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造蝴蝶

00.

试试用一百吨雨水在一秒内击打空中一个点。

 

01.

见到那个男人是在我实习结束前的倒数第二周。

为了混完最后十个学分,我毫不羞耻地找到了我曾经的班主任让他给我一份闲职,估计他还惦念着我是他的生物课代表,把我塞进了实验室。我倒喜欢那里,终日阴凉,各种动物作陪。我的高中,排的上号的中学,父母满意,友邻歆羡,盯着那些在福尔马林中坐磁悬浮列车的生物,我也有种尘埃落定后的感觉,从此这就是支点,趴上去,压住生活,不用再起来了。起什么起,太累。

 

早在我学会搞定那些实验室使用申请的各类文书前就听到传言,会有大导演来学校取景。那个导演姓权,生命轨迹顺滑地遵行出名趁早的原则,小众乏味文艺影片出身,三十岁门槛上却也好几个奖在手,成为本校乐意用来装点门面,以显人文精神也浓厚的知名校友。后来我高中毕业学了金融,照着熔铸的模型一路走下削尖脑袋要往交易所挤,注定潜意识里对“拿奖导演”敬而远之。奖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所谓文艺,意味着没法在昏睡中睡去四十分钟醒过来还能无缝衔接上爱人的泪水、把他揽过来并打个爆米花和碳酸饮料的嗝。我俗得很,倒也不是看不懂,是对某些导演“以为观众都不懂”的不耐烦。他们每一个长镜头都蕴含着对大众的鄙视。哈哈,何必。

 

但权导演不一样。只讨好一种群体容易,使上下都舒坦的难得,这是我在遇见他后专程去影院看他某部的感受。身边坐的并非男友,是比我更俗的白痴好友,她喃喃:我——靠!好怀念啊。

 

是,是怀念。即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一块碎片、一面滑头而不怀好意的棱镜、一张皱巴巴通向过去的限时票券,是你自己。真诚,恰到好处,不腻歪。

 

学校对“要来取景”的传言严阵以待,包括我的各位同僚,人心浮动如雨前池鱼。校长简直想亲自联系,说不定又能为下一届招生加把劲?但剧组没有出现。

 

甚至在我从半弃置的体育器材仓库出来转身下楼时,看到足球场上零星铺开的摄像机与滑轨时,还没反应过来;要自另一走廊离开学校、被一个男人拍肩时,仍然没反应。

 

那男人身材修长,质地良好款式普通的风衣,眼睛细长而亮。他手指很长,夹着烟问能否借个火。

 

给他点着,我知道了:他就是他,权顺荣。

 

排除遭遇拒绝与不礼貌的可能性,还是忍不住问:您要拍什么题材?

 

权顺荣隔着烟雾看我,说:知道十三年前那出吗?

 

我笑了,说那时候我才八岁

死物能在挑起的眉峰上、半捂住的窃窃私语里重新着色、翻覆鲜活,反正多种版本塞满课余时间。没人觉得它还会被各种犯调研报告提及,却没想到十三年后还有人站在波心,站在恶水中央。

我就拍它。”权顺荣大步向足球场走去,问你要过来吗?

 

权顺荣之所以会拍人肩膀,全因产生了幻觉。现在很多电视剧电影爱加滤镜,又新又好,皆大欢喜,演员鼻梁都模糊掉,剩观众个个罹患雪盲症。他和他的摄影就从不搞这一套。然而故地会自动打上滤镜:比如体育器材仓库的那个背影,权顺荣以为是他把他翻过来,时间魔法骤然消退,此人与李知勋只拥有一对肖似的肩胛骨。削薄,撑起一片无用的、流失的空气。

 

他向借火,给自己一支烟的余地冷静,回复状态、提出递请。他故意只选在周末来取景,要的即为隔绝,眼下又亲自给帷幔扯了缝。

 

我认识知勋就是在那个器材仓库。”权顺荣说。

 

现在不用了,很快这栋楼将要拆除。生物老师说,有学生家长赞助了新楼。

 

权顺荣点头,向摄影比手势。开始。

 

03.

篮球拍打在地,蹦得不高,权顺荣俯身一捞,汗顺着下颌落到三分线上,半磨净的白漆边出现一串大大小小的水痕。

 

拈起篮球,可以捏,他指尖顶着转了两圈,想了想准备去仓库——那地方锁和不锁几无区别,应该能找到需要的打气简。

 

权顺荣手在门栓上顿住,巧,看样子锁已被捣开。里头漏出声音,肢体碰撞的、调笑的,声线质感不同,其间包含的恶意倒一致,并且都如变声期横遣车祸,难听得各有千秋。

 

跟个小傻逼废这么多话干嘛?

 

有人“嘚”地弹了弹,“嗬,看他那眼神!妈的,瞎子养出来的还担会瞪!

 

你他妈什么意思,嗯?清脆的两声,这样看老子什么意思?

 

权顺荣皱眉,把篮球端端正正摆在门前,退后两步,飞起一脚。假冒足球火力全开!金锣响玉鼓鸣地将铁门撞上墙面,天花板受潮的石灰和半面蛛网一同跌下来。

 

他这个登场太过势不可当,使半圈人定住。四五张桌椅拼一处,形成小小的钢铁牢笼。男生们或坐或靠,为首的双腿高搭,三指紧捏一人下巴。那人没有抬头,像随时能破碎的蛋壳。权顺荣感到透过刘海的目光,一枚黑色钉子。难怪众人被轻易激怒,这样钉在瞳孔、钉在脊梁骨上的眼神,让你觉得反遭凌辱,被损害的更高贵。权顺荣扫一眼,干什么?男生撒手,收起腿,踩着椅板跳下来。在椅子翻倒前脚尖勾住,不忘慢斯理地拍两下包围圈中人的脸。这种小耳光,要义不在力道,务必响亮,是轻蔑的具象化,一点一点打崩对方意志。他一边拍,一边示威性地看权顺荣

 

权顺荣跨前一步,男生立马停了,扯松的领带下露出学号,高二的。左侧一个黄毛张,话还没出,被一肘捯了回去。因为人人耳膜受苦,迎来一阵激厉的晕眩——权顺荣连踹三下,掰了半根椅腿,青绿色沾满涂改液和小抄公式,他架在右肩。只要他愿意,这随时可成完美的凶器。

 

一个半固态的画面。没有人动,微妙的气流偏差都能在胜负天平上加减砝码。权顺荣想起他某个表弟曾经讲:群架,你抓着领头的打。哪怕所有人都打你,把这个狗日的揍出血就完事儿了。这叫什么,这就是气势。你赢了。没赢也是赢。他从前对这话很不屑,现在不自知地运用、不合时宜的笑出声。正是这诡异的笑破局,男生们泄气,面面相觑,离开。经过时一个个撞他肩膀。挑衅的末梢,不甘骂娘:“操,真晦气......干你事啊?”

 

他说:“吵到我找东西了。”

 

铛一声响,椅腿抛去角落。日影晃荡,风来搅弄尘土味,宛如置身松枝燃烧的蚁穴,蚂蚁们该四下奔逃。身后人咳嗽,权顺荣走过去拉开一张桌子。

 

“我自己会走。”音量不大,拒斥的意味明显。权顺荣手腕一转,把桌子拖向北面窗户,半蹲,在高及室顶的壁柜上翻翻找找,没有回答,意料之外的沉默显然令人不适应,男生从缺了一角的简陋囚笼中走出,四指攥拳拇指用力,压在窗台边缘。“呲啦”,剥下一块,石灰与霉斑渗入指甲缝里,扎了根。

 

李知勋飞快仰头,看窗边人。发蓬松,汗腻在骨上,光泽闪亮。四月里雨水不绝稀罕的阳光攒作锋芒,给他套了个黄金项圈。他碰掉一个纸箱,没管,似乎拉开桌子就真是为了垫脚,如他所言:“找东西。”不是援手,不是人间宅急送。挺好。李知勋在对方随随的状态中将体面的残片一点点粘好,他是精于此道的小匠人;每天被打烂一百次,新造一百次。每秒都是再世为人。这穿球衣的漠视好比良方,他籍此平定。迟疑数秒,推门。

 

“咚”,一个积灰打气筒飞过头顶,门边阻住他去路。权顺荣弯腰捡篮球,抵在手腕与胯骨间,左手小拇指掏掏耳朵,像是在自言自语:嗨,终于找着了。

 

又瞄着胸牌说:“李知勋,帮个忙,打气,会吧?”

 

他看到愣住的,黑色的眼睛不再打出黑色的钉子,代之以一瞬间的懵懂。这懵懂非常轻率且轻,轻率在它让权顺荣于第一次照面就明白了一层真的李知勋;轻在它只出现一秒,但人人都可以为摧毁这一秒而疯狂、或者为保护这一秒去死,权顺荣属于后者,他无数次庆幸占有这一秒的人是自己。

 

李知勋提着打气筒,脚有些跛。之前十几分钟,高二黄毛们就地取材,跳绳柄也能用来敲敲膝盖。他蜷了蜷右手中指,权顺荣看到半涸的血色。

 

应该是刚才抠出来的,权顺荣想。他挠了挠头,把球递过去:抱着,我来。

 

04.

上课铃响前权顺荣先走一步,高三部得提前十五分钟坐教室里英语小练。李知勋拔打气筒的手柄,缓缓压出,空气急速逃逸,一缕获释的风缠绕脚踝。他在看似不断重复的动作里完成转嫁,呼转嫁,像科普杂志上一片海域里只有一只的鲸。

 

放下打气筒。不想去教室,他心底说。腿还是往外走,彻底走出器材仓库前回头望了望:仓库的窗台高,窗户小,采光有限。他总在暗处与别人厮打。刚才的高三男生恰巧站在分割点上,由他劈出一光廊。

 

李知勋搓了搓指尖伤,指甲缝里石灰细细屑屑掉落,已变成暗红色。

 

第一节课是物理,迟到十五分钟。女老师虽不满但大体容忍,毕竟他分数好看。坐下去不到三十秒,后排有人举手:“老师,我要吐了。”

 

李知勋笔尖一停,窃笑、刻意压低却因此更大声的话音汇为后浪,自脚踵把他扑倒,没顶,他脸朝下贴在滩涂上,沙石 堵住鼻。

 

“什么味儿啊......

 

“都快夏天了别是一礼拜不洗衣服。”

 

“哈哈,真说不准。毕竟人家妈妈看不见——”

 

同桌把课本摔得啪啪响,划地分治般掇开桌椅。他捏着鼻子,头朝另一边骂:都闭,你们嚷什么嚷,你们和他坐试试!

 

女老师拍了几次讲台,轰然的之潮载着教室漂流,无法止住,起头的那位给学校捐了近百万赞助费。高跟鞋笃笃地经过李知勋座位旁,细眉一揪,她说:“注意个人卫生”。

 

李知勋知道气味源于领到背部一圈汁液。当时他被摁住手脚,黄毛开盒鲱鱼罐头欲往头上浇。他奋起挣出一只拳头,打飞,汁液湿淋淋地浇在发尾。粘稠的、腥臊的,不是作为食品,他觉得被鱼的尸块攻击了。至今鲱鱼的游魂扔在教室里,与所有人的言语一道盘旋回升。

 

他没有表情,撑太阳穴,课间翻过又一页试卷。臂弯和肘关节显得很固执,像寒带树林的枝干。想了奇怪,后来......后来就是那个打球的高三男生。他看到胸牌,叫权顺荣,他原本不记这些人的名字的。

 

权顺荣没闻到这股味道吗?在他们面对面只隔一拳的时候。

 

六点,宣传委员招呼女伴一起回家,黑板上写着的是他们的名字。那又怎样?无论写谁的名字,均可把簸箕踢到李知勋桌下。宣传委员确信今天更可以了,谁会有他那么臭?白瞎一张好脸蛋!不如连带自己一起扫除清理,还是给他个改造机会呢。

 

女孩一手拽书包带,一手扒在门框上犹豫不决。李知勋目光在宣传委员的迪士尼挂件停留片刻,不着痕迹地定在女孩脸上。他想还好爸爸在跑路之前那个有关迪士尼的诺言没有兑现,不然他只怕自己会吐。

 

在甜蜜氛围里吐。在粉红泡泡里吐。在柔软棉花糖和欢乐颂里吐。

 

女孩甩开宣传委员的手,李知勋那个眼神给她以不得不如此做的决意。宣传委员气得跺脚,同性间的背叛起因不足道、过程迅速、后果比天大,她飞一般跑走了。

 

李知勋擦黑板,夕阳斜映在窗户上,学校鼓乐队正小号前奏,号声像琉璃鸽子,洒脱,半透明,不落地。矩形和梯形拼接出的光路,未熟的番茄色,他拍拍黑板刷,粉尘忽明忽暗,光中聚散成微型云朵。女孩在讲台后面怯生生地说,你......回家吧,今天本来就是我值日。

 

李知勋走下讲台,去拿扫把和桶。再度经过女孩身侧时说你两排我四排。

 

其实这是难得的平静时分,平静中横生快乐。就算不货真价实,也无比接近。李知勋对值日完全无所谓,他当把握住快乐的赝品。

 

两人在安静中打扫完毕,他提着一桶污水说我去倒。

 

“好......好哦。”女孩说。最后鼓起勇气般又说:你不要理他们,我小时候也打翻过鲱鱼罐头。

 

李知勋在门偏头,略惊讶地扫了女孩一眼。他连头发丝都软下来,平淡道:谢谢你。

 

05.

权顺荣取车。今天周考,他在作文里引除非有一天朝霞赶上晚霞。他预计又会得个低分。语文老师是个快要回家带孙子的老头,对他恨铁不成钢,一腔拳拳心肠,说你这样搞考场作文,不对!权顺荣嬉皮笑脸老师,等高考我就不这样了,我一定顺顺利利毕业。

 

但他知道不是。即高考,权顺荣还是会这样写。

 

他从车棚出来,吹哨绕升旗台兜两圈,站起来骑。听到上方一下,楼层之间有回音。

 

升旗台正对高一教学楼,权顺荣抬头。逆光,李知勋身形挺拔单薄,像支被门框定的苇尖、像裁纸刀破开他引的那些诗集子。好危险,随时要溶化到紫色里,蓝色里,夜晚是一瓶巨大的药水。权顺荣没来由心悸,后来他反复质询是不是早就洞察,是不是从一开始有不得免的八十二难。他不抬头,天机未必会选择他。不,不是。他借由篮球撞开仓库门时就让命数占了先手。

 

李知勋被粉笔灰吹迷眼,一松劲水桶砸落,污水淌一地。他忙去扶,模糊视域里一个人影。等他扶起,眨眨眼,近近远远,远远近近,流下一串泪水。风凉,眼泪洗出个新世界,得以看清权顺荣。他们隔着两层楼,和一湾临时河流。灰黑淌出来,就不脏了,是最后一点夕辉里闪耀的洁净。李知勋忽然笑了,他脸上也有一泓洁净。权顺荣差点从山地车上摔下来,腿忙一撑,也跟着笑。

 

他心里说你不要哭给别人看,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了他们所有看过你掉眼泪的、使你掉眼泪的……这个念头一冒,权顺荣自己都一哆嗦。那时候他就发现李知勋笑比哭好看,哭比笑好看,两样均少见,他一见就是两样,像同时击沉太阳与月亮。

 

李知勋走回教室,把桶和拖把摆好。他用过的拖把洗晒得干净,别人的马马虎虎发霉、忙忙碌碌飞出蚊子,有的甚至长了蘑菇。他锁门下楼。

 

山地车远远地缀在后面,李知勋步子有点拖,膝盖上淤紫带青。过了三街,两个丁字路。红灯把他们切断,李知勋头也不回地叫别跟着我了

 

权顺荣一只脚在踏板上,另一腿在地上溜,歪歪斜斜,骑不像骑,山地车如顽劣马匹,尾行骑士光明正大在安全岛上停住。说没跟着你啊,我顺路回家。没什么后坐载人的偶像剧惜节,他没座,以后也不打算装。李知勋肯定不会因为腿伤坐上他的车,李知勋的自尊受不了。有些人的尊严丰富到了浑然不觉其存在的地步,剃除这点净重毛重,立马就能飞到天上去。如果他坐了,相当于对生活举白旗、让伤害有隙可乘。权顺荣可太清楚,他不会的。

 

他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溜着跟在李知勋身后,菜贩聚集地、面馆、五元杂货店、盗版书摊.....女人丝袜垂下,权顺荣低头,像头顶悬荡一片肉色触角。音浪嘈杂,山地车链的咔嗒声却在两人耳畔成倍放大。李知勋拐进街角的自助洗衣房,投币能洗一箩筐的那种,十台洗衣机里有两台常故障,三台关不紧门,须用脚抵着,洗完鞋子湿透。他来把昨天就用桶占上位的、母亲的衣服塞进去,左脚抵上门,拿一本习题册在手里勾选项。

 

权顺荣站在门看他,这一套动作极娴熟,以致姿态不可笑。随着洗衣机的振动李知勋身体也在抖动,像某种韵律惨淡的舞蹈。他又胸闷气短。

李知勋抬手勾一个C

 

半个多小时过去,他提桶出来,脚一踩一个水坑,泡沫亮晶晶。门人居然还没走,杵出个年少门神,他试探性地对李知勋伸了伸手,李知勋摇头。

 

那些人说得也对,李知勋想。他母亲的确是瞎子,的确干不来这么多活,他的确是瞎子养大的。但母亲是一株马兰花,永远穿着白褂,里头褪色裙衫,走在一片艾草味横浮的烟雾中。很香,很干净,每一个被她捏过肩腰背的人都得以分取一点温柔与生命内质的顽韧。李知勋小时候看那些客人走出来,无论年龄职业,面庞上均带出一点孩童式的腼腆轻松。就知道他母亲又做了所有人的母亲,一个形而上的母性概念,一个符号。所以他洗母亲的工作服洗得很勤。“知勋去做功课“——无声的责备,意思是洗衣服干杂活哪轮得到你李知勋。他只好偷偷跑洗衣房,他穿鲱鱼味道的校服不要紧,母亲不行。

 

权顺荣也不勉强,再走过一段拆迁区,说我明天把校服带给你。陈述语气。没等李知勋接话,赶上一句我高一时穿的,不会大到哪去,你穿得了的。所有拒绝被拦截,李知勋在顺着手臂上泛的酸麻中想到他中午叫那声“李知勋”,好像他们相识多年。

 

巷灯打下来,电压不稳,蛾子多。李知勋权顺荣,脸在纷乱光线里如屏上金碧山水,转徙明灭,他握了握桶把手,讲你要不要来我家吃晚饭

 

06.

权顺荣自己去李知勋家堪比荒野求生丛林冒险。檐下涂指甲油磕瓜子的女人会纷纷把眼风掷来,艳情风暴里他简直不敢抬头,同手同脚快步走,拍着推拿店的推拉门心里默念:知勋知勋快来啊。仿佛外面有什么凶兽一般。李知勋开门,说她们逗你的。

 

知道。他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我不是坏男人啊。

 

李知勋的角在权顺荣看不到的地方迅速翘起,他还是淡淡地因为你不是,所以她们更爱逗你。

 

身后传来拖长的苦恼的叫声女人好难懂——不管了

 

后来权顺荣垂着脑袋跟李知勋穿过街巷,李知勋冲女人们一一点头郑姐/金姐,别逗他,他脸皮薄。或娇脆或被烟熏透的笑撵上来,女人们很快乐。

 

他第一次接住李知勋的邀约有些不敢信,影子把李知勋拔高了,尖下巴也抬得高。权顺荣对生物教师说嗯,那一刻奠定他的水位。高高在上凌越干所有暴力,恶意,污名之上

 

权顺荣下意识用了个仰视的眼神,他哼哼哧哧两句没有不方

 

李知勋你愿意来就来。

 

推拉门在一次台风中毁坏,他看李知勋以神奇手段将其推开再从里头拴住。蹇境催生的小智慧在李知勋身上层出不穷,他把权顺荣让进屋,说不用脱鞋。

 

过道狭仄,三张推拿床,整齐,墙角有两盆月季花。淡橘色的窗帘使空气和风、光线与雨透入时都带有令人昏昏欲睡的柔情,或许还悲情。悲情的点在于李知勋李知勋的睫毛上有红光,悬凝未滴的血液,像什么电影小说的主角。主角不动,看客被牵动。电视机能爬出贞子,书页能裁下段落随身携带,权顺荣怎么就不能爬到这幕里去为李知勋痛一回、把他折叠放在掌心,小纸人。

 

李知勋掀起帘,推拿房后隔开的就算。他说妈我回来了。

 

妇人踱过来,美,衰老,两者并存得很浑融。眼睛细长无光,敏锐地朝权顺荣站的方向是有客人吗

 

权顺荣拍着后脑勺叫了两声阿姨好

 

知勋的朋友啊,妇人笑,手掌在衣摆上不住地擦这还是知勋第一次带朋友来家里,没准备什么……没吃饭我出去买几个菜。

 

权顺荣一叠声不用了阿姨,真不用麻烦了

 

李知勋搭上母亲的小臂,她几乎是顺从地在儿子的动作下转了个圈,坐下了。他说干什么呀妈,他自愿来吃我们家的晚饭的。重音落在我们上。

 

五分钟后权顺荣明白,李知勋以自曝的方式指望逼退他。没什么菜无限趋近于没有菜,隔夜豆腐汤泡饭。对桌的冷如生铁,母亲热情,反复为寒酸晚餐致歉,而权顺荣手脚局促生怕一举胳膊碰翻用以格挡的纸门纸门后就是李知勋的床铺。劣质墙板已传来隔壁夫妻打架、足浴接客的声响,权顺荣想他枕着这些动静入眠多了呢他们目光在视觉的分野之外短兵相接飞箭与软剑。李知勋在说看到没,在说打包起你的好人好事给我滚。权顺荣在想你真不识好赖——不过算了,那又怎样他们彼此卯着劲,年轻的雄鹿,不太用力的那种。这场无声交锋的唯一见证是失明的母亲,在脑电波接榫的刹那等于让全世界开小差,就好像如果飞船降临个小小星球、拓荒者寻到块飞地,无需借助任何感官。

 

饭吃完,权顺荣说阿姨你休息吧我来洗碗。他也学李知勋让这盲妇转了个圈,安置在椅子上。碗拿到楼后头的公共洗手池,少油水的晚饭反而有清洗的利。李知勋沥干水,说没吃饱吧。

 

权顺荣甩手还行。

 

少来。

 

我本来就很好养活啊,”权顺荣还可以再少吃点。

 

李知勋端碗送他到巷。拜拜。

 

权顺荣半趴在山地车横杠上纠正他明天见。

 

李知勋怔忪,在飞驰而去的背影后心底说明天见。

 

07.

哪有什么为什么,问出这种问题你是没读过高中啧,这么说吧,每个班都会有个胖子,有个丑人。个别班会有残疾,有弱智。什么都没有的话,你班绝了。

 

总有个平平无奇的人,对不对?或者过于突出的。无所谓,可以划归到‘怪人’大家一起来判定嘛。这种是默认的,还会传染,你问我我问谁。

 

我话说得可能有点难听,但事实就这样。大人如果否认是大人在扯淡。

——东和中学高一七班男生C

 

我没有打过他,也没有骂过,最多在他们笑得拍桌时跟着笑两声。跟我无关,我不知道。

 

不,不觉得好笑。但人人都在笑,你不笑就……哎,讲不清,你懂我意思吧

——东和中学高一七班男生Y

 

我向他告白过。嗯,就是李知勋

 

当然被拒绝了,他直接把情书扔垃圾桶。我那时真气得发抖,想大哭一场。他明不明白我是冒了多大风险啊朋友上全在笑我,但我知道她们嫉妒。因为她们或多或少都对李知勋感兴趣。

 

后来我总把值日推给他,他这么喜欢垃圾桶,就多打扫好了。

 

我有点后悔的,想对他道歉。"

 

不过他当初不收我的情书,现在应该也不会收下道歉。

——东和中学高一七班宣传委员女生L

 

“李知勋这学生,很有天分。成绩好,孤僻是孤僻了点,但看平时和老师相处方面也没什么问题。一定要说的话,可能任课老师还不大敢管他,他有时看人那股劲儿很够呛。

 

这事发生校方也遗憾。沸沸扬扬,今年招生直接减半。李知勋是贫困优生,一直免学费的,学校哪里对不起他我们也很难做人,也被戳脊梁骨。

 

他从来不反映情况,保卫科知道些。高二那群检讨写过,家长叫过,以为只是小打小闹。男生嘛,十来岁,每天不消停的。最后出事的也不是高二的我们真纳了闷了。

——东和中学高一数学老师

 

“知勋是好孩子。

——足浴城女老板

 

看新闻,我还叫我老婆过来假的吧不可能虽然他爸是个混账,家那小子怎么也不会干出这种事。结果我老婆说千真万确,我还气得骂她臭婆娘……

——东和中学校警

 

权顺荣叫我过去,我只是干站着看剧组拍摄。偶尔他叫停,和工作人员交流改动。三个半小时,天快要落雨,剧组收工。上房车前导递给我一盒录音带,问《xxxx》看过吗,如果没有,当年那期报纸也可以给你。

 

我答看过。这么一篇报告文学,我们辅修教育学社会学犯罪学法学的所有大学生当时看过以后一致沉默。陌生的城市里谁能比我沉默更久,我想又见东和

 

导说这是作者当年的录音带。

我接过,我还特意向学生借了个复读机。听九年前的录音听到凌晨一点,沙沙的,有些部分模糊,像时时隐遁的蚕。复读机弹起来,我摁灭第四支烟。

 

每个人的话语里有那么多显而易见的不解、迷惑,怎么会呢怎么就到了这地步呢为什么凭什么也有更多堂皇的开释、理所应当向来如此、一直如此、人人如此。

 

青游离于一切常识外,都可以做破坏神预备役;青的恶最直接,酷烈的白刃冰雹刀子雨。课业之下人际之上,个体与群体的夹板间……需要一个靶子,需要一个绞刑架,一个目标。形体、分数、容貌、小众癖好乃至走路姿势,都能成为集体审判的突破。如果你够完美,那你是私生子吗你有个在逃犯的父亲残疾或是有伤风化的母亲总能有一缝的,别想做一颗金蛋。人们天生通晓搞臭另一个人的秘方。我仔细搜寻记忆里的每个角落——在终于站在这个曾经的、李知勋以蝴蝶结缘的实验室里之后。明白这些局外人全是局内人,看似清白,实则手里攥了石块。

 

同时发现:权顺荣没有参与采访。

 

08.

李知勋由此多出两套校服,高一时的权顺荣比他骨架还是大。他穿起来像一片柔软无害的云片糕,在二楼做着单调的平行运动。权顺荣偶尔逃跑操,为的是朝上卖力招手,李知勋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权顺荣继续招手。用他班长的话来说,像个苦情备胎大傻逼。你怎么会和他搅在一起班长是个男性圣母,有一颗得了PTSD的绵羊的心脏,连这样的班长说起李知勋都是一脸一言难尽,像碰到什么秽物,同时道德标准又磨折得他很痛苦,班长一时龇牙咧他爸爸是通组犯,还没抓到。

 

权顺荣戴上耳机,心想犯罪基因和坏逼细胞难道可以遗传那我推测你们的爸全他妈被通缉了

 

后面多出一个尾巴确实起到些敲山震慑的作用,仓库和天台不再是李知勋常光顾的地方,每月被锁实验室他也就安之若素。等权顺荣不知从哪搞来钥匙气喘吁吁开门,李知勋正摇晃试管叮叮当当。苍白色火焰,铜绿色沉淀,蒸馏液滴沿着烧杯壁滑落……用俗气的说法。他像个精灵王子。精灵王子说要是有个房间这么大的钠块扔到泳池会怎么样

 

……知勋”权顺荣皱眉。

 

会烧掉吧,整个。"李知勋利落盖灭酒精灯,精灵王子被人世作践,镇定地求取一场焚毁索多玛与蛾摩拉的大火。尘归尘土归土,gone with the wind.

 

权顺荣冒出一句,你想吗他甚至即刻武装起一张纵火犯的脸,一张使徒保罗的脸。说真的——你、想、吗一字一顿,权顺荣恨透了,如果说李知勋极少现出的情绪像个小尖角,那他的怒气是下头互映的、体积整整十二倍的冰山。李知勋吓一跳,他意识到一旦自己点头,权顺荣真的会去。

 

开玩笑的,他说。

 

不动拳头,还可以动,三八起来男孩女孩都一样。周二早读,李知勋刚到座位,后排扯起嗓子是得了什么传染病别一瞎瞎俩啊你们家。

 

麦粒肿,肯定是麦粒肿,权顺荣上前一步说。山地车倒在两人脚边,发出类似濒死赤兔却被主人忽视的悲鸣……李知勋少见地紧张形于色,他架起右臂,和胁下形成个受力分析图式的角度。然而没用,他被两堂固定件脑袋,权顺荣凑上来像堵滚烫炽烈的墙,拇指一下下轻扯他下眼睑,李知勋没意识到他在细细颤抖,抖到像即将进入碎纸机。

"

 

还好。"李知勋眨眼,凉风吹三秒钟,第四秒变成燃烧的木棉大道,自左眼贯穿到右太阳穴。不是自然风!权顺荣嘟着对他红肿的患处吹气,他在这傻气四溢的真心为你中动弹不得。头扭来扭去,痒,李知勋又想发怒又想笑。

 

别看了,丑得很。”李知勋低声。他从侧旁钻出去,被人提着领子拽回来。权顺荣塞一管药膏说记得涂,我们去买个眼罩。

 

没说的是你怎么会丑,湿亮的指上的浆果,我还想去伤、去患痛。尖扫过眼珠,就像扫过一片永不会脏的新雪地,一片果冻状的清凉的云。你就哭吧,我允许你啊

 

权顺荣没有,怕李知勋觉得恶心。药店买回来的临时眼,纱布雪白,缠线纤细,权顺荣给他系在金边眼镜上李知勋比了个射击的手势,示意他站过来。权顺荣挪得不明所以,李知勋说这样就能看见你了。

 

权顺荣配合地做出中弹的姿态,不完全是浮夸。他确乎觉得黄金弹头正缓慢地钻过他心室壁,他望着李知勋,一个英俊独眼小海盗。不,是一个骄矜的贵族小少爷

 

09.

左眼上的炎症反复几次,李知勋不着急。他在这段时间养成了个新习惯,即微微向左边偏头惯常的羞辱与排挤一并收容在左眼,反正左眼有脓水、不断杀灭又繁殖的病菌,是个垃圾填埋场右眼用来看窗外,有时权顺荣打球,在近夏的光斑中央。偶尔看黑板,一片幽绿沼泽,字迹像甜腾的气泡。他头一次在男生E提起瞎子时笑了,这是什么诅咒和骂人话吗正如麻风病人的瞳仁中能看出神显的遗迹,李知勋简直觉得是福音。母亲的安宁绝不是无缘无故的,他体验近两周的半盲生涯,懂得有时缺失可助人与迫害绝缘。

揭掉眼罩的当天,他还略有遗憾。权顺荣照例推车和他回家,他们现在并排走,影子挨一起如同胖大的怪兽蹒跚。拆迁区动作很快,工程已到尾声,地上泼溅的红漆没有干就被小狗跑过,肉垫和指甲划出一串摩斯电码。神奇至极,李知勋拼出来L o v e竟然是love,拼出后再也没能把该单字从脑中驱散,他近于张皇地后退几步,仿佛误入什么鬼屋,劣质骷髅头开开合合,讲着如梦寐的预言爱爱爱爱爱……

 

权顺荣问怎么了,低头发现两人给拓上几个新鞋印。李知勋转身准备换道,就见权顺荣大步向前,他笑得心虚又满不在乎,像爬几步的婴孩对世界拍拍手说原谅我吧下次再也不啦,世界地就原谅了他。

 

"走都走了"语速很快。工头吃完盒饭,出现速度比权顺荣语速更快,但他无法制止两个跑起来的高中生。

 

后半段路水泥大致干了,权顺荣感到手心一阵拉力。李知勋有时力气大得出奇,他被带回半圈——很好笑像弗拉明戈的女步。路面呈现出细砂般的质地,繁密的光点扑得他晕头转向。两人撑着膝盖弯腰,权顺荣看向李知勋凝视的地方,

 

……他轻轻叫了句。

 

混凝土搅拌后留下的坑,一个半吊子水泥井,小型火山。里头有一只蝴蝶。半干的水泥如同远征军队,缓缓从翅端涌向翅尾,在柔嫩的纹路上板结出一块灰黑的、无缝隙的大陆。沉重的大陆。格纳发现前的那种。蝶足和触角挣振得十分厉害,陷下去一半,余下还在狂乱扭动,失去成年的附丽,似乎重回幼虫式的丑态百出。很快它就不动了。李知勋伸出手要拈起蝴蝶的另一边翅膀,权顺荣说可能死了。

 

"没有。"李知勋很笃定。果然,他牵起时感到微弱的抖,像一束彩色电流击中了自己的脉搏。过程漫长,因为蝴蝶被牢牢嵌在半固态中,水刑和活埋都想撕裂侵这美的一部分,李知勋额角渗汗。

 

他终于把它拉出来,左边翅膀耷垂,右边在阳光下映着罕见的绿萼梅,或肥厚沉秾的美人蕉那样的绿。柠檬黄的斑点,一只只眼睛。蝴蝶在指间迅速变得坚硬,像一块坚果壳。李知勋左顾右盼,他想找一个洗手池。

 

权顺荣看他忙碌于一项注定失败的事业,得不到丝毫回报。绕到工地另一侧找到了个水龙头,蹲下来套胶管,水流经过迂曲开裂的橡胶落在李知勋掌心,李知勋垂着眼睛把包裹着蝴螺的水泥洗掉。

 

他当然知道蝴蝶会死,他知道救不了,他手心举,和死神争抢,徒然地打捞。

 

原来有杏树。他们起身,有些花瓣落到李知勋领。权顺荣抬头,看到探入的枝,原来如此地解释了之前自己的疑问水泥里怎么会有蝴蝶

 

纷扬的杏花不断飘到混凝土坑里……水泥里不只有蝴蝶,春天也是有的。春天的回光返照。

 

10.

权顺荣不知道李知勋和蝴蝶的前缘,比如他曾经被高二那群用标本针扎过手指。光穿过陈列柜上的广瓶,澄透的明矾气味,久置的福尔马林,福尔马林里青蛙腿苍白的肌肉线——破坏了脊髓的青蛙。他与青蛙面对面,手指定在玻璃镜框上,血出得少,紧贴框中的闪蝶标本。李知勋想象他的手掌也变成蝴蝶翅膀,这样可以急速脱离。

 

黄毛红毛们看呆了,回过神偷偷互骂馊主意是要把这小子搞成艺术品吗我们要送他上画报吗?!再缺乏感知力的也得承认这场景太美了。

 

这些权顺荣不知道,还有许多李知勋本人也并不记得。风与水不是布匹,它们刀枪不入,弥合快速这是李知勋。十几岁的混沌兽类不明此理他们中的多数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进化出前额叶。

 

不知道归不知道,不影响权顺荣以之为灵感在模考作文里尽情发挥。班主任老李气极,一边给他打低分却一边给他投了某个文学新人大赛。

 

办公室里老记性灵光、雨露均沾,突然问高一部的李知勋是不是理科成绩很好是的话这里里有个全国高中生创意科技大赛,名额很少,他有兴趣,就给他。

 

奖金有大几千呢,那学生家里件不是很好吧的慈悲真是宽泛,但权顺荣想这就是他和别的老师不一样。

 

我问问他,权顺荣点头。卖乖抓巧,谢谢老师惦记——作文又是您改的烦不胜烦地做个飞教案砸脑门的动作,权顺荣一缩溜了。

 

结局并不顺利,因为老在五月初被一纸举报信捅去教育局。详述了这位教研组长是如何以权谋私把戏剧学院的甄试名额和科技大赛名额分给不学无术通缉犯的儿子。信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配图清晰得很,像个干脆结实的耳光,多次在校园论坛里呈矩阵状抽打来去。

 

照片中教师公寓一楼自带的小花园外一位妇人配身,稍微在本城市井生活中有些经验的学生都能辨认出那侧脸属于推拿房的盲妇,李知勋的母亲,在逃犯的妻子。女生们不无嫉妒地看那纤柔的长,犹胜她们在瑜伽室里一掷千金的母亲多倍,动动手指,敲下一些包装过的刻薄揣测。难怪两个名额,一个给了物理社长一个就给了他呢,真是送礼上门。”(很快有男生在教室里怪腔怪调朗诵,并对字多种解看不出老。等等。

 

李知勋中午没待在学校,权顺荣上午也没上到老的课。逆着午饭高峰期食堂人流而上,权顺荣在高一教室扑了个空。

 

他扑空之外——

 

李知勋离校并未立刻回家,他在江边游荡。江心小岛像只翠绿的豚鼠,水杉、芭蕉、柳树的枝叶间漏出教学楼的一角。他从书包里摸出证书和奖章,硬,冰凉,四天前母亲还捧着它笑,一夜之间成为什么不光彩的证据、来路不明的烫手山芋。李知勋多看了两眼,毫无留恋地扬

手,一声落入江中,水纹与响动都很短暂。

 

回到那半是红灯区半是日本杂志所谓“下流社会聚居地的街道,才是真正好戏开场。老的妻子率先判定丈夫老不正经,拍着推拿房的推拉门,逼尖着嗓子叫"骚货,有本事给儿子挣前程没本事认也就我家那老不死一同瞎了眼蒙了心,我呸

 

推拉门挺过台风,有朝一日报废在女人的手掌下。隔壁足浴的郑老板翘起小指摁摁鼻翅,描着棕色眼线的凤眼一飞,以更大音量来为家助阵。

的妻子剐她一眼,瞬间认定难怪里头不出声的那个盲妇必定与此人一路货色。一时转火,你来我往,热闹至极。

 

打断骂街的是李知勋。他在外圈听不到半分钟没进自家店门,转头去馄饨店二楼提了根棍子瞄准花盆,一往无前、笔直朗烈的线犹如精密计算讨的抛物线在爆裂声响起之前,李知勋想到历史书上的古战场万军之中取人首级,直指眉心……他连愤怒都愤怒得精细而克制,这是个细致活儿不要砸破无关人员的脑壳脑浆在燠热阳光下爆出开启香槟般的礼花。但其实那一瞬间李知勋已经无所谓,随砸谁吧。

 

下头如煮沸王水、喷汽锅炉一般的吵闹出现几秒真空,郑姐和老妻子率众同时抬头,他们略迷茫地看那个,校服,黑裤子,眼神又空又狠,声音不大,像一位颁布谕令的神祇

 

李知勋咬下边一块死皮,说滚。

 

妻子的叫骂莫名地咽了回去,郑姐露出凯旋般的笑容,她还挺鼓励地冲楼上扔了个欣慰眼神,可惜李知勋没有接收到,下流有下流的规则,下流有下流的活法。

 

李知勋提着棍子回家,他说对不起妈。门我明天去换,你不要难过。

 

他知道所谓的贿赂、照片中红色布袋里的礼品,自始至终只有母亲亲手做的年糕和一烟。

 

11.

他下午去了学校,没到教室里上课。游泳池底落满树叶,风一过就是呼啦啦的遗响,再过一个月,这里会充斥氯水和消毒剂的味道,拥抱新一批年轻的肉体。

 

李知勋坐在泳池边,中途睡一觉,醒时恰巧放学十五分钟。

 

女孩R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她领结洇出一片汗渍,喘气急,弄得声音不好听知勋,权顺荣和人打起来啦太多人了,你,你去看看。

 

李知勋撑起身时一踉跄,腿脚很快。在后门围墙边找到权顺荣,半边脸肿得像早晨第一炉发糕,校服上不知是谁的血印子。他对他笑了笑。

 

权顺荣打的是生死架。要查出是谁写的举报信一点不难。一拳甩上男生E的鼻子,清楚地听到了鼻梁断裂的声音。他骑在另一个人身上左右开弓,每一拳都使他多确认一步老的意义尽管他不写老的作业、老总看不上他的作文,老仍送他去戏剧学院的甄试。老李身上那种过时的体面介于迷人与迂腐之间,一旦没有老权顺荣无法在别的成人那里体会这种有益的摇摆不定。

 

税务局局长的儿子、公安局局长的儿子,一个个还没坐上老爸的位置,早就在特权的酸水里泡烂了肠子。权顺荣觉得他可以一直打下去,拳头,踹肋骨、甩棍、砖块……实在憋得太久。他不知道李知勋怎么过来的,一边想一边要为他掉泪,但男人打架时哭实在是很没品的事。

 

你信不信,我没有甄试一样可以进戏剧学院。”权顺荣仰。

 

我信。

 

的事……不是你的错,知勋你知道吧?

 

我知道。

 

“权顺荣,你知道吗?红色鱼鳞一般的云朵在两人头顶滚卷,他站着,权顺荣坐着,宛如废土美学的科幻片里要发布金句的狼狈领航员。李知勋提一气,他说你这样一点也不酷。

 

权顺荣捂自己半边脸,唉……我知道啊。

 

12.

听上去到此为止了,对不对。导问我,递一支烟。

 

我不常抽,叼在里,看他指挥摄影把镜头拉向小围墙。

……后来?”

 

我也不知道,没人能再现。"

 

参与当年事件的剩下两个,说话颠三倒四。由于未成年保护原则,公安笔录不可调,一些后续调研报告倒能拼出些残缺图像,但大多前后矛盾,我们眼睁睁地放任真相如同森凉雾气后渐迷蒙的山径,远去了,眼泪消失在暴雨中

 

高考完以后,有个新生代编剧夏令营。只要十五天,收拾行李的上午我还和知勋在冰室见了面。我吃西瓜冰,他姜汁牛奶。他一般总点姜汁牛奶和柠檬水,因为最宜。虽然是我付钱,也不敢代他擅自改动,否则就像施舍了。

 

你明白吗?我们之间始终保有些微妙的原则但没人比我们距离更近。

 

我点点头,联想到教的几个班里有个男生总吃白饭配家带豆瓣酱,有次我冒失地用教师卡为其刷了一顿午餐,果然被拒绝。

 

说来很玄,没有具体案发时间点,警方只能框定在8141725分至18时。那天的下午五点三十七,我在一个山头取景,忽然想见他一面。

 

我确信就是那一刻。

 

好吧,姑且用上大导演的自信,我来冷静地、客观地、简洁地揭开这事的表皮——就像洋葱表皮切片一样十三年前的8141737分,跨江大桥的第二个桥洞下,东和中学高一七班李知勋用一把刀,捅了男生S

 

13.

为什么是S市公安局局长的儿子。消息一传开,据说E当场就在家中尿了裤子。这孬种自己都知道不应当啊,论伤害,他无论如何该首当其冲。至于高二的黄毛红毛们,半个月后才出现在教室。

 

我脑中一闪念,问那个女孩R,怎么样了

 

导说你比所有人聪明得多。

 

R正是最早留下来和李知勋一起做值日的女孩。人要叛离大团体同盟很不容易,我们或许可称她为维京女勇士。她也开始收到轻微的冷落、排挤,比如乱飞不定的眼神,一进寝室其余人笑声真然而止等等,然而以此为代价,B并没有收获新朋友。李知勋不与任何人发生联系,李知勋与世界的全部联系只是一座名为权顺荣的吊桥。

 

他们关系真正开始变化是R来通知他权顺荣打架那一次。第二天李知勋上学路上碰见R,叫她全名,说早上好。

 

他们的友谊点到即止,不如说是两个西伯利亚苦役犯的同盟。R到最后都拿不准自己算李知勋的朋友……“要是R像你一样,她就明白。权顺荣看我一眼。

 

高一期末考前R意外怀孕,传得很快,始作俑者是SR的座位空了以后仍被他活用在男生之间的粗笑话里。

 

法医鉴定知勋的致命伤不在肺叶上那一刀,在过敏性哮喘引发的休克。他们都推测他并不知道这个病征,因为他的母亲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们说是个意外。

 

我觉得他知道。

 

李知勋是谁,是个连手机都不配备的、在现代社会稀缺如国宝的高中生。社软一概没有,搜索引擎里找不到他的访问痕迹,令所有指望拿他做案例典型的研究者无处下手。他们面对一只未开化的紧闭的蚌要是这男孩听黑金、读《我的奋斗》、看拳击比赛就罢了,或者完全的自闭、虐待动物也就算了,他偏偏常看法国小说,甚至连一只蝴蝶都要救。反社会、Psychopathic

型、Psychotic型、Traumatized……一支倔硬的树苗,不能划到任一土壤。

 

家庭总是更好分析。研究者们为了论文,省时省力地逃遁。权顺荣直言那段时间他直接成为个阴郁不讨喜的大一新生,后来被扒,有人都说这就是名导演的气质萌芽。

 

什么啊,权顺荣失笑。他恨那些自以为是的所有人犯罪基因——他的知勋反正随你们揣测了。

 

在图书馆找到他借的最后一本书,《安娜卡列宁娜》。我就明白了。

 

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这是他想说的。

 

若是纯为自己,他大可不必,没有人能实质性辱及最内的核心但为一夜颓唐十年的老、长久空置的R的座位,李知勋的愤怒无休无止。他的生活中一直缺失目标与祈愿,高纯度的愤怒如同斯巴达克斯扔出去的标枪、刺杀沙皇时用的短匕。他果然也选了一把短刀。

 

你是从什么时候有这念头的?权顺荣在我们每次一同回家的沉默间隙,还是球场与教室的眼神交汇你大概给我释放过讯号,我的天线也没有失灵,少数几次的告别气息……并不愿把它贮藏。

 

跨江大桥边上,花树最多,花香最浓。他约在那,就是没想回来。

 

他到最后也不想当个罪犯。"

 

有些人不配拥有毕业典礼,有些人不想要。

 

14.

权顺荣的片子共在东和取景八次,选的均为周末,我俩总见面。校方的陪同大概是被推辞了,我懂这是导的一种报复活下来的,没一个是无辜的。没有人逃得过最终审判

 

我有时想,他是真正不知道当年的场景吗?李知勋手中的刀怎样掠过一道灿烂又残酷的光,插进上一秒还脸嚣张的S的腹部,跟班们又是怎样被吓破了胆,花香和血气是怎样浓稠地交,在倒下去的一刻心跳突破阈值,一个仓促的收尾。了结了,了结比结束彻底。他骨头太轻,心太重,活不长。活着就是活受罪。

 

这些画面怎样排布,权顺荣是真的没想过吗?

 

我把他从前拍的几部片子翻出来,一气看完眼睛要结出盐粒,窗外天光大亮,我看破了权顺荣的每一个隐喻:盲女、蝴蝶、舐恋人眼睛的男孩、学校鼓乐队的号声、没放水泳池上方的夕阳……他在每个镜头里,埋一点关于过去的线索。权顺荣在延续二手时间——激情被招安,凶蛮恨意会绥靖,爱不止息。

 

唯死者永远十七。卷宗沉底,世人忘却,好奇心和污名全被蛀空,到那时你再完整地回到我的怀抱,在电光幻影里永生。

 

15.

摄制过去两年多,我快忘了这回事。权顺荣新片上映了,首映正是我在交易所转正的一天,等到周末,评论已然骂声一片。大意是导还是按捺不住来搞先锋意识流实验派,要讨奖项评委们的好,可惜拍得一团糟。两个多钟头的长片,居然没有一个演员,弄的什么噱头

 

我看凌晨场,很满意,的确不是部向观众负责的片。我心里说不是权顺荣变了,是他从头到尾母题只有一个,之前的全副努力,为了集中任性这一回。

 

散场的灯光打在我头皮和眼睑上,像一场久违的雨每秒钟八十万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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