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汭燦再直面朴到贤这个名字是在一场商业活动晚宴上。新剧刚开播，正是炒作与被炒作的高热时期，临进门前记者们见缝插针地一拥而上，他向来抵触这个，瞥见闪光灯立刻转身要走，经纪人李炫君连忙拍拍他作示意，他才停下步子扫视一圈黑洞洞的镜头，默许了这段简短采访。就是在这时，他听见了那个名字，一个年轻记者冲在人群最前面，把话筒伸到他边高声询问：“请问最近传出您和朴到贤要再度合作拍摄新电影的消息属实吗？”

周遭有一瞬的停顿和静默哗然，难以判断这位记者是刚入行不懂事，还是纯粹为了博眼球。再度这个词很微妙，它旁敲侧击把当初那部电影和衍生的一切又带回人们视野范围里，同时引出令人有所幻想的未完下篇，往昔只能算作诱饵，这幻想才是真正的毒药，像捏碎杨梅时流淌的红，晕染出致幻美丽，无人是触碰而不被着色的。李汭燦下意识唇，夜风抚去那点水渍似送来轻佻的，演员素养让他很快整理好情绪，面上不带多余色彩，只留半冷意半温情的微笑，说朴老师也来了，你正好可以替我问问他。

目光所及处，朴到贤就站在一旁正听风，老师二字堪堪能落进耳里，疏远又不算太远。

闪光灯和快门一阵极速运转，李汭燦咬定主意耍这个大牌，不再回答问题朝内场走去，人群拨开又合拢，潮水分聚，追逐着涌向他的背影，被保安拦截在门。他很快地回头瞥了一眼，不看朴到贤，偏看那个让心绪平地落惊雷的记者，真正的好戏主导，即使他明知这瞬间总会被无数连串镜头中的一个捕捉，在网上大肆流传后媒体和粉丝都会为此造出自己想要的解释，但他反骨作痛了，不知叛逆给谁看，大家想要什么样的新闻标题呢，添柴加火，干脆再热闹一些吧。

他的位置离朴到贤很近，没落座就看见了座位上的姓名牌，很难不理解为主办方有意，这场晚宴的重点即不是他们，也少不了花边新闻和往事当佐酒小菜。纸醉金迷的场合，呼都是要付费的，空气飘着金钱颗粒般沉浮下坠，出席者暗中标好了价格，只等你在这场晚宴提供相等的新闻价值。

正式开始前陆陆续续有人来闲聊，有完全不认识的人，也有合作过但依然谈不上认识的人，平时李汭燦也在意塑造一个虚伪的私交形象，现在被那插曲搅乱神经，全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总是些场面话，反正一样空洞牵强。万一不小心把你这套礼服别人上周穿过之类的说出来怎么办？李汭燦天马行空地想，神经紧绷如新月满弓的当下他倒成功把自己逗笑了，笑完接着就涌来比想象中更强烈的疲惫，如果不是有媒体随时监视，他真想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闭眼，再无心力去应付这些顶流或末流熙熙攘攘的虚情。虚情，他无声吐出这个词，唇齿合上时短暂硌痛，像一颗粗糙沙砾，里游过一丝微弱血腥，血的腥与红都是生动的象征，死物没有，而摆在橱窗里的他们是否都算一路货色，最多只能攀比价格牌上数字的长短。

的确并非刻意往朴到贤的座位投去眼神，但事后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会忍不住怀疑起真实性，那些短暂的多虑多思，偶尔反弹的敏感，当真不是在寻找出吗？目光触碰又黏着得猝不及防，迟钝的知觉还来不及后悔，习惯性又投入凝视，仔细甄别这熟悉双眸究竟算是清澈潭水，还是贪婪江潮。精神知觉无具象，理智处处透风，眼花缭乱的琉璃灯火把思维同钻石般精心切割，三分评价朴到贤依然是位势均力敌的对手，三分提醒他危险总是无声的，三分又说流星也会坠入石井，你能抓住的只有片刻美丽，剩下还有一分飘飘摇摇着走了，只因镜片后的眼睛同他对视时讨巧卖乖般眨了眨，睫毛颤动得熠熠生辉。李汭燦被那光刃划伤，理智才又落地，他意识到再不打个招呼有失体面，即使只是个人自尊意义的体面，畏首畏尾这般暧昧的情绪不该露出端倪，显得还忌惮或憧憬什么。脑中排练一遍如何拿捏好自尊和前辈风度，李汭燦端起高脚杯率先走到人跟前，杯中摇晃的浅金色液体是馥郁水果汁，他想先发制人，词语在喉头起落沉浮后却沉淀出一句平铺直叙的“好久不见”。朴到贤端起酒杯的动作缓下来，挂上营业微笑顺接着说确实，都四年七个月了，装模作样的漫不经心，奋力摇曳着一尾灵动。

多半是清楚这种话不会得到回应，话音眼看要落时朴到贤举杯示意，又轻巧接住了，袖温润的黑钻扣在流动瞬间璀璨过头，一道美得足以杀人的弧，李汭燦几乎感到难堪，下意识侧手想把同款的袖扣藏起来。作为公众人物，出席活动会穿的品牌来来回回多半还是那些，撞款不是什么新鲜事，这并不是他们这些年在大庭广众面前的第一件同款，更谈不上最让粉丝发疯的，毕竟时至今日还活着的顽强cp粉总有办法在他们早已毫无关系的人生里寻找牵连的蛛丝马迹。但千丝万缕牵引至当下，唯独如此，李汭燦难以判断朴到贤是不是故意戴上他多年前送的礼物出现，又摆出浑然不觉的姿态，就像他也无从解析自己从一排袖扣中独选了这对的行为。水晶吊灯倾泻而下碎裂光影，朴到贤一道眼神随着他动作追过去，融进光里后再流淌就是无数道，每一道都像的炫耀。明天这场会面将放大后以十多个不同视角登上社交媒体，他们同色的西装，碰撞的酒杯，交汇的眼神，还有隐藏的话题中心袖扣，每一帧都做一个造梦细胞。李汭燦以为自己早习惯此类迎合粉丝的造作编织，原来他人笼中窥探全是漫天飞花里发梦，假也假成个美好骗局，真到落进自己眼里更似一蓬绵绵柳絮，可爱，过敏，又恼人，叫他恨春，说故意或无意都牵强附会。

第二天热搜如期而至，两个名字双双登榜，唯粉急着控评做任务，毒唯当数据女工的间隙还能抽出时间互相打个架，cp粉路人粉还有高强度冲浪看热闹的都随即蜂拥而至。李汭燦洗了把脸，手机弹出无数消息还没去看，他用拇指摁压着太阳穴，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鼓胀而跳动，像气球等待爆炸。做足心理建设才敢打开，与预期并无差别，有正面有负面，冲突越大越好产生话题，焦烂淬毒也能翻腾出人气，变现为金钱。唯独不在计划的是，并不是自己团队买的营销，不过树大招风，哪方下场都不算出乎意料，送上门的热度公关很快会笑纳并利用起来。那还在紧张什么呢，总不能是因为这次另一个主角叫朴到贤就心怀不安吧。

他往正快速浏览网页的李炫君脸上看了一眼，那人连忙双手一摊，耸耸肩表示无奈：“别看我啊老板，昨天就跟你商量过了不会买，难不成我还非要自掏腰包，你当我钱多是吧。”李汭燦手指无意识卷乱了额前碎发，低声应道：“没说是你啊，我肯定知道不是。”表情却阴晴不定，拿起手机又扔到一边，犹豫半天，末了再不明不白补了句：“也不是他买的。”话一出连他自己都觉得没道理，在替谁解释，分明也没那么重要，他又能知道什么，全都自由心证。

 

以现在的咖位做标准，李汭燦已经在娱乐圈坐稳了一线的位置，朴到贤些许飘忽，大约算是个二线，但前景不错，业内人士都看好他继续向上迈进。总之，无论近年是否演过烂剧或当过票房毒药，他们已成为在各大活动典礼中占据相当一席之地的演员是不争的事实。这里标个重音，是演员，而非流量，一个称呼能划出楚河汉界，挣到这个头衔的个中艰辛也唯有自知。

但在许多年前，他们第一次合作时，彼此都还只是初出茅庐的新人。那年李汭燦刚还是个戏剧学院的学生，被已经踏入娱乐圈的朋友介绍着试镜了一部电影，最后幸运地被拍定为主演之一，而另一位主演就是同样还在读书的朴到贤。两人除了学校大戏和偶尔客串过糊剧中的龙套外没有任何作品经验，好在制作班底和演员同样青涩，导演是个怀揣梦想的青年，靠商业片攒了些钱后决定倾其所有拍一部真正属于他的作品。电影带有同性色彩，还掺杂血腥犯罪内容和并不伟光正的三观，因此时至今日国内也没能上映，只有少数文艺片爱好者和两家考古的忠实粉丝看过。情节不算多么新颖或巧妙，一点黑色幽默，一点社会问题，一点青春疼痛，好在演员演技和导演讲故事的能力都尚可，剧组人员也用心打磨，最终结果超出预期，在国外顺利上映后还参加了当年一个电影节，收获了不错的票房和碑。

李汭燦回到家翻开收纳册，当初的电影海报仍被他叠好珍藏，长方形围起熟悉的故事画面，老旧房屋的楼顶露台，穿着衬衫的两个人，一个在打火，一个在伸手触碰风，背后是昏黄的残阳和渐暗的天，“無聲”两个繁体印刷大字落在海报正上方。

影片中的李汭燦是个被生活逼到穷途末路选择拿起刀反抗的冷静疯子，朴到贤则是个会因一点优柔同情心替李汭燦开出关键一枪的职业杀手，罪恶在暗处一拍即合，地上的血就是他们之间的纽带，猩红，狰狞，张牙舞爪，而还未完全退化的良知令他们被这纽带永恒缠绕拉扯，一直下坠到城市边缘。决定开车逃离这座城市的前夜，他们约好在老旧出租屋顶的露台看星星，然后趁夜色尚浓时出发。朴到贤从小卖部买了啤酒，李汭燦不喝酒，所以他另外带了巧克力雪糕。在红日喷薄之前，在恍若无尽的深沉夜幕之下，朴到贤把易拉罐递到李汭燦边上，侧过头低声问他要喝不要喝酒，李汭燦应声说可以啊，接着朴到贤的脸缓缓向他靠近，轻而慢，他能感受到呼拂过，能感受到睫毛扇动，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放大数百倍体会，这个过程像被按下了慢放键，以至于李汭燦不曾想过躲避。在甚至快要忘记他们身在何处、要做什么时，朴到贤突然落下了一个似梦非梦的，李汭燦第一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冰凉的唇相贴着，体温把柔软触碰捂热了，他才发现自己感到眩晕，感到滚烫，感到无法呼。闭眼，睁眼，睫毛丝缕纠缠得如梦如幻月，月又是镜中花水中月，他捞不得也碰不到：这个根本没有写在剧本里。

这是李汭燦第一次接，不管是在荧幕上，还是在现实中。

影片最后保留了这个片段，上映后各路声音用很多角度解析过这个浪漫而突然的镜头，争议不曾少过，有的认为纯粹为了制造话题，有的则说是主角感情线的高潮，总体而言非负面的评价还是占了多数。导演当初喊卡时也是表情满意，夸赞这段戏情绪到位，后来时时以此为例来讲述演员对角色要有自己的思考和诠释。李汭燦用拇指轻轻拭过下唇，好像那温度不属于自己，而是朴到贤留下的，他几乎是在催眠，无数个晃神的瞬间反复默声告诉自己，演员需要入戏，需要相信自己就是戏中人，爱恨悲喜都灵魂共振，这是职责，也是天赋。

杀青那天剧组聚餐，李汭燦借酒壮胆旁敲侧击试图找到端倪，可与朴到贤眼神相对，他脑海里却莫名放起了走马灯：初次见面时把朴到贤衬得像个中学生的圆框眼镜，戏中成为故事源头的那一枪，逃亡前夜并不灿烂反而稀疏的星空，朴到贤身上很淡的酒气，极具蛊惑力的靠近……画面频繁切换，老的新的都急速交替，最后堪堪定格在那一个，万籁俱寂，画面褪色陷入无声，李汭燦也错开眼神选择了保持沉默。

剧中李汭燦的角色有句台词：我总是在和人生中一切更好的可能性错过。也不算是名场面，无奈李炫君格外中意，每次提及都会展示学得惟妙惟肖的腔调，好像坍缩的时间滴落成松脂琥珀后把这句话完整裹在里面了，余下的时间里再去看都是一字不落地发亮发烫。当然，如果后面不接那句阴阳怪气般的“哎，怎么说，有些人明明没错过还非要给自己找事”，李汭燦大概还能骗自己说李炫君只是单纯喜欢这句话。现在他只能闷着头慢慢卷刘海，憋了半天自以为很有道理地回击了一句：“演技好到以假乱真的还少吗？”李炫君锋利异常，抓新重点抓得很快，眼睛自顾自盛满嬉笑了然，早已纵容如炬目光抛出，去踏碎自欺欺人的薄冰：“搞什么啊，二十一世纪了，不会还有人觉得单恋丢人或者谋生可耻吧？”

 

四年七个月，正如朴到贤说的那样，两人这么长一段时间在人如潮水般汹涌的娱乐圈不知为何再没见过，听起来好像命运之轮兀自向前转动，忘了留给他们见哪怕一面的机会，也或许李汭燦洞悉机会，每一个缺、每一处空洞，却钻了牛角尖不愿踏入同一河流。他记忆中始终保存着那片光域，月色奏鸣，星光花园，青涩的作品推着两个更青涩的纵身跃入云端包裹的艺术国度——他看着工作账号的微信列表，大串演员歌手流量老板经纪人，朋友圈发点最新作品或鸡毛蒜皮，下面是成串的客套寒暄，原来这就是层层萤火雾霭背后神秘国度的真面目，你站得够高热度够旺才配选择艺术。随大流点赞评论后李汭燦迅速切回私人账号，朴到贤这些年都没换过的头像躺在他列表里，对话停留在两三年前某部新剧爆火后朴到贤主动发来的夸赞祝贺与他僵硬无比的回复，没几句就戛然而止。

事实上朴到贤的作品他都有看，外界评价此人长了一张都市或校园浪漫剧男主的脸，也确实是此类题材捧红了他，剧播出时热搜上了无数个，当年的最佳新人演员，大大小小综艺接到手软，鲜花掌声眼看如春雨般迎面而来，他却突然与世界作对般消失了近一年，期间除了部并不怎么叫座的电影上映外再无消息。

一年时间不算长，却足够娱乐圈更新换代，新的年下狼狗高冷男神被新的偶像剧制造，粉丝们换了一个又一个儿子老公，朴到贤这个名字显然并非不可取代，在浪漫编织的骗局和资本布置的舞台中，他只不过是某种形象的投射物，精心打扮好推到大众面前的某某，是谁都可以。

彼时李汭燦正在拍一部都市轻喜剧，剧组收工聚餐时，他很偶然地捕捉到有人提起朴到贤这个名字，问怎么没再看见他的消息，多留了份心思去听。“过气了吧。”旁边有人迅速接过话头，“本来也就那么一部剧火了，不赶紧趁站在风上刷刷存在感怎么固粉，这圈子糊起来比吃饭喝水都简单。”大家听了都了然笑笑，更多是笑自己，这个千篇一律到烂俗的剧本，俗得近乎于恶，坐在这里的人谁不是为了刷点存在感让自己在华丽的沼泽中多挣扎几番而不惜做个恶人。活跃气氛的人已经扯到下一个话题，谈笑间酒杯举起，为注定失败的电视剧盛大祝愿成功，于是很快朴到贤这个名字被轻轻带过，淹没在嘈杂里。

像一种蝴蝶效应，没过多久李汭燦在营销号上看见了朴到贤的近况，一组带场景的宣传照，配文重点提到了他将初次挑战话剧舞台。照片里的人胡子拉碴，面颊凹陷，完全瘦脱了相，正伸出干燥皴裂的手从地上捡起半截没抽完的烟要放进袋里，活脱脱一个难民乞丐形象，如果不是旁边打着“朴到贤”三个字，李汭燦都难以快速将此和记忆中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他无法形容那一瞬间自己的感受，劈头盖脸的悲伤压来，同时还能冲出那么多无端端的喜悦。这些年在艺术和现实中来回奔波寻找平衡，粉丝加诸于他的希望和投射给他的失望，演过的角色和读过的剧本，还有找的借、掉的眼泪、立的目标等等，忽然全部收紧成一团，蛰伏的都凌空炸开了，炸出一朵声色庞大空气花，汹艳艳，无意义，又组成全部的意义。

那段时间只要一得空李汭燦就会买票到场，难得的休假日多数都投入，硬拉着李炫君一起全副武装（拉不动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出门，且严格遵守防止被认出来的几铁律：临近开场前踩点到，熄灯后再入座，不要买第一排的位置，李炫君吐槽他像做贼一样，他就装作没听见——总不能承认是真的心虚。

李汭燦也献花，大多以向日葵为主，换着点缀非洲菊、洋牡丹、香槟桔梗等等，混在粉丝们大片靓丽的红粉白玉里的总是格外鲜亮一抹黄。尽管自己不愿被朴到贤看见，但胜负欲让他希望花能得到偏爱目光，不要见惯了的香水百合，也不选柔媚可爱的各色玫瑰，只是一束向日葵，寄生满满一捧春光。

彼时没有人能预言朴到贤这次尝试的结果是好是坏，娱乐圈瞬息万变，风向比之南极大陆更诡谲莫测，能不能赚钱，能不能翻红，能不能回到大众的讨论之中，李汭燦都不知道。但他知道，脱离一切，赤重生在舞台的怀抱里，那一刻站在聚光灯下表演的模样是朴到贤想要的，也是他想要的。

再看见朴到贤这个名字已不劳他手动搜索，有点什么动静热搜就稳稳挂着，杂志封面到广告代言总能看见这张脸，人红不红从这些地方就能看出来。媒体观众好评如潮，夸赞他是新一代明星中的清流，在如今浮躁的大环境下还能选择激流勇退，闭关沉淀演技，这才是演员的品格。李汭燦窝在沙发里刷手机，他看着那些溢美之词，像能从字里行间看见那些走过相同的路却栽倒在路上的、热爱过艺术的灵魂，一张又一张闪烁的面孔像一河流，在世俗中流过，什么都没留下，也什么都没带走。他嚼碎饮料里喝剩的冰块就像嚼碎水果硬糖，脆生生的，满钝痛嘎吱作响，这痛也是幸存者的渴。人究竟要付出多少努力又要天降多少幸运才能得见积雪化水，开春的第一束阳光是液态黄金，温暖到几近奢侈，他仿佛能看见朴到贤正在这束光里抽，不可名状的骄傲也被滋养出来悄悄探头，李汭燦有些奇妙地想，他一直那么好，远超你们想象的好，但唯独我比世人都更早看见。

 

冬天总是大日子，各路活动和红毯汇集大半个当红娱乐圈，年末电影节的后台毫不意外遇到了风头正盛的朴到贤。人来人往里他穿了一身低调常规的黑色西服，尽管在场大多男星都是差不多装扮，李汭燦还是一眼看见，下意识错开视线。

前段时间找两人合作的剧本顺媒体炒作之势上门不少，放在往年李汭燦大概会全盘拒绝，今年说不明白为什么，倒是开了先例，层层筛选后留了本题材犀利新颖的，没立刻接下，也没拒绝，只摆在那，说希望能允许他思考一段时间。片方好说话，客套几句后欣然答应下来，只是又状似无意般透露朴到贤也给了类似的说法，他假装听了句风凉话，闭眼时隐约感到刺痛，像被一朵花给咬了。就活该这份刺痛被延续，隐形眼镜整个晚上都在不作美地滑片，他对着镜子忍不住频繁眨眼查看，湿润疼痛的镜面视线里稳步走来的朴到贤好像枝叶修长的玫瑰，李汭燦转过身去，这人挑了挑眉，开第一句话不是你好也不是你好不好，生疏兀自消解，放低声线只问了一句：“你眼睛怎么了？”

这话没由来得有魔力，他长时间因为影帝提名而焦虑空悬的心突然就应声掉了下来，落在蓝色天鹅绒的垫子上，落在朴到贤手心里，变得那样柔软、安静。

朴到贤有一双分外漂亮的手，手指修长纤细，皮肤白皙，像用象牙和玫瑰叶雕成，美成冰山一角掀起的波澜，足以蛊惑心智，被捧起脸颊时李汭燦还仍分出几分心思在观察指节的形状，平日扮惯尴尬避嫌装相，现在倒全然没去想一个不知该如何形容关系的人替自己摘隐形眼镜听起来有多荒诞。朴到贤刚洗过手，指尖还微微泛凉，试探着靠近眼球时他下意识想往后要躲，被人几乎强硬地按住，快速将隐形卸了去才放开。指尖只停留了不到一秒，黏膜上却好像永恒拓印着那点微小的移动，瞬间拉长到了无限，触感里的指骨不敢用半分力，仿佛自己是一块正被雕琢的、薄而脆的美玉。李汭燦在摘隐形过程中努力瞪着眼，朴到贤一收回手他立刻放肆，狠狠眨眼让生理泪水和不适感滚落，表情管理都抛在一边，闭眼时分明听见这人被逗笑了，笑得那么云开雾散、光风霁月的，睁眼却还是那张安静平和的脸，拿来纸帕替他拭去眼泪。

没道理才成就意义，蒙昧的雷将他劈开，理智回归后违和感姗姗来迟。他们一举一动都多余，片刻温柔如同暖气上的奶油雪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坍塌融化，一滩甜腻过头的累赘，除了微笑和沉默，忽然没有太好的表情。

两人面对面站着，谁也没认真看谁，灯光在这转瞬间变得刺眼锋利。朴到贤把纸巾揉成团塞进他手里，脸上挂起了近似营业的表情：“那部剧你会接吗？”李汭燦皱了皱眉，没说实话，应付说还不知道，在朴到贤回答“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后”他干脆恼了，加重语气几乎是呛声般问：“你等我干什么，关我什么事，真想等消息你不会直接问我吗？”

他想他们会就在这里互相重复推拉，每句话互为因果，每个字有三五种含义亟待破解，往来成一个让他窒息的轮回，就像他们总是做的那样，但朴到贤却出乎他意料，用一种近乎孩童般理所当然的天真语气反问了回来，字字落地有声：“你也从来不问我不是吗？”

李汭燦霎时往后退了一步，他像真没听懂，又像不敢回答，只能眼看字句如多米诺骨牌般倒下砸出一个现实，情绪调和在一起，给脸染出一层一层面具，好似只应激反应的鸟雀。他眼看朴到贤的脸越靠越近，悄声屏住呼，垂下眼，睫毛颤动如轻颤的蝶翼。他根本不敢喘气，也没办法喘气，多的一气都用来供给大脑，他仿佛回到四年又七个月前楼顶露台那场戏里，朴到贤低头时覆盖一片玫瑰色幻影，如同玻璃糖纸，而李汭燦成了那颗天使选中的、坠入甜蜜陷阱的糖果，被完完整整包裹起来。

这个和当年一样短暂仓促，他们也和当年一样装起了眼盲心瞎。太阳穴跳得胀而痛，喉咙干涸发烫，李汭燦由这看见了年少的自己，看见了他们的第一场戏，看见了舞台剧谢幕后下台恰好捧起自己送的花束的朴到贤正站在走向坦荡前途的又一个新起点上，彼时彼刻经久不息的掌声恰如此时此刻，换他站在这个幻想过无数次的领奖台上，给曾经许诺的远大前程一个短暂答案。年少时这就是他的神殿，是繁花长阶通往的黄山白岳梦，千百个水晶手鼓演奏，千万种黎明微光闪烁，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和主持人的声音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现实，不再是他一个人的梦。

李汭燦头一回在镜头前笑得那么畅快、安定、骄傲，他同自己彻底和解了，不仅是今天的，更是当年的，摩西将手杖赐予他，海水天地从中间分开，孕育出新的平原，那就是去的路。他朝着大众深深鞠躬，手接过话筒正准备致辞时余光扫到那个自上台就偷偷注意的人忽然抱着一抹晴色走来，黄灿灿的一捧花束，向日葵与小雏菊，奶油色的雾面纸精心扎起一隅丢失的春天，将花递过来的手边袖上仍是那枚自己送出的袖扣。电光火石，一幕幕画面如走马灯闪烁，时光是沙漏中细致的晶体，在眼下簌簌流淌，他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一个头衔，一束花，一种事物背后象征的意义，这一切来得好像很晚，但总有人会对你说走过的路都很珍贵。朴到贤正把笑意藏在花束背后，再没有任何表情能比这更有故事性，这颗属于他的东方启明星，沉默而多情，拥有盗火者的灵魂，李汭燦知道他也在等，等自己终于先伸出手，也告诉他，万千人中他们正因此而注定在星光下相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