医师来给夫人回诊的日子,他向来有置身事外的本事,总叫人以为凡事他都是这样的无所谓。
自讨了没趣,阿甫撇撇退了出去,半路后脑勺遭人袭击,吃了一记爆栗。龇着牙咧着回头看,是荷蕊,她不遮掩,两指弯成鹰爪状停在空中笑骂道,“你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啊”?阿甫不明所以,“要我说,少爷是真不在乎”。
“这世上难道还有人连名声,家产也不在乎?那他在乎什么?往后你不许再提那些风言风语”……阿甫喉头一梗,不甘心的剜了她一眼,荷蕊私以为他理亏,再无理由和她争执,自顾的大摇大摆的先走了。
两日后医师回诊,夫人病情一事她向来不敢有丝毫怠慢。送了人出府,就马不停蹄来向宋亚轩禀告。午后太阳将人烘得迟钝,春风无端缱绻心思。他伏在案桌上打盹,下巴上冒出一圈暗青色的短细胡茬。她有私心,承认心中不纯粹,眼见四下无人,不觉间就愣了神。又想起年前夫人有意撮合他与那杨家小姐,无论媒人说的如何天花乱坠,皆被他三言两语挡了回去。荷蕊心里难免一阵堵,看见他手边茶水见底,黏着几绺黄绿的茶叶,轻手轻脚的去拎那只茶壶。转身时却听他喉头轻响,好似哽滞无法诉说,断断续续的跑出几个含糊之音。宋亚轩眉头轻皱,唇微颤,待她靠近一点才听明白。却仿若窥见他梦中红鸾纱帐里渴求的那副雪白身躯。
她当下快步离开,壶盖左右晃动起来乒乓作响,又被她抬手按下。耳边响起他的声音,不中意,不愿耽误人,牵强的借,好比一张破碎的渔网,兜不住扑腾的谎言。荷蕊隔着窗户看不到他的表情,面对夫人的逼问,宋亚轩面色如纸。他怎么舍得交代出那个名字,他怎么能说出喜欢上了自己的嫂子。
那真真正正的有所谓。
也怪她糊涂,怎么就没想到夫人生病多时,费神费力大老远从各处寻‘神医’,到头来却忘了真正奉有神医之名,得那老中医真传的那位却始终没有再现身。荷蕊自认为藏得住,不论心头多苦,即使是了毒药,脸上还要做一派甜蜜蜜。只是难免在宋亚轩面前感到手脚僵硬。三日后,刘家设生日宴,恰逢夫人半夜咯血,她遍寻府里上下找不到人,急的在前后院相通的门廊上绊了一跤,一抬眼看见阿甫烂醉瘫倒在后院门前。灯火幽暗,只留一线亮光,没有合紧的院门跑出旖旎风景,她看见他日日夜夜所惦念的那个名字正被他擒着双手压在身下。
原是早已美梦成真。
隔日,荷蕊一如往常照料夫人喝完药来向他禀报。宋亚轩面色不改拨算盘,她说完正欲转身,听见那算珠嘭的一声响。“荷蕊姐”宋亚轩喊住她,“我有件事同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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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啃去半边月亮,只剩崎岖的一银白色跟在他狭长的影子后头。宋亚轩走入一片冷落里,彼时张真源喝了药已睡下,两团红晕黏在颧骨上,宋亚轩拿手背去试他额头温度。阿甫不作声退出去将门带上,最后一眼瞥见宋亚轩俯下身往他眉间落,啪嗒一声,恰如那把老旧铜锁,锁住他纤瘦一人,锁住他不见天日的春深夏寂。
宋亚轩也有过一段时间没来找张真源。只因他和张真源不比寻常人颠鸾倒凤,从来欢爱都是他强人所难。若只是身体交易,那也可银货两讫。怪只怪时机不好,他倒愿意剖出真心交予他面前,张真源却不肯舍他一滴眼泪。老天不开眼,偏偏叫他晚遇见。
后面的宋亚轩不敢想,只怕连这点自欺欺人都被戳破。府上正值多事,夫人身体每况愈下,他有如瓮中蚊蝇,在一片漆黑里无休止的打转,只待耗尽最后一缕空气。恰逢刘家设宴,借酒浇愁的好时机,阿甫同他狼狈为奸多时,将他扛回府里后抛进这后院深巷里。
他心里有株黄连发了芽,非要叫他也尝尝苦的滋味。宋亚轩把人扣在怀里,张真源早前还挣扎,后来索性由着他去,两瓣薄唇软绵绵被他含化在里,张真源毫无反应,只等着宋亚轩自觉无味自然就放过他了。偏今天这去势不对,宋亚轩掐着脖抵着根勾他,一边伸手去解他衣裳,急的恨不得立马将人生活剥。
“别……我……算我求你”。张真源哑着嗓子攥住领的方寸地。他鲜少求他,往常痛的狠了,脸色白的吓人,也不让那喉咙里响起一丁点的呻吟,这点响动好比如山铁证,叫人笑话,原是他也沉浸这场欢爱里难以自拔。
“求我”?宋亚轩话里含了戏虐,又或是酒精把人心里的魔鬼催的膨胀。墙上烛火照应两枚影子摇摇晃晃。他把人抱到腿上,滚烫温度隔着一层衣料摩挲。张真源眼里有乞求,红着脸讨好似的用双手去攀他。他不答话,往下走,点在张真源锁骨上狠狠嗦了嗦,烫人的热度告诉他,现在是箭在弦上,没有商量的余地。
然而张真源仰起脖来由他啃,玉手颤抖着去剥他外衫。双眸噙着一腔水,眼周泛起浅浅潮红,他动情模样太少见,让宋亚轩想起第一回卧倒在他红鸾纱帐下的模样,那时他所依仗的还是一剂春药。一件两件,张真源冰凉指尖轻触他体肤,最后两手捉住他腿间的东西,似乎才像是攥住一点希望似的,仰头问他。“我……用别的办法叫你舒服,行不行”?
他一双眼睛太恳切,逃不脱的一张天罗地网似的。宋亚轩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张真源这副样子实在叫人心痒,任凭谁都愿意投身那湾浅水,即使明知日后注定搁浅,点了点头。下一秒,张真源就俯下身子来含住了。
他自小到大没做过这样屈辱的事,塌着腰,弓着身子伺候人,偏宋亚轩是个十足十的无赖,一边好整以暇的盯着他开开合合的,一边把手探到他腿间逗他。张真源成了笼里蛐蛐,只消他动动手指头轻戳一下就能把人折磨的死去活来。宋亚轩心头被牵了绳,瞧他红唇裹着那孽物,心跳跟着他一舒一皱的眉头耸起又落下。这么一看,忍不住朝前挺了一下,偏张真源像被呛到似的,鼻头一皱,很是不可思议似的抬眼瞪他,水汪汪眼神猛得在他身上滚一遭,又要去他半命。
闹到灯芯都萎靡下去,只剩一豆烛火软绵无力的贴在墙根。照理说,宋亚轩就应当言而有信,张真源就此放心睡去,谁晓得半夜忽觉背上一凉,迷糊间又已被人剥去半边衣裳。难免心里懊悔一时,他是戴面具的豺狼,嗜血本性难改,不啃到骨头吃到肉怎么能放过他,却还妄想用那没三两重的诺言拴住他。
到头来又是一笔赔本买卖。
隔日宋亚轩醒来,恰碰上张真源眼神晦暗不明盯着他。眼下两圈浓重乌青,好似一夜未眠的模样。偏偏怎么问他也不松。想来,当晚他那样拼了命的不肯,原是早就先一步察觉了身体的异样之处。他更没理由怪张真源不告诉他,原是他自作孽。
这头宣布吉时已到,那头阿甫慌里慌张的冲进来,他这副“大事不好”的模样有些煞风景,偏偏满屋子都是眼睛,像烛火盯着人灼,硬生生叫他压下喉咙不做响。宋亚轩瞧他这副模样心里警铃大响,只趁着忙乱空档问他是不是张真源出了事儿。阿甫这头支支吾吾,时间可不等人,催着宋亚轩上了场。
座上的宋夫人面色如蜡,在昏红烛火边更显苍白,双眼半阂着,像只垂垂老矣的对于亲眷的祝贺报以一个迟缓勉强的笑容。直到瞧着新人奉上了酒仰头一饮而尽了,也算是心愿落地。
日光软绵无力,云层厚如重裘,半月后,苏姨娘又领着花花上门,吃的却是一顿丧席。同样的喧闹,人们却一下辨明这是一支哀乐,悲伤的声音飘出去很远很远……
川芎(下)2
这一段只是交代一下🐎哥的结局,不看没啥影响,可以直接跳过看下一截。
“现如今,也就只此一地,可品八方佳肴。喜食清鲜的有粤菜,偏爱醇厚滋味的,也有那京菜,更有湘菜,川菜……眼下江南一地是大杂烩,南来北往的食客上桌,上到京酱肉丝,蟹黄豆腐,下到白灼鸡,红烧乳鸽,眼花缭乱之际,难道都肯只饱一场眼福”?
“你们也想分走属于自己的一杯羹不是嘛”?蒋娇娇说完这话转头冲他笑,角一弯,脸颊上就显出两个酒窝来,很柔和的弧度,像朵迎春,是一种温顺的明亮,不刺眼。
她已经就差把话挑明,对面的人却还是没动静。马嘉祺不做声,眼神空洞落到橱窗外。有个卖报童正垂着头给人找零钱,巡逻警卫懒洋洋路过,邮差翻看起那只圆绿邮筒,里面躺着他的一封信,不知何时才能走到下一程。
蒋娇娇也不在意对面人的爱搭不理,用手里的银调羹慢慢吃完最后一,微微垂着头,恰到好处的把整截雪白的脖就敞开在他眼皮子底下。她后头有颗红痣,直钻男人眼睛,这一招她屡试不爽,不信他看不见。既然看见了,难免起好奇心,越发想再多看一眼,碰一碰,谁说男人不是,一点经不起逗。这么一走神,马嘉祺已经招手喊来服务生付了账,转头去取架上的外套。似乎也并不打算向她交待一声就要走人,他这一招叫她有些措手不及。蒋娇娇慌忙追上去挽他手臂,大小姐仪态净失的连角也来不及擦一擦,荷叶裙摆蹭过他西裤,荡漾着,像少女的情思在摇摇晃晃,“我们去看电影”?她问到。
“我还有事要处理,恕我不能陪蒋小姐看电影了,实在抱歉”。马嘉祺拨开她手指,后者不作声,但也还顾及着两边街上人来人往没有哭哭啼啼,只是两手攥住了裙摆边盯着他不放。恰好那电车经过打断两人对峙,一阵叮铃铃后,街上只留下她形只影单。
隔着几人远盯梢的司机追上来,瞧她脸色,一点波澜也没有,两只眼睛里也收了那股劲儿,不挤着眉头垂着眼睛做委屈相了,只是松垮垮漫不经心的盯着来往路人,比茶楼里一挥一挡的变脸还有一套。等到上了车,蒋娇娇又从手提袋里拿出红来往唇上搽,才慢的吩咐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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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娇娇和马嘉祺第一回吃饭也在这家店。做菜的师傅是这城里顶级的招牌了,不论是水晶鸡又或是龙井虾仁,不论是北边人吃的豪迈,又或是南边从小养出一张刁的,到了这儿,都不声响了。谁又说厨房地方窄,闯不出江湖来,大师傅自有独门秘方将人收治服帖,平日里就是挂他名下的徒弟也是不得空闲。
而如此大费周章迎远客,一是为了面子,二无非是这客人不寻常。
一个月前,蒋娇娇跟她爹在车站接到人,倒一时没分辨出来这一行人有哪里不寻常。马嘉祺还穿着旧式的长褂,风尘仆仆站在那汇入大世界的入海。蒋家的车来接,回程一路有意的安排了他和她同坐一辆。他无端有些手忙脚乱,上了车又拘束着,几乎是正襟危坐的模样了,像车里挤进了一樽大佛。恐怕是此前都讲究女子矜持,他还没受过此等酷刑。她这样大剌剌的打量他,使得他从耳朵到脖那一截都泛起了浅浅的红,男人害羞,也是有别样滋味的。况且他模样不差,同她往常接待的那些个油头粉面相比多了点稚拙的书生气,只这一点,蒋娇娇就更是要在心里偷笑起来。
只是还没等拿手好戏登场,倒有人先煞风景的敲起了退堂鼓。原是她爹把人千里迢迢哄过来,打的是一个‘大买卖’的旗号,然而现如今,哪还有比鸦片更大的买卖,手握金山银山。偏偏也有不识货的,刚踏足这乱花迷人眼的大都市,一餐饭吃到一半,而蒋良中的大买卖,这时才现了原形。宋老爷面色一顿,不动声色的讲起了恭维话,再不提半个字买卖相关的。蒋良只猜他下了饭桌就要大手一挥,当下就要带着人回去。也就笑眯眯抬手奉酒,有道说来者是客,既然做不成生意,交个朋友何尝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凡事都别这么早下定论嘛。
自此左右开弓,向来开路难于上天,但既然早已有路,只需拿到钥匙,钥匙在人手里,无疑就简单了。人嘛,投其所好就好了……
男人的七寸无非是‘色’一字,拿捏得当,就是掐中死穴。也不过是手掌心一尾鱼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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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有一段时间,蒋娇娇才发觉是自己低估他了。
不论她使什么法子,又是装作天真懵懂,又是泼洒不一般的风情,她也知道他在老家学中医,常常打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由头找他。只是马嘉祺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真叫她头疼,从前那些个货色,往往是她这头还没使三分力,那头已然水波荡漾,要往笼里钻。从没碰上过如此难对付的,倒让她费尽心思去讨好。后来花了力气打听才知道他在老家已娶了妻。
不过那妻子是何模样,就再没有迹象可寻。人人都像里塞了铅块,牢了贴在肚子底下,不肯说。好似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爹也还没下最后通牒。不然她尽可以卑鄙点,在他吃的酒菜里头下功夫,只等夜半躲进他床榻,一片黑里发生的事儿谁能说的清。饶是他巧如簧,只等来日叫他亲自诊一诊指尖流过的滑脉,假也成真。
到了那时,他难道还能不认?既成了一家人,也就不怕他们宋家还堵着那渝城山不让进了。
当然,蒋娇娇知道是她自己心里也在犹豫。大概还是抱了一点别的念头,不想只纯粹靠着算计。车子在前头拐弯就进了香港路,今天天气不好,夜色来的尤其早,两旁有些店里已经点了灯,黄澄澄的光扑在地上。司机看到蒋娇娇望着窗外,一脸愁云惨淡,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有一回马嘉祺陪她吃完了茶非要去买信纸,赶着人家打烊的点,急匆匆的。白底红线的纸倒是买到手了,最后一班电车也轰隆隆的走了。蒋娇娇追他追的急,穿着高跟的皮鞋,在下门那一阶上崴了脚。她做委屈模样比寻常女子更轻易打动人,这时她倒不似平常得理不饶人了,只是一双杏眼扑闪着目光在他身上绕,原是不轻易皱眉头的人瘪了角,咬着下唇。马嘉祺自知理亏,只好掺着她往回走,也不敢多碰,只是宽松松圈着她的手肘,给她一个支撑的力量,像搀扶着什么祖辈的老太太。月光从中间劈开,整香港路明晃晃的,她在一排排的透明玻璃窗上看见他俩的身影,一瘸一拐的,一直走下去,她的心跳跟章乱七八糟的钢琴曲一样,忽高忽低。
连仆人也看出来她动了心思。有时候蒋娇娇缠着马嘉祺把人往家里带时,总有那么一两个笑的暧昧不明的看着他俩。她从前也这样能做逢场的好戏,明明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连从小照顾她的刘妈看见她出门也眯起眼睛来打趣她,“是找马少爷去吗”?
演惯了画皮,卸下来,一丝一毫的真性情倒来的都格外明显。
蒋娇娇自己也被这念头吓了一大跳。也不清楚自己看上他什么。其实要比,宋家是样样比不过她们家的,后来又听她爹提过一,当然是背着她,只是恰好她闯进书房里碰到了。也就一句,“没见过这样的老顽固”。然后摁灭了手里头的烟,用了很大的劲,好比那瓷烟灰缸里是个断头台,死命的掐着手里的烟往上压。她爹面色不好,蒋娇娇讪讪退出去的功夫,又听他压着嗓子问那头船的时间,走的航线。她心里头的火苗也就彻底熄了,但大概还是猜出电话那头是港航局的人。
不过当时她也没听出别的意味来。现在想来,大概是他们家不是不愿卖,而是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路也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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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马嘉祺还是陪她看了电影。刘妈跑上来叫接电话时,蒋娇娇正在挑裙子。柜子里各种颜色拥挤的要满出来,挑的她心烦意乱。那头暖融融的声音就像是突然吹动了她的裙摆,很是无理,让她有些遮掩不住的慌乱。“今晚有没有空”?马嘉祺的声音传过来。“没空”……蒋娇娇懒洋洋回答他,倒也不是为了赌气,她爹给她安排妥当了今晚要去陪胡家公子跳舞。他是明天的船走,大概是觉得此前行为抱歉,才会有这一通电话。隔了好一会儿,那头顿了顿,才说,“我等你跳好”。她就愣住了,没想好怎么回答,但也没有直截了当的说不要等。就把电话挂了。
墙上那只大钟敲的人心烦。蒋娇娇一个旋身,又看见那指针走了两格,连叫人陶醉的西洋乐都掩盖不了它哒哒哒的声音。叫她心里明知道有人在等的负担又重了一些。搭在她腰上那只手倒是不肯松,有种叫她今晚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架势。过于心急了,不过是借着跳舞的由头,趁机却堂而皇之对她上下其手。她能说什么?本就是自己送到边了,没有怨别人把持不住的道理。
过了一会儿,换了支曲子,他就更得寸进尺了。摆在腰间的手越往上伸了,眼睛却越往下走了,爬进她半敞的领里。反正现下众人都陶醉的旋转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即使被看见了,也还能怪罪给旁的东西。跳舞本就容易叫人情难自已嘛。
蒋娇娇心底一阵恶寒,曲子走到三分之一时,一踉跄跌进他怀里。难为他还假模假式的关心她,蒋娇娇只借头疼到一旁休息。趁着没人注意,从那鳞片似的灯光底下逃了出来。过了一会儿找不到人,叫下人回他就说她身体不适,回府了。男人最乐意扮君子,总不会堂而皇之的趁人之危,强人所难。
她坐了上去,车子就往前开了。马嘉祺也没说话,光看见他半个轮廓,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下是一种很柔和的弧度。在这种不宽敞的空间里难免心也逼仄了,各自蜷缩在角落里扑通扑通的跳着,也只有自己听得到,究竟有没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蒋娇娇在一片黑暗里把手伸到他掌心里挠了挠。“你真不打算再和我相处相处”?电影开了场,光扑过来,像一片汪洋大海。那头没声响,丝毫没有要捉住她手指的迹象,只是任由着它又从掌心里溜走了。她又问,“明天什么时候走”?
“早上”。马嘉祺转过来看着她,在这样昏沉的光线里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了,唯独她一双眼睛亮莹莹的,扑闪着。这不免让她感到近乎于赤身的站在他面前,再没法伪装。
隔了一会儿蒋娇娇听到马嘉祺忽然有些突兀的跟她说了声抱歉。就再没了声响。两个人都没再接着往下说,但她又分明听懂了他说抱歉的缘由,更感到心里一阵酸涩,没来由的后悔起来为什么要来看这场电影。
散场时,外面就又更冷了点。像杯羹似的搅不动,又沉又稠的水珠蓄在一块儿贴在人的皮肤上,直叫人汗毛倒立。街角的那只路灯坏了,只剩一被挤得又长又细的月光拖在地上,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亮着,不至于让人踏错了台阶。于是连眼睛里的东西都模糊起来。司机在街角候着,马嘉祺帮她提着趿地的裙摆,一路走下去,走的很慢,像在等待着什么。
近了,离月亮,离车子,离橱窗里的影子都更近了。他忽然顿住了脚步,向她张开了双臂,讨要一个拥抱。蒋娇娇扑进他怀里说了声再见,风吹过来,她打了个哆嗦,感觉到心脏也像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飞快的钻进了车子里。
呼啸而去了。一切都呼啸而去了。
隔天晨报右下角刊登了一则货船失事的消息,发生时间不过驶离码头四十分钟,失事原因也没提。不过眼下谁人能顾得上,人人皆在乱风中飘摇,蒋娇娇在这个阴凄凄的夜晚里染了风寒,昏睡了三天后才知道这事儿,当然等这则消息顺风游回闭塞的西南角,又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川芎(下)3
也不知道这鬼东西什么时候溜进来的,紧跟着就一大批人倒下了。
明明已然都走过了一半的夏,却还有人被那一点暖融融煨的飘飘然,以为还是春日。眼下地里干活铺子里忙碌的人也少了许多,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也就不再惦念着什么出头之日了,当然还是做缩头最稳妥。
荷蕊起早了些,收洗衣服的下人还没来。架子上就孤零零挂着她那件藕白的旗袍,一团日光空荡荡从窗棂穿进来,照得旗袍上两支花苞颜色粉的通亮。她到前厅转了转,早饭还没准备好。厨房里有两个丫头正凑着头唧唧咕咕,当时太阳还没统个亮成刺眼的样子来,有几只炉子上放着茶壶,煮沸的声音嘟嘟嘟的,似乎徒手在空气里也能一戳一个泡。两支辫子就在升腾的雾气里晃啊晃的,她早年当丫头习惯了轻手轻脚,现如今什么毛病都改了,也学着端起少奶奶的架子,看人总是微微眯着眼,挤出一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叫下人觉得仿佛永远是夹在她两片眼皮子底下一样局促。但这毛病依旧没改,大概是刻进了骨子里,总是下意识的害怕那叮呀或者铛的一声。动静大了,碰上夫人脾气不好的时候,免不了要挨骂。
两个丫头说到了兴头上,谁也没注意后头来了人。余光猛的一瞥到有个影子,转过来就赶忙道,“少奶奶,您起来啦”……手头茶壶里的水也从壶里抖了一点出来,浇到脚边的灰上,发出呲的一声。“早饭马上就好”其中一个赶忙补充道。又偷着瞧她脸色,“您…是有什么吩咐嘛”?
到这时,荷蕊认清楚,这是两个生面孔。大概就是前段时间才到府里来的,一个看上去五官比较钝,像被风吹日晒磨的,皮肤也黑一些。另一个生副尖细下巴,阔唇,两只眼珠不安分的来回滚着,有点肆无忌惮的意味。
“叫什么名字”?
“阿宵,小烟”。她们答道。
荷蕊就转身走了,叫她们心里没底,刚刚的话究竟有没有被她听去了。
“八成不假”……
“瞧她整天坐着,在前厅吃饭也是一个人。几时看见少爷来过”?
“这过门还没多少日子呢”。
“谁晓得她当初使的什么手段。也不过是个空壳的名头,手心里一点东西都没有”。
这么一想,倒也不害怕些了。左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即使交了名字到她手里又如何。阿宵就过来盛了东西出来,一边还在唧唧咕咕着什么,小烟跟着搭腔几句,两个身影在一片雾蒙蒙白水汽里穿梭着,但总还是心里有点凉隐隐的,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厨房里也不像刚刚那样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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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多月没有消息了。派出去打探的走了有几天,又回来了。说是外头大乱了,不比从前,不单单只是要点买路财的意思,原先穴居山野的匪徒,变相的光明正大上街了,不过是穿了身衣服,屠刀变警棍了。“抢”这一字占大头,当然不只钱,更多是女人。路走不下去,这么一来,事情更难办,也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不过宋亚轩自己倒也不焦急,缘由说出来惹人笑话,隔壁镇上也有人走了三五载才回来,出去时家里孩子只有秧苗高,等到回来变了样,四目相对,一双眼睛蓄饱了泪珠,一双眼睛还迷蒙一团雾。老爹都忘了孩子长什么模样,孩子又以为老爹早已不在人间。这世道,什么都不好说。当然,更主要的是兄弟阋墙这事儿免不了一场恶斗。他倒是人人唾弃也无所谓,只是他断定张真源不肯跟他,回了大哥身边,肚子里却还有他的孩子,即使本是他强人所难一场,还是要叫他里外不是人的难堪。
先前的两封信宋亚轩倒是交到了他手里。白底红线的信纸被张真源摩挲的褪了色,翻来覆去的看,只提江南三月,不提归期何时。他就坐在正对窗台的桌子前写回信,一封一封,写的很长,每落一个字都很珍重的样子。张真源也不避着他,反正到头来还是要交到他手里才能飞出这宋宅。有时宋亚轩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写,都是些不相关的东西,绝不泄露出他所遭遇的一星半点,宋亚轩就无声息的笑了,也不知道是笑他和张真源的心有灵犀,默契使然不提这暗中苟且,还是笑他和马嘉祺不愧为天生一对,一样的只报喜不报忧……
更尽管骂他龌龊,原本他是做好了打算,如果张真源决意要害死腹中孩子,他也不见得会不舍得吓一吓他。只怕以后不让他收信这一,他就非妥协不可。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自从那回昏倒被他知道后,张真源醒来,什么也没说。太过反倒让他狠狠担心了一阵,就怕他神不知鬼不觉就下了狠手,后来却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甚至于他夜间抱着不撒手,也不挣扎了。好像就这么默认了,和他有一个孩子的事实。
孩子,多念叨,咀嚼几遍。于是他喉头也不像从前那样苦,他终归和他有个结果不是嘛?知道有了身孕后,宋亚轩可不敢再闹他,也有上一次的成分在,怕张真源真的生气。夜里,他到房里来,一同吃完了饭,就抱着张真源,给他讲故事,有真也有假,还有很多是那时候在学堂上听来的。烛火就把两个人的影子誊在墙上,跟剪下来的年画一样,脸贴着脸,寻常人家最常见的一副相亲相爱的模样。
他就偷着瞥张真源一眼,有时他语气夸张了,惹得他不知道怎么角就泄露了点笑意出来。宋亚轩就愣了神,偏偏还恬不知耻的问,喜欢嘛?
“想起刚见你那时候了”。张真源说。
他再不笑了,角就僵在那儿,像冷了的烛油。半晌,把人抱在怀里,的狠了,像是泄着心里的气,的身下人一双眼睛水雾涟涟,才肯消停。
气的不过是他心里还惦念着回到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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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蕊倒也不生气那两个丫头嚼根。越是日子苦了,越要从旁人身上找点乐子来嘲弄嘲弄。况且她自己也是那样过来的,下人们的通铺里多少个日日夜夜,除了酸腐的汗气挥之不去之外,在被窝里唧唧歪歪的也就是少爷小姐们床帐里的那些事儿了。这头筒子被里发出一点咕唧,那头的被子里立马应和似的从喉头里挤出咳的一声响。
聊以似的,就靠着这点捱过那些个湿冷的日夜。
况且,有时候就是这么巧,正如风言风语传的那样。当时夫人肯点头,不过是宋亚轩说她肚子里有了。不过她千算万算恐怕也没算到,香火是真,不过是进了别人的肚子里。
宋亚轩也没打算瞒她似的,兴许从那回不小心烫了手,她贸贸然闯进来,盯着他们交缠两双手开始,他就早在心里盖棺定论,猜准了她看透了他俩之间的不一般。总说女子最是敏锐,怕是不及他半分。偏偏还装作一副懵懂的样子,继续把戏唱了下去。
再说了,他们当时讲好的,他娶她,给予她的好处自然是除开钱财,身份外还有成千上万。她嫁他,他的要求又简单,不过是做好这个名头上的少奶奶而已。全天下哪还有人敢想,他是为了一人,挪了整盘棋,独独没算中,她对他却不是一本账,只叫亏损,算得清楚毫厘。她原本就是喜欢他。
院子里歇着几只噪鹃在喋喋不休,丫头们开始在前厅布置晚餐,荷蕊端坐着,茶盏将她手心熨出一块圆形的红印。太阳斜斜的横过来扑在她后脖上,焦辣辣的,有些刺痛。“少奶奶,菜齐了,好用晚餐了”。丫头们说。“欸”……她轻轻的应了一声,注意到最末尾端着盘子出去的那个丫头是阿宵。
影子就越拖越长了,院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的身影,端坐着用餐,月白的旗袍腰间开着两支并蒂莲。树丛里响起一片稀里哗啦,下人们嫌吵,用秆子把那几只噪鹃也赶跑了。远处的太阳快落山了,红的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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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阿甫了。自从端午时回了家,宋府里的人就不常看见他。说是家里头催的紧,但他不肯,也不知道怎么的避风头避到堂子里,躲进女人被窝里去了。说来说去,还是娶妻的事情。但又有说是沾了堂子里旁的东西,戒不掉了。
还有人看见宋亚轩也进了那堂子里,揪着阿甫出来了,但隔了没几天又跑回去了。索性就由他去了,但府里的人又知道,阿甫每月的月例还是照旧派给他的。只说是少爷顾念着那点情分,但府里的下人定是怨言最多的。只因他不在,那点活计就又多了出来。
小烟也不知道怎么挑中她的。来了人说少爷叫她过去一趟时,她正在洗衣裳,两只手在水里泡久了,白肿的有点吓人。宋亚轩正和账房师傅在里头点东西,她不好直接进去,等了一会儿他才出来。给后院买菜送餐的活儿就这样落到了她的肩头上。
阿宵打趣她,说是,天上掉馅饼。
“不仅不用再干洗衣做饭的活儿,还能照阿甫哥的月例给”。阿宵撇撇,小烟知道她没说出,不过是一句,怎么就看上你了。
到了这时,张真源的肚子也有了点弧度,只不过藏在那宽松的长袍下依旧是看不太见的。有时候小烟在厨房里择菜,从窗户一格一格的雕花里看到他垂着头坐在桌子前看书,胳膊支着下巴,留给她一个很柔软的弧度。
宋亚轩大多吃了晌午饭才有时间来,不过来了是一副不肯走的样子。那时人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总是松懈着,懒洋洋的。张真源更是了,一副睡不饱的模样。小烟这时倒警醒着,时刻需记着给他盖毯子,怕他着凉。只因有一回犯了瞌睡,挨了宋亚轩说。
“他怕冷,总是手冰脚冰的,眼下更是要注意点儿,别受了冷风”……意思是也不怪她,但不仔细的罪名逃不掉。他这厢眉头拧起来,偏宋亚轩又生了双厉害眼睛,化风又化雨。叫小烟一阵胆战心惊。那一回,张真源在饭桌上说要出去走走,他向来无论何时何地都放双眼睛在他周围,心里嘭的一跳。但又想到往后他肚子要一天比一天大了,走动的也就更少了,也就点了头。不过却不敢要旁人看,干脆丢了手里的事儿自己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那副担忧神情,又是她没见过的。
荷蕊在前后院的门廊上同人打了个照面。就看到宋亚轩搀着张真源往里走,半抱着,从腰后面圈紧了人拢在怀里。那时阿宵正从后面追上来给她送外衫,两只手搭在她肩膀上绕到前面来,有点讨好亲昵的样子。说了一句少奶奶小心着凉了……风刮的呼呼的,把她十余年的梦也卷碎了。她就站在那儿看他们的背影拐进了后院,也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了。听见阿宵在嘲弄她似的哼哼了两声。
荷蕊转头看阿宵,可她分明只是笑着,像是什么话也没说的样子。
又叫她白看一场笑话。
张真源还是受了寒。也不知道是不是小烟的不仔细缘故。半夜里,总听见他轻轻的在咳,声音闷闷的。然后,灯就亮了,暖黄的灯光把屋子的角角落落都铺满,小烟支起半边身子朝那头看,也就一个高大的影子在挪动来挪动去,是宋亚轩在给他倒水。
她就又躺回去,迷蒙里那点光还散不去,像蜂蜜似的四处流淌着。一直躺到天蒙蒙亮,起床去取压在窗台上的签。做下人的自己心里要有本账记着,不能总是劳烦着少爷小姐们一遍遍念叨提醒。不过,小烟不比阿甫,识得字少,为了避免买错东西,张真源总是前一天就把要买的东西写好,放在那儿,到时直接让店家照着上面拿就好了。加之最近他病了,大概自己给自己瞧过了,开了一些不大要紧的药,“总不能叫她背一连串的药名,记不住的”,他这么和宋亚轩说,有点袒护着她的意思。
这话就又传到了别人的耳朵里。小烟自从来了后院,就从那大通铺里搬了出来。有好也有坏,跟着前院的人也就疏远了些,有时候在廊下碰见了阿宵,她正蹲在露天的井旁打水,明明看见了她走过去,也只装做看不见。她俩原先可在一窝棉被里睡,让小烟更难受的是,阿宵还跟着一伙人将她也纳入了那嘀嘀咕咕的范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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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了了,她又退缩了。
还是没在那张签上做手脚。她慌手慌脚的从后院里出来时正碰上阿宵端着个脸盆出来倒水,两相对视上,正在前院廊下一朵橘红的灯光下,把眼睛里的一点东西魔化了,分明的看出是心里有鬼。但也不知道谁心虚些,先一步移开了眼睛。
不过是一点嫉妒心。
当然,日子不是躲着就过得去的,何况在一个府里,总有冤家路窄的时候。那日小烟买完东西回来,在前后院的走廊和阿宵撞了个正着,她俩各自心里有气,又拉不下脸,只别扭着侧过一点身子,巴不得对方快点走过去,但余光里还死死揪着对方不肯放。阿宵就忽的伸手拦住了她,小烟的脸上有些错愕,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最终还是小烟从挎着的篮子里摸了块松子糖出来塞到她里,阿宵就生气似的推了她一把,“你是有了好日子就忘了我啦”?
“吃人家软。知不知道啊”!小烟扑过去拧她耳朵,什么气啊就都烟消云散啦。“疼啊”!阿宵也不服输的扑过去拧她,两个人就又搡着胳膊亲亲热热起来。然而这样一阵吵闹过了,又有些说不出话来了,两人就在这廊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小烟拨了拨阿宵的两根长辫子正打算说得回去烧饭了,就看见阿宵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转过头冲她笑到,“去我那儿坐坐”?话才说完,她就不由分说的拐着她的手走了。
等小烟从前院里出来,比平时迟了半刻钟。都怪这个阿宵不停的拉着她说话。虽然这么说着,但无疑心里又是开心的,连带着脚步都轻快起来。又怕怠慢了,就忙不迭的去做饭,煎药。人人倒以为她轻松,这里头的琐碎谁知道呢。总是提心吊胆的,毕竟是少爷的心肝。
过了晌午,张真源喝了药,孩子却没了。赶来的老中医,从一堆药渣里翻出了罪魁祸首,一味川芎。
签上没有的一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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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这时,正值最心烦意乱的时节。
今天得了空叫了几个下人在修剪院子里的花草,荷蕊就站在廊上看着。站了有段时间,从吃完晌午饭就开始了,下人们在她眼皮子底下不敢不用功。阿宵来送过一次茶水,像是知道她心里不平静,只是静静的站在她身边。宋亚轩照例要留在那头吃完饭,才回书房,时间过于久了,但也没传出什么动静来,叫她胆战心惊。怕出事儿了,又怕没出事儿。
后来就听见小烟的哭声,像支哑破的唢呐,在空气里划开,叫人心头一震。院子里立马就乱起来了,乱了一阵就又静下来了。屋子里人太多,却一点声息都没有,都屏着一气在那儿。隔了有一会儿,人散了些,她就瞧见张真源闭着眼睛躺在那儿,脸色白的吓人。眼看着一切朝着她亲手铸成的不可挽回奔流而去。
小烟被撵出府去了。尽管她觉得冤,但没法儿辩解出什么来。事情后来查了一遍,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不过总不会怀疑到少奶奶的头上来,她们说,她不是爱招惹人的性子和后院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至于阿宵,他们都知道他和小烟淡了,再说,一个丫头,实在犯不着。总之,那天傍晚小烟走出宋府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她。
张真源躺了有段时间,就回了医馆里。宋亚轩也没再拦着他,后来不知怎么的,他也倒下了,抽了起来,毕竟那是排解心中郁闷的良药嘛。
下人们路过门洞,看到他衣裳不整的卧在榻上,越抽越瘦,像只干瘪的纸灯笼,只有接连不断的白烟从烟杆子里溜出来,缠啊绕的,夜以继日的烧着,烧出一个个梦来,梦里不过是他和他的孩子,哭着笑着,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叫着。或是抽的狠了,又看见那时同他在一片大雪里的场景,但是没有大哥闯进来,他们就撑着伞一路走下去。这时,他又像呛到似的咳了一声,然后慢慢的笑了起来。宋亚轩也从里面望过来,只看到廊下两只褪了颜色的纸灯笼,像双浑浊的眼睛看着他。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就暗了下来。荷蕊挟着一身湿漉漉水汽进来时,宋亚轩正盯着榻上的那对鸳鸯枕发愣,她就又弯下腰来替他装了两筒。一缕烟就被连绵的雨幕了,这场雨断断续续的下了半月有余,只叫这所有过往的一切都被冲刷的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